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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回 微露兒女情當(dāng)時尷尬 忽傳生死信前路凄涼

燕歸來 作者:張恨水


在這個時候,天色是慢慢的亮了。燕秋和健生的談話聲,也就驚動了隔壁屋子里的昌年,草草的穿了衣服,就迎了出來??吹浇∩?,猶是披著衣服,站在窗戶外面。那燕秋的房門,又是緊閉著,這倒有些愕然。因問道:“你起來得這個樣子早?”

健生道:“我還沒有起來的時候,就聽到燕秋在屋子里發(fā)哼,我不知道她是病了,還是作夢話,我就悄悄的站到這窗戶外來聽著,聽她說些什么。原來她不是生病,也不是說夢話。她是睡得傷心起來,又在哭呢。我讓她哭動了心,只管勸她。”

健生一面解說著,一面就紅起臉來。昌年本來是不怎樣的注意,健生紅起臉來,這倒讓他不能無疑。便笑道:“早上天氣很涼,你扣上紐絆吧。”

健生也不多說,兩手操著衣大襟,匆匆的就向屋子里跑了去。

昌年站在屋檐下,倒不免呆了一會子。這就向燕秋的窗戶里面問道:“燕秋!你怎么了?又傷心嗎?”

只這一句話,已經(jīng)看到燕秋把房門打開,紅著眼眶子,兀自帶了笑容道:“我這一發(fā)牢騷不要緊,把你二位全驚動了。其實我到了這樣荒落的家鄉(xiāng),時時刻刻全可以發(fā)牢騷,你二位哪里管得了許多。”

昌年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據(jù)我勸你,還是把心放開一點吧。人事是難說的,你以前想回來,果然就回來了,現(xiàn)在你想家屬團圓,說不定,總也會團圓的。”

燕秋笑道:“但愿如此吧!不過我想回來,是想了五六年之久的。你想:我若這樣再想五六年,才能把家屬想得團圓,恐怕那時候的人事,又變得不可思議了。”

昌年道:“天下事哪里顧全得了許多!只好各盡人事。若以盡人事而論,你也就夠盡人事的了。”

燕秋站在門里頭,手扶了門框,向昌年身上望著。昌年站在屋檐下,兩手插在褲岔袋里,來回的走了幾個來回。燕秋有許多時候沒有說話。昌年也就有許多時候,一個勁兒發(fā)呆,一個勁兒來回的走。健生卻由屋子里再跑出來,向昌年笑著道:“你說我把衣紐沒有扣起來,可是你還沒有穿襪子呢。”

昌年低了頭一看,可不是光了兩腳,踏了鞋子站在屋檐底下,便笑著一縮脖子道:“我真糊涂,連自己赤了一雙腳,都還不知道。笑話笑話!”

他口里說著笑話兩字,人已經(jīng)走進屋子去了。

健生在十分鐘之內(nèi),就把這一種怨恨給報復(fù)了,心里是十分高興,因之站在那黃土磚架起來的條桌邊,只是提了一把破舊茶壺,不住的向茶杯子里斟著。斟過之后,他就端起來喝。喝完之后,他又再提起茶壺來斟。昌年看了,便笑道:“一大早起來,你只管喝許多涼茶,不怕肚子痛嗎?”

健生道:“老實說,由西安向西走了來以后,沒有喝過像這里這樣好的水?,F(xiàn)在遇到了,就非喝一個飽不可!”

說著,把杯子端起來,又連連喝了兩杯。昌年坐在炕頭上,將襪子在腳上慢慢的套著,眼睛雖是看了腳上。可是他的心,卻不屬于腳上,不斷的用手去摸襪子,口里還不住的道:“到了西北來,實在也講不到什么衛(wèi)生了。不吃的得吃,不喝的得喝,不愿去的地方也得去。”

健生喝了兩杯涼水下去,見昌年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氣,只管將襪子統(tǒng)向腿上拉扯著,而且過用手去撫摸著襪子正面,似乎這襪子上有了什么花樣,很可以引起他的注意。因站定了,半側(cè)著身子,向昌年望了許久,笑道:“你提起不能去的地方,我們也得去,這倒讓我想起了一件事。西北的窯洞子,我們始終沒有參觀一個痛快……”

昌年這才昂起頭來,向他望著笑道:“你這話說出來,是有點善忘吧?我們在窯洞子里住也住過,怎么說是還要參觀一個痛快?”

健生道:“我們雖是住過窯洞子,可是那窯洞子是在旅館里的,大概便于旅客的房間,究不能算十分下等。我們?nèi)羰且吹侥钦嬲呢毭窨?,就得到鄉(xiāng)下小窯洞子里去看。”

昌年點了點頭笑道:“貧民窟三個字,雖是很普通的名詞,可是用到窯洞子上去,卻十分的合宜。”

健生笑道:“那末,你是贊成我的建議的了?”

昌年道:“出去玩玩,我沒有什么不贊成。只是我得向燕秋問上一聲,假使她有什么事要我們代辦,我們就不便離開她了。”

健生還不曾答言,燕秋就在門外答道:“你二位要參觀什么,只管去參觀,今天我實在沒有什么事。老實說,昨晚上我一晚全沒有睡好,今天我該好好的躺著睡一會子。”

昌年道:“你不是要在今天出去拜訪你的親戚嗎?”

燕秋道:“也許去。”

只說了這三個字,她又嫣然一笑道:“假使我去拜訪親友,當(dāng)然也只好是我自己一個人去。”

昌年拱著手,又點著頭笑道:“是是是!我簡直有一點糊涂了。吃過早飯,你去拜訪親友,我同健生出去玩去。我們分道揚鑣。”

燕秋走到屋子中間,分別向費、伍二人臉上看了一看,轉(zhuǎn)了眼珠子笑道:“我的親戚,為了我的原故,是你二位的朋友;我的朋友,間接算起來,也就是你二位的朋友。大家都是朋友,倒不能含混的過去,我必得介紹他們和二位見一見面。”

健生道:“這倒是當(dāng)然的。”

昌年還是抬起一條腿兩手抱了膝蓋,坐在炕沿上,聽到這話,卻向他瞟了一眼,也沒有說別的話。

燕秋卻跳到房門外去,向店伙操著本地話,叫他預(yù)備茶水早飯。健生眼看她抬手撫摸著后腦的頭發(fā),很快的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去,這就低聲向昌年道:“昨晚上她哭了一宿,怎么這個時候,笑嘻嘻地,又高興起來了?”

昌年望了他一眼,微微的笑著。健生道:“你笑什么?這里面還另有什么問題嗎?”

他把兩只手胳臂環(huán)抱在胸前,向昌年偏了頭望著。昌年笑道:“并非是這里面有什么問題,因為我見你在今天對她特別注意,倒有點奇怪。”

健生對于他這話,也不駁回,照樣的報之以微笑,不但是把在胸前的兩只胳臂,更是抱緊了些,而且把一只腳微微的懸了起來,將腳尖點了地,身子一顛一顛的,顛得身子全有些抖顫。昌年也只好是笑笑,又能說什么呢!

大家用過了茶水,不多大一會子,店伙就送了早飯來??磿r,兩個大瓦盤子盛著熱氣騰騰的十幾塊黑饃,另外兩個盤子,一盤子寬葉子韭菜炒肉絲,一盤子炒雞蛋,還有一個小些的碟子盛著帶汁水的干辣椒末。昌年看了,直彎下腰去,將鼻子尖湊在黑饃上嗅了一陣,而且兩只手掌,互相搓著道:“今天早上的飯菜,何以如此之好?”

燕秋手里,又捧了兩只碟子進來,卻是一大一小。大碟子是切的紅皮子白蘿卜,乃是生的;小碟子,是一大撮黑鹽,看了顏色,好像炒過了似的。她一塊兒放在桌上,這就笑道:“請你二位嘗一嘗我們這里的土產(chǎn)口味吧。”

健生笑著道:“這韭菜炒肉絲,也算是你們這里的口味嗎?”

燕秋笑道:“果然要用我們這里的口味,弄給你二位吃,那就恐怕你二位有點吃不來,就是把韭菜整把的切成了一段一段,放在碟子里,在吃飯的時候,用筷子夾著蘸了鹽吃。”

昌年已是左手拿了一大塊熱饃,右手拿著筷子,在韭菜碟子里撥了幾撥,他挑起一葉韭菜,笑道:“這葉子真不算小,有我們江南大蒜葉子那么寬。就是這肉絲,卻也切得恰如其分,有燕秋你那小指頭粗。”

燕秋就伸了一個小手指,笑道:“有我這指頭粗?你是說我指頭粗呢,還是說韭菜葉子炒肉絲粗呢?”

昌年笑道:“指頭等于韭菜,其不粗可想。”

燕秋笑道:“這倒是真話。我初到江南的時候,看到江南的韭菜葉子,細(xì)得像小蒲草一樣,我倒很詫異。自然,你們由江南到西北來的人,看到這種樣子的韭菜,也是奇怪的。吃吧吃吧,趁熱的,不要只說話了。”

她說著話,手里已是拿起了一塊黑饃,也就捏著筷子,陪著吃起來。她來了一塊生蘿卜,在辣椒碟子里一蘸,然后送到口里去??茨菢幼?,倒是很有味似的。健生便笑道:“我也歡喜吃辣椒的,讓我來吃一塊試試。”

于是夾了一塊蘿卜,在辣椒小碟子里蘸過,向口里送了去。只用牙一咬,立刻吐了出來,把眉毛皺著,舌頭伸出來多長。昌年笑道:“怎么樣?不大好試嗎?”

健生伸一個食指,連連的向那小碟子里指了幾指,搖著頭道:“這真不是玩意!我以為這和東方的辣椒油一樣,可以隨便吃的。哪里知道這里面是醋,而且還沒有擱鹽,又酸又辣又淡,我實在吃不下去。”

燕秋笑道:“這是你外行。你應(yīng)該明白:西北人是連鹽全舍不得吃的人,決不能夠把油浸辣椒末。”

健生拱拱手道:“我對于這一點,真是忽略了。不過現(xiàn)在我雖然是明白了,可依然還不愿領(lǐng)教。”

燕秋道:“我本來要吩咐飯店里,燉一只雞來吃的,只是二位要出去看看,已是來不及了。”

昌年道:“今天你為什么這樣的客氣?”

燕秋道:“你看,你們已經(jīng)走到我的家鄉(xiāng)了,你二位千辛萬苦,送我送到這里,我應(yīng)當(dāng)盡一盡地主之誼。”

健生道:“你在平?jīng)?,不是已?jīng)盡了地主之誼的了嗎?”

燕秋道:“平?jīng)鼍烤共皇俏业募遥遗露坏搅四抢?,不能再西進了,所以就在那里酬謝?,F(xiàn)在到了這里,這才是真正的家鄉(xiāng)。我原來的意思,哪怕是我家荒蕪得只剩了一所空屋,我也要請二位在我家小住兩天。不料回得家來,就是那樣一片荒地,沒有法子,只好請二位在飯店里吃飯了。說到一個請字,那是未免可笑的。我想我們在南京的時候,看到人力車夫吃這種飲食,也會替他們難受的。”

他們?nèi)齻€人,圍了那土磚墩子支起來的條桌,站著吃飯,健生站在中間,燕秋站在右手;健生拿瓦盤子里的一個饃,慢慢的揭去外面一層浮皮,這就笑道:“吃饃揭浮皮,這和外國人吃面包去面包邊一樣,是一件要不得的事。不過我自己不知道什么原故,當(dāng)我拿著饃在手上的時候,我就止不住做出那不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

他口里說著,已經(jīng)把撕下來的饃皮,捏成了一個小團團,扔在盤子里。燕秋望了他道:“本來我對了這種黑饃,斑斑點點的沾上許多灰塵,也是不敢吃的??墒俏蚁胫顺赃@個,還有什么好的可吃?在此地人,看到我們吃這樣好的黑饃,差不多是東方的人參燕窩。我們……”

她說到這里,將筷子去撥韭菜吃,似乎是很注意的樣子望著碟子里,沒有理會到其他的事情。健生道:“燕秋經(jīng)過了這一番奔波,為人是非常的穩(wěn)重了。稍微帶一點鋒芒的話,就不肯說了出來。其實我們這樣好的同學(xué),不應(yīng)當(dāng)帶那些痕跡。”

燕秋微昂著頭,嘆口氣道:“我當(dāng)過丫頭,丫頭和快嘴兩個字,是向來發(fā)生關(guān)系的。幼年間,這個印象是很深,所以自今以后,我要格外的小心了。”

健生道:“穩(wěn)重固然可以減少是非,但是也有壞處。”

燕秋回轉(zhuǎn)頭來向他瞟了一眼,微笑道:“這倒奇怪,難道穩(wěn)重還不對嗎?”

健生把筷子放下,背轉(zhuǎn)身來溜了兩步,昂頭向天上嘆了一口氣,可又笑道:“雖然是非減少了,可是天真也減少了。”

說著,眼睛還是望了天。燕秋聽了這話,也是拿了一塊黑饃在手,慢慢的去撕皮,沒有接著說什么。昌年卻是低了頭,只管夾肉夾蛋,吃了一個酣。燕秋和他所站,是在中間隔了一個空當(dāng)?shù)模唤∩x開了,燕秋也并不站過來些,把一塊黑饃的皮都完全撕光了,健生還沒有走過來,便笑道:“你怎么不吃了?吃飽了嗎?”

健生笑道:“我心里,好像想起了一個問題??墒菫榱艘蛔⒁獾匠缘氖虑?,把我要想起來的那個問題,又給忘了下去了。”

昌年將筷子頭點點碟子里韭菜,笑道:“世界上最重大的問題,還能超過吃飯的這一件事嗎?先吃吧,別想了。”

健生回轉(zhuǎn)身來,依然在那個空當(dāng)里站著。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大家吃起飯來,卻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站著。

吃完了飯以后,燕秋首先回房去擦臉。健生笑道:“吃了這些干燥的東西,胃里實在是夠擁塞得很,要去找一碗熱茶喝了。”

他說著話,不覺就走出了房門。這一間的房門,是和燕秋的房門并立,所以走到了這間房的門外,也就是燕秋的房門外,這一間房,那門外是一條長的廊檐,下臨著低下一尺多的院子。西北的屋院,是不會有什么陳設(shè)的,光光的一片黃色地皮。但是健生對于這地皮,似乎是當(dāng)了一種美術(shù)品在賞玩,只管靜靜的看了出神。在出神的當(dāng)兒,卻有一種脂粉香味,細(xì)細(xì)的送進了鼻端。健生忽然回轉(zhuǎn)頭來一看,卻看到燕秋雪白的一張臉子,在兩頰上,還微微的有些紅暈。無疑的,在抹粉之外,又抹上兩塊胭脂了。健生這樣一回頭,正當(dāng)了她向門外來,兩個人打了一個照面。她忽的嫣然一笑,把頭低了下去,那是有些難為情了。健生道:“燕秋!你要出去嗎?”

燕秋一低頭,笑道:“我應(yīng)該出去訪訪我的親戚朋友了。不過我一路凄涼著回來,臉上帶了病色不淺。我想著,免于故鄉(xiāng)人對我疑心起見,就在臉上抹了些胭脂粉。”

她說到這里,把臉色正了一正,又低下頭去,不住的牽扯著衣服。健生道:“這是自然。老遠(yuǎn)的由江南回來,就是不能有點事業(yè)給人看,也帶一副生氣勃勃的顏色給人去看。”

正說著,昌年也出來了。燕秋雖不敢斷定人家就是看著她的臉上,可是,就在這個當(dāng)兒,她又嫣然一笑,把頭低了。昌年道:“燕秋有事,你就自便吧。我同健生走出去,隨遇而安的走;走到哪里,就參觀哪里。肚子餓了,或者是天色黑了,我自然會回來,你就用不著管了。”

燕秋看他說話的態(tài)度,故意持著十分鄭重的樣子,這就也隨了他把顏色鎮(zhèn)定著,笑道:“只要你不嫌這些窯洞子里面臟,我想你所得著的成績,一定會出乎你意料之外。”

昌年笑道:“同時,我也預(yù)祝你,你所得的成績,一樣的出乎我們意料以外。”

燕秋點著頭,微笑了一笑。不知什么緣故,大家在這個當(dāng)兒,全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尷尬意味。還是燕秋進房去,又在箱子里找了一條手絹揣在身上,這才回轉(zhuǎn)身,向昌年點了個頭,笑道:“對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

可是她說完了這句話之后,掉轉(zhuǎn)頭來,卻又看到健生也站在一邊呢,這又和他微笑著點了一個頭,才昂頭走出去了。她實在走得匆忙,也沒有告訴店伙把這里房門關(guān)上。

昌年眼望她走得遠(yuǎn)遠(yuǎn)了,才笑道:“你看,她向來不抹胭脂粉的,今天的情形,可有些變更了。”

健生道:“我倒沒有怎樣注意她的態(tài)度。”

昌年笑道:“這也并不用得人去注意她的態(tài)度。她向來的臉上,是保持著那一分本色,今天突然的臉上有紅有白,豈不是可以讓人注意。”

健生道:“我覺得這并沒有什么意外。在南京的時候,她在作大小姐,就是天天搽胭脂抹粉;后來出門北上,一個旅行的人,本來就不能怎樣顧到修飾上去;加之在西北旅行,又是風(fēng)塵撲面,讓人周身都會沾著黃土,臉上抹胭脂粉,都是白費力的。到了這里,她究竟不用在風(fēng)塵中仆仆奔走了,所以她搽起粉來。”

昌年笑道:“據(jù)你這樣說,你是向來就注意著她的行動,倒不是今日為始了。”

健生搖著頭,連說:“笑話,笑話!”

自走回房去了。昌年站在房門外,定了一定神,便笑著叫道:“老伍!你該出來了,我們一塊去參觀窯洞子吧。”

健生在屋子里答應(yīng)了一聲,還澀留了一會子,方才出來;就是出來的時候,臉上還紅著呢。昌年似乎把剛才的事全忘了,這就很平常的樣子道:“我們就走嗎?”

健生道:“我和你一樣,在飯店里是一點小事都沒有的,說走就大家同走吧。”

昌年的臉上,始終帶了微笑,就在前面引路。健生默然的由后面跟著。

出了飯店門,昌年慢慢的向西走去,只回頭看了一看,沒有說什么,卻是帶了一種微笑,在前面引著路。由這里徑直的走,這就到了隆德的西門。那城門的高度,正只好超過人的頭;而且黃土磚墻,發(fā)著一種淡黃的顏色,讓人看著,真疑心這墻是水洗過了的。在兩扇歪斜的城門上,像脫癩子皮一樣,零零碎碎的向外剝落著鐵皮。尤其是門的下半截,被那來往的車輛,在門上碰撞著,大一條痕跡,小一條裂縫,沒有半尺大的好所在。在那兩扇破門下,卻也站了四名穿灰色短衣的人,斜背了一根槍,各斜伸了一只腿站著。昌年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就停住了腳,等健生走到了身邊,低聲問他道:“你看這一個古老的城門,站著這樣四個人,頗有一點不調(diào)和吧。”

健生淡淡的笑著,向他點了一個頭,表示著答應(yīng)的意思。昌年笑了一笑,依然在前面走著。那城門口四個兵士,看到他兩個人從從容容的走出門去,都把眼睛向兩人身上直了看著。昌年、健生并不理會他們的態(tài)度,徑直的向前走。走了約有半里路之遙,昌年站定了腳,向身后的健生微笑道:“老伍!你那心里頭,總含有一些芥蒂嗎?”

健生將肩膀扛了兩下,兩手一揚笑道:“這話從何說起,好好兒的同路旅行,我為什么帶著芥蒂?”

他在口里,這樣勉強的解釋著,背了兩手,作出那很自在的樣子,慢慢的向前走了去。結(jié)果,昌年落在后面,倒反是跟著他走了。彼此為了找些農(nóng)村的材料,并不是由了大路走,出城而后向左手轉(zhuǎn)著彎,順了一條斜坡小路,漸漸的下降著走。這個小坡,似乎是個小山丘改成麥田的。因之那麥田或高或低的一塊,也就有了許多陡削的田岸。這田岸有三四尺高的,也有七八尺高的,光滑淡黃,并沒有什么縱橫的裂痕,更沒有指頭粗細(xì)一叢青草。東方人眼里看來,真是一種奇觀。昌年道:“你看,這樣全屬土質(zhì)的田岸。在我們東方,豈不是鋪了絨毯子一般的細(xì)草?現(xiàn)在這土岸上,連一撮青苔也沒有。”

健生在田岸上掐了一小撮土下來,兩手搓著,變成了細(xì)粉疙疸,將手掌托著,望了道:“照說,這土也是很肥的??上怯晁鄙?,若是雨水多,植物在這里面滋養(yǎng),一定也是很容易的。”

昌年笑道:“萬物有一弊,也就有一利。這土不滋養(yǎng)植物,倒可以開土洞,當(dāng)屋子住的。”

健生跳上一塊高麥田,四處張望著,只看到一些縱橫起落的方塊麥田,并沒有一處人家,也沒有一叢樹木。高原莽莽,和蓋下來的天腳相接。因笑道:“老費,回城去吧,我們這找得出什么人情風(fēng)土來?”

昌年道:“你別忙,你看那崖底下冒出有煙來,不就是有人家在那里嗎?”

健生向那里看去,果然一股青煙,由地底冒出。在空氣里面,似乎還帶了一種馬糞的臭味。因點點頭道:“你說的有理,有地方燒著馬糞,一定也就有窯洞子。那么我們就對準(zhǔn)了這煙的所在走去,一定可以找著窯洞子的。”

說了這話,二人順了斜坡,步步向前走去。

到了出煙的所在一看,果然是一堵壁立的土崖。那土崖,淡黃的顏色,其平如鏡。上面像死去了的月球,沒有一點生物。在土崖中間,一列挖了三個窯洞子門,其中一個,比較小些。在門頭上,是開了一個尺來見方的窗戶,由窗戶窟窿眼里,一陣陣的向上擁著青色的煙霧頭子。那三個洞門口,農(nóng)村器具,什么也全不見,只是兩個破碎的瓦罐子,配了一只病狗。那狗卷縮了身體,把尖嘴擱在后腿縫里,還在打著呼睡覺呢。昌年搖搖頭,低著聲道:“這不但是地方貧寒,連這里的空氣,我都覺得是貧寒的。”

健生笑道:“唯其如此,我們有進去參觀之必要。可是這地方,內(nèi)外之分很嚴(yán),我們怎樣的進去呢?”

他兩人正在這里徘徊著,卻看到那窯洞子門里,伸出一顆人頭來,向外面張望了一下。昌年遠(yuǎn)遠(yuǎn)望到那人臉上,似乎有一叢枯燥的胡子,這就冒昧的叫了一聲老漢。那人被這聲老漢叫著,復(fù)又伸出半截身子來,向二人探望著。這一下子,二人將他看清楚了:一張黃瘦的臉子,像龜板一樣的裂成無數(shù)的皺紋;兩個凹下去的眼眶子,和翹起來的尖下巴,活像一個骷髏。那下巴尖上的胡子,根根直豎的伸了向前;在那胡子底下,再透露著一條瘦長的頸脖子。這一副相,真是十分難看。

在他們這樣打量著的時候,那人也就走了出來了。他下身只穿了一條藍(lán)布單褲子,那藍(lán)色也就洗刷得成了灰白色了;尤其是他身上,透著奇怪,是一件羊毛氈子特制的衣服;前面一塊氈,后面一塊氈,兩只手全露了出來,倒有些摩登意味。這特制的衣服,并沒有鈕扣,根本上羊毛氈子也無法作鈕扣;只是將一根粗麻索,攔腰一捆,以便把那羊毛衫緊縛在身上。只看他那兩只手臂,仿佛是枯蠟作的。在那枯蠟上,一根根的青紋暴起,襯出他筋肉的缺少。兩人繼續(xù)的向他打量著,慢慢的走近了他的身邊。他就笑道:“兩位老爺!你是城里來的嗎?”

說著,將他的枯瘦拳頭抱著,拱了兩拱。健生道:“老漢!你就住在這窯洞子里嗎?我進去看一看,好不好?”

老漢道:“唉老爺!我們這窯洞子里,什么都沒有了,要糧食是找不到的。”

昌年這就回轉(zhuǎn)頭來向健生笑道:“聽他這話,倒疑心我們是強盜。”

健生向老漢笑道:“你不要錯疑了,我們是由南京來的,沒有看過什么窯洞子,我們到這種地方來了,我們倒想多看看。”

那老漢聽了這話,不由得偏過頭來,翻了眼向健生望著,因道:“是南京來的?”

健生道:“是的呀!這也沒有什么奇怪吧?”

老漢道:“奇怪的。早兩天,縣城里有人來告訴我,說是洋報上都登出來了。我的侄女,在南京做了官了,快要回家掃墓。這是縣老爺那里傳出來的話,總不會假的。你兩位是同她一塊來的嗎?”

費、伍二人這就不由得對看了一眼,怔怔的望著。老漢道:“你二位是的吧?是南京來的吧?”

昌年道:“你的侄女姓什么呢?”

老漢道:“她姓楊呵!我和她父親是表兄弟。”

昌年道:“你那侄女有名字嗎?”

老漢道:“有呵!小名叫燕兒,于今她做了官了,恐怕不會叫那小名了。”

費、伍二人都像吃了一驚,身子微微一聳,彼此再對望著。昌年點點頭道:“我倒知道你侄女的消息,你老漢貴姓呢?”

老漢拱拱拳頭道:“不敢不敢,我姓陳。請到窯洞子里去坐坐吧!”

二人巴不得一聲,也不再謙讓一點,就跟著他走進窯洞子去。

那窯洞門雖有兩尺多寬,卻只有三尺多高,還得彎了腰向里面走。由外向里走進來,眼前先就是一黑,暗昏昏的,分不出高低上下;只得各站定了腳,先把神定上一定,再仔細(xì)的看著。原來這個洞子,卻是相當(dāng)?shù)恼?。在頭上高過去一尺,那便是洞頂。在洞的里壁,依著原來的洞土,挖了一具長方形的土炕。這土炕依了面積算,已是占去土洞二分之一了。在洞口上,有一個立體型的土灶,雖是放了一只瓦缽子在上面,還有些煙火氣,在地上挖了一個小洼,亂堆了一些牛馬糞。那老漢不讓客進門,卻也罷了;讓客進門以后,他卻是慌了。因為這個窯洞子里,除了那張土炕而外,并無第二處可以落座。若是說到這炕,卻也夠貧寒的,連炕席也沒有一張,只是兩條灰黑的羊毛氈子,隨搭在炕上。另一頭,放了一捆繩索,和莊稼人用的鐵鋤之類,再配上了幾個瓦缽?fù)邏麄€的塞了一座炕頭。在這窯洞子里面,空氣不怎樣流通,似乎還有一種膻臭的氣味,送到了鼻子里面來。這一下子,主人翁只管在屋子里打轉(zhuǎn),那兩個客也感到有些進退不安。老漢笑道:“我們這里是苦叫連天,一個落座的地方,也是沒有的。”

昌年也仔細(xì)想著:這個窯洞子,難道就是這樣的簡單?于是又站在洞中間,四面一尺尺的觀看。這樣看著,算是看清楚了。原來在洞壁上,還貼有幾張舊報紙和香煙盒子里的小畫片,配著幾條漆黑的燈火焰子。便向健生笑道:“你看這種生活如何?”

健生將手握著鼻子,已是走出洞門外來了。昌年和老漢,也一同跟了出來。老漢道:“我們這里,真是苦叫天??蛠砹?,連一小塊坐的地方也沒有。”

昌年道:“陳老漢!我要問你一句話,你說和楊家是親戚,你知道楊家人現(xiàn)時在什么地方呢?”

陳老漢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很清楚呀。她一家子五口,我那大侄兒子二侄兒子全當(dāng)了兵。聽說大侄兒子,在潼關(guān)外面打仗死了,二侄兒子呢,在平?jīng)霎?dāng)個連長,但是也沒有到隆德來過,一直到蘭州做官去了。后來我那表兄倒是回隆德來過一次,聽說兒子作官了,高興不過,在家只停了兩天,立刻就追到蘭州去了。”

昌年道:“呵!她二哥做官了,她那母親呢?”

老漢道:“聽說死在河南了。”

健生道:“你就說那是她母親,你準(zhǔn)知道,這一家楊姓,就是燕秋一家嗎?”

昌年道:“當(dāng)然是一家,不是一家,怎么人數(shù)名姓,樣樣相同。”

健生沉吟著道:“假如這話是真的,我們能照直的告訴燕秋嗎?”

昌年道:“為什么不能告訴?”

健生道:“她知道了這消息,她能跟著不向蘭州去嗎?假使還向蘭州去,我們……”

說到這里,他把話停止住了,對著昌年微笑。昌年道:“事到于今,我們還說什么。要我們跟著到新疆去,我們也只有跟了去。”

陳老漢聽他二人說話,倒有些不解,向二人臉上望著。健生笑道:“我們說話,你有些不懂吧?我說:若是你侄女作了官的話,你愿意去見她嗎?”

陳老漢笑道:“呵!你這是啥話?親戚作了官,只怕自己巴結(jié)不上,哪里還有不去找的道理?”

健生向昌年道:“老費!你看,這是無巧不成書。既然這事是瞞不了燕秋的,那無須去參觀窯洞子,立刻就帶這位老漢去見燕秋,讓他們見著談?wù)劇?rdquo;

陳老漢半偏了身子,把頭向費、伍二人臉上望著,因道:“是嗎?燕兒真?zhèn)€做了官了嗎?老楊雖是鬧得家破人亡,有了這樣一天,他也是很值得呀。有勞二位,立刻帶我去見見她,我不想求什么,只要見她一面,看到她是怎么一副老爺?shù)臉幼印?rdquo;

費、伍二人沉吟了一會子,健生便點點頭道:“可以的,你家里還有什么人?可以同去會親。”

老漢道:“我家的老婆子,在隔壁洞子里呢。我走了,也要讓她來看著洞子。”

健生低聲道:“你看,他這樣一個光洞子,還要派人看守著。”

老漢似乎懂了這句話,這就笑道:“你不要看這個光洞子,大意一點就要偷個光,比我窮的還有呢。”

說著,昂了頭,向隔壁洞子門叫道:“喂!我要到城里去,你出來看著洞子。”

說著,不到一會子,一個老婆子扶著洞門走了出來,走到洞外,就向老漢問道:“你好好兒的又到城里去做什么?”

老漢道:“你不知道嗎?楊家燕兒做了官回來了。”

一言未了,那老婆子忽然雙膝向下跪著。費、伍二人這才看清楚了,她穿一件藍(lán)布襖子??傆腥畟€補釘,然而還有幾處地方,露出了灰白色的棉花球,和乞丐差不多;再加上一跪,嚇得二人向后連連倒退了幾步。大家臉上變了色問道:“這這這是怎么了?”

老漢倒底是個男人,常和東方人接近,知道二人驚訝的原因,這就笑著把兩手同搖起來,因道:“這沒有什么,也并不是同你兩位老爺行禮。我們這里的女人,都是很小的腳,站立不住。她走到空場里,手扶不著什么,只好跪了下來了。這是常事,算不了什么!”

費、伍二人聽著,向那老婦人看去,果然那位老婆子腿雖屈下去,卻直挺挺的豎了上身。老漢道:“我進城去看看,不知道是不是燕兒姑娘。若果然是的,我們也有一點救星了。你趕快進洞去吧。”

那老婆子答應(yīng)了一聲,這就兩手伏在地上,爬進了洞去。在她爬的時候,兩只腳伸在后面,是可以看得見的,小得只有菱角那么大。為了腳小的緣故,那腿小得也像木棍子一樣。健生搖搖頭道:“女人包小腳,為了是好看。到了這大年紀(jì),這小腳的丑相,也就全出來了。”

陳老漢臉上,表現(xiàn)著一種慚愧的樣子,淡笑了一笑,跟著他們一塊兒進城來了。

到了飯店里,卻看到燕秋的房間是半虛掩的,便站住了腳,高聲叫道:“燕秋!你有一個姓陳的親戚嗎?他來尋你來了。”

燕秋在屋子里答道:“是的嗎?”

只這一聲,她已經(jīng)跳了出來,一只手扶了門框子,一手理著鬢發(fā),向他們?nèi)齻€人看了一看,然后真跳出門檻來,兩手握住了陳老漢的兩只手,因大聲笑道:“哈哈!這是表叔呀!噯呀!是我的表叔呀。表叔表叔!你怎么會知道我在這里的呢?”

她口里說著,兩只腳還跳上了兩跳。這位陳老漢被她執(zhí)著兩手,再向她身上看去,見她穿的藍(lán)布衣服,那袖子也過不了脅窩多少;下面穿了一條黑綢裙子,又只長齊膝蓋,下面的洋線襪子,緊緊的裹了兩腿,那是完全透露出腿的原形來;下面的大腳,穿了兩只大兵穿的皮鞋,這更形容得這個孩子是男不男,女不女。尤其是她頭上的頭發(fā),后面剪齊了,由耳邊作個半圓形,圍了后腦勺。他對于燕秋,簡直是看呆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燕秋牽著他的手,讓他進房去,因道:“表叔!我們到屋子里面去坐坐吧。”

費、伍二人,覺得他們有話要談,總不免涉及個人的秘密,這也只好由人家去談話,彼此是應(yīng)該避到一邊去的。因此費、伍二人并不多說什么,就這樣走開了。燕秋、陳老漢談話,足足也有兩三小時,方才停止。費、伍二人二次由外面進來,燕秋搶上前,就迎著他們道:“總算不虛此行,我已經(jīng)尋到我家庭的一線消息了。明日在這里再耽擱一天,后天我就決計上蘭州去。”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很高朗,好像有些笑容。然而她兩只眼睛,由里到外,全都透著紅色。想必她是很傷心的哭過一次的了。昌年道:“你又傷心過了?”

燕秋道:“是的,我是傷心過一次的了。我要說出來,不但是我傷心,恐怕你二位,總也不免有些傷感意味的。”

昌年料著這是話里有話,站定了向她望著。健生答道:“那是呵!人類總應(yīng)該有同情心的。我們在那窯洞子外聽到這話,就考量著是不是要來告訴你呢,當(dāng)然我們也就有一種傷感的了。”

燕秋也對他望了一望,然后答道:“傷感還不止于此,我們要分別了。”

健生這倒也怔住了,說不出話來。燕秋道:“你二位千辛萬苦,送了我到家鄉(xiāng),實在要告一段落了?,F(xiàn)在我由家鄉(xiāng)出發(fā),還要去飄流,難道還好教二位陪著不成?”

健生道:“你不過是到蘭州去,多的路也陪伴了。這一小截路,還有什么不可以陪伴的。”

燕秋搖搖頭道:“我這回走,恐怕還不止于蘭州吧;假使我父親到了新疆去的話。”

健生搶著道:“我陪你到新疆去找他。”

燕秋道:“這還是有個地點作了我們的目標(biāo),假如到了蘭州,毫無音信,我的前路,那只有悲觀的;不知道會找到什么地方去,那也好叫兩位一塊跟著我瓢流去嗎?所以我在自悲自愧的程度之下,我是很自知的,不應(yīng)當(dāng)要你二位再送我了。”

健生兩手插在褲袋里,肩膀微扛著,因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你會說出這句話來。”

燕秋道:“這是實在的趨勢,你想我能夠要朋友陪著我一塊去瓢流嗎?我自己是很明白,我料著我這黯淡的前途,是沒有光明的。到了那一天,黑暗得不能移動一步了,那就是我的命運告終之日。我下了這樣的決心了,我愿朋友跟著我嗎?”

昌年微笑道:“這種話,不是一個勇敢的青年所應(yīng)當(dāng)說的。以前你也就不曾這樣說過,為什么突然的把態(tài)度改變了呢?”

燕秋道:“并不是我的態(tài)度,有什么改變,實在是環(huán)境變遷,讓我有了這種覺悟。”

費、伍二人聽她的話,簡直是拒絕兩人再陪伴了。想了一想,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苦痛既是說不出來的,當(dāng)然也就不能再說什么,只得默然的同進屋子去了。

走到屋子里以后,昌年坐在炕上,兩手撐住了炕沿。健生站在窗邊下,右手托住了左手,只是去看手指甲。他偶然的回過頭來,卻見昌年兩只腳在炕沿上輪流的敲打著,半低了頭,似乎在那里想心事;他偶然的抬起頭來,卻苦笑了一笑。健生道:“這倒是讓我不能了解的。”

說到這里,把聲音低了一低道:“她說她前途是黯淡的,這可有點奇怪!”

昌年也微笑道:“何況于她!我們的前途,也是很黯淡的呀!你信不信?”

說到這里,他又是向健生作了一回苦笑。這兩回苦笑,真也不亞于一場大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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