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年長”這話是印第安簡在講述那天晚上的事情經(jīng)過時說的嗎?(丹尼·巴希亞蓋洛普不記得了,不過他知道,簡在說到圓木涌入河谷盆地時,總會提到前面說過的那個“值得注意的巧合”——凱徹姆和羅西表姐同歲。)
當時,印第安簡打開了炊事屋廚房的門,正要叫他們別喊什么“混賬”了,免得吵醒小丹尼。簡所在的位置高過河谷盆地,足以聽到河水裹挾著圓木奔流而下的聲音。整個冬季,河水流淌的聲音都被冰雪給悶在下面。那個星期六的晚上,不再是這樣了。簡關(guān)上廚房門,從山丘上奔了下去。
這會兒沒有人喊“混賬”了。第一撥圓木滑到了河谷盆地的冰面上;這些圓木濕漉漉的,撞到冰面時,去勢似乎有增無減。有些圓木掉到冰層下面、河谷盆地的深水中,它們上浮時,大塊的圓木從水下破冰而出。“就像水雷一樣。”印第安簡總是說。
簡來到河谷盆地時,圓木的重量正在壓破冰面,河冰乍破時,有些碎冰片足有小車那么大。凱徹姆一看,羅西不見了,不由松開了手,任由廚師坐著。前一秒她還在跳舞;后一秒,她已經(jīng)消失在像一堵墻那么大的冰片后面了。隨后圓木將她原先的位置徹底覆蓋。凱徹姆小心穿過浮冰和顛簸的圓木回到廚師身邊,廚師的身子歪倒在一邊。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正在一塊布道臺大小的浮冰上,漂流而下。
“她走了,曲奇——不見了!”凱徹姆喊道。廚師坐了起來,驚愕地望著一根圓木浮出河谷盆地的水面,從他身邊奔流而下。
“羅西?”多米尼克喊道。如果他喊“我也愛你”,這時在圓木和碎冰制造的喧囂聲中,也不會再聽到什么回聲了。凱徹姆把廚師扛在肩上,踮著腳踩著一根根圓木上了岸,有時他踩的是大塊浮冰,而不是圓木,他的腿會沒入水中,膝蓋以上的位置都浸濕了。
“混賬!”印第安簡在河岸上喊道——喊的是他們兩個,或者他們?nèi)齻€?!盎熨~!混賬!”她一遍遍地哭喊著。
廚師又濕又冷,打著哆嗦,牙齒格格直響,不過凱徹姆和簡明白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不可能走了,凱徹姆——她不可能就這樣消失了!”
“不過她走得就是那么快,丹尼,”洗碗工告訴男孩,“比月亮躲到一片云彩后面還快——你媽就那樣走了。我們回到炊事屋時,你已經(jīng)醒了,還在哭叫——哭得比我見過的從任何一次噩夢中醒來時還要厲害。我把這當作是一個兆頭:你不知怎的已經(jīng)知道媽媽不在了。我沒法哄得你停下不哭——你父親也是一樣。凱徹姆拿起了一把切肉刀。他站在廚房里,把左手放在菜板上,右手握著切肉刀。‘不要’,我告訴他,但他直勾勾地盯著菜板上的左手——我猜,他是在想手沒了會是什么樣。我撇下他,照顧你和你爸去了。等我回到廚房時,凱徹姆已經(jīng)走了。我到處找他的左手;我確信會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手。我可不想讓你或你爸找到它?!?/p>
“不過他并沒有把手切下來,對嗎?”丹尼總是打斷她的話問道。
“對,沒有——他沒有切,”簡略有點不耐煩地告訴男孩,“你看到啦,凱徹姆還有左手,不是嗎?”
有時,尤其是在凱徹姆喝醉時,丹尼會看到,伐木工會像昨晚盯著自己的石膏模子那樣,盯著自己的左手看。如果印第安簡看到凱徹姆盯著自己的石膏模子,她也許會把這當成是凱徹姆仍想切掉左手的兆頭。(但為什么是左手?丹尼·巴希亞蓋洛普覺得納悶。凱徹姆是用右手的。如果當真嫌惡自己,或是感到自責,想要切掉的是否應(yīng)該是那只好手才對?)
他們在廚房里忙來忙去——所有的胖婆娘,瘦削的廚師,還有他更瘦的兒子。要從某人身后走過去,你得說聲“借過”,或者拍拍那人的后背。那些鋸木工婆娘從丹尼身后走過時,她們常拍男孩的屁股。其中也有一兩人會拍拍廚師的屁股,不過都是在背著印第安簡的時候。丹尼注意到,簡經(jīng)常置身于父親和廚房幫工之間——尤其是在爐子和工作臺面之間的小夾道上,烤箱門需要打開時,夾道就更窄了。炊事屋的廚房里還有不少緊窄的地方,讓煮菜和端菜的人難以通過,不過爐子和工作臺面之間的過道是最窄的。
凱徹姆出去小便了——似乎這已成為移動工棚時期留下來的改不了的習慣——印第安簡到餐廳擺桌子去了。在工人們住在移動伐木營地的“美好往昔”,凱徹姆喜歡往睡人的移動工棚的金屬墻板上撒尿,把河道工與其他伐木工叫醒?!昂永镉袀€移動工棚!”他喜歡大叫,“噢,甜蜜的耶穌啊——它漂走了!”從移動工棚里面?zhèn)鱽硪魂嚧潭慕辛R聲。
凱徹姆還喜歡用河道工的撐篙,敲打睡人的移動工棚的金屬墻板?!皠e讓熊進去!”他大叫道,“噢,上帝呀——它逮住了一個女人!噢,上帝呀——親愛的上帝,不!”
丹尼正在把楓糖糖漿從后排爐頭的大煮鍋里舀進一只只帶把的水罐。一個鋸木工婆娘正在朝男孩的頸背呼氣?!敖柽^,靚仔!”女人嘎聲嘎氣地說。他爸爸正在拿香蕉面包蘸取蛋液;一個幫廚的工人正在把法式香蕉面包吐司放進平底鍋,另一個一直用鏟子翻攪著羊肉雜燴。
在出門去撒一泡顯然沒完沒了的尿之前,凱徹姆對十二歲的少年說:“星期天早晨九點——叫你爸別忘了,丹尼。”
“我們會去的,”男孩說。
“你跟凱徹姆有什么安排?”印第安簡在十二歲少年耳邊低聲說。盡管她體型那么龐大,但男孩沒注意到她來到了自己身后;一開始他還以為是那個朝他頸背呼氣的鋸木工婆娘呢,原來是簡從食堂回來了。
“星期天早晨,我和爸爸要到亡女水壩邊上跟凱徹姆碰頭?!钡つ岣嬖V她。
簡搖了搖頭,她那根比馬尾還長的長辮子在她的大屁股上晃來晃去?!斑@么說凱徹姆把他說服了?!彼灰詾槿坏卣f。她把那頂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帽子的帽舌拉低了,男孩從帽舌上方看不到她的眼神。像往常一樣,瓦荷酋長朝著十二歲少年瘋狂地咧嘴大笑。
陌生人或許體會不到,廚房里的你來我往亂中有序,近乎完美,但丹尼和印第安洗碗工對此已經(jīng)習以為常。在他們看來,所有一切都始終如一,包括廚師戴著操作烤箱用的連指手套,捧著一烤盤烤餅,鋸木工婆娘們敏捷地為他讓路——其中的一位一邊讓路,一邊把玉米松餅從松餅?zāi)W永锴贸鰜?,把它們收集到一只大瓷碗里。誰也沒有碰到誰,盡管她們?nèi)忌聿挠纺[——除了丹尼和他爸爸,他們(在眼下的這伙人當中)顯得身材瘦削,頗為顯眼。
爐子的八個爐頭上,有六個分別放著鍋和壺,在爐子和工作臺面之間的逼仄過道,廚師和印第安洗碗工背對背地錯身而過。這沒什么新奇的——這樣的情景時常發(fā)生——但丹尼從他們的舞步中捕捉到一絲微妙之處,他無意中聽到(他以前從未聽到過)他們之間頗為簡短但清晰可辨的對話。他們背對背錯身而過時,簡故意碰了碰多米尼克——她用豐臀碰了碰他的后背正中,因為廚師的頭頂與簡的肩膀一般高。
“跟你的搭檔來個背對背換位舞步?!毕赐牍ふf。
盡管廚師的腳跛了,但他并未失去平衡;一個烤餅也沒有從烤盤里掉出來?!氨硨Ρ硴Q位?!倍嗝啄峥恕ぐ拖喩w洛普柔聲說,這時印第安簡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后面。只有丹尼注意到了他們的這一接觸,他心想,如果凱徹姆也在——不管他有沒有喝醉——凱徹姆一定也會注意到的。(不過當然,凱徹姆不在屋里——他可能還在撒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