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劉佩玲一直生活在大興島,如果我們這些知青都還沒有離開北大荒,也許,劉佩玲不會輕易地選擇死。一個人選擇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別是一個曾經的英雄,在選擇死前,肯定經歷了更多痛苦的折磨。我一直都在做這樣的猜想,一定是知青大返城,給劉佩玲雪上加霜,讓她已經脆弱的心再也無法承受。她是和知青大返城先后腳回到哈爾濱的,就像當初奔赴北大荒時,返城一樣都是一種時代的潮流,一種不可抗拒的命運。她那時候絕對沒有想到,命運對她已經開始了質的變化,一個時代已經無情地結束,而一個新的時代的匆忙的開始,暫時還來不及顧上她,安置好一個為撲救荒火而受傷的女知青。她只是一個殘疾的女知青,她不再是一個英雄。她被迅速而無情地淹沒在哈爾濱的茫茫人海里,找不到工作,因為那么多身體健全的知青還待業(yè)在家。她的那一身被荒火燒成的傷疤,并沒有成為歷史的獎章,過去曾經輝煌的一切,已經逝去了,曾經歌頌過的她的歌,也已經被新的歌曲所代替。一切逝去得那樣的快,那樣的遙遠,讓她的心有些猝不及防。就像當時崔健的那首歌唱的那樣,她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開始的那一段時間,大興島還按月給她寄工資和全國糧票,她還能夠勉強維持日常的生活。后來,農場換了好幾茬領導和具體管事的人,新的生活像是奔涌而來的潮水,將過去歲月里的事情越來越沖得遠,遠得像是春天融化殆盡的積雪,最后沒有了一點那晶瑩潔白的影子,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那樣干凈利落。劉佩玲的名字,在大興島上知道的人越來越少,她的工資和糧票也越來越被忘記寄來。為此,她還專門讓媽媽陪自己回了一趟大興島,要求領導能夠繼續(xù)發(fā)放她的工資和全國糧票,這樣的要求是多么的平常和正常,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人們望著她,同情她,但畢竟已經顯得陌生了。誰能夠知道就是這個姑娘,為了撲救那場荒火,為了保護底窯的那片林子,獻出了她自己寶貴的青春,獻出了她漂亮的容顏,獻出了她渴望中的愛情呢?她的雙手已經被燒毀,她只能夠靠腳來吃飯翻書、打開收音機和電視機。她流著眼淚對大家說:沒有人管我,沒有人管我,我現在連最起碼的生活都難過下去呀……
即使在大火燒毀她全身一半以上皮膚住院動手術那最痛苦的日子里,她都沒有哭過呀!她就是這樣的被人們遺忘,被大興島遺忘,被3隊遺忘,被我們遺忘。
如今,站在3隊路口,眺望著這片曾經燃燒過荒火的土地,曾經跳躍過劉佩玲身影的土地,曾經我們演唱過歌頌過劉佩玲的土地,我的心里有一種揪心的痛。其實,不僅僅是工資和糧票奪去了劉佩玲的生命,是人們可怕的遺忘。人類最可怕的弱點就是遺忘,我們可能會狂熱地對待曾經發(fā)生過的一切,也可能迅速地而且很有道理的理所應當地學會了遺忘,而且是遺忘了我們本應該牢牢記住的事情。
6年前,劉佩玲死去了。死得很凄涼,沒有多少人知道。我知道這個消息,是在6年前的一次知青的聚會上?;蛟S,我和劉佩玲真的有些什么心理感應,那天一清早起床,我忽然想起了她,心里嘆了一口氣,一個多么漂亮的小姑娘。這個想法有些沒來由,只是一種不期而遇,馬上就來無影,去無蹤。晚上的聚會,我并沒有提起她,一個朋友忽然告訴我:你知道嗎?劉佩玲自殺了。我當時像是被雷擊一樣,完全愣在那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我真的有些害怕,冥冥中一定有什么東西,在注視著我們,你曾經做過的一切,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會留下痕跡,你什么也躲不過。劉佩玲那雙永遠不會閉合上的眼睛,是真正的死不瞑目呀,我們敢面對她的那雙眼睛嗎?
34年前的那場荒火都沒有能夠把她的生命奪走,在殘酷的歷史之中,她都咬牙活了下來,她靠的是什么?僅僅是那一份退色的榮譽和虛榮嗎?今天,她卻活不下去了,她又為的是什么?是什么使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是什么一下子將她心中賴以存活的精神和信心掏空斬盡?讓她曾經在眼前燃亮得如荒火一樣熾烈的光芒,一點點地變得暗淡,直至最后完全的熄滅,連灰燼都被吹散在遺忘的風中?
一個人是多么的渺小,哪怕她曾經是一個英雄。站在劉佩玲曾經撲救過荒火的土地上,這種感覺襲上我的心頭。大地還在,荒火還會再次燒起,而一個人卻沒有了。
我忽然想起這樣的一個問題,開春時北大荒的荒火是很多的,不僅大興島,在北大荒許多地方,類似劉佩玲這樣為撲救荒火而犧牲的知青英雄也有不少,但為什么燒傷燒死的大多數是知青,而少見當地人和比我們年長而成熟的干部?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心里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痛楚。荒火太老了,而我們太年輕,年輕得那么輕而易舉地就沖進了大火之中,老奸巨滑的荒火立刻就把年輕的生命吞噬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