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哈姆萊特》中“跟”這個主題或許注定如幽靈般無法跟到底,它是個不根據(jù)前提推理的論證。“跟”看似符合常理、簡單明了,實則一再產(chǎn)生某種處于懸崖絕壁的感覺,像“下面千仞的峭壁,海水奔騰的怒吼”(1.4.49–50),這是第一幕中霍拉旭在哈姆萊特首次發(fā)誓要“跟”著鬼魂的時候?qū)λl(fā)出的警告。
雷歐提斯臨死前說:“我不怪你殺死我和我的父親,你也不要怪我殺死你!”(5.2.282–284)他想與哈姆萊特“互相寬恕”。他們在無意中互換了鈍劍,現(xiàn)在則是用真心來換得互相寬恕。哈姆萊特祝愿雷歐提斯:“愿上天赦免你的錯誤!我也跟著你來了。”這里又出現(xiàn)了“跟”,緊隨“跟著我的母親一道”的腳后跟,惹人注目。哈姆萊特是想表達“跟”雷歐提斯去天堂嗎?霍拉旭簡短的安魂曲“成群的天使”在歌唱,似乎支持了這種理解。抑或他只想表達“我也是個將死之人”?當(dāng)你“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3.1.68),你將何去何從。在這個問題上,《哈姆萊特》傳遞著復(fù)雜的信號,劇中提到了煉獄、天堂、地獄,還有擺脫了皮囊還能再回來的能力(鬼魂上)。這種錯綜復(fù)雜使莎士比亞的戲劇在死亡是“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3.1.80–81)這個觀點上,多了幾分未知感、困惑感與恐懼感。
“我死了,霍拉旭”,哈姆萊特說。他還沒有死,但知道自己垂死,幾乎說不了話。莎士比亞一如往常,對此處的措辭做了特別處理。“不幸的王后,別了!”這里的呼語在某種程度上跟“我死了”一樣古怪。不過話說回來,《哈姆萊特》這部戲劇自始至終,一切有關(guān)誰生誰死的問題都傳遞著不確定性。“不幸的”指“不幸福的”,也指“可憐的”,這個告別詞飽含深情同時又深藏悲痛。可怕的是,“別了”再次強烈地喚起國王的鬼魂。在第一幕第五場,國王的鬼魂說:“別了,別了!哈姆萊特,記著我。 ”(1.5.91)看來鬼魂的兒子真的記著他。這里仿佛是那鬼魂又回來了,借他兒子之口,對他前妻說“別了”。“別了”在這里的含義模棱兩可,可能是活人在道別,也可能是死人在道別。“你們這些看見這意外的一幕而臉白發(fā)抖的無言演員或觀眾,倘不是因為死神的拘捕不給人片刻的留滯”哈姆萊特支吾著,然后突然中斷。這種話沒說完就中止的修辭手法叫話語跳脫法。“倘不是因為死神的拘捕不給人片刻的留滯——??!我可以告訴你們——可是隨它去吧。”這幾行是莎士比亞作品中最有名的戲中戲臺詞之一。哈姆萊特的話顯然透露出這些話是在劇場上演的,這一事實是在舞臺上講出的。
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有許多戲中戲的例子。我們或許會想到《仲夏夜之夢》第五幕中的戲中戲“皮拉摩斯和提斯帕”;凱歇斯歡慶愷撒遇刺身亡:“多少年代以后,我們這一場壯烈的戲劇,將要在尚未產(chǎn)生的國家用我們所不知道的語言表演!”(《裘力斯 ·愷撒》 3.1.111–113)《如你所愿》中杰克斯說的“整個世界是一座舞臺”和羅瑟琳對觀眾念的收場白;還有《暴風(fēng)雨》中普洛斯彼羅露天演出的“狂歡”(4.1.148)。相比之下,哈姆萊特的話比較隱晦,但實際上更微妙、更回味無窮。首先,哈姆萊特的話說給誰聽,這點并不明顯。他先是提到已死的王后,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說道:“你們這些看見這意外一幕而臉白發(fā)抖的無言演員或觀眾……”這里的“意外”指“始料未及”,也指“不幸”,后者更具諷刺意味。其次,“你們”看似指那些在臺上但沒出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