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們就一直待在灌木叢邊緣的墳堆旁,不愿離開。這是最好的觀測站,距離白楊樹上的鳥巢僅僅數(shù)英尺之遙。巢中的鳥兒顯然并沒察覺我們躲在一旁偷窺――墳場中如果真有鬼魂,它們肯定也不會發(fā)現(xiàn)我們。悄沒聲息,有如精靈一般,鳥兒們只顧在巢中活動,顯得非常忙碌。彼得和吉姆告訴我們,這種食蟲鳥會唱小曲,但我們從沒聽見它們引吭高歌。盡管我們親眼看到了這兩只食蟲鳥,而且已經(jīng)分辨出一雌一雄,但我們還是很難相信它們確實存在。就像莎翁名劇《 麥克白 》中的鬼魂,它們行蹤飄忽不定,就像一團陰影。
隆冬天,待在家里閑著,我就跟艾麗斯談起這些往事。一臉迷惑,她興致勃勃地聆聽著,仿佛在聽我講述一個純粹出于虛構的童話故事。她不相信這種事情,但她喜歡聽。我自己也發(fā)覺,記憶里的這些有關鳥兒和夏日游蹤的往事,在講述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跟當初發(fā)生的實際情況并不完全相同。說不定,這整個事情都是我一手捏造出來的哦。
維多利亞時代有一位教區(qū)牧師基爾沃特,曾經(jīng)居住在威爾斯這個地區(qū),距離吉姆和彼得的村子不遠;他喜歡把每一天的活動(包括散步和執(zhí)行牧師職務)記載在日記上。他在一則日記中說,他用筆寫下來的那些事情,在他心目中,比他那天或前幾天親眼看到的、正在記錄的事情還要真實。事實保存在記憶中。至少這是基爾沃特牧師的經(jīng)驗,也是很多作家的共同經(jīng)驗。浪漫主義詩人,諸如華茲華斯――他是基爾沃特牧師崇拜的偶像――都有這么一種看法:只有透過回憶和寫作,他們才能創(chuàng)造他們的生命,表現(xiàn)他們的生命意識。跟這種經(jīng)驗相比,實際的經(jīng)驗顯得微不足道;它只是一團迷霧,飄忽不定,隨時都會消失無蹤。小說家普魯斯特和勞倫斯,肯定會贊同這種看法,盡管勞倫斯對浪漫主義詩人太過強調“生命――生命”,覺得很不以為然。只有躺在長椅上,透過內在的眼光,華茲華斯才真正看到了他在詩中歌頌的黃水仙花。
作為小說家,艾麗斯的才華跟浪漫主義詩人顯然不同;在我看來,她的視野更加遼闊、深邃。我們也不會覺得,莎士比亞是在事件發(fā)生后,才透過記憶創(chuàng)造他那神奇美妙的戲劇世界。一切都得依賴記憶――這似乎是浪漫文學的特征。但就像所有概括性的論述,這種看法未必全然正確。有些作家和藝術家――諸如荷蘭畫家維米爾――在作品中創(chuàng)造和保存已經(jīng)消失的時光,但他們并不會刻意歌頌它。
在為艾麗斯創(chuàng)造――或“再創(chuàng)造”――威爾斯村莊的那些鳥兒時,我心中想的是:這會兒艾麗斯腦子里正在想什么。在她的認知中,她是不是把我講述的往事看成一個虛構的童話故事,而不是一段回憶?對于像她這種視野非常遼闊、深邃的作家來說,創(chuàng)造力顯然比記憶力重要得多――重要到即使喪失記憶,它似乎也能單獨發(fā)揮效能。然而,事實上兩者是互相依存的。因此,當我們編造一個故事時,我們究竟在回憶什么呢?
重要的是,艾麗斯喜歡聽我談起那些鳥兒。在她心目中,它們只是“我”(她那個長相廝守的丈夫)的一部分――來來去去的一部分。以前,我活在她的心靈之外,就像一個獨立的個體,不受她的生命和創(chuàng)造力影響?,F(xiàn)在情況不同了。
如今,我覺得我們夫妻倆已經(jīng)融合成一體。有時這會讓我感到害怕,但同時卻也覺得心安、踏實、正常。
這使我想起當年在荷蘭海牙游歷時,我們看到的那幅題為《 戴紅帽的女孩 》的畫像。面對維米爾的這幅作品,我開始構思一部小說的情節(jié),然后分別告訴歐娣和艾麗斯。跟歐娣講這個故事時,我把它描述成一則荒誕的、充滿喜劇意味的、能夠博得讀者一笑的冒險傳奇。然而,跟艾麗斯講同樣的故事,本能地,我卻試圖讓它聽起來像是艾麗斯自己的作品。難道說我在刻意模仿她,以便繼承她的衣缽?不管怎樣,后來我寫出的那部小說,風格跟艾麗斯的作品截然不同(也許除了我本人外,讀者都會這么想)。它反倒比較像我告訴歐娣的那出狂想式冒險喜劇。一年后,這部小說出版了。歐娣很夠意思,她告訴我,她很喜歡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