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蘇曼殊夾著太多的謎。他與魯迅的關系是增田涉、林辰揭示出來的。林辰生前寫過許多考據(jù)文章,尤以這篇考據(jù)為佳,讀了印象很深。晚清的文人中,蘇曼殊的存在顯得很是特別,他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人脈很好。似乎大家都可接受之。
蘇曼殊開始寫作的時候,林紓的譯文已經(jīng)暢銷許久了。林紓自己不懂西文,卻譯了許多佳作,一時名震四野。但林紓太古雅,是桐城派的中堅,把漢語與西洋故事有趣地嫁接著。蘇曼殊則不然,他通西文,東亞的氣息亦濃,便找到了精神的人口,東西方的意蘊似乎翕合無間。他談拜倫,談雪萊,體貼的地方多,且妙句連連。那就沒有隔的意思,似乎融會貫通了。比如《燕子龕隨筆集》云:
英人詩句,以師梨最奇詭而兼流麗。嘗譯其《含羞草》一篇,峻潔無倫,其詩蓋合中土義山、長吉而镕冶之者。曩者英吉利蓮花女士以《師梨詩選》媵英領事佛萊蔗于海上,佛子持貺蔡八,蔡八移贈于余。太炎居士書其端曰:“師梨所做詩,于西方最為妍麗,尤此土有義山也。其贈者亦女子,輾轉移被,為曼殊阇黎所得?;蛞蚴菓蚁胩峋S,與佛弟難陀同轍,于曼殊為禍為福,未可知也?!?/p>
——《蘇曼殊集》42頁,東方出版社,2008年版
因了閱讀西文,曼殊的文字便柔軟多樣,和舊的士大夫不同者許多。“五四”白話文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之前,他的文體,大概可以算是過渡期的代表。其小說文字,無意間也有了新的內(nèi)蘊在。晚清文人欲在文章里搞出花樣者大有人在。因為不懂外文則多被限制。蘇曼殊后來寫小說,以情為主,沒有道德說教的那一套。故事的布局,作品結構,都面目一新,與西洋小說略有似處。魯迅之前,他是重要的存在,許多新式的表達,在他那里已經(jīng)萌芽了。
1916年,陳獨秀為蘇曼殊的《破簪記》寫下后敘,對這位朋友給予很高的評價。他說:
余恒覺人間世,凡一事發(fā)生,無論善惡,必有其發(fā)生之理由;況為數(shù)見不鮮之事,其理由必更充足,無論善惡,均不當謂其不應該發(fā)生也。食色性也,況夫終身配偶,篤愛之情耶?人類耒出黑暗野蠻時代,個人意志之自由,迫壓于社會惡習者,又何僅此?而此則其最痛切者。古今中外之說部,多為此而說也。前者,吾友曼殊,造《絳紗記》,秋桐造《雙枰記》,都說明此義,余皆敘之。今曼殊造《破簪記》,復命余敘,余復作如是觀,不審吾友笑余穿鑿有失作者之意否耶?
——《獨秀文存·為蘇曼殊〈破簪記〉作后敘》
陳獨秀沒有直說作者的小說的審美特點,但對其精神是贊揚的。在陳獨秀看來,那是寫了現(xiàn)代人的情欲,思想在感傷無奈之間。按陳獨秀的性格,未必喜歡纏綿之作,但蘇曼殊的精神在真與愛之中還是打動了他的吧。
在蘇曼殊眼里,世間的文字,在文詞簡麗方面,梵文第一,漢文其次,歐文第三。所以他雖然喜歡浪漫詩人如拜倫、雪萊者,可是最可心的卻是佛學著作。佛的高深,我們豈能及之?那是高山般的世界,后人只能仰視而已。而他的詩文小說動人的一隅,也是傳達了佛音的。在清寂幽怨里淌著幻滅的影,人的渺小無奈都折射此間,真的讓人動容。他寫過政治性強的文章,印象均不深,不足為論。唯談藝與小說詩文,情思萬種,搖心動魄。見月落淚,聽雨暗傷,此才子式的纏綿,真真可愛至極。而文詞里玄奧偶存,時有佳句飄來,為晚清之獨唱。章太炎、陳獨秀、魯迅對其親近的感覺,都是有道理的。
我每讀蘇曼殊的文字,都有種沉潛下去的感覺,因為好似也寫出了我們內(nèi)心的一切。他在精神上的廣和情感上的真,形成了一股旋渦,把我們帶到?jīng)_蕩的凈地。那是佛的力量還是別的什么,我們真的一時無法說清。
不妨說這個是過渡時代的遺痕,曇花般的謝落很有點可惜。唯其時間過短,才顯出意義。六朝文的時間不長,至今讓人追憶,實在是個謎一樣的存在。晚清的文人給我們后來的讀書人的暗示,的確很多。有時候想想那時候的人與文,才知道我們今天的書寫,真的是退步了。
4
士大夫文化在晚清的流變,有多條路。一是往上走,進入現(xiàn)代語境,魯迅、胡適、郁達夫便是。一是往下走,和大眾趣味結合起來,鴛鴦蝴蝶派的作家如此。而后者,在時隱時現(xiàn)中可謂命運多舛。
鴛鴦蝴蝶派的名聲,其實在民間不一定壞,喜歡的人總比別人多些。原因在于日常人情纏繞,遂有了美音,曲調(diào)的引人自不必說。
那些談情說愛的文字固然沒有“五四”人的力度,但切實、貼真是沒有問題的?!逗I匣袀鳌贰毒盼昌敗范际俏陌紫嚅g,前者以吳語為基調(diào),地方色彩很重。這樣的變調(diào)的組合,使文字的密度加大,表達的空間也多了。我讀包天笑的小說,才知道那派人的審美趣味,完全是舊中國式的,士大夫與市民的氣息濃濃,遂有了許多中國人味道。只是太陳舊,有些悶損,新文化領軍人物向他們開炮,也是自然的了。
包天笑是個翻譯家和報人,晚清的時候譯過許多域外小說,后來也寫作品,寫的是才子小說,多是青樓哀怨、市民苦樂、黑幕內(nèi)外的東西。文人氣是有的,在布局上,功夫未必遜于別人?!锻穼懸荒凶泳脛e妻子,獨自在上海苦住,被人領進青樓,當?shù)弥惆樽约旱男〗闩c自己妻子同名后,良心發(fā)現(xiàn),從而迷途返回來了?!稛o毒》也是男子去蘇州不幸與妓女相遇的故事,對淪落街巷的職業(yè)妓女的理解很深。所謂社會持證上崗云云,不過污泥一團的東西。《誤綁》是黑社會的寫真,窮弟弟被誤認為其富裕的哥哥被黑道綁架,在囚禁中被意外禮遇。弟弟一時稱快,哥哥逍遙在外。有點傳奇的意味,但至于市民情調(diào),幽微的內(nèi)心都不得展開,文章就平平了。
有的作品本可以搖曳生姿、可是卻沉到市民的庸常趣味里,不被理解也是對的。比如《武裝的姨太太》,本有傳奇色彩,又是梨園之趣,可是嫁給外交官后,只是在家庭大小房間的斗氣,故事就消沉了。三姨太武功好,是武旦出身。這樣的敘述本來有社會糾葛,包天笑卻偏偏不。一切與社會無關,不過兒女情長,余者不可多談。這是他的美學觀。而“五四”的作家以為人是社會存在,怎么能夠不涉獵社會矛盾呢?后來的新文學越來越激進,越來越革命,兒女倫常倒被淹沒了。包天笑被人遺忘,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鴛鴦蝴蝶派不是不關心社會,他們只是視角不同,不用道德的話語講話而已。像《夾層》寫窮人的疾苦,慘矣不可觸目。隱痛是有的?!稖嬷莸乐小氛獙懟疖囁娧笕伺c乞丐的面孔,未嘗不是良心的發(fā)現(xiàn),批判的意識是隱隱的。只是不帶黨派的意味,是個人獨自的發(fā)言。那真切感和無力感都有。小說《黑幕》談論出版社只注意社會黑暗諸事,看出文化的世俗觀念的強度,憂患的意識還是濃的?!对葡汲龊S洝穼讉€青年女子不幸命運的描述,筆力不亞于葉圣陶諸人,森然的氣息流動在文字間。在塑造這類人物形象和故事的時候,筆觸是看客似的。讀者從中會有更真切的感受。歷史的敘述與市民生活的敘述,倘以中立的態(tài)度為之,觀眾可能普遍接受。自然,敘述者可以有道德的立場與價值態(tài)度,隱秘起來的表達,百姓自然是覺得樸實無華,有真切的感受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