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出現了這么一大批超人,有這個背景才有了“五四”運動,才有現代文學?,F代文學的背景是有新人了,現代文學的目的也是不斷地塑造新人、找尋新人。魯迅的作品主要是批判過去,批判停滯的、灰暗的舊社會。無論是孔乙己、祥林嫂、阿Q,都是我們要告別的形象。魯迅的作品告訴我們那樣下去不行,我們不能生活在那種社會里,但前面的路在哪兒?
郭沫若、茅盾、老舍這些作家就在作這樣的探索,在往前走。老舍的作品既塑造老市民,又企圖塑造新人。但我們知道,新人塑造起來是非常難的,因為還沒產生,或者是剛剛有個萌芽,你干了一件好事就來責問你,就來找你的缺點,我們的社會特別容易對新人求全責備。這個社會當一個好人太難了,因為人都有缺點。你是一個好老師,他責怪你不會洗衣服;你衣服洗得好,他說你文化程度不高。找一個人的缺點太容易了。我們什么時候看人能像孔子那樣,只看人的主流就好了。為什么說話、寫文章總要帶八股氣呢?比如一個人有很多優(yōu)點,但是,“還有兩個缺點”。我們現在評價人總是這樣,能不能缺點只要不是太大就不說了?只要說這個人一生中做過兩件好事就可以了。而評價壞人的時候倒是要寫上些好話,這才是與人為善的態(tài)度,即使對待壞人我們也有最大的寬容,這才叫真的自由精神。
許多新文學作品總是寫壞人更成功,寫老的、舊的形象更成功,寫新人不是那么成功。寫新人,到了新中國才獲得了大量的成功。為什么?因為新中國的文化本質,就像我剛才講的朝鮮一樣,為產生新人提供了空間。新中國建立之后,文學的主人變了,變成了“人民”。我是搞現代文學的,我們現代文學的一些學者經常看不起當代文學,說現代文學出了那么多赫赫有名的作家,隨便一舉就魯郭茅巴老曹,還有沈從文張愛玲錢鐘書,都是名家,一舉一大把。你看當代文學,就沒有這么有名的人物,而且到了當代文學的時候,那些現代文學作家但凡還活著的,也沒寫出什么好作品來。這樣一看,好像當代文學的成就不如現代文學。
我從來沒有這樣講過,我說你評價一個時期的文學,標準是什么?怎么能拿自己的標準去評價別人呢?人非常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隨時隨地不小心就拿自己的標準評價別人。比如說四川人到別的省去吃飯就嫌菜不辣,你山西人到別的地方嫌人家菜不酸,這能算是人家的缺點么?不能拿你的標準去看別人,你可以看出區(qū)別來,不能評價高下,評價高下這個事情特別需要謹慎。
當代文學,它不注重作者是誰。你如果藉此指責當代文學,那你怎么不指責古代文學?很多古代的小說,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作者是誰,我們現在寫的那些作者都不是板上釘釘的,都是我們猜的,都是經過學者考證之后估計差不多可能是這個人吧。比如說《紅樓夢》的作者是誰?曹雪芹。這不是百分之百的,沒有人能肯定就是曹雪芹,連曹雪芹是誰我們現在都不清楚。曹雪芹跟曹沾到底是什么關系?是父子還是子父,還是同一個人?到現在都沒搞清楚。以前印《紅樓夢》,作者寫的是“曹雪芹、高鶚”,你看現在出的《紅樓夢》還是這么印嗎?不是了吧。因為高鶚是續(xù)作者的說法已經被推翻了,現在印的是“曹雪芹、無名氏”,再過十年不定怎么印呢。所以說不能以這個作家跟作品的關系是否確定來評價。
為什么現代文學中作家這么重要呢?我們要知道現代文學那個時候是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社會講究個人著作權,所以突出作者跟作品的關系恰恰是資本主義文化生產的特性。這書是我寫的,我拿稿費,我拿版稅,所以作者很重要,媒體要突出地宣傳這個作者。社會主義社會,文學的性質變了,作者變了,讀者也變了。我們現在所習慣的這種資本主義的小說,它的閱讀方式是什么?它的消費方式是什么樣的?是一個人躲在個人空間里偷偷地讀。一般沒有倆人讀的,除非是男朋友女朋友倆人一塊兒讀,但是讀到某些不便于倆人一塊兒讀的地方還是要分開——總有一些地方只便于一個人讀。這是資本主義文化消費的一種方式。古代不是這樣,古代李白把一首詩寫在墻上,誰都可以看,大家可以一塊兒看。因為里面沒有什么兒童不宜的地方,大家可以隨便讀。小說就不一樣,小說里有大量兒童不宜的篇章,不便于一塊兒讀。所以資本主義特別要講究保護個人隱私,保護個人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