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格即其人(1)

詩詞賞析七講 作者:周嘯天


聞一多論唐詩頗有妙語,如說:“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不,說是孟浩然的詩,倒不如說是詩的孟浩然,更為準確?!保ā睹虾迫弧罚┰娙缙淙?,雖然在孟浩然表現(xiàn)尤為突出,卻也是一種普遍的規(guī)律。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是個體的創(chuàng)作,作品貴有個性,玩味詩詞,關鍵之一也在尋繹其藝術個性。“風格即其人”,藝術個性又關乎作家的性分學養(yǎng)。“不有屈原,豈見離騷?!保▌③模┧砸x《離騷》,必須先讀屈原傳記,知道他的人生見解,兩度流放政治經(jīng)歷,與其內(nèi)心的深刻矛盾。有了這些知識準備,這篇光彩陸離的長詩,也就不難入門了。如能解乎此,昔人名作在我們讀來必更賞心悅目。

熟知詩人的生活環(huán)境,對于解詩有莫大幫助。古往今來那些大自然的偉大歌手,往往得故鄉(xiāng)山水形勝之助。英國的華茲華斯的家鄉(xiāng),便是著名的風景區(qū),以至于有人認為不親見華氏故鄉(xiāng)之湖山,便不能徹底了解何以會產(chǎn)生這樣一位詩人,也很難徹底明了他的寫景詩的深邃意蘊。同樣,讀者如果對“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有比較真切的體認,他便能更為領會孟浩然其人與其詩。如果讀者不僅了解襄陽的自然景觀,而且了解襄陽的人文環(huán)境,那么他的領會便會更加親切更加深入。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巾。(《與諸子登峴山》)

只要知道孟浩然早年的生活環(huán)境,便不難察覺生在奮發(fā)有為的時代,而又深戀著隱逸之趣的詩人的靈魂的騷動與困惑。

李清照生長于濟南(今屬山東),故居在柳絮泉旁,今歸趵突泉公園,有紀念堂。濟南古稱歷城,自古就是一個泉流滿地、風景如畫、人文薈萃的所在。女詞人的靈性不但來自天賦,也來自地賦。其次,她幸運地生在北宋時代,比朱熹年長四十六歲,那時女性還沒有太多的壓抑。與蔡文姬一樣,她出生在學者家庭,又是獨生女兒,得以受到充分文化教育。因而李清照早年作詞,主要取材于其感情生活及對大自然的喜愛,或表現(xiàn)少女少婦對愛的憧憬和戀愛的陶醉,很是放得開,至如“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保ā恫缮W印罚r人謂其“作長短句能曲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tài)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保ㄍ踝啤侗屉u漫志》卷二)而其才華也頗受丈夫趙明誠的敬重。故其少作中雖然也有孤獨的煩惱,離別的感傷,其實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辛棄疾《丑奴兒》)的。

靖康之難的到來,李清照的命運發(fā)生了急劇變化,她遭遇了喪夫之痛;接下來,眼睜睜看著耗盡半生心血收集的大量文物被丟、被燒、被搶、被盜;同時,滿懷恐懼地承受著政治流言的壓力;后來是再婚和離異,其間還有家庭暴力的滋擾,弄得聲名狼藉,疲不可支。你須知女詞人生平前后生活狀況的巨大反差,才能設身處地地體會諸如“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保ā队烙鰳贰罚笆刂皟?,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聲聲慢》)一類名句內(nèi)涵的沉重。

每一個詩人都具有特殊的個性,每一個詩人都有其獨特的魅力。認識一個詩人的個性和特殊魅力,對于解讀他的作品是大有幫助的。

不妨以宋代的蘇東坡為例,具體談談這個問題。作為一個極具人格魅力的大家,蘇東坡的魅力大致來自四個方面:

其一,在政治上,蘇東坡是一個原則性很強,不肯偷合取容的人。他從青年時代就銳敏地感覺到宋朝百年無事背后的危機,主張改革。從他后來在地方官任上所表現(xiàn)的施政才能看,如果擔任執(zhí)政大臣,也應是有所作為的。不幸的是,在北宋激烈的新舊黨爭中,他獨持政見,前不合于王安石,后不合于司馬光,不肯作政治投機,因而始終未能走出這兩大人物的陰影,所謂“既生瑜,何生亮”,也是無奈。

其二,在生活上,蘇東坡是一個親和力很強,富于情調(diào)的人?!疤K子瞻泛愛天下士,無賢不肖歡如也。嘗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養(yǎng)濟院)乞兒?!保ā稅偵S鈔》)如生今世,可為“愛心大使”。他的朋友很多,品類不一,不管什么人,都和他談得來。“東坡平生不耽女色,而亦與妓游。凡待過客,非其人,則盛女妓絲竹之聲,終日不輟,有數(shù)日不接一談,而過客私謂待己之厚。有佳客至,則屏妓銜杯,坐談累夕?!保ā恫栌嗫驮挕罚┮簿褪钦f,東坡待客,非其人,則請“三陪”;遇可人,則自己陪。而皆大歡喜。他談吐詼諧,喜歡打趣人。有人以詠竹詩請教于他,有“葉垂千口劍,干聳萬條槍”,東坡大笑道:“詩雖好,可惜十根竹竿,只挑得一個葉兒?!苯庠姳緛頍o須數(shù)學,但用刀劍形竹,實在太煞風景,不妨指其一端,反過來煞煞風景,極具機鋒。他的政治生涯相當坎坷,但心態(tài)平和,閱歷豐富,精神充實,感覺快活。無論環(huán)境多么險惡,總是持審美觀照的態(tài)度來玩味生活,修煉到寵辱不驚的境界,頗得力于佛學與《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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