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純小說的人,會對包天笑的作品覺得單調(diào),似乎少了一點什么。但他結(jié)構(gòu)小說的手段和文字功底,亦不可小視?!兑豢|麻》的敘述視角和文采,都有特點。其內(nèi)功比郁達夫、茅盾不差,文字是好的。只可惜情緒一直徘徊在舊才子與新佳人之間,動人的圖景竟未能出現(xiàn)。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包天笑和新文人的界限是顯然的。沒有明顯的政黨意識和學(xué)術(shù)偏向,寫的故事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他的文本是新舊雜陳的,現(xiàn)代的語境不太明晰??墒蔷辰缡谴蟊娛降模洗蟊姸皇翘嵘蟊?。個性的高蹈絕不出現(xiàn),自我的內(nèi)心在常態(tài)中。鴛鴦蝴蝶派不都是兒女情長,那里的精神樸素得不逾越社會的道德底線。只是過于沉悶,像說書人的陳述,市井的風(fēng)四散,一切不幸與歡快,過去就過去了吧。
舊派小說家的弊病可能是在日常性里陷得太深,不能跳將出來,殊乏創(chuàng)意。但他們將古文和大眾口語結(jié)合起來,形成了新的白話體。那些故事與隱喻有時候讓我想起宋詞的語境,市井里的繁華與閨房間的清寂都有,在根底上還是古文表達的延伸。士大夫氣與市民氣一旦合流,酸腐的與灰色的因素也同時涌來,真的是泥沙俱下,美丑雜陳的。三十年代,人們強調(diào)大眾化的寫作,就是看到了這個問題,想尋找一種純粹的民間體。這個倡導(dǎo),因為后來摻雜了諸多政治因素,后來的路反與先前的設(shè)想迥異了。
新文化運動后,文人出現(xiàn)了新舊的分化。新文人普遍不喜歡鴛鴦蝴蝶派的文字,將其看成落伍者言。道理不是沒有,只是把他們的價值低估了。魯迅回到北京省親,給母親帶的是通俗小說,知道那是母親喜歡的。大眾有大眾的閱讀,精英文人可以嗤之以鼻,可是百姓還是買他們的賬,沒有辦法,文學(xué)的生態(tài)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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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想,1917年的文學(xué)革命,是必然的事,總是要發(fā)生的??炊嗔锁x鴦和蝴蝶,才子與佳人,眼睛也生澀了,于是希望有新的作品出來。而到新文學(xué)陣營里的,就有舊派的人物。
劉半農(nóng)是新文學(xué)的健將之一,寫過鴛鴦蝴蝶派的作品。他后來的轉(zhuǎn)向,大可以深究。與古文為敵,是一種什么精神所為,今人未必了然。不過從他的積極參與白話文運動的文章看,對古文和半文言的小說是生厭的。那么說古文有黑色的幽魂,與人不利也有其道理。晚清后的讀書人,是有一種厭惡士大夫氣的內(nèi)心在的。劉半農(nóng)、錢玄同都是這樣。因為八股取士的歷史長,文章的風(fēng)格都壞了。他們和周氏兄弟談天的時候,議論到古文的優(yōu)劣,對林紓的桐城遺風(fēng)不以為然。在這些人看來,中國文人那時有兩個傾向都不太好。一是林紓的桐城氣,過于古雅,和今人理趣甚遠,不足為道。一是鴛鴦蝴蝶派的市民情調(diào),士大夫和庸民的習(xí)氣四散,讓人沉靜到無我中,也是有問題的。問題在于,古文可否推陳出新,注入人的鮮活的氣息?深味域外文學(xué)的人意識到了此點,走白話文與譯介文字結(jié)合的路,未嘗不是一個選擇。
“五四”那代想象的白話文,和后來出現(xiàn)的語體不太一致。后人漸漸把那代人的思想忘記了。早期白話文倡導(dǎo)者以為,文章與藝術(shù)乃“自我表現(xiàn)”,釋放精神的潛能。周作人介紹過“美文”,那是中國讀書人少有的文體,對士大夫是一種沖擊無疑。魯迅則把自己的文章稱為雜文,六朝的短札與日本小品,及日耳曼的玄思都有,和舊式文人的距離就遠了。造就新的國文,不能沒有這樣的創(chuàng)造性的勞作。而李伯元、林紓都有點老舊了。那原因是拘泥于一點,似乎有點問題。周氏兄弟的不凡,是古今中外打開,文章就通達多致、頗有意思。周作人在《古今中外派》中說:
中國大抵是國粹主義者,是崇古尊中的,所以崇尚佛教是可以的,崇尚孔教是可以的;甚至于崇尚丹田靜坐也是可以的,各學(xué)校里的許多蒲團可以作證;崇尚靈學(xué)也是可以的,除《新青年》的幾個朋友以外,大家原都是默許了。
我不想提倡中國應(yīng)當崇尚外國的宗教與迷信,但我覺得這種崇尚尊古的傾向,為中國文化前途計,不是好現(xiàn)象。我希望下一世代的青年能夠放開眼界,擴大心胸,成為真的古今中外派,給予久經(jīng)拘系的中國思想界一點自由與生命。
——《周作人文選》一卷155頁,廣州出版社,1996年版
周作人后來真的成了古今中外派,魯迅、胡適亦復(fù)如此。他們搞新文化運動,自己是親自嘗試各類文體的。但每個人,都保留一點古風(fēng)。比如胡適晚年一直研究《水經(jīng)注》,還抱著乾嘉學(xué)派的那一套。魯迅在輯校古籍時,透著嵇康的風(fēng)骨?!拔逅摹毙挛娜松砩辖^少迂腐的文氣,他們把古老的語言置于鹽水與血水里浸泡著,文字有了火辣的一面。西洋文字里鮮活的自我覺態(tài)出現(xiàn)了。
魯迅、郁達夫、冰心的白話文里都有古文的成分,可是決沒有包天笑那樣的老氣,和魏源式的古雅也大異其趣。他們不用士大夫的語言來表述思想,總想擺脫一下舊的語言的束縛。比如翻譯外國作品,主張直譯,要引進新的文化表達式,就是再造新的句法。鴛鴦蝴蝶派也有翻譯家,但他們的特點用包天笑的話說是“提倡新政,保守舊道德”。李楠在《晚清、民國時期上海小報研究》中介紹周瘦鵑譯莫泊桑《傘》,看出他的士大夫氣得要命的地方:
原作只說烏利太太臉色通紅,周譯成:“兩頰通紅,一腔怒火,早從丹田里起來,直要冒穿了天靈蓋,把這保險公司烘成一片白地,寸草不留,連這總理也活活烘死在里頭。”小報文人的譯作充滿著傳統(tǒng)語匯與腔調(diào),使用負載太多文化聯(lián)想的陳詞套語,給人滿篇濫調(diào),而讀不出西方原著新鮮的美感,無法傳達西方原作的風(fēng)格與情境。
——《晚清、民國時期上海小報研究》83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