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年夜,我們不談工作上的事。”
如同高空拋物,“砰”的一聲響在各人心里,臉色一緊,氣氛一沉。
也許,這只是阿寶的錯覺。
他們的兒子源源雖人在飯桌,卻心在手掌機上,吃什么喝什么于他都是游戲的過場,今晚更因為大人們各懷心事,而有了自己充裕的空間,十只細指像彈琴般在小小的游戲機上彈跳。然后猛然意識到飯桌上的沉默而抬起頭。
“你們怎么不說話?”
他問母親。父親很久不回家,源源與他疏運。
“爹地剛回家,也不曉得和他說說話,都快成機器人了?!?/p>
阿寶輕輕責備兒子。能夠讓她責備的也就是兒子了。她突然就有點為源源委屈。
但源源并沒有感覺,依然盯著掌中愛物。
龍伸手在源源頭上摩挲幾下,禁不住嘆了一口氣。
“在家里要幫媽媽帶妹妹?!?/p>
“我不喜歡妹妹?!?/p>
源源朗聲回答,倒是讓三個大人一愣。
“為什么?”
龍的臉上幾分好笑。
“女人都很嬌?!?/p>
源源朗朗道,在沉悶的飯桌邊,他的聲音顯得如此清亮無辜。
大人們又一愣,然后笑了。
源源得意,向父親提出了要求。
“叫媽媽給我養(yǎng)個弟弟。”
這一次大人們的笑聲響些了,“呵呵呵”然后“哈哈哈”地連成一片。
大年夜飯桌,不喜說話的兒子竟成了主角,掌控了長輩們的快樂,他們今天似乎很捧他的場,目光對著他,笑容對著他,他不知道他正在制造大人們迫切需要的大年夜的繁榮感。
大年初一早晨,全家仍在酣睡,阿寶悄悄起床,洗浴后只喝一杯清水便直奔觀音廟。
婆婆說過,空腹燒香更顯誠意。
天未亮阿寶便醒,她的失眠都是在下半夜,那時丈夫已熟睡起鼾聲,他通常是在超疲累的情況下才會打鼾。阿寶不要去想象他疲累的原因,不去探究他提早回滬的真實動機,她試圖清空堵了一胸的亂麻。
然而心情無法由意志控制,心煩意亂的她再也睡不著,此時迫切想做的事,是去觀音廟給自己給這個家燒一炷香。
這觀音廟原本布置簡潔,一座觀音佛像安坐大殿深處,大殿空空蕩蕩,硬木地板亮潔如大理石。凌晨搶燒頭香的擁擠已過,但上午這個時段仍是香客人來人往,雖然人多,但個個屏聲息氣不敢造次。
阿寶在大殿門口為自己和全家買了油燈,手舉點燃的香,赤腳踏上大殿一塵不染的地板,心情驟然安靜下來。
她輕步移近觀音前,跪伏在地。對佛教幾無認識的她,現(xiàn)在的跪拜更像是“病急亂投醫(yī)”,眼看人生的某些變故正在到來,她忐忑不安,信心喪失,必須尋求更強大的力量支撐自己。
從觀音廟出來,有一種大事完成后的疲憊,她去附近的咖啡店坐了一會兒,要了一杯“糕坯烏”(黑咖啡),一份印度拉餅,權當早餐。
阿寶很少在外邊用餐,尤其是在這個初一早晨。但她竟很怕回家面對丈夫,一個晚上的相處便讓她明白,他已經(jīng)離開她了。
用完早餐,她開車去濕巴剎(菜市場)。來這里干什么呢,停車時她問自己。婆婆已經(jīng)準備了過年菜肴,說好初一這天不做家務了,這是中國年傳統(tǒng),人們認為初一干活便意味著一年辛苦到頭。
她幾乎是依照某種慣性朝濕巴剎的海鮮攤位去,一眼便看到大木桶里鮮龍活跳的石斑魚,想著龍最愛吃的咖喱魚頭是印度菜系,李秀鳳的中國新年菜譜里沒有這道菜。
阿寶在魚攤稱了一條活魚,讓賣魚的“安哥(大叔)”當場殺了魚,腦中已經(jīng)鋪排在廚房為龍煮咖喱魚頭的場景。
“說不定這是我和他一起過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p>
在初一上午十點鐘,她站在濕巴剎的魚攤前,試著告訴自己必須去接受的痛苦未來正逐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