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黎爺掌瓢,統(tǒng)領(lǐng)著整個犯人食堂。粗活臟活以及笨重體力活,自然都是我們這些墩子干。送糧食的貨車來,每麻袋兩百多斤,一人一包必須快速搬運到糧倉。黎爺坐一邊抽煙,墩子們健步如飛,只有我看著頭皮發(fā)麻。麻袋剛上肩,還沒移步,就感覺腰椎吱吱作響且在打晃,預(yù)感只要邁步,就可能要當(dāng)場骨折。
我一時被釘在了車尾,汗如雨下,甚至連抖肩扔下這一包重物的力氣也不敢有了。黎爺見狀,忽然扔掉煙頭飛身過來,從我項上取下麻袋,罵罵咧咧說:凡是學(xué)生案進來的,以后都不許扛麻袋了。點數(shù)去,讀書人就管記賬。
有了黎爺罩著,就更加沒人敢找我碴兒了。我對他,也多了幾分敬重。但凡撞見,必要給他遞煙,他卻是每次都要趕緊在圍裙上擦干雙手油水,再雙手接過插在耳朵上。我知道他守著一些古老的禮數(shù),心里更加高看這個粗人。
犯人中家境好的不多,因此每月來探監(jiān)的,往往多是經(jīng)濟犯和職務(wù)犯之類的家屬。沒人探監(jiān),就意味著沒人給他上賬,小賣部的煙卷和零食,便也與他無緣。因此每逢探監(jiān)日,值班外的各個犯人都放假,大家也不知家里是否來人,但都要換上干凈的便衣(非囚服),守在監(jiān)舍里等著外面的傳喚。
我暗中注意到,每次黎爺都換上了他那一套難得合身的絨衣,裝著沒事地在監(jiān)舍獨自玩牌。直到探監(jiān)結(jié)束,也沒人來叫他的名字,他也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又悄悄脫下絨衣?lián)Q上囚服,繼續(xù)去加夜班。探看我的人稍多,有時便把香煙整條地塞進他床下那日用箱子里。他回來看見,總是苦笑著對我嘀咕一句:你環(huán)境好啊,這年頭,坐牢都得要有環(huán)境才行?!碍h(huán)境”是犯人之間說的牢話,意即家境抑或社交不錯。
終于輪到黎爺有事向我開口了。他把我拉到一邊,親手給我點煙,忽然笨嘴笨舌地說:請你幫我寫一封信。我問寫給誰,寫什么,他又有些羞于啟齒的樣子。最后沿山沿嶺一大圈說完,我才基本聽明白——原來他有家,他犯的是嚴(yán)重的故意傷害罪,還有十來年刑期。他希望妻子跟他離婚,不要再等了,更不要去南方打工。他說只有你能幫我把這意思說明白,反正就是要離婚,但是又不能傷害她,她是好人。再說,女人去廣東深圳打工,能有什么好事,你看報紙上怎么說的。唉,都是我害了她……
我總算明白了他的內(nèi)心,想到刑期漫長,與其日夜相思煎熬,還不如離婚為佳。人在絕境中,沒個念想反而活得簡單。更何況也要為對方著想,大難臨頭各自飛,原本也是古理。我把我寫好的信給他,他要我念給他聽,說是認(rèn)不完那些字。我念著念著,一向面無表情的黎爺,忽然背身咬著食指抽泣起來。他那肥大的身軀,把頭埋進墻角顫抖,壓抑的抽泣如虎嘯山林,嗚嗚作響。我去拉他的手指,卻被他自己死死咬住,嘴角上竟然滲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