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舊之間(3)

中國隨筆年度佳作2011 作者:耿立


  

有一些作家喜歡白話小說與散文,但業(yè)余愛好的是古典文學版本的搜集與研究。這樣的人可以舉出許多例子。鄭振鐸、阿英就是這樣。他們最好的文章不是小說,而是書話,專講學問,是談學問之樂。這些人對文壇掌故有些興趣,文章的套路是明清間文人的題跋、尺牘一類的東西,加之一點現(xiàn)代理論。像俞平伯、浦江清的文字,就透著智慧與古雅的詩趣,他們的白話文背后的古典文學基礎,是有相當?shù)淖饔玫?。后來我們看姚雪垠的歷史小說,寫得那么博雅,也與舊的修養(yǎng)有關。新文學家的舊學識,有時不都有副作用,反倒增加了語體的張力。在新舊間的徘徊與選擇,便把敘述的語體多樣化了。這個現(xiàn)象很有意思。講新文學的產(chǎn)生而不涉及此類話題是有問題的。

白話文的產(chǎn)生自然有民間口語的力量使然,可是古語與翻譯語內在的碰撞也有一定的作用。這里還有個現(xiàn)象值得一提,那就是西學的內核與國學的思路的匯合也滋潤了白話文的生長。典型的例子是陳寅恪,文章介于南學、北學之間,思想有東西方理念的雜糅,都很有特點。他的文章有古奧的一面,但今人的思想也在此奔放著,有融會貫通古今中外的氣象。作家格非說讀《柳如是別傳》像讀小說,看到了其內在之美。其實也證明了白話文是可以與古語結合產(chǎn)生魅力的。錢鍾書的文章與書,也是如此。他們都是借了洋文和古文,把白話文的書寫豐富起來。

總結那些歷史,的確不像一般的教科書說的那么簡單,仿佛白話文是古文的背叛。白話文是對古文的超越?jīng)]有疑問,但是說白話文與古文可以沒有關系,那就失之淺薄了。

語言的問題還好說,新舊之間一個重要的話題其實是舊思想究竟在新文學中占有多大位置。那些看似時髦的文人,內心是不是還有一點士大夫的東西?這是久久吸引我的話題。我覺得這個話題在今天,對作家來說已顯得陌生?,F(xiàn)在的文學的低俗與缺乏韻味,和遠離傳統(tǒng)的審美意識大有關系。

傳統(tǒng)就像罌粟,遠看很好,其實是有毒的,對病人或許有天大的價值,而常人久食,便進入病態(tài)。魯迅對此很是警惕。周作人是在古書里泡得很久的人,但因為一直翻譯研究希臘與日本的文化,就把古文的老氣洗去,換了新的面孔。不懂西學的人浸在古文里,大約有點問題。復古與奴性的東西一旦纏身,則被世間所笑矣。

3

文體新舊的話題,自八十年代就被關注過,印象是汪曾祺最先提及,而應者寥寥。那時候人們關注的多是倫理與命運等宏大的敘事,如何表達還是一個問題么?孫犁曾經(jīng)批評過一些作家文字不講究,內在的思路和汪氏差不多,但他們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一片嘈雜中了。

這也是新舊之變中遇到的審美的意識難題。我留意那時候的文章,只有賈平凹、阿城等少數(shù)作家?guī)е环N古風,似乎與傳統(tǒng)的一部分意象疊合了。汪曾祺的欣賞他們,也因和自己的心緒相似有關。在他看來,舊式語序里伸張的情感,并非都是老調子,還沒有死去。

在新的白話中加一點古意,是晚清就有的。那并非游戲使然,而是時代過渡期的痕跡。新文化運動前的文人的文本,有氣象者很多,我覺得在此變換之間,梁啟超、蘇曼殊是很值得一提的人物。

在新小說的建立中,梁啟超用情頗深。他的那本《新中國未來記》雖系章回小說,而內蘊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人的了。他用了文白相間的詞語,去憧憬未來的中國,的確有趣得很。筆鋒是熱的,散著激情,較李伯元、韓元之的筆力不差。梁啟超的小說難免有說教氣,讀起來有生硬的感覺,但他以舊形式寫新故事的嘗試,多神來之筆。有時候如江河奔涌,是韓愈式的偉岸,自然也有小橋流水,宋詞的委婉多少也有一些。他行文有時候并不節(jié)制,粗糙是不可免的??傔€是把舊文人的酸腐氣揚棄了大半。魯迅之前,在文體上有創(chuàng)建者,不能不提到他。士大夫之文被現(xiàn)代意識所洗刷最厲害的,自他開始無疑。

比梁啟超更神奇的蘇曼殊,給文壇的驚喜更多,那原因是才子氣更烈吧。我在一本書里看到蘇曼殊的繪畫,靜穆得出奇,好像有佛音繚繞,看久了心也搖動。他很有才華,詩、小說、散文,都寫得好。只是他的生平太苦,若不是疾病的襲擾,也許會留下許多的作品??上陜H三十五歲便命喪黃泉,當時不知有多少人為之垂淚。

蘇曼殊的形象在文人那里一直是消瘦的樣子。因為出身奇特,又是出家人,在文壇顯得別具一格。他的文字很有特點,夾雜著日文、梵文、漢語的痕跡,使表達豐富起來了。他是個混血兒,父親系在日本經(jīng)商的廣東漢,母親是溫順的日本人。這個奇特的家庭擁有兩國的語境,在他那里是交叉的,以至連文字也是混血的。比如他翻譯的作品,在內蘊上就旋律多種,余外之音是有的。魯迅曾談到其所譯的拜倫的詩,很是喜歡,是影響了他自己的。我讀過蘇曼殊許多文章,都很感動,是才子的情緣在的。德國的漢學家顧彬說,蘇曼殊是使古典小說終結的人,那是對的。他的作品已經(jīng)開始擺脫舊文人的習氣,大有歐人之風,感傷而痛苦,詩意里跳著愛意。比較一下契訶夫、莫泊桑的小說,他與之的距離是近的。

關于蘇曼殊的翻譯故事,坊間有諸多傳說,印象深的是與陳獨秀、章士釗同居時的爭執(zhí)與互動。據(jù)說他的中文水平是得到陳獨秀的點化的,章士釗對其亦有影響。但翻譯的經(jīng)驗對陳獨秀、章士釗似乎沒有影響,文體還是很中國的。而蘇曼殊的語言則有另外的韻味了。沒有翻譯就沒有現(xiàn)代文學。早期白話文章好的,都懂得一點西文的?;蛘哒f西文的翻譯刺激了他們的寫作。這是個大的話題,我們一時說不清楚。在談現(xiàn)代作家的寫作時,這個話題是繞不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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