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即便如此簡陋,他那里依然門庭若市。乃因他那一管雙截棍似的簫,每夜像一個埋名江湖之高手的暗器,總能洞穿那個喧囂小城背后的枯寂,以致洞穿無數(shù)偶然過往的畸零者的心靈。于是許多人去過還轉(zhuǎn)顧,坐下即沉醉——到了后半夜,常常滿屋烏煙瘴氣,地板上隨處躺著的都是醉客。本來屋里就只點了一個5瓦的普通電燈,晚來的客稍不留神,就會踩踏上一些紅男綠女的肚皮。因此,打架斗毆也就成了他那里長年的保留節(jié)目。
L原本有匪像,天生有叛骨,江湖有名頭;雖然店里雇不起丘二伙計,但時相過從的麗江老炮,多數(shù)便成了他的兄弟。偶爾有新客闖來,不識風色,那就很容易被抬起,直接從二樓扔到墻外的荒草中去。派出所先還來問問,見摔得多了,也沒出人命,只要聽說是38號的事,便再也不肯來叨擾了。周邊居民聽慣了這里的鬼哭狼嚎,只當是鬼屋鬧鬼,也懶得去投訴了。
那一年的L,夜里是長簫當哭,白天是和球球的生母牛衣相對,就物資層面上說,也就算是一最低級別的醉生夢死了。當他終于邂逅并留住一位今天還在陪護他的女人時,球球的生母也到了發(fā)情期,開始背著他翻墻越脊去尋找艷遇了。當這個小母狗的肚皮日漸緊繃之時,老廖才開始意識到要做養(yǎng)父的責任,以及還要重新做人的責任。
三
球球的生父是誰,似乎大家皆不甚了然。有的說是一只沙皮,有的說是京叭,總之肯定也是一個賤種流浪漢。球球一胎墮地的大約有四姐弟,也許因為血統(tǒng)駁雜身份卑微,個個皆無福相。要放在富貴之家,母狗臨盆也是一喜;可是狗命如人,投胎到L的38號,幾乎注定先天帶著悲劇符號。只因酒吧原非餐館,尤其是L的吧,多的是酒,缺的是骨頭。當L自己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時候,可想而知,這一窩狗崽豈能好過。
小狗如莊稼,撒在地里即便不追肥,自個也會悄然長大。但哪怕也算孿生姐弟,各自的命數(shù)也因落地的時辰微異而天壤有別。在成長的過程中,一只先夭折,一只被抱養(yǎng),一只迷失在古城八卦陣一般的巷陌中,可能率先上了哪家的餐桌。唯有球球,抑或先天便憨厚,長相也無足稱道,竟然在38號的混亂生活中,像豬一樣活得安然自足。因為它的胖,憨憨的模樣神似老廖,過往的熟客便即興喚作球球,于是這一名字就這樣進入了歷史。
38號的地下音樂在麗江日漸成名,各地的浪人也多慕名而往,使這個原本蕭然的小院慢慢有了人氣。尤其是那些背著吉他漫游在大地上的天下客,更把這個20平米的小樓當成了問鼎中原的大舞臺。經(jīng)常看見的場景是,一些被酒色摧得嘶啞的歌手,跳到桌子上放歌,滿地的男女醉鬼一起合唱——當我已老到不能做愛,你還愛我嗎?——就是這些即興音樂,常常也能觸動離人幽懷,現(xiàn)場勾出無數(shù)涕泗。
老板兼酒保還兼樂手的L,生計不愁之時,文事卻日趨荒蕪。女友也厭倦了這種天天打打殺殺的日子,北歸讀書去了。L看著碩果僅存的球球,忽然便有了覺醒——決定回耕硯田。眼看望五的他,如果以酒業(yè)終老,那確實辜負了那幾年深牢大獄。于是他決定帶著球球南下大理,把酒吧轉(zhuǎn)給了另一個流浪樂手阿泰。因為他要是不離開麗江,天天纏著喝酒的弟兄太多,實在也無法閉門耕耘。正應(yīng)了那句名言——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于是他毅然背著球球——這幾乎是他唯一的情感羈絆了,為著內(nèi)心中不離不棄的承諾,向蒼山洱海唇齒相依地飄來。
客車原是不許人畜同行的,司機死活要他丟下球球。可憐原本暴怒慷慨的L,在那一刻竟然為了懷中的一只雜種小狗,而不得不委婉乞憐,坐在車門邊耍賴求情。一車人看他情同父子,抑或也被球球那天生憂郁的眼神打動,終于說服司機,就這樣移民到了南詔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