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定仍然不響,他的臉色漸漸地在改變。他露出一點張皇失措的樣子。
“五弟,聽見沒有?你去不去把東西拿回來?……我沒有精神跟你多講。我們到堂屋里去!”克明下了決心帶著十分嚴肅的表情站起來,他走下踏凳,向著克定走去。
“我去取,我就去取回來?!笨硕ㄓ悬c膽怯,倉皇地說。
“我限你今天就取回來,聽見沒有?”克明仍然板著面孔吩咐道。
“是,我給你拿回來就是了。”克定謙恭地說,他的臉上并不露一點羞慚的表情。他看見克明、克安兩人的臉上仍然沒有笑容,房里又有不少輕視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他不想多留在這里,打算借這個機會溜走,便說:“我現(xiàn)在就去拿?!彼缇土粢獾礁咧掖诡^喪氣地立在屋角,這時便喚道:“高忠,你去吩咐大班預(yù)備轎子,我要出門。”
高忠連忙應(yīng)聲“是”,馬上溜出房門轉(zhuǎn)到外面去了。
“我把高忠‘開銷’了。”克明道。
“那又何必?我又沒有別的跟班。”克定賠笑道。
“三哥,字畫既然拿回來,我看也不必‘開銷’高忠了,五弟又沒有別的底下人?!笨税策@時又改變態(tài)度順著克定的意思代高忠求情道。
克明心里很不痛快,但是他看見克定今天完全屈服,覺得自己有了面子,而且他現(xiàn)在很疲乏,也不愿意再費精神,便嘆一口氣,說:“好,你們?nèi)グ?。我想休息一會兒?!?/p>
克定巴不得有這一句話,立刻溜了出去??税惨舱酒饋?,安閑地走出去了。覺世跟著他的父親跑出去。袁成和蘇福也垂著手默默地走出去了。房里只剩下克明、覺新、覺民三人??嗣髌鸪醮瓪?,以后忽然咳起嗽來。
“三爸,你太累了,回屋里去躺躺吧,”覺新同情地說。
克明咳了幾聲嗽,吐出兩口痰,就止了咳。他望著覺新,兩顆眼珠很遲緩地動著,過了半晌才喘吁吁地說:“我不病死,也會氣死的!”
“三爸,你怎么說這種話?”覺新站起來痛苦地說。
“這一年我體子也不行了,我自己曉得,”克明悲哀地說?!懊鬈?,高家的希望就在你身上?!麄兪峭炅??!抑磺笏麄兩俳o爺爺丟臉?!鬈?,現(xiàn)在完全靠你?!?/p>
“我盡我的力好好地做去就是了。”覺新忽然自告奮勇地說,好像他甘愿把一切責任拉到他一個人的肩頭似的。
這許久不說話的覺民正在用憐憫的眼光看克明。他聽見克明和覺新兩人的一問一答,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也沒有什么不滿意的表示,只是默默地走出了水閣。
第二天下午琴果然來了。淑華便借用繼母周氏的名義差人抬著空轎子到周家去“接蕓小姐來耍”。
蕓坐著周氏的轎子來了。轎子一到堂屋門口,琴和淑華姊妹,還有綺霞、翠環(huán)都站在那里迎接,蕓走出轎子,她們馬上把她擁進堂屋去。
蕓和琴、淑華、淑貞見了禮。綺霞、翠環(huán)都給蕓請了安,蕓也一一答禮。蕓的少女的圓臉上依舊帶著天真的表情,臉上脂粉均勻,腦后垂著一根松松的大辮子。
“你們都好,”蕓欣喜地笑道。她又對那個修眉大眼、女學生裝束的琴說:“琴姐,好久沒有見到你了。你怎么不到我家里來看我?”
“我家里有許多事情,媽都要我做。我又要讀點書,又跟著二表哥讀英文。所以連大舅母這兒也不常來?!鼻俦杆频亟忉尩溃涅Z蛋臉上現(xiàn)出了愉快的微笑。
眾人又把蕓擁進周氏的房里。周氏正在房里等候她們。蕓向周氏請了安,周氏讓蕓坐下。起初全是周氏跟蕓談話,她向蕓問起一些周家的事情。她一面說話,一面搖擺著她的豐滿的大臉。
周氏談起枚少爺?shù)挠H事,淑華忽然忍不住插嘴說:“蕓表姐,聽說你的弟媳婦年紀比你還要大?!?/p>
“比我大三歲,二十一歲了,不過是下半年生的,”蕓埋下頭低聲答道。
周氏瞪了淑華一眼,有點怪淑華多嘴。淑華卻一點也不在乎。她還說:“我始終不明白大舅為什么這樣頑固——”
周氏把眉頭一皺,責備地打斷淑華的話道:“三女,你說話小心點。你怎么罵起大舅來了?幸好都是自家人,蕓姑娘聽見不會見怪的?!?/p>
“大姑媽,不要緊,三表妹是無意中說出來的,”蕓抬起頭客氣地賠笑道。
淑華微微一笑,她不大在意地說:“人家是無心說出來的,媽倒認真了。不過我總有點替枚表弟不甘心?!?/p>
“枚弟自己倒好像不在乎。大伯伯說什么好,就什么好。他本來就是那種脾氣,”蕓接下去說;“他每天愁眉苦臉的,沒有看見他笑過。他不是躲在屋里看書,便是一個人在窗下走來走去,口里念著什么,好像一個人在說話?!?/p>
“枚表弟真沒有出息!假若是我,我一定不答應(yīng)這門親事!”淑華氣憤地說。
“三表妹,你倒比枚表弟還著急,”琴噗嗤笑道,連蕓也開顏笑了。
“大伯伯說馮家世代書香,又說馮小姐的叔祖父是當代大儒……”蕓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被琴打斷了。琴插嘴問道:
“是不是馮樂山?”
蕓想了想,回答道:“好像是這個名字,我不大記得,聽說馮小姐的名字是文英。”
“一定是他!什么事總離不了馮樂山!”淑華憤恨地說。
蕓驚訝地望著淑華和琴,莫名其妙地問道:“怎么你們都曉得?馮樂山是怎樣的人?”
琴要開口,又止住了。淑華連忙搶著說:“怎么你就忘記了?這位馮小姐本來應(yīng)該做我們的二嫂的。二哥不愿意,后來親事便沒有成功。想不到還沒有嫁出去,現(xiàn)在又送到你們府上了?!笔缛A的話里帶著譏諷的調(diào)子,她只顧自己說得痛快,并不管會不會使聽話的人難堪。
蕓略略皺起眉頭。周氏一個人躺在沙發(fā)上微微地搖著頭,她不滿意淑華對蕓說這種話,但是淑華的話把她帶進回憶的境域里去了,這是一個使人醒后常常會記起的不愉快的夢。于是一陣莫名的憂郁飄上了她的腦際。她不作聲了,她想排除這憂郁。
琴也想起一些已經(jīng)被忘記了的事情。不過她的思想敏捷,她比較容易壓下不愉快的念頭,她看見沉悶的空氣開始在這個房間里升起來,她想打破它,正預(yù)備將話題引到另一方面去。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門簾一揭起,覺民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