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來二往,我和黎爺成了“橋子”(牢話中鐵桿搭檔的意思);在隊里一文一武,一般犯人更加肅然起敬。
那時的我,雖然表面上裝得堅忍不拔,但內(nèi)心卻也悲苦。我常常對他說——傳我一點手藝吧,以后出去沒工作了,也可以去應聘一個廚師干干。
他一方面笑我扯淡,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就別來搶我們廚幫的飯碗了。一方面又說——災年餓不死伙夫,藝多不壓身,學一點這些也好。按他師傅的話說,自古就有儒廚一派,比如什么蘇東坡啊袁什么枚啊,都是讀書很高的人,但也都是廚幫的前輩,他們都要敬著香火。你學問再高,還是得吃飯。會吃的能把觀音土做出糍粑味,不會吃的海參燕窩不如狗屎香。
也是閑得無聊,我沒事就開始向他請教起廚藝來。他戲稱我們這叫作嘴巴學武——因為沒有具體的食材演練,就靠嘴巴傳藝,至少在廚幫來說,純屬歪掰。但即便如此,我也經(jīng)常被他說得口水滴答,饑腸寸斷,恨不得立馬越獄出去飽餐一頓,再回來投案自首。
有天說煩了,我說黎爺,你抖摟的都是可望而不可得的一些菜譜,這個使不出你的手段來,有本事就拿眼前廚房僅有的這幾味材料,做出與人不同的滋味,那我就算服你確有真?zhèn)?。他打眼一望,案板上只有黃瓜。他說那就做一盤拍黃瓜吧,我做一盤,你自己或者請張師傅也做一盤,調(diào)料就廚房這些,也沒別的,比比就知道高下了。
于是我便去和老張精心準備,犯人食堂的調(diào)料確實不會超過四味。很快各自做好,請隊里一幫伙夫來匿名品嘗——不說哪個是哪個做的。大家吃完,都說那一盤好,翻開盤底,果然是黎爺?shù)?。連我自己也吃出明顯區(qū)別,便有些好奇。詢之,黎爺說:拍黃瓜是家常菜,訣竅盡在一拍中。你們用鐵刀拍的,所以黃瓜上沾有鐵腥味。我用木板拍的,黃瓜的清爽皆在,差距就在這里。另外,都有鹽、辣椒和大蒜,你們的大蒜是剁的,我的還是拍的。你們放的是油潑辣子,我撒的是干辣椒粉。怎么樣,就這一道,足夠你們一輩子受用無窮了。
我其實喜歡的就是這樣一些稀奇八怪的微妙之處,覺得中國飲食文化的精深,全在這些細微的民間經(jīng)驗里。比如他對我說,燒制鹵肉,都知道五香八角之類的,但真正的關(guān)鍵,卻在鍋蓋上。不蓋鍋蓋肯定比蓋了的差,金屬塑料鍋蓋肯定比木鍋蓋差,一般雜木的鍋蓋肯定比水杉木的差。水杉木的新鍋蓋,肯定遠不如用了一輩子的老鍋蓋——因為百年老湯的那熏香,全在這木質(zhì)里藏著。熱氣蒸騰,被鍋蓋壓著倒逼回去,那香料的香,才能深入肉縫。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叫什么病入膏肓,反正就這意思吧。
跟黎爺談烹調(diào),即便在那樣的生命中的災年,依然還是一份意外的享受——當然,也是一種折磨。就跟夜里其他犯人愛談性話題一樣,每每談得饑腸轆轆,中宵恍覺蛙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