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鋼琴可真是件快活事兒。我從小做事就認真負責,不過無論干什么事都比不上我學音樂的熱情。甚至在我只有八九歲時,每當我手指一按琴鍵,聽著那亮閃閃的鋼琴發(fā)出優(yōu)美動聽的樂聲,我就會體會到一種無比輕快的幸福感。雖然那時教我彈的只是《魔鈴》之類的曲子,可是聽到琴聲,我總在想著十分愉快,常常好幾個小時一口氣練下去?,F(xiàn)在回想起來,我明白只有彈琴才能使我將責任和歡樂結(jié)合在一起,這樣奏出音樂來可以說是做了好事。彈著琴,聽到琴聲在屋子里回響,我總感到歡欣不已,我總在想著,敲擊琴弦的就是我自己!叮叮,咚咚,這是杰里米·科爾曼在演奏?。〔皇莿e人,只有杰里米·科爾曼才能彈出這樣的和弦!
不難理解,在這種情況下,當我一接觸爵士樂時,我打心底里立刻便選定了它作為自己的終生職業(yè)——盡管實際上一時還難以做到。只有在演奏爵士樂時,個性才是至高無上的。杰里米·科爾曼的心弦,多么奔放,貫穿其中跳動著熱烈的生活——無論隔了多少層的希臘文法,我也能感覺到它的搏動。在我十四歲那年,第一回聽到真正的爵士樂時,我立刻就明白了這便是我的一切。
只有一件事使我放不下心來:父親對爵士樂接受不了。據(jù)我看,他所以不肯買個唱機給我,就是怕我聽爵士樂。不錯,要是有唱機,我是準會聽個痛快的。他毫不通融——說是校中有樂團,我盡可以在那兒練習、欣賞,校中有人指點,斷不會為此誤了正經(jīng)功課。我倒有心攢錢買個便宜些的,只是零用錢少得可憐,總也攢不起來。此外,有了唱機,還得攢錢買唱片,我總不能一輩子老在拼命省錢呀。
不過,我這種欲望還是抑制不住。街那頭一個叫菲利浦的孩子有架留聲機,我攢錢買了六張唱片放在菲利浦那里,他同意讓我隨時去聽。這一安排并不完全合我心意,常常在我感到一陣沖動,想要聽唱片時,菲利浦卻不在家,而他家里的人又不放心讓我獨個兒到他房里去擺弄唱機。菲利浦大概在我不在場的時候把這些唱片聽了個痛快,想到唱片越聽越舊,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不過我別無他法。這就是說,在我還未成年時,我已經(jīng)背得出爵士樂的某些名曲——例如海因斯的、沙利文的、沃勒[1]①的。不過但凡父親在家,我可不敢彈這種曲子。他在家時我只敢練練技法,只有等他一出門,我才敢換換花樣。盡管他不曾明講,但從他的態(tài)度上看得出來,他認為聽爵士樂搞爵士樂都是見不得人的丑事,就有點像手淫一樣。鬼知道,或許他不無道理。不過,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干的事哪一樁不多多少少同手淫有點兒相像呢?總不能因為你不贊成就禁止別人干吧。
唔,我手按在琴鍵上,彈著《孟菲斯藍調(diào)[2]》②,左手小節(jié)八拍彈了個輕快的滑動音。真好笑,這些細節(jié)我至今還沒忘掉;不過,這畢竟是十分重要的——人生中有些時刻太關鍵了,每個細節(jié)都會像閃光燈底下的相片那樣清晰。
[1]① 海因斯、沙利文、沃勒,均為美國爵士音樂家。
[2]② 藍調(diào)音樂家威廉·克里斯托弗·漢迪于1912年創(chuàng)作的一首曲子,后“孟菲斯藍調(diào)”成為一種藍調(diào)演奏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