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夏天——他們給自己留出充裕的時間,采購課本和其他日用品,用于籌辦新的巴黎學?!獜N師和小學教師帶著襁褓中的兒子,沿安德羅斯科金河北上來到米蘭,然后從龐圖克水庫沿著運輸木料的道路,朝西北偏北方向行進。絞河水注入龐圖克水庫的地方,被人們簡單地稱作“河隘”;鋸木廠還根本不存在,略具雛形的亡女水壩也尚未命名。(凱徹姆會說:“那時候,一切遠不像如今這樣復雜花哨?!保?/p>
夫婦二人帶著孩子,在夜幕降臨、蚊子肆虐之前,來到了絞河鎮(zhèn)下游處的河谷盆地附近。仍然記得這年輕的一家人到來那一幕的人為數(shù)甚少,在他們看來,跛腳的男人和他那懷抱孩子、容顏俏麗但更顯年齡的妻子看起來肯定滿懷希望——盡管他們隨身只帶了一點衣物。他們買的書和其余的衣物,還有廚師的廚房用具已經(jīng)提前送到了——它們?nèi)佳b在一輛用來裝運木料的空卡車上,頂上蓋了一層帆布。
廚房和用餐的移動工棚所需要的,遠不止是一次像模像樣的大掃除:移動工棚需要全面大修——廚師對此提出了堅決的要求,如果想讓他留下,就得大修一番。如果伐木公司希望廚師能待到來年的泥濘時節(jié)結束,他們還要建一座永久性的炊事屋——炊事屋樓上得有臥室,廚師打算住在上面。
羅西的要求要低得多:在原名西達默爾的巴黎,只要一間校舍就足夠了,以前這里從來沒有過學校;1942年,菲利普斯河邊只有幾戶人家有學齡兒童,絞河鎮(zhèn)的學齡兒童就更少了。戰(zhàn)后,等男人們回到家里,很快,孩子就會多起來,但原姓卡洛杰羅的羅西·巴希亞蓋洛普沒等到男人們從戰(zhàn)場歸來,也沒有機會教育他們的孩子。
1944年冬末,年輕的小學教師死去了——那時她兒子丹尼剛滿兩歲。孩子對母親沒有什么記憶,他只是通過父親保存的照片,通過父親保存的她的許多書里劃出來的段落,來了解她的。(像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的母親一樣,羅西也喜歡讀小說。)
從多米尼克明顯流露出的悲觀情緒來判斷——他為人疏疏淡淡,舉止頗為超然,風度中甚至有那么點憂郁——別人也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他從未從二十七歲妻子的慘死中恢復過來。但是除了愛子,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還得到了另一樣他想要的東西:按他的細致要求建造的炊事屋。
顯然,巴黎制造公司的關系起了作用:有些大人物的妻子曾在柏林待過,她們對多米尼克的廚藝贊不絕口。這些話傳開了:這兒的飯菜比普通伐木營的伙食好得多。假如多米尼克就這么卷起鋪蓋走人,未免有些不妥,但廚師父子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十年了。
當然,有一兩個老伐木工——凱徹姆首先算一個——知道,讓廚師留在這兒的悲慘原因是什么。二十歲就成了鰥夫的廚師為妻子的死感到自責——他并不是唯一一個把住在絞河鎮(zhèn)當作自我懲罰,并將這一懲罰殘酷延長的人。(只消想想凱徹姆就行了。)
1954年,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才只有三十歲——作為十二歲兒子的父親,他還挺年輕——但多米尼克已經(jīng)顯露出一副早已聽天由命之人的神情。他那種剛毅的鎮(zhèn)定自若流露出某種堅忍,別人很容易把它錯當成悲觀。他對兒子丹尼爾的悉心照顧中,沒有絲毫悲觀的因素,廚師也只是為了兒子,才會抱怨絞河鎮(zhèn)生活的艱苦和局促——比方說,這個鎮(zhèn)仍然沒有學校。
至于巴黎制造公司在菲利普斯河邊建的那所學校,教學質量比起羅西·巴希亞蓋洛普執(zhí)教時,并沒有明顯改進。盡管這座只有一間屋子的校舍早在四十年代就已經(jīng)落成,但這所學校的暴力文化掌握在那些留過一兩級的大齡學生手中。他們無法無天——現(xiàn)在的教師已不是羅西·巴希亞蓋洛普,她對他們一再容忍。巴黎學校的壞學生們喜歡欺負廚師的兒子——不光是因為丹尼住在絞河鎮(zhèn),他爹是個瘸子。他們捉弄男孩,還因為他總是堅持用正確的方式說話。小丹尼吐字準確清晰;他的發(fā)音始終不曾像巴黎的孩子那樣,輔音發(fā)得含混不清,元音發(fā)得那么開,他們?yōu)榇巳枇R他。(凱徹姆一向管他們叫“西達默爾那幫孩子”。)
“挺住,丹尼爾——別讓它要了你的命,”他父親頗有先見之明地說,“我跟你保證,總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兒?!?/p>
不過盡管這所學校缺陷重重,丹尼身世凄苦,但巴黎制造公司建在菲利普斯河邊的這所學校是男孩能上的唯一一所學校;甚至一想到要離開這所學校,都會讓丹尼·巴希亞蓋洛普感到焦慮不安。
“安杰爾太嫩了,干不了在森林里伐木的活兒,也干不了圓木裝車臺上的活兒?!眲P徹姆在廚房里的折疊帆布床上說。廚師父子都知道,凱徹姆是在說夢話,他喝醉之后常這樣。
圓木裝車臺是用木排扎成的,搭建在運輸木料的路旁,必須得比運送木料的卡車后斗略高一些,裝車時,卡車就停在裝車臺的旁邊。在裝車之前,從森林里砍伐來的圓木可以堆放在裝車臺的后面。除此之外,還可以用裝車臺做成一個通向卡車后斗的斜坡;然后用馬或牽引式起重機將木料裝上車。凱徹姆不愿讓安杰爾·波普干任何裝卸圓木的活兒。
丹尼·巴希亞蓋洛普做起了廚房里的日常工作,這時凱徹姆在酒后的昏睡狀態(tài)中又冒出一句:“應該讓他干給木料插棍兒的活兒,曲奇?!睆N師在爐邊點點頭,盡管他沒有看老伐木工,但他很清楚:凱徹姆仍在沉睡。
摞木板——或“給木料插棍兒”,這一名稱名副其實——通常是鋸木廠的新手工人干的崗位。就連廚師也不覺得,安杰爾還太嫩,勝任不了這活兒。在堆放木材時,木板和“棍兒”要交替摞放;所謂“棍兒”就是細木條,要把它們豎著插進一層層木板之間,讓它們間隔開來,以便讓空氣保持流通,便于圓木干燥。如果要丹尼干這活兒,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也許會答應。
“機械化程度與日俱增?!眲P徹姆咕噥道。如果這個大個子試圖在折疊帆布床上用力翻身,那他就會滾到地上,或者把帆布床弄翻。但凱徹姆仰面躺著,一動不動,石膏模子橫在胸前——仿佛有待海葬的死者。拉開拉鏈的睡袋蓋在他身上,就像一面旗幟;他的左手垂到了地上。
“唉,好么——又來啦,”廚師笑著對兒子說。機械化程度與日俱增,是凱徹姆的一塊心病。1954年,裝有橡膠輪胎的集材機已經(jīng)開始在森林里出現(xiàn)。人們開始廣泛采用拖拉機來堆放大樹;對于用馬匹運送木料的小撥人馬,采用“計件付酬”的方式(以考得或者千板英尺為計件單位),他們將木材砍伐后,需要運輸?shù)铰愤叺闹付▓鏊?。隨著裝有橡膠輪胎的伐木設備變得日益普遍,像凱徹姆這樣依靠馬匹的老伐木工知道,如今樹木的收割速度更高了。而凱徹姆作為工人,速度卻沒有什么提高。
丹尼打開炊事屋廚房那扇不靈便的臨街門,出去小便。(盡管父親不贊成在戶外小便,但凱徹姆卻教小丹尼享受這樣做的樂趣。)天還是黑的,從奔流的河水中升起的薄霧撲到男孩臉上,又濕又涼。
“讓輕型蒸汽機車工人見鬼去!”凱徹姆在睡夢中喊道,“讓混賬卡車司機也見鬼去!”
“這話說得太對了,”廚師對熟睡的朋友說。十二歲少年回到屋里,關上了廚房的臨街門。凱徹姆在帆布床上坐了起來,也許是他自己的喊聲把他給吵醒了。他那副尊容有些嚇人,讓人不敢正視。他的頭發(fā)和胡須黑得不自然,讓他看起來像是被大火燎過——現(xiàn)在在熒光燈的白光映照下,他額頭上那道青色的傷疤顯得格外蒼白。凱徹姆正迷糊而警惕地打量著周圍的環(huán)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