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老為梵這一段公案,就介紹到這里。介紹完了以后,我忽然想到,在佛教典籍中,確有以“道”(m rga)為術(shù)語者。佛教常用的“八種道”、“八正道”、“八種道行”,指的是正見、正思維、正語、正業(yè)、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這是佛教的最根本的教義之一。梵文叫 as·t· n·ga m rga,巴利文叫at·t·han·gika ariya magga。巴利文的magga,就是梵文的m rga。這個名詞在佛典中頻繁出現(xiàn),正如《那先比丘經(jīng)》,見32, 697c;707c;708a等等。玄奘以m rga譯“道”,心目中是否想到了八正道,我不敢確定。
下面談一談《含光傳·系》中提出的根干與枝葉問題。
這確是一個非常聰明、含義非常深刻的比喻?!断怠分杏媚峋新赏訕鋪碜髌?,說明有時候難以區(qū)分的情況。尼拘律陀樹,梵文是nyagrodha,尼拘律陀是這個字的音譯。梵文這個字來源于ni an~c √rudh或√ruh,意思是“向下生長”。這個字有許多不同的漢字音譯,比如,尼拘律樹、尼拘盧樹、尼拘盧陀、尼拘律陀、尼俱陀、尼拘類樹,等等?!督?jīng)律異相》四一說:“汝曾見尼拘陀樹蔭賈客五百乘車猶不盡不?”53,218a?!斗ㄔ分榱帧啡f:“佛言:‘汝見尼拘陀樹高幾許耶?’答曰:‘高四五里,歲下數(shù)萬斛實,其核大如芥子?!?3,583c。為什么一棵樹竟能蔭覆商人的500輛車還有空地呢?為什么一棵樹竟能高四五里呢?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樹呢?《翻譯名義集》三解釋說:“尼拘律陀,又名尼拘盧陀。此云無節(jié),又云縱廣。葉如此方柿葉。其果名多勒,如五升瓶大,食除熱痰。摭華云:義翻楊柳,以樹大子小,似此方楊柳,故以翻之?!薄端紊畟鳌分骸白g之言易也。謂以所有,譯其所無,如拘律陀樹,即東夏楊柳。名雖不同,樹體是一?!?4,1102a。這個解釋顯然是不正確的。天下哪里會有蔭蔽500輛車的楊柳呢?正確的解釋應(yīng)該從nyagrodha的詞根下手。我在上面已經(jīng)說到,此字的詞根意思是“向下生長”。什么樹向下生長呢?只有榕樹??催^榕樹的人都知道,從樹干上長出一些樹根,下垂至地,又在地中生根,然后長成一棵樹,又在自己的干上長出細根,下垂至地,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一棵榕樹能長出成百上千棵榕樹,甚至讓人摸不清究竟哪一棵樹是初原的樹,哪一些樹是派生的樹。只有這樣生長的榕樹,才能在一棵樹下蔭覆500輛車而有余。在榕樹這里,根干與枝葉互為因果,難解難分。用這樣的榕樹來比喻作為根干的印度佛法與作為枝葉的東夏佛法之間互為因果的關(guān)系,難道不是一個非常聰明、含義又非常深刻的比喻嗎?
現(xiàn)在談《含光傳·系》中提出來的秦人或東人與西域之人 (印度人)的區(qū)別問題。
這是一個異常深刻、異常耐人尋味的問題。我們不是也關(guān)心中國人同印度人的思維方式、心理狀態(tài)等的區(qū)別究竟何在的問題嗎?《含光傳·系》對于這個問題提出了下面的意見:“蓋東人之敏利,何以知耶?秦人好略,驗其言少而解多也。西域之人淳樸,何以知乎?天竺好繁,證其言重而后悟也。由是觀之,西域之人利在乎念性,東人利在乎解性也?!边@一段話的意思就是說,中國人敏利,言少而解多;印度人淳樸而好繁。最早的佛經(jīng),連篇累牘,動輒數(shù)十萬甚至數(shù)百萬言,同樣的話能一字不移地一再重復(fù),因此說“言重”。這個意見是完全符合實際的。就拿巴利文佛典來說吧,同樣的詞句,一字不動,換一個地方又重復(fù)一遍,而且重復(fù)之中套重復(fù)。因此英國刊行巴利文佛典不得不刪去重復(fù)之處,加以注明,節(jié)省了大量的篇幅。我猜想,佛典產(chǎn)生在發(fā)明文字之前,師徒口耳相傳,為了加強記憶,才采用了重復(fù)的辦法,否則實在難以理解。
我覺得,在上引的一段話里,最關(guān)鍵的提法是“念性”與“解性”兩個詞兒。什么叫“念性”呢?“念”的含義是什么呢?在佛典中有不少地方出現(xiàn)“念”或“憶念”這樣的字眼,比如“憶念彌陀佛”、“憶念毗尼”、“系念思惟”、“正念”、“惟念”等等。這個“念”字來源于梵文,詞根是√smr·,由此派生出來的抽象名詞是smr·ti。與之相當?shù)陌屠氖莝arati和sati。一般的用法其含義是“念”、“憶念”。但作為宗教哲學術(shù)語,smr·ti,有特殊的含義。指的是“全部的神圣傳統(tǒng)”,或者“凡人老師所憶念的”,包括六吠陀分支、傳承經(jīng)和家庭經(jīng)、《摩奴法論》、兩大史詩、往世書、倫理論等等。常用的譯法是“傳承”。與之相對的是S'ruti,指的是仙人們直接聽到的,比如《吠陀》等,只能口傳耳聽,不許寫成文字。常用的譯法是“天啟”。這樣一來,所謂“念”就與“傳承”聯(lián)系在一起了,它表示固守傳承的東西,有點故步自封,墨守成規(guī)的意味。而中國人則是“解性”,所謂“解”就是“理解”、“解釋”,有點探索、鉆研的意味,不囿于常規(guī),不固守傳承的東西。《含光傳·系》的作者就是這樣來說明中印兩方思維方式、心理狀態(tài)等的不同之處的。我想補充幾句話,講一講“性”這個字。這個字在梵文中是svabh va?;?prak r·ti,意思是“本體”、“本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