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十分激動，但我依然躺在鋪位上，斷斷續(xù)續(xù)地打著瞌睡，半夢半醒，過去幾天的記憶在頭腦里隨意流過。

我回想起在哈利法克斯最后那次奇怪的記憶：搬運(yùn)工用推車把乘客的行李箱推上甲板，而我卻只提了個醫(yī)用提包。

我夢見那艘英國輪船船體上寫的字母，盡管我知道它們拼起來是什么英語單詞，但不知為什么我就是辨認(rèn)不出來。

我從沒看見也沒聽見坐在統(tǒng)艙里的那些旅客，不過我知道，他們就在我的艙位的下面。

有個乘務(wù)員的英國口音讓我肅然起敬，我試圖掩蓋這感覺，但沒用。

他教我怎樣關(guān)上舷窗蓋子，使船艙保持黑暗，好讓我一直睡到平常起床的時候。

接著，他彬彬有禮地等著小費(fèi)，可直到他走了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該做什么。

我再次把他叫來，把他已經(jīng)告訴我去餐廳怎么走的問題又問了一遍，等他答完，我飛快地朝他扔去一塊硬幣，他接住錢，身體畏縮了一下，好像以為我想砸他。

我在餐廳里轉(zhuǎn)悠，想找個空位，一對老者邀我坐在他們旁邊，可我拒絕了，嘴里咕嚕著，像是在說"我的朋友在別的什么地方"。

有天半夜，我起了床，覺得有人在敲我的艙門。

可站在黑暗中，除了輪船單調(diào)的嗡嗡聲以外，我什么也沒聽見。

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試圖用電話聯(lián)系庫克醫(yī)生。

以前我從未用過電話。

我一遍遍地對著話筒說話，可就是沒回音。

我又一次醒來。

船上聲音嘈雜，好像人們正在慌忙撤離。

頭頂上和外面走廊上，傳來奔跑的腳步聲和孩子的呼叫聲。

在腳下，我第一次聽到從統(tǒng)艙傳來的聲音，像是被捂住的，聽起來像驚嚇甚至恐慌的叫聲。

我從舷窗斜著看出去，瞥見我以為的曼哈頓，但后來才知道那是斯塔滕島。

我離開自己的船艙，加入到人流當(dāng)中，朝二等艙的甲板走去。

來到甲板，海風(fēng)吹拂著我的臉，此時我才意識到空氣是多么的熱。

船艙內(nèi)依然保留著大西洋涼爽的空氣，可甲板上卻又熱又悶。

我走到舷欄邊，所有人都站在那兒，凝望著那尊自由女神的雕像，巍然如同偉大的預(yù)言者，全世界的人都見過她的照片，她早已為人們所熟知。

在下面統(tǒng)艙里，由各種語言匯集而成的旅客的喧囂聲沉靜了下來。

船從雕像的旁邊駛過，仍有一些旅客回頭凝望，但大多數(shù)人期待著曼哈頓更令人驚嘆的壯美。

我見過這個角度拍攝的曼哈頓的圖片，巴特雷的城墻像霧中的幻象一樣若隱若現(xiàn)，仿佛在它們背后的土地上，還有更多更大的奇景。

但那些圖片依舊讓我對眼前的這景象措手不及。

站在這兒，在得知這座城市一幢幢大樓的名稱之前，在行走于樓與樓之間的街道之前，在通過親身體驗而非從書本上得知這片帶狀的石頭建筑實際上僅是眼睛的錯覺之前，在得知這艘輪船將駛往哪個碼頭?？恐?，在得知碼頭只有號碼沒有名稱之前，我必須努力記住它的全貌，記住它給我留下的印象。

還有好多我無法稱呼、沒有看見的東西，我只是把所有這一切都統(tǒng)稱為"曼哈頓"。

這城市看起來不像是由許多建筑構(gòu)成，而像是一個整體，從單獨(dú)的一塊巨石上聳立而出的座座高樓。

我忍不住想尋找它的核心，與所有其他建筑相連接的核心結(jié)構(gòu)。

最奇怪的是，我從庫克醫(yī)生的信中所得知的這座不斷成長，不停變化的城市看起來卻非常陳舊，那些樓房像我在書刊中看到的哈得遜河邊的巖石一樣古老、久遠(yuǎn)。

想想可笑，這就是我對那個"異鄉(xiāng)"的初次感受。

我回想起當(dāng)初站在信號山山頂上所看到的情景，一排巨大的冰山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昂起頭來，像一座城市從平坦空曠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的人工建造的龐然大物。

據(jù)我所知，船上再沒有第二個紐芬蘭人了。

我想，在這條船上所有人當(dāng)中，包括兒童，也許只有我是從未出過遠(yuǎn)門的人。

即使是那些在偏遠(yuǎn)山村過了大半輩子的旅客，在這次即將結(jié)束的旅程中，也曾經(jīng)見過歐洲的一些舊城，見過它們偉大的城堡、宮殿、橋梁和大教堂，或者見過更加古老的城市的廢墟，巨型神殿的柱頭。

盡管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這座他們?yōu)橹畯埧诮Y(jié)舌的城市實際上起源于他們拋在身后的那些城市。

可我現(xiàn)在意識到，自己既不屬于舊世界，也不屬于新世界，而是來自于一個非常偏遠(yuǎn)，非常獨(dú)特的地方，那兒的人類生活與別處的人類生活迥然不同，這個概念需要反復(fù)地查閱古籍和地圖才能消除。

這座城市從根本上講是這些新來者的，不是我的，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而且我禁不住懷疑今后會不會是。

我仿佛躋身于歷史，他們的歷史當(dāng)中，加入了他們拋棄過去，重新開始的一個新歷程。

我跳上了他們那艘正在航行的船，是個偷渡者，比統(tǒng)艙里的那部分人更無根基，他們孤身一人飄洋過海，沒有家人或朋友陪伴。

然而我告訴自己，這些都會改變的，因為這就是我眼前這些信件中所描寫的世界，這就是庫克醫(yī)生的世界，是我人生起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