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一代雜志王

日邊瞻日本 作者:李長聲


乘地鐵去講談社,在護國寺下車。地下有直通講談社大樓的專用出入口,一進去別有洞天,氣派的大廳更像是酒店或銀行。偶爾到這家日本最大的出版社辦事,倘若天氣好,就順便逛一逛附近的護國寺。那里有野間清治的墓地,他就是講談社的拓荒人。去年,紀念建社九十周年,講談社把野間家的老房子加以改建,開設了野間紀念館,展覽野間清治收藏的美術品和講談社上百年來積存的原畫、原稿等。2002年元月,該館將舉辦《少年俱樂部》雜志回顧展。

《少年俱樂部》以少年兒童為讀者對象,即所謂少年雜志。據(jù)說歐美沒有類似的雜志,而此類雜志在日本繁榮不衰,也著實驚人。這本雜志是野間清治于1914年創(chuàng)辦的,至1962年???歷史將近50年。創(chuàng)刊之際,已經(jīng)有幾種少年雜志行世,如何另起爐灶呢?野間清治說:"看今天的狀況,學校教的東西于兒童已經(jīng)足夠了,甚至令兒童難以負擔。下學回到家,雜志又教些和學習一樣的東西,兒童不是要傷食嗎?往壞里說,不無害人子弟之虞…… 可能的話,雜志應該做學校要做而做不來的事情,以補充學校教育。為此,應該把'有益'放在第二位,首先在'有趣'上下工夫。'有趣'的后面,不知不覺的,'有益'隨之而來。"今天聽來這些話很平常,但當時是違背社會上通行的觀念的。其實,而今許多人依舊有意無意奉行著"有益"第一,雖然當代漫畫泛濫的根源也正在于追求"有趣"過了頭?!渡倌昃銟凡俊烦晒α?在少年雜志中壽命最長久,"有趣、有益"也成為講談社堅守至今的編輯方針。

野間清治生于1878年。父母舞刀弄劍,但明治維新,武士吃不上飯了,只好走街賣藝。時逢興辦小學,兩人當上教師助手,住在校內(nèi),清治就出生在"教育界"。他喜好劍術和演說。進京(東京)深造,在考場上大叫一聲"諸君",就演說起來。大意是諸君要有自知之明,并且以己所欲先施于人之心,不必費工夫答卷,趁早回家。對于諸君來說,這實在是賢明而道義的態(tài)度。至于我本人,事出有因,又確信能金榜題名。有我,對于諸君也許是一時的不幸,但他日是國家之幸,其影響也及于諸君和諸君的家屬。不知諸君對這個蓄了濃密上髭的高大漢子作何感想,但日后講談社有"民間文部省"之稱,影響及于幾代國民,確然是國家之幸。野間清治在青春時代經(jīng)歷了日清、日俄兩場戰(zhàn)爭,一生的文字里對此卻未置一詞,或許他是厭惡戰(zhàn)爭的。那時,如何走出學校,對民眾實施立憲和愛國教育,是政府文部省(相當于教育部和文化部)的急務和難題,野間敏銳把握了時代動向,用出版進行通俗的"道義"教化,造就"理想的國民"。他從事出版,一以貫之的理念是"報國"。

29歲,恰在男大當婚那一天,被恩師推薦,赴任東京帝國大學法科大學首席書記。時當日俄戰(zhàn)爭獲勝,舉國激昂,學校乃至山鄉(xiāng)漁村盛行大辯論。法科大學的學生也組織辯論部,舉行演說會。野間覺得這么好的演說應流傳全國,立意把速記稿編成雜志印行。1909年11月,他在門柱上掛出牌子,墨寫了一行大字"大日本雄辯會"??墒?出雜志需要錢,到處借不來,找出版社也連連碰壁。在電話亭里查電話簿,就按"大日本"開頭,找到了大日本圖書公司。老板很仁義,應允出版,付給野間編輯費。他這位編輯大概屬于策劃型,把那些"高論卓說"、"縱橫論議"的稿件一古腦送到印刷廠,讓人家看著排?!缎坜q》問世,創(chuàng)刊號大暢其銷,編輯費是薪水的五、六倍,野間先就脫了貧。1911年,有人在電車上觀察人們讀報大都是讀連載的講談,建議他出一個以講談為主的雜志。講談類似我國的評書,清治從小就愛聽,十七八歲開始當小學教師,比起講課來,更好給學生說評書。他決心出《講談俱樂部》,但其他人認為這種下里巴人有損大日本雄辯會的尊嚴,于是門柱上又掛出一塊牌子:講談社。大日本圖書公司的老板也慷慨奉送《雄辯》雜志出版權(quán),野間清治這才真正辦起了出版。孰料,《講談俱樂部》連出三期,退貨像潮水一樣涌回來,轉(zhuǎn)眼之間債臺高筑。某日,練習劍術,傷了筋腱,閉門休養(yǎng)數(shù)十天,同時也思過。性格為之一變,由猛張飛變成了運籌帷幄的諸葛亮??梢哉f,《講談俱樂部》的挫折使他學會了出版。1913年辭去大學職務,"專念一意"于出版事業(yè)。雖然身在大學,但興辦出版,他不曾把眼光放在學界?!吨v談俱樂部》也是用速記把講談師的"演說"記錄下來,再整理成文。后來"實施一大革新",請作家記者來創(chuàng)作"迄今所無、興趣盎然的講談",也基本是口述式文章。這種"新講談"成了日本大眾文學的濫觴。偵探小說先驅(qū)江戶川亂步回想當初為講談社寫小說,說那時是野間清治社長的主義,要求老少男女誰都讀得懂,還經(jīng)常下令重寫,以致作家都避之惟恐不及。

1920年代,大眾社會在日本迅猛形成。出版大眾化,首先是讀者大量化。有兩場革命使出版大而化之,其一是1926年改造社出版《現(xiàn)代日本文學全集》,一元錢一本,引發(fā)持續(xù)四、五年的廉價全集出版熱。先于這場書籍出版革命,1925年講談社刊行雜志《王》,印數(shù)突破一百萬,帶來一場雜志出版革命。此時,兩個社名合二而一:大日本雄辯會講談社。野間銳意辦一個能抓住百萬讀者的"超大雜志",是受了美國周刊雜志《星期六晚郵報》刺激。經(jīng)過五年的調(diào)查、研究、熟慮、商議,他得出結(jié)論,賣百萬冊在日本也完全有可能,只要那雜志是"日本最有趣,日本最有益,日本最便宜的"?!锻酢肥蔷W(wǎng)羅一切讀者層的大眾雜志之始,為日本雜志出版史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時代。大量消費的前提是大量宣傳。野間說:"在任何時代,打破傳統(tǒng)的做法、擺脫舊套的新案,都要被世間非難一時。就雜志來說,第二、三期的印數(shù)往往比第一期大跌,但《王》破了例,不但沒有跌,反而逐月增加,終于在那年末梢,新年第一期印了150萬冊。這固然是因為內(nèi)容的改善,但也是同時繼續(xù)進行宣傳戰(zhàn),使從來不看雜志的人也看了的緣故。"大眾路線是講談社的一貫路線。1980年代初野間惟道接任第五任社長(現(xiàn)任社長的丈夫,已故),認為"本來是代表'大眾'的講談社如今沒抓住大眾",返回"野間清治的主義",加強雜志出版,使講談社重新登上日本第一出版社的王位。

歷時15年,野間清治創(chuàng)刊了九種雜志,締造了一個雜志王國。他考過文官,也曾想當律師或政治家,均未成功,搞投機買賣也一敗涂地,但九大雜志實現(xiàn)了他的所有理想,難怪文藝春秋出版社始祖菊池寬說,這些雜志是"野間社長其人的化身"。只要是識字的日本人,一生中必讀一種講談社的雜志。全盛時期,發(fā)行量占整個出版業(yè)雜志發(fā)行量的70%,形成"講談社文化"--以娛樂為中心的大眾文化。與之相對的是巖波書店以教養(yǎng)為主的"巖波文化",屬于陽春白雪。野間清治是現(xiàn)代文化史上創(chuàng)建和支撐大眾文化的巨人。年過五十,朋友為他用英文記述的傳記《講談社九大雜志》在英美相繼出版,獲得好評,其功業(yè)被比作英國新聞大王諾思克利夫。就日本人來說,在那個時代這是極為罕見的。

野間清治于1938年去世。20年后《王》???社名也刪繁就簡,改為講談社。因為所在的地名叫音羽,所以日本兩大出版集團之一的講談社集團被稱作音羽集團,和地處一橋的小學館集團遙相對峙。野間清治的自傳現(xiàn)在仍然是講談社教育新職工的讀物,他擬定并手書的"三大社訓"懸掛在樓內(nèi):"渾然一體"、"誠實勤勉"、"縱橫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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