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鞏和郭任遠的爭執(zhí),在于郭要開除胡,因為那份《中國論壇報》系中共地下刊物,胡把它的圖片轉(zhuǎn)貼到了壁報上。但郭任遠這么做,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壁報圖片這一點點事,這只是個起因。由于當時校內(nèi)還出現(xiàn)了革命傳單,成立了馬克思主義讀書小組之類的事,郭懷疑也是胡在組織,就要拿他是問。但郭沒有把這些攤到桌面上,而是找人改了胡的考試成績,變85分為55分,欲以學業(yè)成績不合格為由,給予開除。據(jù)說他找的人,最先就是費鞏,費鞏拒絕了。
在費鞏看來,這無疑屬于卑鄙的勾當。費鞏當時在浙大除了主講政治經(jīng)濟學和西洋史,還兼著注冊課主任,這個職務,大概就是管理學生考試成績的,所以郭任遠先找了他。這說明在當時,郭對他還是以校友相待的,即使費鞏當即為此頂撞了郭,責問為什么要這么做,他也只是口氣溫和地說:“香曾,此事你就不必多問了?!辟M鞏字香曾,彼此以字相稱,是客氣的表示。但郭任遠又說:“你心里應該明白,學校不能允許宣傳共產(chǎn)主義,不許煽動鬧事?!彼@么說,自然也是政治立場使然。費鞏的夫人是袁世凱孫女,本人又是柳亞子先生的表弟,家族很有些背景,可他無意政界和黨派,為胡喬木說話完全出于知識分子的良知:“學生滿腔熱忱,要求政府抗日,非常可貴,何以定罪為煽動鬧事?”但這話郭任遠聽不進去,后來還是執(zhí)意把胡喬木給開除了。
胡喬木是1935年10月離開杭州的,浙大的“驅(qū)郭運動”則起于兩個月后,葉永烈的書中說胡是“驅(qū)郭委員會”的主要成員之一,這顯然有誤。郭任遠因網(wǎng)球場的爭斗要開除學生一說,葉也用在了書中,并引出一段郭離校時,胡在學生集會上發(fā)表的諷刺性講話,似也有虛構(gòu)杜撰之疑。至于費鞏,對學生們的行動他自然是支持的,但也和鄭曉滄一樣,并未辭聘離開浙大。辭聘與否,都是教授們在非常時期的個人選擇,于浙大的意義相等,如果說此前束星北等教授的集體辭職促成了郭任遠下臺,那么,鄭曉滄、費鞏等仍然留在浙大的教授們,對日后新校長竺可楨在浙大的開創(chuàng)性業(yè)績,是先行打下的基礎。而且據(jù)說第一個提議竺可楨繼任浙大校長的,正是鄭曉滄。
我一直想知道在1935年歲末的杭州,蒲場巷浙江大學內(nèi)的這場“驅(qū)郭運動”是否曾為民眾街談巷議。但除了浙大學生聲援北京“一二·九運動”的示威游行,以及赴南京請愿遭阻造成的城站火車站攔軌事件為杭州市民所關(guān)注外,就驅(qū)逐校長郭任遠本身而言,似乎并未釀成社會風波。這一年,杭州的聯(lián)華大戲院,也就是今天的勝利劇院落成,電影明星阮玲玉為開業(yè)典禮剪彩,并首映由其主演的影片《神女》;住在杭州皇親巷的豐子愷發(fā)表了《海寧觀潮記》;劉海粟來西湖寫生,創(chuàng)作展出了《花港觀魚》;戴笠任班主任的軍統(tǒng)杭州特別訓練班六期開訓。動蕩年代的種種公開和秘密活動,緊繃著這個城市的神經(jīng),民眾也許早已經(jīng)麻木了,郭任遠是誰,學生們?yōu)槭裁匆s走他,即便所知一二,怕也漠然。
然而對杭州的最高學府浙江大學來說,“驅(qū)郭”無疑是其校史的重大轉(zhuǎn)折,直接帶來了她前期最為輝煌的“竺可楨時代”。
今天的杭州人,我以為不僅應該記住竺可楨,也應該記住郭任遠,雖然一個是為浙江大學創(chuàng)立過輝煌的校長,一個是曾遭浙大師生驅(qū)逐的校長。郭任遠當年學成回國后,蔡元培有意聘其為北大心理學教授,但他還是回母校復旦大學創(chuàng)立心理學系,并于1926年募資建造了人稱“子彬院”的心理學院,其規(guī)模在當時位列世界第三。這座至今依舊矗立在復旦校園的建筑,作為新的生命科學院的院址,也是對郭任遠的永久紀念。杭州這個地方,雖然可謂郭的滑鐵盧,但杭州人對知識和學養(yǎng)還是崇仰的,上文提到的吳雷川也是杭州人,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與其兄同登翰林榜首時,就曾一度成為杭州人街頭巷尾的美談。70多年前的“驅(qū)郭運動”已然煙消云散,記住的應該是學人郭任遠,中國杰出的心理學家。
在浙江在線網(wǎng)站的人文頻道上有個版塊,叫做“歷史上的今天”,其中“12月21日”欄下,是這樣的一段文字:
1935年12月21日:浙江大學學生會召開全校學生大會,通過了全校大罷課、不承認郭任遠為校長、把他驅(qū)逐出校等決議,得到了大部分教職工的同情和支持。郭任遠勾結(jié)國民黨軍警特務,破壞、鎮(zhèn)壓學生愛國運動,以軍事管理代替生活指導,引起學生不滿。次年1月,蔣介石親自出馬到浙大,召集師生訓話。大罷課一直延續(xù)30多天。最后,郭任遠被免職。
在郭任遠70余年的人生中,光彩也罷,不光彩也罷,這畢竟只是一個短暫的插曲,我們除了這樣的文字,是否還應該給他更多一些別的篇幅介紹?1940年郭二次赴美回歸后,曾擔任中央研究院生理心理所的所長,那時候的他,想必已經(jīng)無意政事和黨派了。人是會變化的,就像上文所說的費鞏,原本也是只求民主不問政治,固守的是其知識分子的良知,后來卻成了革命烈士。在很多時候,一個人的命運是很難不受制于時代的。
有一篇文章在寫到“驅(qū)郭運動”時,用了描繪的筆法,說浙大學生向社會各界發(fā)表《驅(qū)郭宣言》,“郭任遠則倉皇溜走,躲在里西湖的深宅中不敢再來學校”,雖然覺得這多半是作者的想象,但所謂“里西湖的深宅”,不知是指郭任遠當時在杭州的住所,還是后來與竺可楨會面的里西湖22號,抑或兩者系同一處。偶爾經(jīng)過北山街時,看到沿街那些民國時期的老房子,我總會忍不住猜測,究竟哪一幢是郭任遠住過的呢?也不知他1935年底離開杭州后,是否還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