湘云的“本我”的展現(xiàn),在那個社會,在賈府,在大觀園,無疑被認為是一種“異行”,為他人所不理解,甚至引來惡意的或善意的嘲諷。但最為可貴的是湘云根本不予理睬,依然故我。搶先飲酒,在飲酒中尋求那種飄然如仙的感覺;割腥啖膻,在享受口福的同時,也體驗一下所謂野人的生活。在她的心中有一個打算:那就是在匆匆忙忙的生活中觀察一切、體驗一切、感受一切。和永恒的大自然相比,人生的確是太短暫了,如果不把周圍的一切細心地加以體悟,便等于把心靈關閉,在百年之后,豈不留下諸多遺憾?所以湘云像秉燭夜游的古人一樣,在有生之年她要把世間的所有的物質(zhì)的東西、感情的東西都感受一遍。所以她才近乎狂熱地生活著,近乎瘋癲地感受著,像一個兒童一樣親炙身邊的一切。人生苦短,世事太繁,用有限的生命體悟無盡藏的世界,所以湘云才時時有些近乎瘋狂的舉動:匆匆地生活,細心地感受;鞭策自己,闖入人間……
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臥芍藥裀”這一章節(jié),把湘云的這種風度描寫得極為酣暢淋漓。大觀園的小兒小女們行令飲酒,在“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的時候,喝得頗有一些酒意的湘云轉眼不見了。在各處尋找仍不見人影的時候,一個小丫頭來報告了,說湘云“喝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后頭一塊青石板凳上睡著了”。書中寫道:
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上,已經(jīng)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攙扶。湘云口內(nèi)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泉香而酒冽,玉盌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日上,醉扶歸,即為宜會親友?!北娙诵ν扑?,說道:“快醒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p>
湘云慢啟秋波,見了眾人,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這段描寫,猶如一組特寫鏡頭,把醉臥的湘云的形象真切地而又饒有詩意地推到了我們的面前。有情的花瓣、多情的蜂蝶、柔情的清風都在保護著香夢沉酣的湘云,唯恐一時不慎,有誰驚醒了她的好夢。她席地蓋天,筋骨舒展,睡得好沉。她在虛幻的夢中進入到另一個世界,然而就是在另一個世界,好勝的湘云仍然說著酒令,就是在夢中,也不服輸。
這就是湘云,這就是湘云的名士風度,和鹿車載酒的劉伶相比也難分軒輊。在這里我們似乎可以說酒是一種絕好的東西,如果沒有酒,我們便不能看到醉酒之后憨態(tài)的湘云了。在這里高明的大師以酒寫魂,使湘云的美麗的靈魂在酒中纏綿、在酒中升華、在酒中展露,又像酒意一樣,使湘云陶然忘機,露出她的“自然”和“本真”。
有人或許會說,醉態(tài)從來都是不雅的,甚至是“丑”的,也不可能有什么令人稱道的行為??赡苁沁@樣的,如果酒鬼醉了,當然他的行徑是丑的,令人生厭的;可是放在湘云身上卻不然,湘云醉了,卻更美。美就美在她醉的風度,她的不辭而別,她醉臥的環(huán)境以及醉夢中喃喃細語;美就美在連蜂蝶都被感動了,連花瓣都有情了,它們保護湘云,也維護湘云:這個女孩在此刻是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