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早上，這一天的第一件事便是給巴伯蘭媽媽寫信，告訴她我所得到的消息，這對我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怎么對她說她的丈夫已經(jīng)死了呢？她對熱羅姆是有感情的，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很長的年頭，如果我不為她分憂，她會痛苦死的。
我終于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把我的信紙寫滿了，信里一再重復(fù)地保證我對她的熱愛；我還懇求她，要是我家里有人給她寫信，打聽巴伯蘭的消息，請她立即通知我，尤其要把人家信上的地址給我轉(zhuǎn)到巴黎康塔爾旅店來．
對巴伯蘭媽媽寫信這件事辦完后，我還有另外一件對阿根老爹的事情等著要做，這也是件難事，至少在某些方面它很不好辦。在德勒齊的時候，我對麗絲這樣說過，我一到巴黎，第一次出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她那在監(jiān)獄里的父親；我還對她解釋過，如果我的父母象我所希望的那樣富有，我就要求他們替她父親還清所欠的債務(wù)，因而我將不是去探監(jiān)，而是去把老爹從監(jiān)獄里帶出來。這件事是包括在我給自己制定的那張皆大歡喜的計劃之中的。按照這張計劃，先是阿根老爹，然后是巴伯蘭媽媽，再下面是麗絲、艾蒂奈特、亞歷克西和邦雅曼，他們個個都將得到歡樂和幸福。至于馬西亞，他不在這張計劃之內(nèi)，因為我有的，他也會有；我能得到的幸福，他都會得到?，F(xiàn)在可好，我只好兩手空空地到監(jiān)獄里去，在重新見到老爹的時候，將和上次我們分離的時候一樣，我對他依舊什么忙也幫不上。這可怎么好？叫我怎樣清償欠下他的那筆恩情帳呢？
所幸的是，我還能給他捎去不少他愛聽的話，也能帶去麗絲和亞歷克西對老父親的一吻，而一個慈父的笑容是可以減輕我內(nèi)心的懊惱和遺憾的；我還覺得，在等待好運降臨期間，能幫老爹辦點小事，這多少也能使自己內(nèi)心感到一點寬慰。
這次是由馬西亞陪著我一起去探監(jiān)，他很想看看監(jiān)獄是怎樣的；我呢，我很想讓他認(rèn)識一下這位一直關(guān)心了我兩年多的阿根老爹。
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進(jìn)克里希監(jiān)獄探監(jiān)時要辦的手續(xù)，所以這一次我們沒有象我第一次那樣在笨重的牢門前等候太久。有人把我們帶進(jìn)了接待室，老爹很快就出來了，他在門口向我張開了雙臂。
“啊，我的好孩子！”說著，他便擁抱了我。
我立刻就把麗絲和亞歷克西的情況告訴了他，當(dāng)我想向他解釋為什么我去不了艾蒂奈特家的時候，他打斷了我的話。
“那你找到你的父母了嗎？”他問。
“您都知道了？”
他說半個月以前巴伯蘭來找過他。
“他死了?！蔽艺f。
老爹就進(jìn)一步告訴我，說巴伯蘭來找他是想了解我后來到哪里去了。因為這個人一到巴黎就先找伽羅福里，當(dāng)然沒有找到，他就一直找到伽羅福里正在吃官司的監(jiān)獄，那是個很遠(yuǎn)的地方，在外省；伽羅福里告訴他，維泰利斯死后，我被一個叫做阿根的花農(nóng)收養(yǎng)了；巴伯蘭就又折回來，到格拉西找老爹；在那里他得知這個花農(nóng)關(guān)在克里希監(jiān)獄，這才來到監(jiān)獄；老爹就把我為什么和怎樣在全法國轉(zhuǎn)悠的情況告訴了他，還對他說，雖然不能確定我當(dāng)時正在什么地方。但可以肯定我會在某一個時候到他的某一個孩子所寄養(yǎng)的地方去。于是巴伯蘭就給我寫信，把信分寄德勒齊、瓦爾斯、埃斯南德和圣康坦，可是我一封也沒有收到，大概這是因為我在信到達(dá)之前已經(jīng)離開了。
“那么，巴伯蘭對您說起過我的家庭嗎？”
“沒有。哦，說得很少。據(jù)他說，你父母從殘老軍人院區(qū)的警察分局局長那里，了解到那個被丟在勃勒得伊街上的孩子已被夏凡儂的一個叫巴伯蘭的泥瓦匠抱走，他們就趕到這個巴伯蘭的家里去找你，但沒有找到，他們就只好請這個人幫忙一起找?！?br/>
“他沒有對您說起他們的姓名、也沒有說起他們的住址嗎？”
“我問了，他說以后再告訴我。我不便追問。他嘴巴很緊，不愿說出你父母的姓名。他怕人家減少酬金，很明顯。他想一個人獨吞這筆酬金。這個巴伯蘭，他還以為象我這樣一個算得上是你的半個父親的人，也一定會打你父母的主意、想搞點酬金的；我討厭這種人，我把他攆走了，以后再沒有見過他。啊，我當(dāng)時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死去的，現(xiàn)在把事情搞得這樣糟；你已經(jīng)知道自己有父有母，但由于這個老財迷的算盤太精，竟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住哪里?！?br/>
我向他說明了我們所抱的希望，他以各種具有說服力的理由肯定了我們的想法。
“既然你父母能在夏凡儂找到巴伯蘭，既然巴伯蘭能找到伽羅福里，而且又在這里找到了我，人家當(dāng)然也會在康塔爾旅店找到你，你就在那里等著吧！”
他的這番話使我感到寬慰，我的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了。在剩下的時間里，我們談了些麗絲和亞歷克西的情況，也談了我被埋在礦井里的那場災(zāi)難。
“干這一行太可怕了！”我剛講完，他就說了出來，“我那可憐的亞歷克西干的正是這一行。啊，他以前種紫羅蘭該多舒服！”
“這種日子還會再來的?！蔽艺f。
“愿天主傾聽你的愿望，我的小雷米?！?br/>
我的舌頭有點發(fā)癢，想對他說，我父母一定會設(shè)法馬上讓他出獄，但我總算及時地想到，事先吹噓自己想做而還沒有做的好事是不合適的；在目前，我能做到的，最多也只能是給他一點希望，讓他相信，他不久會獲得自由，他的孩子們也總有一天會回到他的身邊。
當(dāng)我們走到街上的時候，馬西亞對我說，“在等待那好日子到來之前，最好不要白白浪費時間，我看該想法子去掙點錢?！?br/>
“如果從夏凡儂到德勒齊，從德勒齊到巴黎，一路上少花些時間去掙錢，我們也許還能趕上在巴黎見到巴伯蘭?！蔽疫@樣回答他。
“這倒是真的。因為你并沒有為了這件事責(zé)備過我，我就一直在狠狠地自己責(zé)備自己，雷米！”
“小馬西亞，我向你保證，我不會責(zé)備你的。要是沒有你，我就不可能給小麗絲買洋娃娃；沒有你，我們此刻都只好在巴黎街上流浪，連吃口飯的錢都不會有?！?br/>
“那好，既然我那個掙錢的想法在過去曾經(jīng)是有道理的，那么，讓我們現(xiàn)在還把它看作是有道理的。再說，我們的全部本領(lǐng)也不過是唱歌和演奏，難道我們還有別的掙錢吃飯的本事嗎？等你有了自己的馬車以后，我們再在巴黎逛大街吧，到那時候，過日子就不用象現(xiàn)在那樣辛苦了。雷米，我告訴你，我在巴黎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樣，哪些地方好掙錢，我沒有不知道的。”
馬西亞確實全都知道。這天，我們按照他計劃的路線，在公共廣場、私人宅園和咖啡館門口一直演奏到天黑。上床睡覺前，我們點了點進(jìn)帳：十四個法郎！
在進(jìn)入睡鄉(xiāng)以前，我嘴里一直對自己重復(fù)著那句從前維泰利斯經(jīng)常愛說的話，“財富這東西總是只肯掉到那些并不需要它的人的頭上?！蔽掖_信這筆可觀的收入是個預(yù)兆，我父母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出現(xiàn)了。
我對這個預(yù)兆的可靠性是那樣深信不疑，以致第二天我只想在旅店里歇上一天，實在不愿意再出去干活；但馬西亞逼著我出去，逼著我演奏，逼著我唱歌。這一天，我們又掙了十一個法郎。
“如果我們不能立刻就借你父母的光變成富翁，”馬西亞笑著說，“我們就靠自己的努力來發(fā)財，只靠自己，要是能這樣，那就好得不能再好了?！?br/>
三天過去了，沒有任何新消息，旅店老板娘回答我的問題時也總是那句老話：“沒有人來找巴伯蘭；我也沒有收到給你或者給巴伯蘭的信”。但是第四天，她終于交給我一封信。
這是巴伯蘭媽媽叫人代筆給我寫的回信，她自己是既不會念又不會寫的。
她對我說，她已接到關(guān)于巴伯蘭的死訊，在更早一些的時候，她收到過她男人的一封信，她現(xiàn)在把這封信寄給我，因為那上面有著關(guān)于我家庭的情況，她認(rèn)為可能對我有用。
“快，快！”馬西亞喊了起來，“快念巴伯蘭的信！”
我懷著一顆緊張的心，用顫抖的手打開了這封信：
我的愛妻：
我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病得很重，我相信這個病已無法痊愈。如果我有氣力，先應(yīng)該告訴你我是怎樣病倒的，但這已毫無用處，現(xiàn)在應(yīng)該立刻辦最緊要的事情，那就是：如果我當(dāng)真在劫難逃，活不成了，那么，我死之后，你立刻給下面這兩個人寫信，一個叫格萊斯，另一個叫伽雷，他們的地址是倫敦格林廣場林肯小旅館，他們是負(fù)責(zé)尋找雷米的律師。告訴他們，只有你一個人能向他們提供孩子的消息。你辦這件事，要多用腦筋，讓他們明白，必須先付給你一筆大錢，才能從你手里買到這個消息，這筆錢至少應(yīng)當(dāng)能使你幸福地度過晚年。至于雷米的下落，你只要給一個名叫阿根的人寫封信，他會告訴你的。阿根過去是花農(nóng)，現(xiàn)在在巴黎克里希監(jiān)獄里吃官司。凡是你寫出去的信都應(yīng)該讓本堂神父先生代筆，在這件事情中，你什么人都不要相信。最重要的是：在沒有確知我已經(jīng)死去之前，你先什么事也不要管。
我最后一次擁抱你。
巴伯蘭
我還沒有念完最后一句話，馬西亞已經(jīng)跳著站了起來。
“到倫敦去！”他喊道。
我對自己剛才念的這封信一時還摸不著頭腦，我注視著馬西亞，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既然巴伯蘭在信上說是兩個英國律師在負(fù)責(zé)尋找你，”他繼續(xù)說，“這意味著你的父母是英國人，對嗎？”
“但是……”
“你一下子成了個英國人，你有點心煩意亂了，是不是？”
“我想我應(yīng)該和麗絲還有她家里的別的孩子是一個國家的人?！?br/>
“我呢，我倒希望你是個意大利人?！?br/>
“要是我是英國人，我就同阿瑟和米利根夫人是一個國家的人了。”
“什么？假如你是英國人！你已經(jīng)肯定是英國人了，這是肯定無疑的了。要是你父母是法國人，他們絕不會委托英國律師在法國尋找他們丟失的孩子。既然你是英國人，就應(yīng)該到英國去。這是同你父母團(tuán)聚的最好的辦法?！?br/>
“向這些律師發(fā)一封信行不行呢？”
“為什么要這樣做？面談能講得更清楚，比寫信好。我們剛到巴黎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十七個法郎，后來又一天掙了十四個，接著是十一個，以后是九個，總共已經(jīng)有五十一個了。吃飯、住店只花去我們八個法郎，我們現(xiàn)在還剩四十三個法郎，這比去一趟倫敦的路費可多得多了。從布洛涅①搭船去倫敦，船費并不貴。”
?、佟〔悸迥礊I海布洛涅）：法國加來海峽省舊首府，為法國西北部港口城市，面臨加來海峽。
“你沒到過倫敦嗎？”
“我沒有去過，你是知道的。不過我們那個加索馬戲團(tuán)里有兩個小丑倒是英國人，他們常常對我講一些倫敦的故事。說起來很好笑，為了不叫加索大媽聽懂我們在一起講些什么，他們還教我學(xué)會了好幾句英國話；這個老板娘是個象貓頭鷹一樣兇的愛管閑事的女人，我們用英國話嘰哩咕嚕地當(dāng)面罵她，她聽不懂，就沒法生氣。我?guī)愕絺惗厝ァ！?br/>
“我也一樣，我跟維泰利斯學(xué)過英語?！?br/>
“不錯。不過隔了三年，你該忘個差不多了；我可沒有忘記，你等著瞧吧。另外，也不單單是為了幫你的忙我才想和你一起去倫敦的，老實說，我還有另外的理由。”
“什么理由？”
“如果你的父母到巴黎來找你，他們非?？赡懿辉敢獍盐液湍阋黄饚е撸徊贿^，如果我是在倫敦呢，他們不可能把我趕走了?！?br/>
這樣的估計，很有點象在對我的父母嘲弄中傷，但嚴(yán)格地分析起來，他的估計很可能是有道理的。只要這個估計有實現(xiàn)的可能，光憑這個估計就已經(jīng)完全夠了，足以使我二話不說便同馬西亞一起去倫敦。
“我們立刻就去。”我對他說。
“你也愿意了？”
兩分鐘以后，我們打好背包，下樓準(zhǔn)備出發(fā)。
老板娘看見我們整裝待發(fā)，便高聲喊了起來。
“這個少爺，”她說的少爺當(dāng)然是指我?！斑€等不等他的爹娘了？還是等下去的妥當(dāng)！也好讓做爹娘的看看，這位少爺是怎樣在我店里受到很好的照顧的?！?br/>
只憑老板娘這點口才是無法把我留住的，我在付清房錢之后，就向街上走去，因為馬西亞和卡比都已在那里等著我。
“您的地址呢？”那老婦人問。
我把地址寫到了她的登記簿上，因為這樣做畢竟是明智的。
“到倫敦去！”她又叫了起來，“兩個小年輕去倫敦！走那么遠(yuǎn)的路，還要漂洋過海！”
在動身去布洛涅之前，應(yīng)該向老爹告別。
但這次告別并沒有使人感到傷心，老爹因知道我很快就要找到父母而感到高興；我呢，由于已經(jīng)向他表明、并一再向他重復(fù)，說我不久就將偕同自己的父母一道來向他致謝，因此也同樣滿心喜悅。
“回頭見，”老爹用的是這個字眼，“孩子，祝你萬事如意！如果你不能象你想的那樣很快回來，那就寫封信給我好了?！?br/>
“我一定回來?！?br/>
這一天，我們一口氣趕到了穆瓦塞爾，中間連一步也沒有停留過。因為考慮到要渡海，我們必須節(jié)省開支；馬西亞倒是說過，渡海并不貴，可是到底多少錢才算不貴呢？因此，我們沒有在穆瓦塞爾找旅店，而是在一個農(nóng)莊里住了一宿。
一路上，馬西亞一直在教我英語，有一個問題把我困擾得很厲害，使我高興不起來。我的父母懂法語或意大利語嗎？倘若他們只會講英語，那我們之間怎么對話、怎么互相了解呢？這將給我和他們都帶來苦惱；倘若我有兄弟姐妹，我又怎么同他們講話？倘若我不能同他們講話，我在他們眼里不成了一個外國人了嗎？從離開夏凡儂以來，在想到自己就要返回父母家中時，我所經(jīng)常為自己描繪的那幅自畫像中，我可從來沒有想到要把自己畫成一個在奔向目標(biāo)途中因突然四肢癱瘓而不幸倒下的人。很可能還需要經(jīng)過很長一段時間我才能學(xué)會英語，我覺得這是一門難學(xué)的語言。
從巴黎到布洛涅這段路程，我們花去了八天時間，因為我們在博韋①、阿布維爾②、濱海蒙特勒伊③等沿途主要城鎮(zhèn)都作了短暫的停留，上演了一些節(jié)目，從而保持了我們口袋里的幾個老本。
?、佟〔╉f：法國北部城市，瓦茲省首府。
② 阿布維爾：法國北部索姆省城鎮(zhèn)。
?、邸I海蒙特勒伊：法國北部加來海峽省城鎮(zhèn)。
當(dāng)我們到達(dá)布洛涅的時候，我們的錢包里裝著三十二個法郎，這就是說，比我們買船票所需的錢要多出很多。
因為馬西亞從未見過大海，我們一到布洛涅，就到海堤上去溜達(dá)，他的目光失神地對遠(yuǎn)處霧氣蒸騰的天邊注視了一會兒，他的舌頭先發(fā)出喀嗒一聲，然后宣布了他的看法：海是丑的，陰暗的，污濁骯臟的。
接著，我們之間就發(fā)生了一場爭論，因為我們以前經(jīng)常談到海，我又經(jīng)常對他說海是人們所能見到的最美好的東西，我現(xiàn)在仍堅持我的看法。
“當(dāng)大海是藍(lán)色的時候，象你講過你在塞特見到的，那你也許是正確的?！瘪R西亞說，“可是你看看它現(xiàn)在這副樣子，黃不黃綠不綠的，上面是一個陰森森的天空和厚厚的一層鉛一般顏色的陰云，這里的海是丑的，很丑。它沒有吸引力，誰也不會愿意到那上面去?！?br/>
我和馬西亞過去在看法上經(jīng)常能取得一致，要么他接受我的想法，要么我同意他的意見；但這次我堅持我的看法，甚至大聲對他說，不黃不綠的大海、霧氣騰騰的大海、天空上有著混沌一片厚厚陰云的大海，都比碧藍(lán)天空下的碧藍(lán)的大海更加好看。
“你是英國人，你才這樣說，”馬西亞反駁道，“你愛這個很丑的海，因為這是你的國家的海。”
開往倫敦的船，定第二天凌晨四點起錨，我們?nèi)c半就上了船，找了個還算不錯的地方坐定下來，我們背靠著一堆木箱，它們多少還能遮蔽一點從北面刮來的潮濕、寒冷的海風(fēng)。
在幾盞若明若暗的燈光下，我們看見輪船在上貨；滑輪傳來嘎嘎的響聲；木箱被吊進(jìn)貨艙時發(fā)出很大的，象爆炸般的聲音；水手們不時喊出幾聲嘶啞的叫喚。然而，從冒著小縷小縷白色水氣的蒸汽機(jī)里發(fā)出來的輕微的哧哧聲，反而是這一片震耳欲聾的喧聲中最具有支配力的、舉足輕重的聲音。緩慢的鐘聲哨一噹一噹地敲響了，纜繩從碼頭上被拋進(jìn)了水里。我們起程了，朝著我的國家開去。
我常常對馬西亞說，沒有什么能比乘船更舒服的了，它在水面上輕輕滑動，你意識不到它已經(jīng)走了許多路。真是妙不可言，只有夢里才能這樣。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總要想起天鵝號和我們在南運河上的航行。殊不知大海并非運河，我們才駛出防波堤，船就仿佛一下子向海底沉去，然后它升了上來，接著又向更深的水底沉去；我們象踩在一塊其大無比的秋千板上，連續(xù)大起大落了四、五次。這時候，船身在劇烈地?fù)u動、顛簸，我們看到煙囪里放出一股白色的氣柱并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厲的長鳴。在這以后，我們四周變得寂靜無聲了，只能聽見舷輪在打水，聲音時而在左舷，時而在右舷，那是船體在不停地左右傾斜的緣故。
“‘真是妙不可言’，你的‘輕輕滑動’！”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因為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涌潮①是怎么回事。
?、佟∮砍保阂环N在近海淺灘上發(fā)生的沖撞力很強(qiáng)的橫向長浪，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漲潮和落潮時。
但是，這還不僅是涌潮在使船體橫向搖動和前俯后仰，也因為海面太寬而且海上有浪。
突然，好久不說話的馬西亞一下子直起了身子。
“你怎么啦？”我問他。
“我感到顛得太厲害，有點惡心?！?br/>
“是暈船?！?br/>
“沒錯，我覺得是的?！?br/>
幾分鐘以后，他急急忙忙地跑向船過，扶在船舷上。
啊，這個可憐的馬西亞，他多難受??！我用胳膊把他緊緊摟著，讓他把頭靠在我的胸膛上，但這全都沒用，絲毫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他呻吟著，不時站起來匆匆跑過去扶著船舷，幾分鐘之后又跑回來蜷縮在我懷里。
他每次跑回來都要向我伸伸拳頭，半真半假地說：
“啊，這些英國人，不安好心！”
“謝天謝地，沒有心才好呢！至少不會惡心了?！蔽一鼐此?。
到了第二天，天剛亮，盡管天氣陰沉有霧，然而，聳得老高的白色峭壁和水面上的那些看去紋絲不動的、星星點點的不掛帆的小艇都已清晰可見、歷歷在目。這時候，船的橫向震動減弱了，我們的輪船滑進(jìn)了平靜的水面，現(xiàn)在它確實有點象在運河上平穩(wěn)地滑行一樣，我們已經(jīng)不是在海上了，透過晨霧，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林木透迄的兩岸，我們進(jìn)入了泰晤士河①。
?、佟√┪钍亢樱河喜孔钪匾暮恿?，經(jīng)倫敦，東流注入北海。
“我們到英國啦！”我對馬西亞說。
但他對待這個好消息并不熱情，依舊直挺挺地躺在甲板上。
“讓我睡覺?！彼f。
我過海時并沒有暈船，所以并不想睡覺，我整理了一下馬西亞躺著的地方，使他盡可能舒適些，然后爬上木箱，坐在最高一層上，卡比趴在我的兩腿中間。
現(xiàn)在，我居高臨下，可以看到整個河流的上游和下游，兩岸景色已盡收眼底；右邊是大片沙灘，上面橫躺著一條由退潮后的泡沫形成的白色細(xì)帶；往左邊看去，啊，水天相連，是不是又要駛進(jìn)大海了呢？
不，這只是我的錯覺，因為兩邊帶點青色的河岸正在向我迅速逼近，連渾濁發(fā)黃的、泥濘的、濕漉漉的河岸也清晰可見了。
在這條大河中間，停泊著許多一動也不動的下了錨的桅船；那些總是在自己后面留下一條長長的黑色煙帶的汽船和拖輪，它們突突地在這些停著的桅船中間穿來穿去；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一條大河竟被那么多船、那么多帆、擠得那么滿滿的！如果說加龍河曾經(jīng)使我感到吃驚，那么泰晤士河卻使我贊嘆不已。在幾艘看去象是準(zhǔn)備起錨的桅船上，水手們在繩梯上跑來跑去；從遠(yuǎn)處看，桅桿上的繩梯細(xì)得象蜘蛛網(wǎng)一般。
我們乘的這條船，它在自己后面的黃色水面上留下了一條翻滾著泡沫的航跡，那上面飄浮著各種殘骸碎片，有木板、短木頭、脹得鼓鼓的動物尸體、絞成一團(tuán)團(tuán)的干草和漂來蕩去的雜草。不時地，總會有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飛鳥平展雙翅在這些漂流物上面俯沖掠過，接著它就尖叫一聲，騰空而起，嘴里叼著它剛搶到手的食物，直沖云霄。
馬西亞為什么要睡覺呢？他現(xiàn)在醒著該多好，這不就是值得一看的妙不可言的景色嗎？
隨著我們的汽輪向河的上游駛?cè)?，景色變得愈來愈新奇、愈來愈好看了；已?jīng)不止是帆船和汽輪在吸引你，使你的眼睛盯住它們不放，現(xiàn)在更出現(xiàn)了三帆船、烏黑的運煤船和從老遠(yuǎn)的國家開來的大火輪；最有趣的是那些載運麥秸和柴禾的小船，看去就象是場院里的干草垛，它們在水面上緩緩地移動著，遇上漩渦，這些紅的、白的、黑的大草垛便在河中心打著旋，轉(zhuǎn)著圈子。但是，尤其使你大飽眼福的，是因為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事情，兩邊岸上的東西，現(xiàn)在已全都進(jìn)入你的視線以內(nèi)，連它們的細(xì)微部分你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啊，河邊上的那些油漆過的、色彩奪目的房子，綠色的牧場，從未被截枝刀碰過一次的古老大樹；還有，沿著航路，不管這里或那里，到處都有的那種架設(shè)在黑色淤泥上的、通向河邊的、供上人上貨用的棧橋以及和它們作伴的那些水位標(biāo)桿和裹著一層苔衣、呈暗綠色的糊糊糊的系纜木樁。
我睜大著眼睛，出神地看著，心頭只有贊嘆和驚羨，此外什么也不想。就這樣，我一個人癡癡呆呆地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但是，就在這段時間里，泰晤士河兩畔的房子已經(jīng)一幢挨著一幢緊緊地接上了，在河的兩岸各出現(xiàn)了一條紅色的長長的行列。這時，天色轉(zhuǎn)了，變得陰暗起來，天空出現(xiàn)一層由煙和霧摻和后形成的屏障，在這層屏障里，究竟是霧還是煙更多些，這是誰也無法知道的。接著，大樹、牲畜、牧場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全都不見了，現(xiàn)在拔地而起的是一根根矗得老高的桅桿，這是一座桅桿的森林。莫非牧場成了錨地，這么多桅船都停泊在那上面了。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必須馬上去找馬西亞，我沖下“了望臺”，馬西亞還在老地方，他醒著，不再是萎靡不振的樣子，暈船的感覺已經(jīng)過去，他一躍而起，和我一起爬上了木箱，他揉著眼睛，注視著眼前那一片桅桿的奇景，他同我一樣，也感到驚羨不止，現(xiàn)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從牧場那邊流進(jìn)泰晤士河的各條小運河里，也同樣都擠滿了各種各樣的船只。
可惜的是，煙霧變得更加濃密了，人們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看到一些近處的東西，船越是往前開去，看出去越感覺到模糊。
汽輪終于減速了，機(jī)器接著停了下來，纜繩被扔到了岸上。倫敦到了。我們夾在人群中下船，人們看看我們，但不會有誰來同我們說話，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是些完全陌生的人。
“我的小馬西亞，該是用你英語的時候了?！?br/>
馬西亞片刻也不猶豫，信心十足地走到一個長著棕紅色胡子的胖子身旁，把帽子拿在手上，彬彬有禮地問他去格林廣場的路。
我似乎覺得馬西亞花了很長時間一直在向這個胖子解釋，胖子也似乎有好幾次要馬西亞重復(fù)幾個同樣的字或幾句同樣的話．當(dāng)然，我是不愿意懷疑我的好朋友的英語程度的。
馬西亞終于回來了。
“很容易，”他說，“只要沿著泰晤士河走就行了。我們可以順著沿河馬路走?！?br/>
然而，倫敦是沒有沿河馬路的，起碼在那個時代還沒有，房屋都是逕直建筑在大河的邊邊上的，我們只好沿著那些看來最象是沿河馬路的臨河小街走去。
這些小街都很陰暗，滿是泥濘，街心里擺滿了車子、木箱和各種大包小包的東西，我們想要在這些不斷出現(xiàn)的障礙物中間成功地穿過去是不很容易的，我用一條繩子拴著卡比，讓它跟著我；這時候，雖還只是下午一點鐘，商店里卻都已經(jīng)點上了煤氣燈，天空飄落著煤灰的細(xì)屬和污黑的煙炱。
倫敦是這副模樣，它在我們心中所引起的感受同泰晤士河所引起的當(dāng)然完全不一樣。
我們往前走著，馬西亞不時地向人打聽我們是不是離林肯小旅館還很遠(yuǎn)；這一回。他問罷后對我說，人家告訴他，在我們所走的這條馬路上，前面橫著一座大門，只要穿過大門，離目的地就不遠(yuǎn)了。老實說，我感到有點奇怪，我懷疑他是不是聽錯了，但我又不便明說。
他一點兒也沒有聽錯，我們果然來到了一座跨街的雖說不是大門但和大門也差不多的、有著兩扇側(cè)門的大拱廊前面，這就是倫敦的巴爾禮拜堂。在那里，我們又重新問路，人們說只要向右據(jù)個彎就到了。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離開了車來人往、鬧鬧嚷嚷的大街，來到了一些互相交錯的寂靜的小街小巷中間，我們從這條小街轉(zhuǎn)到那條小巷，就象在原地轉(zhuǎn)著圈子似的，并沒有前進(jìn)多少，很有點象進(jìn)入了一座迷官。
出乎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正當(dāng)我們認(rèn)為已經(jīng)迷了路的時候，突然，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一座有著許多墳?zāi)沟男∧沟馗埃贡呛诘?，黑得象涂上了炭黑或黑色鞋油似的，這就是格林廣場。
當(dāng)馬西亞向一個過路的人影問路的時候，我當(dāng)時的眼睛已經(jīng)模糊，我的心口憋得透不過氣來，我發(fā)抖，我停了下來，極力穩(wěn)住自己的狂跳的心。
后來，馬西亞帶著我走了一段路，我們在一塊銅牌面前停了下來，銅牌上刻著兩個名字：格萊斯和伽雷。
馬西亞走上前去要拉門鈴，我連忙攔住了他。
“你怎么啦？”他問我，“你的臉色這么蒼白。”
“等一等，讓我定一定神?！?br/>
他拉響了門鈴，我們進(jìn)屋了。
我當(dāng)時心慌意亂，無法看清楚我周圍的一切。我們好象是走進(jìn)了一間辦公室，看到在幾盞嘶嘶叫著的煤氣燈的燈光下，有兩三個人正俯身在辦公桌上埋頭寫字。
馬西亞向其中的一個人講了幾句話，當(dāng)然，我事先早已要求他擔(dān)承這次談話的任務(wù)，我在他的說話中，聽到他幾次重復(fù)“小男孩”①、“家庭”②、“巴伯蘭”這幾個字。我明白他是在解釋，說我就是我的家庭委托巴伯蘭尋找的那個小男孩。
?、佗凇≡亩际怯⒄Z。
巴伯蘭這個名字產(chǎn)生了效果，屋里的人都拾起頭來看我們了，那個和馬西亞對話的人推開椅子站了起來，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間。
我們走進(jìn)一間堆滿書籍和紙張的房間。有一位先生坐在辦公桌前，另一位穿著袍子、戴著假發(fā)的先生站著，站著的那位先生手里拿著好幾個卷宗，正和坐著的那一位在說話。
送我們進(jìn)來的那個人簡單地把我們介紹了一下，兩位先生的四只眼睛就同時把我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你們中間誰是巴伯蘭養(yǎng)大的？”坐著的先生用法文問。
聽見他講法語，我一下子就感到放心了，向前走了一步，我回答：
“是我，先生?！?br/>
“巴伯蘭在哪兒？”
“他死了?！?br/>
兩位先生馬上相互看了一眼，戴假發(fā)的那位就抱著他的卷宗出去了。
“那你們是怎樣來到這里的？”從一開始就是由他問話的那位先生繼續(xù)問下去。
“我們用腿走到布洛涅，從布洛涅乘船到倫敦，我們剛下船?！?br/>
“巴伯蘭給您錢了嗎？”
“我們沒有見到巴伯蘭?！?br/>
“那你們怎么會知道應(yīng)該到這里來找我們？”
我盡可能簡要地講述了他要我回答的問題。
其實我也有幾個問題急著要向他提出來，其中一個問題已經(jīng)幾次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因為人家不讓我有這個時間。
人家現(xiàn)在等著要我講清楚：我是怎樣由巴伯蘭養(yǎng)大、又怎樣被這個人賣給了維泰利斯，在這個主人死后我又怎樣被阿根家收留和阿根老爹又怎樣被送進(jìn)監(jiān)獄吃債務(wù)官司，最后我又怎樣重操舊業(yè)、當(dāng)上了流浪歌手和賣藝人。
我講的時候，那位先生做著記錄。他用一種使我感到窘迫的眼神瞧著我。應(yīng)該說，他的面孔是冷酷的，微笑中隱藏某些狡詐的東西。
“這個孩子是誰？”他用鐵筆尖指著馬西亞問，好象要用一支箭把他射穿一樣。
“是我的朋友、同伴、兄弟?！?br/>
“很好。是在馬路上流浪的時候結(jié)交上的，對嗎？”
“他是我最親密、最真摯友愛的兄弟?！?br/>
“哦！我并不懷疑。”
我認(rèn)為現(xiàn)在該是我提出那個從我們對話開始時就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問題的時候了。
“先生，我的家是在英國嗎？”
“當(dāng)然，還在倫敦，至少在目前是這樣。”
“我就能見到嗎？”
“不用等多久，您很快就會見到了，我派人帶您去?！?br/>
他拉響了鈴。
“對不起，先生，我還有一句話要問，我有父親嗎？”
我差一點說不出這個字眼。
“不但有一個父親，還有母親和兄弟姐妹呢?！?br/>
“?。∠壬?！”
門打開了，打斷了正從我心頭傾瀉出來的激情，我只是用滿含淚水的眼睛看著馬西亞。
先生用英語和進(jìn)來的人說了幾句話，我相信他是要那個人帶著我們?nèi)ァ?br/>
我站了起來。
“喔，我差點忘了，”先生說，“您姓德里斯科爾，這是您父親的姓?！?br/>
盡管他面目可憎，我相信，如果他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跳起來去摟他的脖子的，可是，他用手給我們指了指門，我們就出去了。
怎么對她說她的丈夫已經(jīng)死了呢？她對熱羅姆是有感情的，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很長的年頭，如果我不為她分憂，她會痛苦死的。
我終于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把我的信紙寫滿了，信里一再重復(fù)地保證我對她的熱愛；我還懇求她，要是我家里有人給她寫信，打聽巴伯蘭的消息，請她立即通知我，尤其要把人家信上的地址給我轉(zhuǎn)到巴黎康塔爾旅店來．
對巴伯蘭媽媽寫信這件事辦完后，我還有另外一件對阿根老爹的事情等著要做，這也是件難事，至少在某些方面它很不好辦。在德勒齊的時候，我對麗絲這樣說過，我一到巴黎，第一次出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她那在監(jiān)獄里的父親；我還對她解釋過，如果我的父母象我所希望的那樣富有，我就要求他們替她父親還清所欠的債務(wù)，因而我將不是去探監(jiān)，而是去把老爹從監(jiān)獄里帶出來。這件事是包括在我給自己制定的那張皆大歡喜的計劃之中的。按照這張計劃，先是阿根老爹，然后是巴伯蘭媽媽，再下面是麗絲、艾蒂奈特、亞歷克西和邦雅曼，他們個個都將得到歡樂和幸福。至于馬西亞，他不在這張計劃之內(nèi)，因為我有的，他也會有；我能得到的幸福，他都會得到?，F(xiàn)在可好，我只好兩手空空地到監(jiān)獄里去，在重新見到老爹的時候，將和上次我們分離的時候一樣，我對他依舊什么忙也幫不上。這可怎么好？叫我怎樣清償欠下他的那筆恩情帳呢？
所幸的是，我還能給他捎去不少他愛聽的話，也能帶去麗絲和亞歷克西對老父親的一吻，而一個慈父的笑容是可以減輕我內(nèi)心的懊惱和遺憾的；我還覺得，在等待好運降臨期間，能幫老爹辦點小事，這多少也能使自己內(nèi)心感到一點寬慰。
這次是由馬西亞陪著我一起去探監(jiān)，他很想看看監(jiān)獄是怎樣的；我呢，我很想讓他認(rèn)識一下這位一直關(guān)心了我兩年多的阿根老爹。
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進(jìn)克里希監(jiān)獄探監(jiān)時要辦的手續(xù)，所以這一次我們沒有象我第一次那樣在笨重的牢門前等候太久。有人把我們帶進(jìn)了接待室，老爹很快就出來了，他在門口向我張開了雙臂。
“啊，我的好孩子！”說著，他便擁抱了我。
我立刻就把麗絲和亞歷克西的情況告訴了他，當(dāng)我想向他解釋為什么我去不了艾蒂奈特家的時候，他打斷了我的話。
“那你找到你的父母了嗎？”他問。
“您都知道了？”
他說半個月以前巴伯蘭來找過他。
“他死了?！蔽艺f。
老爹就進(jìn)一步告訴我，說巴伯蘭來找他是想了解我后來到哪里去了。因為這個人一到巴黎就先找伽羅福里，當(dāng)然沒有找到，他就一直找到伽羅福里正在吃官司的監(jiān)獄，那是個很遠(yuǎn)的地方，在外省；伽羅福里告訴他，維泰利斯死后，我被一個叫做阿根的花農(nóng)收養(yǎng)了；巴伯蘭就又折回來，到格拉西找老爹；在那里他得知這個花農(nóng)關(guān)在克里希監(jiān)獄，這才來到監(jiān)獄；老爹就把我為什么和怎樣在全法國轉(zhuǎn)悠的情況告訴了他，還對他說，雖然不能確定我當(dāng)時正在什么地方。但可以肯定我會在某一個時候到他的某一個孩子所寄養(yǎng)的地方去。于是巴伯蘭就給我寫信，把信分寄德勒齊、瓦爾斯、埃斯南德和圣康坦，可是我一封也沒有收到，大概這是因為我在信到達(dá)之前已經(jīng)離開了。
“那么，巴伯蘭對您說起過我的家庭嗎？”
“沒有。哦，說得很少。據(jù)他說，你父母從殘老軍人院區(qū)的警察分局局長那里，了解到那個被丟在勃勒得伊街上的孩子已被夏凡儂的一個叫巴伯蘭的泥瓦匠抱走，他們就趕到這個巴伯蘭的家里去找你，但沒有找到，他們就只好請這個人幫忙一起找?！?br/>
“他沒有對您說起他們的姓名、也沒有說起他們的住址嗎？”
“我問了，他說以后再告訴我。我不便追問。他嘴巴很緊，不愿說出你父母的姓名。他怕人家減少酬金，很明顯。他想一個人獨吞這筆酬金。這個巴伯蘭，他還以為象我這樣一個算得上是你的半個父親的人，也一定會打你父母的主意、想搞點酬金的；我討厭這種人，我把他攆走了，以后再沒有見過他。啊，我當(dāng)時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死去的，現(xiàn)在把事情搞得這樣糟；你已經(jīng)知道自己有父有母，但由于這個老財迷的算盤太精，竟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住哪里?！?br/>
我向他說明了我們所抱的希望，他以各種具有說服力的理由肯定了我們的想法。
“既然你父母能在夏凡儂找到巴伯蘭，既然巴伯蘭能找到伽羅福里，而且又在這里找到了我，人家當(dāng)然也會在康塔爾旅店找到你，你就在那里等著吧！”
他的這番話使我感到寬慰，我的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了。在剩下的時間里，我們談了些麗絲和亞歷克西的情況，也談了我被埋在礦井里的那場災(zāi)難。
“干這一行太可怕了！”我剛講完，他就說了出來，“我那可憐的亞歷克西干的正是這一行。啊，他以前種紫羅蘭該多舒服！”
“這種日子還會再來的?！蔽艺f。
“愿天主傾聽你的愿望，我的小雷米?！?br/>
我的舌頭有點發(fā)癢，想對他說，我父母一定會設(shè)法馬上讓他出獄，但我總算及時地想到，事先吹噓自己想做而還沒有做的好事是不合適的；在目前，我能做到的，最多也只能是給他一點希望，讓他相信，他不久會獲得自由，他的孩子們也總有一天會回到他的身邊。
當(dāng)我們走到街上的時候，馬西亞對我說，“在等待那好日子到來之前，最好不要白白浪費時間，我看該想法子去掙點錢?！?br/>
“如果從夏凡儂到德勒齊，從德勒齊到巴黎，一路上少花些時間去掙錢，我們也許還能趕上在巴黎見到巴伯蘭?！蔽疫@樣回答他。
“這倒是真的。因為你并沒有為了這件事責(zé)備過我，我就一直在狠狠地自己責(zé)備自己，雷米！”
“小馬西亞，我向你保證，我不會責(zé)備你的。要是沒有你，我就不可能給小麗絲買洋娃娃；沒有你，我們此刻都只好在巴黎街上流浪，連吃口飯的錢都不會有?！?br/>
“那好，既然我那個掙錢的想法在過去曾經(jīng)是有道理的，那么，讓我們現(xiàn)在還把它看作是有道理的。再說，我們的全部本領(lǐng)也不過是唱歌和演奏，難道我們還有別的掙錢吃飯的本事嗎？等你有了自己的馬車以后，我們再在巴黎逛大街吧，到那時候，過日子就不用象現(xiàn)在那樣辛苦了。雷米，我告訴你，我在巴黎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樣，哪些地方好掙錢，我沒有不知道的。”
馬西亞確實全都知道。這天，我們按照他計劃的路線，在公共廣場、私人宅園和咖啡館門口一直演奏到天黑。上床睡覺前，我們點了點進(jìn)帳：十四個法郎！
在進(jìn)入睡鄉(xiāng)以前，我嘴里一直對自己重復(fù)著那句從前維泰利斯經(jīng)常愛說的話，“財富這東西總是只肯掉到那些并不需要它的人的頭上?！蔽掖_信這筆可觀的收入是個預(yù)兆，我父母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出現(xiàn)了。
我對這個預(yù)兆的可靠性是那樣深信不疑，以致第二天我只想在旅店里歇上一天，實在不愿意再出去干活；但馬西亞逼著我出去，逼著我演奏，逼著我唱歌。這一天，我們又掙了十一個法郎。
“如果我們不能立刻就借你父母的光變成富翁，”馬西亞笑著說，“我們就靠自己的努力來發(fā)財，只靠自己，要是能這樣，那就好得不能再好了?！?br/>
三天過去了，沒有任何新消息，旅店老板娘回答我的問題時也總是那句老話：“沒有人來找巴伯蘭；我也沒有收到給你或者給巴伯蘭的信”。但是第四天，她終于交給我一封信。
這是巴伯蘭媽媽叫人代筆給我寫的回信，她自己是既不會念又不會寫的。
她對我說，她已接到關(guān)于巴伯蘭的死訊，在更早一些的時候，她收到過她男人的一封信，她現(xiàn)在把這封信寄給我，因為那上面有著關(guān)于我家庭的情況，她認(rèn)為可能對我有用。
“快，快！”馬西亞喊了起來，“快念巴伯蘭的信！”
我懷著一顆緊張的心，用顫抖的手打開了這封信：
我的愛妻：
我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病得很重，我相信這個病已無法痊愈。如果我有氣力，先應(yīng)該告訴你我是怎樣病倒的，但這已毫無用處，現(xiàn)在應(yīng)該立刻辦最緊要的事情，那就是：如果我當(dāng)真在劫難逃，活不成了，那么，我死之后，你立刻給下面這兩個人寫信，一個叫格萊斯，另一個叫伽雷，他們的地址是倫敦格林廣場林肯小旅館，他們是負(fù)責(zé)尋找雷米的律師。告訴他們，只有你一個人能向他們提供孩子的消息。你辦這件事，要多用腦筋，讓他們明白，必須先付給你一筆大錢，才能從你手里買到這個消息，這筆錢至少應(yīng)當(dāng)能使你幸福地度過晚年。至于雷米的下落，你只要給一個名叫阿根的人寫封信，他會告訴你的。阿根過去是花農(nóng)，現(xiàn)在在巴黎克里希監(jiān)獄里吃官司。凡是你寫出去的信都應(yīng)該讓本堂神父先生代筆，在這件事情中，你什么人都不要相信。最重要的是：在沒有確知我已經(jīng)死去之前，你先什么事也不要管。
我最后一次擁抱你。
巴伯蘭
我還沒有念完最后一句話，馬西亞已經(jīng)跳著站了起來。
“到倫敦去！”他喊道。
我對自己剛才念的這封信一時還摸不著頭腦，我注視著馬西亞，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既然巴伯蘭在信上說是兩個英國律師在負(fù)責(zé)尋找你，”他繼續(xù)說，“這意味著你的父母是英國人，對嗎？”
“但是……”
“你一下子成了個英國人，你有點心煩意亂了，是不是？”
“我想我應(yīng)該和麗絲還有她家里的別的孩子是一個國家的人?！?br/>
“我呢，我倒希望你是個意大利人?！?br/>
“要是我是英國人，我就同阿瑟和米利根夫人是一個國家的人了。”
“什么？假如你是英國人！你已經(jīng)肯定是英國人了，這是肯定無疑的了。要是你父母是法國人，他們絕不會委托英國律師在法國尋找他們丟失的孩子。既然你是英國人，就應(yīng)該到英國去。這是同你父母團(tuán)聚的最好的辦法?！?br/>
“向這些律師發(fā)一封信行不行呢？”
“為什么要這樣做？面談能講得更清楚，比寫信好。我們剛到巴黎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十七個法郎，后來又一天掙了十四個，接著是十一個，以后是九個，總共已經(jīng)有五十一個了。吃飯、住店只花去我們八個法郎，我們現(xiàn)在還剩四十三個法郎，這比去一趟倫敦的路費可多得多了。從布洛涅①搭船去倫敦，船費并不貴。”
?、佟〔悸迥礊I海布洛涅）：法國加來海峽省舊首府，為法國西北部港口城市，面臨加來海峽。
“你沒到過倫敦嗎？”
“我沒有去過，你是知道的。不過我們那個加索馬戲團(tuán)里有兩個小丑倒是英國人，他們常常對我講一些倫敦的故事。說起來很好笑，為了不叫加索大媽聽懂我們在一起講些什么，他們還教我學(xué)會了好幾句英國話；這個老板娘是個象貓頭鷹一樣兇的愛管閑事的女人，我們用英國話嘰哩咕嚕地當(dāng)面罵她，她聽不懂，就沒法生氣。我?guī)愕絺惗厝ァ！?br/>
“我也一樣，我跟維泰利斯學(xué)過英語?！?br/>
“不錯。不過隔了三年，你該忘個差不多了；我可沒有忘記，你等著瞧吧。另外，也不單單是為了幫你的忙我才想和你一起去倫敦的，老實說，我還有另外的理由。”
“什么理由？”
“如果你的父母到巴黎來找你，他們非?？赡懿辉敢獍盐液湍阋黄饚е撸徊贿^，如果我是在倫敦呢，他們不可能把我趕走了?！?br/>
這樣的估計，很有點象在對我的父母嘲弄中傷，但嚴(yán)格地分析起來，他的估計很可能是有道理的。只要這個估計有實現(xiàn)的可能，光憑這個估計就已經(jīng)完全夠了，足以使我二話不說便同馬西亞一起去倫敦。
“我們立刻就去。”我對他說。
“你也愿意了？”
兩分鐘以后，我們打好背包，下樓準(zhǔn)備出發(fā)。
老板娘看見我們整裝待發(fā)，便高聲喊了起來。
“這個少爺，”她說的少爺當(dāng)然是指我?！斑€等不等他的爹娘了？還是等下去的妥當(dāng)！也好讓做爹娘的看看，這位少爺是怎樣在我店里受到很好的照顧的?！?br/>
只憑老板娘這點口才是無法把我留住的，我在付清房錢之后，就向街上走去，因為馬西亞和卡比都已在那里等著我。
“您的地址呢？”那老婦人問。
我把地址寫到了她的登記簿上，因為這樣做畢竟是明智的。
“到倫敦去！”她又叫了起來，“兩個小年輕去倫敦！走那么遠(yuǎn)的路，還要漂洋過海！”
在動身去布洛涅之前，應(yīng)該向老爹告別。
但這次告別并沒有使人感到傷心，老爹因知道我很快就要找到父母而感到高興；我呢，由于已經(jīng)向他表明、并一再向他重復(fù)，說我不久就將偕同自己的父母一道來向他致謝，因此也同樣滿心喜悅。
“回頭見，”老爹用的是這個字眼，“孩子，祝你萬事如意！如果你不能象你想的那樣很快回來，那就寫封信給我好了?！?br/>
“我一定回來?！?br/>
這一天，我們一口氣趕到了穆瓦塞爾，中間連一步也沒有停留過。因為考慮到要渡海，我們必須節(jié)省開支；馬西亞倒是說過，渡海并不貴，可是到底多少錢才算不貴呢？因此，我們沒有在穆瓦塞爾找旅店，而是在一個農(nóng)莊里住了一宿。
一路上，馬西亞一直在教我英語，有一個問題把我困擾得很厲害，使我高興不起來。我的父母懂法語或意大利語嗎？倘若他們只會講英語，那我們之間怎么對話、怎么互相了解呢？這將給我和他們都帶來苦惱；倘若我有兄弟姐妹，我又怎么同他們講話？倘若我不能同他們講話，我在他們眼里不成了一個外國人了嗎？從離開夏凡儂以來，在想到自己就要返回父母家中時，我所經(jīng)常為自己描繪的那幅自畫像中，我可從來沒有想到要把自己畫成一個在奔向目標(biāo)途中因突然四肢癱瘓而不幸倒下的人。很可能還需要經(jīng)過很長一段時間我才能學(xué)會英語，我覺得這是一門難學(xué)的語言。
從巴黎到布洛涅這段路程，我們花去了八天時間，因為我們在博韋①、阿布維爾②、濱海蒙特勒伊③等沿途主要城鎮(zhèn)都作了短暫的停留，上演了一些節(jié)目，從而保持了我們口袋里的幾個老本。
?、佟〔╉f：法國北部城市，瓦茲省首府。
② 阿布維爾：法國北部索姆省城鎮(zhèn)。
?、邸I海蒙特勒伊：法國北部加來海峽省城鎮(zhèn)。
當(dāng)我們到達(dá)布洛涅的時候，我們的錢包里裝著三十二個法郎，這就是說，比我們買船票所需的錢要多出很多。
因為馬西亞從未見過大海，我們一到布洛涅，就到海堤上去溜達(dá)，他的目光失神地對遠(yuǎn)處霧氣蒸騰的天邊注視了一會兒，他的舌頭先發(fā)出喀嗒一聲，然后宣布了他的看法：海是丑的，陰暗的，污濁骯臟的。
接著，我們之間就發(fā)生了一場爭論，因為我們以前經(jīng)常談到海，我又經(jīng)常對他說海是人們所能見到的最美好的東西，我現(xiàn)在仍堅持我的看法。
“當(dāng)大海是藍(lán)色的時候，象你講過你在塞特見到的，那你也許是正確的?！瘪R西亞說，“可是你看看它現(xiàn)在這副樣子，黃不黃綠不綠的，上面是一個陰森森的天空和厚厚的一層鉛一般顏色的陰云，這里的海是丑的，很丑。它沒有吸引力，誰也不會愿意到那上面去?！?br/>
我和馬西亞過去在看法上經(jīng)常能取得一致，要么他接受我的想法，要么我同意他的意見；但這次我堅持我的看法，甚至大聲對他說，不黃不綠的大海、霧氣騰騰的大海、天空上有著混沌一片厚厚陰云的大海，都比碧藍(lán)天空下的碧藍(lán)的大海更加好看。
“你是英國人，你才這樣說，”馬西亞反駁道，“你愛這個很丑的海，因為這是你的國家的海。”
開往倫敦的船，定第二天凌晨四點起錨，我們?nèi)c半就上了船，找了個還算不錯的地方坐定下來，我們背靠著一堆木箱，它們多少還能遮蔽一點從北面刮來的潮濕、寒冷的海風(fēng)。
在幾盞若明若暗的燈光下，我們看見輪船在上貨；滑輪傳來嘎嘎的響聲；木箱被吊進(jìn)貨艙時發(fā)出很大的，象爆炸般的聲音；水手們不時喊出幾聲嘶啞的叫喚。然而，從冒著小縷小縷白色水氣的蒸汽機(jī)里發(fā)出來的輕微的哧哧聲，反而是這一片震耳欲聾的喧聲中最具有支配力的、舉足輕重的聲音。緩慢的鐘聲哨一噹一噹地敲響了，纜繩從碼頭上被拋進(jìn)了水里。我們起程了，朝著我的國家開去。
我常常對馬西亞說，沒有什么能比乘船更舒服的了，它在水面上輕輕滑動，你意識不到它已經(jīng)走了許多路。真是妙不可言，只有夢里才能這樣。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總要想起天鵝號和我們在南運河上的航行。殊不知大海并非運河，我們才駛出防波堤，船就仿佛一下子向海底沉去，然后它升了上來，接著又向更深的水底沉去；我們象踩在一塊其大無比的秋千板上，連續(xù)大起大落了四、五次。這時候，船身在劇烈地?fù)u動、顛簸，我們看到煙囪里放出一股白色的氣柱并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厲的長鳴。在這以后，我們四周變得寂靜無聲了，只能聽見舷輪在打水，聲音時而在左舷，時而在右舷，那是船體在不停地左右傾斜的緣故。
“‘真是妙不可言’，你的‘輕輕滑動’！”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因為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涌潮①是怎么回事。
?、佟∮砍保阂环N在近海淺灘上發(fā)生的沖撞力很強(qiáng)的橫向長浪，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漲潮和落潮時。
但是，這還不僅是涌潮在使船體橫向搖動和前俯后仰，也因為海面太寬而且海上有浪。
突然，好久不說話的馬西亞一下子直起了身子。
“你怎么啦？”我問他。
“我感到顛得太厲害，有點惡心?！?br/>
“是暈船?！?br/>
“沒錯，我覺得是的?！?br/>
幾分鐘以后，他急急忙忙地跑向船過，扶在船舷上。
啊，這個可憐的馬西亞，他多難受??！我用胳膊把他緊緊摟著，讓他把頭靠在我的胸膛上，但這全都沒用，絲毫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他呻吟著，不時站起來匆匆跑過去扶著船舷，幾分鐘之后又跑回來蜷縮在我懷里。
他每次跑回來都要向我伸伸拳頭，半真半假地說：
“啊，這些英國人，不安好心！”
“謝天謝地，沒有心才好呢！至少不會惡心了?！蔽一鼐此?。
到了第二天，天剛亮，盡管天氣陰沉有霧，然而，聳得老高的白色峭壁和水面上的那些看去紋絲不動的、星星點點的不掛帆的小艇都已清晰可見、歷歷在目。這時候，船的橫向震動減弱了，我們的輪船滑進(jìn)了平靜的水面，現(xiàn)在它確實有點象在運河上平穩(wěn)地滑行一樣，我們已經(jīng)不是在海上了，透過晨霧，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林木透迄的兩岸，我們進(jìn)入了泰晤士河①。
?、佟√┪钍亢樱河喜孔钪匾暮恿?，經(jīng)倫敦，東流注入北海。
“我們到英國啦！”我對馬西亞說。
但他對待這個好消息并不熱情，依舊直挺挺地躺在甲板上。
“讓我睡覺?！彼f。
我過海時并沒有暈船，所以并不想睡覺，我整理了一下馬西亞躺著的地方，使他盡可能舒適些，然后爬上木箱，坐在最高一層上，卡比趴在我的兩腿中間。
現(xiàn)在，我居高臨下，可以看到整個河流的上游和下游，兩岸景色已盡收眼底；右邊是大片沙灘，上面橫躺著一條由退潮后的泡沫形成的白色細(xì)帶；往左邊看去，啊，水天相連，是不是又要駛進(jìn)大海了呢？
不，這只是我的錯覺，因為兩邊帶點青色的河岸正在向我迅速逼近，連渾濁發(fā)黃的、泥濘的、濕漉漉的河岸也清晰可見了。
在這條大河中間，停泊著許多一動也不動的下了錨的桅船；那些總是在自己后面留下一條長長的黑色煙帶的汽船和拖輪，它們突突地在這些停著的桅船中間穿來穿去；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一條大河竟被那么多船、那么多帆、擠得那么滿滿的！如果說加龍河曾經(jīng)使我感到吃驚，那么泰晤士河卻使我贊嘆不已。在幾艘看去象是準(zhǔn)備起錨的桅船上，水手們在繩梯上跑來跑去；從遠(yuǎn)處看，桅桿上的繩梯細(xì)得象蜘蛛網(wǎng)一般。
我們乘的這條船，它在自己后面的黃色水面上留下了一條翻滾著泡沫的航跡，那上面飄浮著各種殘骸碎片，有木板、短木頭、脹得鼓鼓的動物尸體、絞成一團(tuán)團(tuán)的干草和漂來蕩去的雜草。不時地，總會有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飛鳥平展雙翅在這些漂流物上面俯沖掠過，接著它就尖叫一聲，騰空而起，嘴里叼著它剛搶到手的食物，直沖云霄。
馬西亞為什么要睡覺呢？他現(xiàn)在醒著該多好，這不就是值得一看的妙不可言的景色嗎？
隨著我們的汽輪向河的上游駛?cè)?，景色變得愈來愈新奇、愈來愈好看了；已?jīng)不止是帆船和汽輪在吸引你，使你的眼睛盯住它們不放，現(xiàn)在更出現(xiàn)了三帆船、烏黑的運煤船和從老遠(yuǎn)的國家開來的大火輪；最有趣的是那些載運麥秸和柴禾的小船，看去就象是場院里的干草垛，它們在水面上緩緩地移動著，遇上漩渦，這些紅的、白的、黑的大草垛便在河中心打著旋，轉(zhuǎn)著圈子。但是，尤其使你大飽眼福的，是因為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事情，兩邊岸上的東西，現(xiàn)在已全都進(jìn)入你的視線以內(nèi)，連它們的細(xì)微部分你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啊，河邊上的那些油漆過的、色彩奪目的房子，綠色的牧場，從未被截枝刀碰過一次的古老大樹；還有，沿著航路，不管這里或那里，到處都有的那種架設(shè)在黑色淤泥上的、通向河邊的、供上人上貨用的棧橋以及和它們作伴的那些水位標(biāo)桿和裹著一層苔衣、呈暗綠色的糊糊糊的系纜木樁。
我睜大著眼睛，出神地看著，心頭只有贊嘆和驚羨，此外什么也不想。就這樣，我一個人癡癡呆呆地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但是，就在這段時間里，泰晤士河兩畔的房子已經(jīng)一幢挨著一幢緊緊地接上了，在河的兩岸各出現(xiàn)了一條紅色的長長的行列。這時，天色轉(zhuǎn)了，變得陰暗起來，天空出現(xiàn)一層由煙和霧摻和后形成的屏障，在這層屏障里，究竟是霧還是煙更多些，這是誰也無法知道的。接著，大樹、牲畜、牧場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全都不見了，現(xiàn)在拔地而起的是一根根矗得老高的桅桿，這是一座桅桿的森林。莫非牧場成了錨地，這么多桅船都停泊在那上面了。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必須馬上去找馬西亞，我沖下“了望臺”，馬西亞還在老地方，他醒著，不再是萎靡不振的樣子，暈船的感覺已經(jīng)過去，他一躍而起，和我一起爬上了木箱，他揉著眼睛，注視著眼前那一片桅桿的奇景，他同我一樣，也感到驚羨不止，現(xiàn)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從牧場那邊流進(jìn)泰晤士河的各條小運河里，也同樣都擠滿了各種各樣的船只。
可惜的是，煙霧變得更加濃密了，人們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看到一些近處的東西，船越是往前開去，看出去越感覺到模糊。
汽輪終于減速了，機(jī)器接著停了下來，纜繩被扔到了岸上。倫敦到了。我們夾在人群中下船，人們看看我們，但不會有誰來同我們說話，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是些完全陌生的人。
“我的小馬西亞，該是用你英語的時候了?！?br/>
馬西亞片刻也不猶豫，信心十足地走到一個長著棕紅色胡子的胖子身旁，把帽子拿在手上，彬彬有禮地問他去格林廣場的路。
我似乎覺得馬西亞花了很長時間一直在向這個胖子解釋，胖子也似乎有好幾次要馬西亞重復(fù)幾個同樣的字或幾句同樣的話．當(dāng)然，我是不愿意懷疑我的好朋友的英語程度的。
馬西亞終于回來了。
“很容易，”他說，“只要沿著泰晤士河走就行了。我們可以順著沿河馬路走?！?br/>
然而，倫敦是沒有沿河馬路的，起碼在那個時代還沒有，房屋都是逕直建筑在大河的邊邊上的，我們只好沿著那些看來最象是沿河馬路的臨河小街走去。
這些小街都很陰暗，滿是泥濘，街心里擺滿了車子、木箱和各種大包小包的東西，我們想要在這些不斷出現(xiàn)的障礙物中間成功地穿過去是不很容易的，我用一條繩子拴著卡比，讓它跟著我；這時候，雖還只是下午一點鐘，商店里卻都已經(jīng)點上了煤氣燈，天空飄落著煤灰的細(xì)屬和污黑的煙炱。
倫敦是這副模樣，它在我們心中所引起的感受同泰晤士河所引起的當(dāng)然完全不一樣。
我們往前走著，馬西亞不時地向人打聽我們是不是離林肯小旅館還很遠(yuǎn)；這一回。他問罷后對我說，人家告訴他，在我們所走的這條馬路上，前面橫著一座大門，只要穿過大門，離目的地就不遠(yuǎn)了。老實說，我感到有點奇怪，我懷疑他是不是聽錯了，但我又不便明說。
他一點兒也沒有聽錯，我們果然來到了一座跨街的雖說不是大門但和大門也差不多的、有著兩扇側(cè)門的大拱廊前面，這就是倫敦的巴爾禮拜堂。在那里，我們又重新問路，人們說只要向右據(jù)個彎就到了。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離開了車來人往、鬧鬧嚷嚷的大街，來到了一些互相交錯的寂靜的小街小巷中間，我們從這條小街轉(zhuǎn)到那條小巷，就象在原地轉(zhuǎn)著圈子似的，并沒有前進(jìn)多少，很有點象進(jìn)入了一座迷官。
出乎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正當(dāng)我們認(rèn)為已經(jīng)迷了路的時候，突然，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一座有著許多墳?zāi)沟男∧沟馗埃贡呛诘?，黑得象涂上了炭黑或黑色鞋油似的，這就是格林廣場。
當(dāng)馬西亞向一個過路的人影問路的時候，我當(dāng)時的眼睛已經(jīng)模糊，我的心口憋得透不過氣來，我發(fā)抖，我停了下來，極力穩(wěn)住自己的狂跳的心。
后來，馬西亞帶著我走了一段路，我們在一塊銅牌面前停了下來，銅牌上刻著兩個名字：格萊斯和伽雷。
馬西亞走上前去要拉門鈴，我連忙攔住了他。
“你怎么啦？”他問我，“你的臉色這么蒼白。”
“等一等，讓我定一定神?！?br/>
他拉響了門鈴，我們進(jìn)屋了。
我當(dāng)時心慌意亂，無法看清楚我周圍的一切。我們好象是走進(jìn)了一間辦公室，看到在幾盞嘶嘶叫著的煤氣燈的燈光下，有兩三個人正俯身在辦公桌上埋頭寫字。
馬西亞向其中的一個人講了幾句話，當(dāng)然，我事先早已要求他擔(dān)承這次談話的任務(wù)，我在他的說話中，聽到他幾次重復(fù)“小男孩”①、“家庭”②、“巴伯蘭”這幾個字。我明白他是在解釋，說我就是我的家庭委托巴伯蘭尋找的那個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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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伯蘭這個名字產(chǎn)生了效果，屋里的人都拾起頭來看我們了，那個和馬西亞對話的人推開椅子站了起來，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間。
我們走進(jìn)一間堆滿書籍和紙張的房間。有一位先生坐在辦公桌前，另一位穿著袍子、戴著假發(fā)的先生站著，站著的那位先生手里拿著好幾個卷宗，正和坐著的那一位在說話。
送我們進(jìn)來的那個人簡單地把我們介紹了一下，兩位先生的四只眼睛就同時把我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你們中間誰是巴伯蘭養(yǎng)大的？”坐著的先生用法文問。
聽見他講法語，我一下子就感到放心了，向前走了一步，我回答：
“是我，先生?！?br/>
“巴伯蘭在哪兒？”
“他死了?！?br/>
兩位先生馬上相互看了一眼，戴假發(fā)的那位就抱著他的卷宗出去了。
“那你們是怎樣來到這里的？”從一開始就是由他問話的那位先生繼續(xù)問下去。
“我們用腿走到布洛涅，從布洛涅乘船到倫敦，我們剛下船?！?br/>
“巴伯蘭給您錢了嗎？”
“我們沒有見到巴伯蘭?！?br/>
“那你們怎么會知道應(yīng)該到這里來找我們？”
我盡可能簡要地講述了他要我回答的問題。
其實我也有幾個問題急著要向他提出來，其中一個問題已經(jīng)幾次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因為人家不讓我有這個時間。
人家現(xiàn)在等著要我講清楚：我是怎樣由巴伯蘭養(yǎng)大、又怎樣被這個人賣給了維泰利斯，在這個主人死后我又怎樣被阿根家收留和阿根老爹又怎樣被送進(jìn)監(jiān)獄吃債務(wù)官司，最后我又怎樣重操舊業(yè)、當(dāng)上了流浪歌手和賣藝人。
我講的時候，那位先生做著記錄。他用一種使我感到窘迫的眼神瞧著我。應(yīng)該說，他的面孔是冷酷的，微笑中隱藏某些狡詐的東西。
“這個孩子是誰？”他用鐵筆尖指著馬西亞問，好象要用一支箭把他射穿一樣。
“是我的朋友、同伴、兄弟?！?br/>
“很好。是在馬路上流浪的時候結(jié)交上的，對嗎？”
“他是我最親密、最真摯友愛的兄弟?！?br/>
“哦！我并不懷疑。”
我認(rèn)為現(xiàn)在該是我提出那個從我們對話開始時就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問題的時候了。
“先生，我的家是在英國嗎？”
“當(dāng)然，還在倫敦，至少在目前是這樣。”
“我就能見到嗎？”
“不用等多久，您很快就會見到了，我派人帶您去?！?br/>
他拉響了鈴。
“對不起，先生，我還有一句話要問，我有父親嗎？”
我差一點說不出這個字眼。
“不但有一個父親，還有母親和兄弟姐妹呢?！?br/>
“?。∠壬?！”
門打開了，打斷了正從我心頭傾瀉出來的激情，我只是用滿含淚水的眼睛看著馬西亞。
先生用英語和進(jìn)來的人說了幾句話，我相信他是要那個人帶著我們?nèi)ァ?br/>
我站了起來。
“喔，我差點忘了，”先生說，“您姓德里斯科爾，這是您父親的姓?！?br/>
盡管他面目可憎，我相信，如果他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跳起來去摟他的脖子的，可是，他用手給我們指了指門，我們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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