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情囚之探視

丹鳳街 作者:張恨水


這個楊大嫂總算是忍辱負(fù)重,把這場是非,給結(jié)束了。可是她受著的這口冤氣,她不會忘了,那兩口吐沫,正是表示了她恨入肺腑。她受了人家的冤氣,不會忘記,同時,她受了人家的恩惠,也不會忘記的。楊大嫂回到家里時,果然合了姓陶的那話,楊大個子已是站在門外空地上,向這里張望??吹綏畲笊┳樱蟻硇Φ溃?ldquo;我早回來了,累著你跑一趟。”楊大嫂道:“我不跑,他們怎么會放你回來?其實(shí),光是我跑也是無用,還是得了秀姐娘給的那卷鈔票。”說著,兩人一同走同家去。劉家婆并不慢于他們,跟著腳步走了進(jìn)來,因道:“大嫂子,怎么樣?你還是信著我的話不錯吧?我們的命不好,有什么法子和人家比。有道是長子走到矮檐下,不低頭來也要低頭。你們得了秀姐娘幫這一個大忙,總要記著才好。”楊大個子向她一抱拳道:“不但是秀姐娘我們應(yīng)當(dāng)報(bào)答她,就是你老人家和李牛兒這樣和我們費(fèi)心,我們也忘不了。稍微遲一兩天,等著何德厚不在家的時候,我要去面謝秀姐娘一次。”劉家婆點(diǎn)點(diǎn)頭道:“那倒是正理。不過他兄妹兩人三天兩天吵嘴抬杠,你不要和她再加上一層麻煩才好。”楊大個子道:“這個我曉得。不過現(xiàn)在那醉鬼勢子也很孤,他未必敢把我們這些舊朋友都得罪干凈。聽說秀姐現(xiàn)在像坐牢一樣,悶在小公館里不能出來。本主兒都這樣不走紅,他這么一個沾邊不沾沿的親戚,還有什么興頭?”劉家婆道:“雖然那么說著,你還是避開他一點(diǎn)的好。好歹我們用不著和那醉鬼較量什么高低。”楊大個子笑道:“這個你倒可以放心,我總愿意省點(diǎn)兒事。”楊大嫂對楊大個子瞪了一眼,仿佛嫌著這話里有刺。楊大個子立刻將頭偏過去,笑道:“一天一夜,沒有吸紙煙,癮得要死,我去買盒紙煙來吸吸。”說畢,揚(yáng)長地走了。他夫妻倆因此有了個約束,不敢明目張膽去謝秀姐娘。唯其是不便去道謝,心里都擱著一分過不去。在這場公案過去了幾個月,有一個晚上,楊大個子喝了茶回來,一走進(jìn)大門,就深深地嘆了口氣。楊大嫂子道:“又是狗拖野雞的事,看不上眼了,回來只管嘆氣。”楊大個子道:“還管閑事嗎?管閑事管得人都不能脫殼。正是為了我們自己的事,不免嘆氣。你看何德厚這家伙,為了錢他把手足之情都送干凈了。我得了一點(diǎn)消息,他簡直和秀姐娘說,秀姐既是嫁出去了,成仙成佛,變牛變馬,那全靠她的命,不要去管她。那趙次長帶了信來,暫時讓她委屈一下子,那是不得已。只是娘家人不去勾引她,每月還可以貼一百塊錢的養(yǎng)老費(fèi)。坐在家里,每月白得一百塊錢,為什么不干呢?他又說,這小公館在什么地方,他也不曉得,秀姐娘要鬧也是瞎鬧。那秀姐娘和池鬧著,他益發(fā)下了狠心,要把秀姐娘送到鄉(xiāng)下去。免得秀姐娘在城里住,會訪出秀姐的下落來。這老賊不知道是一顆什么黑炭心!我和幾個人商量,要把他捆起來,丟到江里去喂王八。”楊大嫂笑罵道:“你少嚼蛆,事情沒有做到,讓人家聽了去,把你當(dāng)兇犯。不過姓趙的都說了這話,秀姐一定日子不好過。好在城南也不是東洋大海,她既是住在那個角落里,我慢慢地總可以找出她來。”楊大個子道:“我也是這樣想,我們可以到城南去探出她的消息,硬把她設(shè)法救了出來。”楊大嫂子笑道:“你又是一套七俠五義?你有那個能、耐,不會挑擔(dān)子賣菜,也不會為了收房租的一句話,就關(guān)到公安局里去。這件事你少管,讓我先來說明,這次決不讓弄出什么亂子,再連累你吃虧。”楊大個子想說什么,又不敢說什么,只是對她笑了一笑。楊大嫂道:“你笑什么?你難道諒著我作不出什么好事來嗎?你給我三天的限期,你讓我辦著你看看。”楊大個子笑道:“你沒有給我三天限期,你就算對得起我。我憑什么敢給你三天限期?”楊大嫂子點(diǎn)點(diǎn)頭笑道:“雖然你不敢和我硬,你心里未必肯服,我只有做出來你看了再說。”當(dāng)時她這樣說了,楊大個子也沒在意。到了次日,楊大嫂一大早起來,料理清了家事。

楊大個子是賣菜未回,她就把二個孩子托付了劉家婆,扮了個江北縫窮大嫂走出門去。頭上蓋了塊花藍(lán)布,手臂上挽個竹籃子,里面放著針線布片,籃子柄上,勾住一條六七寸長方的小板凳,直奔城南來。她心里估計(jì)了一陣子,趙次長把這小公館安得秘密,熱鬧地方不會來。怎么樣也是次長常來地方,破爛不像樣的房子不會住下。還有一層,也不是矮小房屋,秀姐隨便可以出來的。要不,怎么會把里外消息隔斷呢?她越想越對,在城南幾條街巷里,穿來穿去,只是打量情形。走到有點(diǎn)和理想中相符合的房子前面,就把小凳子取了出來,放在地上坐著,作一個候生意作的樣子。有人真要交點(diǎn)針線給她作時,她把價(jià)格說得大大的,卻也沒有人過問了。這樣在街巷里轉(zhuǎn)了一天,看看太陽落山,并沒有得著什么痕跡,只得回家。到了次日,楊大嫂又是這樣做法,并不感到疲倦。看看又到了下午三點(diǎn)鐘,第二日還是找不著痕跡。便提了那針線籃子,向回家路上走。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倒得著一點(diǎn)路線。有一輛人力車,飛快地拉到面前,看那車子油漆光亮,白銅包鑲了車杠把,分明是自備的包車。車子上坐著頗為肥胖的人,嘴唇上養(yǎng)一撮小胡子,與楊大個子所形容的趙次長,頗有幾分相像。靈機(jī)一動,想著莫非就是他。正是這個時候,那車子停著,他下了車了。他臉上帶了三分笑容,向車夫道:“你就拉到沂園澡堂門口,等著我好了,大概我有兩個鐘點(diǎn),可以到那里。”車夫答應(yīng)了一聲是,將車子兜轉(zhuǎn)著拉開了。楊大嫂一想,自己的包車,為什么不拉到要到的地方,卻在半路里停下來?好在自己是走著路的,就跟定了那人向前走去。由大巷子轉(zhuǎn)進(jìn)了一條小巷子,在一座八字門樓下,他搖搖擺擺地進(jìn)去了。看那房子,雖是老式的,但那墻壁粉刷潔白,梁柱整齊,卻是建蓋不久。而且門里面天井寬大,略略栽有花木,倒不是中人以下的家庭。便放下了籃子,就在這門對面一堵粉壁墻前坐下了。坐不到一會,門里出來一個江北老媽子,匆匆忙忙地走去。她雖看了楊大嫂一眼,并不曾說得什么。一會兒,她手上提了些紙包回來,像是瓜子糖果之類。楊大嫂看她時,她倒笑了。楊大嫂道:“這位大嫂,你笑我作什么論體系?”她笑遭:“你不是縫窮的嗎?”楊大嫂點(diǎn)點(diǎn)頭。她笑遭:“縫爛補(bǔ)破,你要找那男人打光棍的地方去動手。我們這里女將多似男人,而且人家打公館的所在,也沒有什么人穿爛的破的。你在這里坐三天蘭夜,也沒有人照顧你。”楊大嫂聽說,便提起籃子來,作個要走的樣子,一面答道:“我本來也看著這里,不像有針線做的所在。不過有兩個小孩子老遠(yuǎn)地叫著我,說是這巷子里有針線做。我走進(jìn)巷子來,也不知道是哪家有針線,糊里糊涂地就在這里坐下。你們這大門里房子有好幾進(jìn),就是住一戶人家嗎?”那老媽子道:“本來是住一戶人家。因?yàn)樯蟼€月,有我們老爺?shù)呐笥?,搬了一分家眷來,在后進(jìn)騰出幾間房子給他們住,算是兩戶人家了。”楊大嫂道:“聽你這位嫂子說話,好像是我們同鄉(xiāng)呢。貴姓是?”她道:“我姓錢,主人家倒叫我王媽。”楊大嫂笑道:“那你必定是錢家村的人,我們那里有個親戚叫錢老二。”王媽笑道:“不叫錢家村,你錯了,叫錢家圩。你是錢二癩痢的親家母吧?你莫非姓劉?”楊大嫂笑道:“對了,我姓劉。錢大嫂子,你把東西送了進(jìn)去,我在這等你一會,我還有事托你呢。家門口的人,不沾親就帶故,我們是很愿來往的。”

那王媽忽然認(rèn)得了一個鄉(xiāng)親,心里十分高興,果然拿著東西進(jìn)去,匆匆地又也來了。她笑問遭:“劉大嫂子什么事托我?”楊大嫂道:“聽說錢二癩痢也到這城里來了。他少不得會來看你們自己家里人吧?”王媽道:“我沒聽說他來呀。他來了一定會到我這里來的。”楊大嫂道:“那好極了。明天我再來探聽你的消息。這里兩戶人家姓什么?你在哪家做活?我也好來找你。”王媽道:“一家姓錢,一家姓趙。你來找錢家的王媽,那就不錯。”楊大嫂聽到說有一家姓趙,心中大喜,覺得皇天不負(fù)苦心人,居然把這事找得有點(diǎn)相像了。因笑道:“百家姓上頭一姓的人,也住在這里,百家姓上第二姓的人,也住在這里。”王媽笑道:“那怎樣攀得上人家,人家是做次長的。”楊大嫂幾乎噗嗤一聲,要由嗓子眼里笑了出來。因遭:“好了,明天見吧,我不要在這里耽誤你的工夫。”說著自去了。到了次日中午,楊大嫂就毫不猶豫地走到這里來,徑直地就敲大門,里面有人出來開門相問,她便說是找錢家的王媽,當(dāng)然毫無問題地,就放了她進(jìn)去。那王媽出來看到她,便引了她到后進(jìn)廚房里去談話。自然,楊大嫂因話答話和她鬼混了一陣,卻不住向外面去找一個探望秀姐的機(jī)會。這房子有點(diǎn)兒南房北做,天井都很寬大,像北方的院子。廚房在后進(jìn)房屋的外面,另有一個天井進(jìn)出,那也正像北方的跨院。楊大嫂在這廚房里和那王媽說話,隔了窗戶,伸頭向外張望,卻可遙遙望見那后進(jìn)院子。終于是她把機(jī)會等著了,但見秀姐穿了一件花綢長衣,略略地燙了發(fā)梢,一簇頭發(fā)雖然是比家里的時候,摩登得多了,可是比起那市面上真講究摩登的婦女,卻又相差得遠(yuǎn)。第一個印象,就覺得她還不是自己預(yù)料的那種風(fēng)流姨太太??上脍w次長寵她,還比不上普通那種寵法。再看她反背了兩手在身后,對天井里擺的幾盆花看著,只管繞了轉(zhuǎn)圈子,花也不會那樣好看,讓她如此注意。便不顧那王媽了,自己提了籃子,就向天井里走來??墒切憬氵€是那般轉(zhuǎn)了圈子走,并不因?yàn)橛辛四_步聲,抬起頭來看一下。楊大嫂站在屋檐下,向她出了一會神,便低聲道:“太太,有什么粗針活,讓我做一做嗎?”秀姐抬頭看著,不覺嚇得身子一抖顫,退后了兩步。這楊大嫂雖不是近鄰,在丹鳳街的人,誰不知道她?過去雖不天天見面,可是三四天總有一次見著。這樣的熟人,這樣的見面,便有點(diǎn)玄虛。那楊大嫂似乎明白她的意思,連向她丟兩個眼色,又將嘴向廚房里一努。秀姐定了一定神點(diǎn)點(diǎn)頭道:“你怎么走到這后進(jìn)屋里來做生意?”楊大嫂笑道:“我們是規(guī)矩人,不要緊的。昨日和這里王媽,新認(rèn)了親戚,才得進(jìn)來的。”秀姐道:“原來如此。那倒很好,我有兩三只衣箱套子,正要人做,你會做嗎?”楊大嫂道:“這有什么不會?只要你把樣子拿給我看,我就會做。”王媽聽到她說話,由廚房里趕了出來,向秀姐笑道:“趙太太,你有針活,只管交給她做吧。她是我們熟人,我們老早就認(rèn)得,針線做得很好。”秀姐微笑道:“既是有你和她作保,我就請她和我作點(diǎn)事。”說著,向楊大嫂抬了兩抬手道:“你可以跟我來看看,我的箱子在這后面屋子里。”說著,她立刻在前面走。楊大嫂為此事而來,當(dāng)然明白她的用意,立刻跟著她后面走了去。到了她的臥室里,她還未曾停止,繼續(xù)地向屋子后面走。走到了后面屋子里,秀姐才停住腳,望了楊大嫂,怔怔地呆立了四五分鐘。最后,她輕輕叫了一聲楊大嫂,眼圈兒紅著,立刻流下淚來。

楊大嫂低聲道:“你的事,我已知道了許多,訪了兩天,才訪到這個地方。我就是為你的事來的,有話你只管和我說。我先告訴你一句話,讓你安心,你娘很好。”秀姐道:“謝謝你,我也知道你是為我來的。但是我現(xiàn)在有什么法子呢?只有死了才能了事??墒俏乙懒?,我那六親無靠的娘,更不得了。你是最仗義的人,我是知道的。你現(xiàn)在可有什么法子救我一把么?”說到這個么字,她哽咽住了,向楊大嫂鞠了一個躬。楊大嫂早是放下了籃子,兩手?jǐn)v住她道:“你有什么苦處?你只管說。”秀姐道:“自從那個姓趙的把我娶了來,新鮮過幾天,他就慢慢地淡下來了。既說我知識太淺,又說我不懂交際,還說我不會化妝,多了!反正有許多條件,不配作他的姨太太。不過他也有一點(diǎn)相信我的地方,他說,想不到我那樣窮人家出來的女孩子,嫁給他的時候,倒是真正的黃花閨女,在舊道德上,我這人還可取。我這個黃花閨女,既是在他手里葬送了,他也就不忍中途把我拋棄。所以把我放在這城南角落里,不許我出去。那倒不專是怕把我跑了。他那原配的女人,厲害得很,已經(jīng)找到了我一張相片。她若是在路上遇到了我,恐怕就要讓我下不來。姓趙的本人,也落得作賊的一樣,三四天工夫,才溜著來看我一趟。這沒有關(guān)系,他不來看我,我一個人過得心里舒服些。無如這里的房東,是他的死黨,連前進(jìn)院子,都不許我出去。他又不是硬禁止我走,只要向前面去一趟,他們就把許多話來嚇我,說是這城南一帶,姓趙的原配,都埋伏下了人。又是打手,又是什么隊(duì),又是警察,說得活靈活現(xiàn),我原不信,可又不敢不信。只好坐牢似的,終日悶坐在這屋子里。照目前而論,有吃有喝,也有錢花,我倒也無所謂,只是想到了將來怎么樣,那就太可怕了。我還是初嫁他,在新婚的日子,他就這樣把我關(guān)在牢里,這向后過去,日子不更是一天比一天黑暗嗎?”楊大嫂道:“你的意思愿意怎么樣?只管說,我既然來看你來了,自然盡力而為。”秀姐看到身后有張方凳子,退后兩步,在方凳子上坐了。兩手操著,放在懷里,看了楊大嫂。楊大嫂道:“有話只管說,用不著什么顧忌。”秀姐道:“我倒不是什么顧慮。我根本沒有想到有人來救我。我也從來沒有這個打算。這時候你要問我有什么主意,我一時怎樣說得出來?”楊大嫂道:“好在這不是忙在一時的事。有那個王媽和我認(rèn)親戚,我隨時可來。只要你故意找些針活來我作就是了。”秀姐道:“你是真和她有親嗎?”楊大嫂笑道:“我若真和她有親,何至于今日才曉得你住在這里?那就早來看你了。”秀姐道:“既是這樣,那倒要你真和我做點(diǎn)針活。你家里的事,放得下來嗎?”楊大嫂道:“我既然要和你辦事情,家里的事就無所謂。兩個孩子托了隔壁劉家婆照管,楊大個子他自己會料理自己,這都用不著煩心。”秀姐聽說,果然找出一匹布來,交與楊大嫂裁剪,就在這后面屋子里開始作箱套子。那趙次長要困住秀姐,也是用的堅(jiān)壁清野之法,連伙食都附搭在朋友房東錢家。更也不曾用人伺候她,便請錢家的男女傭人順帶照顧著。這樣,他覺得秀姐一言一動,都瞞不了他朋友錢家。而且那些男女傭人,個個都給有賞錢,也不能不受賞圖報(bào)。趙次長雖是不能常來看護(hù)這位新夫人,就也斷定了不會有什么變化。楊大嫂來作衣箱套子,是王媽引來的,那是決沒有什么疑心的。楊大嫂在這后面屋子和秀姐談了許久,卻也沒有談出什么頭緒。也是秀姐心虛,總怕會露出什么馬腳,談一會子,自己也就離了開去。有時那王媽也到屋子里來看看,讓兩人不得不疏遠(yuǎn)一點(diǎn)子。到了四點(diǎn)鐘以后,又怕姓趙的會來,楊大嫂只好避開,約了次日再來。第二日去的時候,楊大嫂也另換了一種手法。帶了幾尺布去,送給那王媽,笑道:“這是我在外面和人家做針活得來的。常來打攪你,我心里很是不過意,這個送給你作件小褂子穿吧。”王媽笑得合不攏嘴來,因道:“你也辛辛苦苦得來的一點(diǎn)東西,我怎好用你的?不過不用你的,你也未必肯依,只好謝謝你了。”楊大嫂只要她收下了,就等于簽訂了一張友好協(xié)定,心里十分痛快,走到秀姐屋子里去,高聲道:“太太,我今天一定要把你那個箱套作起來。要不,你還有許多針活,以后不要我作了。”

秀姐也高聲笑道:“你這人很老實(shí),東西我也不等著要,你慢慢地作就是了。”她們這樣一說一答,都對面望著使了一個眼色。然后秀姐帶了她到后面屋子來,第一下,就塞了一卷鈔票到她手上。楊大嫂道:“你這作什么?我不是為錢來的。”秀姐道:“我也曉得你不是為了錢來的,但我要你和我作事,沒有錢怎么行得通?”楊大嫂道:“你先說,要我和你辦什么事?”秀姐道:“我昨晚上足足想了一夜,這姓趙的對我不仁,我也就對他不義。我就是當(dāng)他的玩物,我也要有個三分自由。把我塞在這文明監(jiān)牢里,好像我還是有點(diǎn)巴結(jié)不上,說我知識太淺。”楊大嫂搶著道:“笑話!不是為了知識太淺,就這樣便便宜宜地嫁給他作姨太太嗎?”秀姐道:“這話都不去說了。他既看不起我,就算我忍耐著,我也不會有個出頭的日子。三十六著,走為上著。”楊大嫂坐在椅子上,不覺兩手同時拍著腿,站了起來道:“對了。”秀姐搖搖手道:“低聲低聲。”楊大嫂對外面望望低聲道:“我一見你就有這個意思,只是不便說。”秀姐淡笑道:“你以為這是鬧著玩的事呢,可以隨便說。那姓趙的說他是官僚,他又是個流氓。要是跑得不好,還落在他手掌心里,那就是自己作死。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若糊里糊涂走了,那不是先和我娘找麻煩嗎?當(dāng)真的,他把我放在這地方,就會把我關(guān)住了嗎?我就是怕我走開了,連累著我的老娘,現(xiàn)在我要請你替我辦的一件事,就是想法子把我娘送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住著。然后我這條身子無掛無礙就可以遠(yuǎn)走高飛了。”楊大嫂手上,捏著她給的那一卷鈔票,望了她倒沒有話說。秀姐道:“你那是什么意思,以為這件事不好辦?”楊大嫂道:“不是那意思,你看我們也是離不開城市的人,把你老娘送到哪里去安頓?”秀姐指著她手上那一卷鈔票道:“這就是我為什么交這一筆錢給你的原故了。你們離不開這座枉死城,難道也沒有個親戚朋友在別的地方?”楊大嫂昂著頭想了一些時,因點(diǎn)點(diǎn)頭道:“有是有兩個人,可以找他一下。不過……”說著搖了兩搖頭道:“就怕你不肯找。”秀姐道:“有人救我老娘出去,那就是救苦救難觀世音了,我有個不愿的嗎?”但楊大嫂把這個人的名字,送到口里,依然忍了下去。只是搖搖頭帶了微笑。這事透著很尷尬,倒讓秀姐莫名其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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