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來獾
——在美國哈佛大學的演講
張 煒
一
這里說一只獾的故事,用以詮釋和感悟不同的生命與自然的關系,揣測其中的一些奧秘。
在山東半島東部海角的林子里,有幾條通向海洋的干涸的古河道,一些無水的河汊。這種地理環(huán)境有利于一種叫做獾的動物棲息。有一年當地要建立一處文化設施,就在林子的一角圍起了一塊荒地,面積約有一百余畝。從幾萬畝的林區(qū)來看,這一百多畝太微不足道了,而且是樹木相對稀疏的地方。它由一道加了柵欄的矮墻為界,算是與茫茫林野隔開了。幾幢不大的房子在柵欄墻內建起來,并養(yǎng)了一條叫“老黑”的大狗,它與看門人老陳形影不離。由于這個圍起的地場遠離鬧市,所以入夜后非常安靜,除了傾聽若有若無的海浪,再就是林中傳來的幾聲孤獨的鳥鳴。
可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人們發(fā)現每到半夜大狗老黑就緊張不安起來,最后總要貼緊著老陳的腿盯向一個方向,脊毛豎起一陣猛吠。這樣的情形幾乎每夜都要重復,時間總是午夜。有人就問老陳那是怎么回事?老陳肯定地回答:
“那是一只獾,它一到半夜就要翻墻進來?!?/p>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日后有人尋過那只獾的蹄印,稍稍研究了一番,結論是:這只獾曾經在柵欄墻圍住的地方生活過,因為墻內有一截老河道,兩條干水汊上有幾個洞穴,大概其中的一處做過它的家??傊康搅税胍咕鸵肽罴覉@故地,所以這才翻墻入內,夜夜如此。
按我們的想象和推論,柵欄墻外邊是無邊的林野,那里才是一個更廣大的世界,也更適合它的生存,而且有更多更長的老河道和水汊——但問題是只有這片被柵欄圍住的地方才是它的出生地,于是任何地方都不能替代……這只獾是如此的固執(zhí),無論是明月高懸還是漆黑一片,只要到了半夜就要攀墻過欄進來,惹得老黑不停地吠叫。
主人老陳不得不一次次平息老黑的怒氣:“讓它來吧,礙不了咱們什么,它不過是進來溜達溜達?!?/p>
一只獾尚且要念念不忘自己的家園,更何況是人。
事實上人對故園、對遭到踐踏的土地所表達的憂傷和憤怒已達到極點。比如我們有“自然生態(tài)文學”——它在國內通常被稱為“環(huán)保文學”。
作為一個文學的主題,它與今天的物欲主義潮流是格格不入的,并且站在了這個潮流的反面。它反對為了滿足物欲而向大自然無限度地索取,主張節(jié)制開發(fā)和保護環(huán)境。作為一個文學門類,它在世界上越來越時髦了。它闡述的主題和內容直接涉及人類的生存之危,并預兆了更多、更復雜的問題,其意義遠遠超出了文學本身。
人的不安與焦慮是一個老舊的話題,但人類在網絡時代所表現出來的巨大惶惑倒是前所未有的。人們安靜下來也會有“午夜的沖動”,渴望返回自然,就像那只被柵欄矮墻圍在外面的獾。不同的是人卻難得攀墻而入。由于隔了這樣一道不可逾越的墻,人對自然的叩問和深思就變得越發(fā)急切了,并且要用比以往更激烈的方式表達出來——文學方面的表現只不過是一個側面,是其中的一種而已。
網絡時代將海量信息推擁到周圍,充斥在各個角落,真正是無遠弗屆。人的日常判斷依據主要是遠離現實的二三手的東西,不得不在虛擬的生活中游走,變得不安和脆弱:再也難以腳踏實地,常常要忍受一種極大的不自信和懸空感。人的內心也有一片安居的大陸,它現在正一點一點地抽離——這種難言的痛苦無時無刻不在折磨我們。正因為這樣,二十一世紀的文學有了某種共同的匆促和焦慮感。
二
說到“自然生態(tài)文學”的寫作概況,因為我不是專門研究家,難以系統(tǒng)地總結,而只能說說印象。我個人感到的真實狀況是:現在的文學寫作或者是不太關心自然生態(tài),或者是格外關心。前者是十九世紀之后的文學所呈現的總的趨向,它伴隨了現代主義“向內轉”的集體特征,打量外部世界的目光紛紛收攏到了人的自身;后者則往往是依據現實功利而生出的強烈責任——這種通常被稱為“環(huán)保文學”的,常常是一些直接的呼吁之聲,一些記錄和陳列。
環(huán)保文學與物欲主義主潮到底是怎樣的關系?這里還需要做一個甄別。物欲主義導致了生態(tài)惡化,生態(tài)惡化又威脅到物質的持續(xù)增長、甚至是最基本的生存,所以人們才要大聲疾呼。這當然是容易理解的,是必須的和必然的。
但作為文學的表達,它的目標和情懷,理應與現實的操作有所區(qū)別才好。這二者的混淆是可惜的。因為從現實層面來說,為了向大自然有更多的、持續(xù)的索取,要求有所節(jié)制是必然的,采取嚴格的規(guī)劃也無可厚非。這是物質化社會存在下去的通行邏輯。而文學作品則不然,它感人至深的力量卻要來自非功利的心情,要有所超越。
功利化的、太切近和太直接的文學表述,將自覺不自覺地成為物欲主義潮流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們可以設想,如果不是因為擔心生態(tài)惡化影響我們的生存,我們的文學還會痛心疾首地為之呼號嗎?答案是不一定或不太可能。原來我們所謂的生態(tài)文學中的焦思不完全是出于愛、不是出于人類對大自然應有的敬畏感和責任——也就是說,不是更高意義上的善意,而只是因為恐懼、因為不能向大自然持續(xù)索取而產生的憂慮。這就是某些“環(huán)保文學”的遺憾。它沒有,也不可能化進生命的渾然和本能的感受之中,結果就從文學的肌體上剝離下來。
其實所有的文學都應該葆有人性的深度好奇,深入生命世界的本質——如果剝離下來,成為了一個專門的文學類別,就會在文學表達上陷入過分的自覺,并表現出功利心的峻急。這就走向了反面。
實際上所有的文學寫作都應建立在自然生態(tài)的背景之上,而不是相反。無論何時何地,大自然永遠都是生命的基礎,文學表達一旦脫離,就會變得浮淺和狹窄。這恰恰也是網絡時代、一個文學小時代的特征。文學離開了萬千生命簇擁的自然和大地是不可思議的。
但是,強烈而直接的功利性也會使“生態(tài)文學”喪失應有的詩意。人對大自然的各種欲望,包括依賴和敬畏,都是渾然天成的,是生命的固有之色——它在許多時候是拒絕分析的。在文學中,這種生命情愫與本能無法量化、無法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