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三年,以游歷瑞士為旅行主旨的兩個青年,在七月里一個晴朗的早上,從呂賽納出發(fā),乘著一條三個劃手的小艇,往弗呂侖前進,決意在四郡湖畔所有的名跡勝境都耽留一下。呂賽納到弗呂侖途中的環(huán)湖風景,千變?nèi)f化,凡是最苛求的幻想所期望于高山的,大河的,湖泊的,巉巖的,幽溪的,綠草的,叢樹的,急流的,無不具備。有的是蕭條的荒野,有的是柔媚的山岬,有的是嬌艷清新的溪谷,密林矗立在峻峭的花崗巖上如帽頂?shù)挠痫?,幽靜涼爽的港灣張開著臂抱,盆地上的寶藏被幻夢的遠景點綴得更美了。
在可愛的越梭鎮(zhèn)前面經(jīng)過時,兩個朋友之中的一個盡望著一座木屋;木屋似乎剛造不久,四周圍著柵欄,坐落在一個土岬上,快與湖水相接。小艇在屋前駛過的辰光,最高層的房間底上探出一張婦人的臉,想瞧一瞧湖上扁舟的景致。凝視木屋的青年,正和陌生女子無意的目光相遇。
“在這兒耽下來罷,”他對他的朋友說,“我們原把呂賽納作為游歷瑞士的大本營,但若我改變主意,讓我留在這兒看守衣物,你不會覺得不行吧,雷沃博?你愛怎么辦都可以,為我,我的游程已經(jīng)完畢。——船家,把船靠岸,讓我們在村上吃中飯。——我會到呂賽納把我們的行李全部搬來,在你離開這兒以前,你可以知道我的住處,回來好找到我。”
“這里也好,呂賽納也好,”雷沃博說,“沒有什么分別,毋須我來阻止你這下子的使性。”
這兩個青年是一對名副其實的朋友。他們倆同年同學,一同在法科畢業(yè)之后,一同在暑假里來一個照例的瑞士旅行。由于父親的意志,雷沃博已經(jīng)預定回去進巴黎某公證人的事務所。他的方正,他的柔和,冷靜的感官和聰明,保證了他馴良的天性。雷沃博眼見自己將來是巴黎的公證人,他的生涯擺在面前,好似一條穿越法國平原的大路,整個的前程后果,他都抱著隱忍的情懷接受下來。
他的伙伴洛道夫,和他的性格正是一個對照,這相反的兩極使他們的聯(lián)系愈加密切。洛道夫是一個貴族的私生子;貴族的早世,來不及采取必要的措置,保障他所愛的女子和洛道夫的生活。洛道夫的母親受了這一下命運的播弄,不得不走英勇犧牲的一路。她把孩子的父親慷慨贈與的東西全部出售,集了一筆十多萬法郎的款子,作為自己的終身年金,以很高的利率存放著,每年約有一萬五千法郎的進款,決心全部充作兒子的教育費,使他具備最能掙錢的本領,并且靠著歷年撙節(jié),預備好一筆資金,等他成年時應用。這是冒險的辦法,完全依靠她的壽命的辦法;但非這樣大膽,這位仁慈的母親就沒法過活,沒法充分的教育這孩子,——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前途,唯一的快樂之源。母親是一個魅人的巴黎女子,父親是比利時勃拉防州一個優(yōu)秀的世家子弟,父母相愛的熱情簡直不分軒輊;洛道夫便是這熱情的結晶,賦有極度敏銳的感覺。從童年起他就處處顯出強烈的熱誠。在他身上,欲望竟是一股支配全生命的力和動機,是幻想的刺激素,是行動的意義。智慧通靈的母親一發(fā)覺這種氣質大為惶急,作著種種努力,但洛道夫對于欲望的執(zhí)著,依舊如詩人之于幻想,學者之于計算,畫家之于描繪,樂師之于作曲。他一方面溫柔如母親,一方面又挾著獷野的氣勢,固執(zhí)的思想,追求他欲望的目標,恨不得把時間吞噬?;孟胨挠媱澇删蜁r,他永遠把實現(xiàn)計劃的步驟一筆勾銷。母親說:“將來我的兒子生了孩子,他是要他們一下子就長大的。”因為指導得當,這股美妙的熱情使洛道夫學業(yè)優(yōu)異,成為英國人所謂的完美的紳士。母親對他很得意,卻依舊替他擔憂著什么重大的禍事,倘使這顆那么溫柔那么善感,那么暴烈而又那么慈悲的心,一朝被愛情抓住的話。所以這位謹慎的太太,竭力鼓勵雷沃博與洛道夫的友誼,她看到這位冷靜而忠誠的公證人,萬一她不幸而撇下洛道夫時,有資格做他的監(jiān)護人,做他的知己,多少可以代替她的職司。洛道夫的母親四十三歲,卻風韻依然,使雷沃博為之傾倒。在這種情形之下,兩個青年更形親密了。
所以深知洛道夫的雷沃博,看見他為了樓上的一瞥而勾留在村上,放棄原來逛圣·高太的計劃時,毫不驚奇。白鵝飯店替他們端整午餐時,兩個青年在村里溜達了一趟,在那美麗的新屋附近,跟村民隨意談天的當兒,洛道夫發(fā)見一個小布爾喬亞的家庭,依照瑞士很流行的習慣,愿意招留他食宿。人家給他一個可以飽覽湖景的房間,四郡湖上招引游客的秀麗的港灣歷歷在目。這座屋子和陌生女郎露面的那所,只隔一條十字岔道和一個小碼頭。
洛道夫只要化一百法郎一月,便什么生活的瑣事都不用管了。但屋主史多弗夫婦一想到為他應付的開支時,便要求預付三個月。你一接觸瑞士人,就看到一副高利貸的面孔。中飯之后,洛道夫拿著本來預備帶往圣·高太去的簡單衣物,立刻在房里安頓下來,眼看雷沃博本著嚴守紀律的精神重新出發(fā),去為自己為洛道夫完畢游程。洛道夫坐在一塊突出湖岸的巖石上,等到雷沃博的小艇完全消失時,便偷眼打量著新屋,希望瞥見那陌生女子??墒侵钡剿卦ⅲ葑永锸冀K沒有動靜。在晚餐桌上,他向史多弗夫婦詢問鄰舍街坊的瑣事。史先生從前是紐夏丹城中的制桶匠;這些房東是毋須你多請,就會把他們的嘮叨傾箱倒篋背給你聽的,所以洛道夫所要知道的有關陌生女郎的消息,完全打聽明白了。
陌生女郎叫做法尼·勒佛雷斯。勒佛雷斯是英國歷史悠久的一個大族;但李查遜用來創(chuàng)造了一個聲名狼藉的人物,把所有同姓的人全連累了。勒佛雷斯小姐為了父親的健康住到湖上來,醫(yī)生說呂賽納郡的空氣于他有益。這兩個英國人來的時候沒有仆從,只帶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對法尼小姐很忠心,一個會侍候的怪聰明的啞巴。他們在上年冬季之前,寄居在裴格曼先生家。裴先生從前在意大利大湖中美麗島和母親島上,替鮑洛梅奧伯爵當園丁頭。裴氏夫婦每年有三千法郎的進款,把樓上的房間租給勒佛雷斯家,年租兩百法郎,租期三年。勒佛雷斯老人年紀九十開外,衰老得厲害,境況的艱難使他不能有什么消費,很少出門!人家說他的女兒翻譯英國書和自己著書來養(yǎng)活他的。因此,乘船,騎馬,雇向導去游歷四周名勝的事,勒佛雷斯父女一樣都不敢嘗試。窘迫到這步田地,大大地引起了瑞士人的同情,尤其因為他們失掉了一個賺錢的機會。房東的廚娘以每月一百法郎的代價包下三位英國人的伙食。但越梭鎮(zhèn)上都相信這個退職的園丁頭,盡管想冒充布爾喬亞,還是借了廚娘的名從中漁利。裴格曼夫婦在宅子四周辟有美麗的花園,起了一所華麗的花房。鮮花啊,鮮果啊,奇異的植物啊,使那位年輕的小姐經(jīng)過越梭鎮(zhèn)時揀中了這所屋子。人家猜法尼小姐十九歲,是老人最小的女兒,大概給他寵慣的。不到兩個月以前,她從呂賽納弄來一架出租鋼琴,因為她似乎愛音樂愛得發(fā)瘋。
“她愛花愛音樂,”洛道夫私忖著,“還沒出嫁?多運氣哇!”
第二天,洛道夫托人去要求參觀在本地小有聲名的花園和花房。園主并不馬上答應,真是古怪!倒要討洛道夫的護照看。他立刻送了去,到下一天才由廚娘送回,說主人們請他賞光參觀。洛道夫上裴格曼家時,那種渾身打戰(zhàn)的情緒,唯有感情強烈,會把有些人要使用一世的熱情在一剎那間耗費精光的人才領會得。他認為老園丁夫婦是他的珍寶的守護者,特意在穿扮上討好他們。他一邊賞玩花壇,一邊不時覷一眼屋子,可是非常謹慎:園丁老夫婦顯然對他存著戒心。但不久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個啞巴的英國女孩身上了:雖然年輕,她的機靈卻使他疑心是一個非洲女子,至少是西西里島民。小姑娘皮色金黃,象一支哈瓦那雪茄,火辣辣的眼睛,亞美尼人的眼皮,長長的睫毛全然不是英國人的,頭發(fā)比墨還要黑,而在此近乎橄欖色的皮膚下面,有著剛強的脾氣,和狂熱興奮的成分。她用刺探的目光瞅著洛道夫,全不知道害羞,緊盯著他每個小動作。
“這摩爾小姑娘是哪一家的?”他問可敬的裴格曼夫人。
“英國人家的,”裴格曼先生回答。
“她總不是生在英國的!”
“也許他們從印度帶回來的,”裴格曼夫人說。
“人家說年輕的勒佛雷斯小姐歡喜音樂,在醫(yī)生逼我住在湖上療養(yǎng)的時期,要是她應許我和她一起玩音樂,我才高興呢……”
“他們沒有外客,也不招待外客,”老園丁說。
洛道夫咬咬嘴唇;出門之前,人家沒請他進屋里去坐,也不曾給領到屋面和土岬之間的那部分園子中去。在那一邊,屋子二層樓上有一條寬大的木回廊,上面有很深的屋檐遮著,好似瑞士木屋的式子,四周都有這樣的屋檐。洛道夫把這幽雅的建筑夸獎了一番,只是枉然。當他辭別裴氏夫婦之后,不覺的呆住了,好似一切心思巧妙,想象豐富的人,滿以為可操勝券而終于失敗的情形一樣。
傍晚他坐了小艇游湖,沿著土岬,一直到勃羅奈,到歇費茲,回來已是黑夜降臨時分。遠遠里他瞥見窗子打開著,燈火大明,聽到鋼琴聲和嗓音曼妙的歌聲。于是他停下來,聽著唱得出神入化的意大利曲調(diào),悠然神往。歌聲住后,洛道夫上岸把船和兩個船夫打發(fā)了。他不怕弄濕腳,去坐在給湖水侵蝕的花崗石礁上,背后是有刺的皂角樹排成濃密的籬垣,籬內(nèi)是裴格曼家的一條走道,道旁種著還沒長成的菩提樹。一小時以后,他聽見有人在頭上一邊走一邊講,但傳到耳邊來的是意大利語,兩個女子,兩個少女的口音。他趁談話的人走在園中小徑的一端時,無聲無息的爬到另外一端。經(jīng)過半小時的努力,他居然達到小徑的盡頭,揀了一個他可瞧見她們而她們迎面來時瞧不見他的地位。他發(fā)覺兩個女子中的一個便是那啞巴,不禁大為詫怪,她和勒佛雷斯小姐講著意大利語。那時正是晚上十一點。湖面上與屋子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兩個女子自以為萬分安全:越梭全鎮(zhèn)只有她們倆的眼睛還未闔上。洛道夫認為小姑娘的啞巴是不得已的偽裝。聽她們講意大利語的腔調(diào),洛道夫猜她們便是意大利人,所謂英國人是假的。
“這是些亡命的意大利人喔,”他心里想,“一定害怕奧國的或撒地尼亞的警察。那少女要到黑夜里才能太太平平的出來散步和談話。”
立刻他沿著籬垣躺下,蛇行著想從兩株皂角樹的根隙間找一條路。趁那冒充的法尼小姐和假裝的啞巴走在小徑另一頭時,他顧不得弄壞衣服或刺傷背脊,穿過了籬垣;月色甚明,他正躲在陰暗里,當她們走近到只離他一二十步而無法看見他時,他驀地站了起來。
“不用怕,”他用法語對意大利女子說,“我不是間諜。你們是逃亡者,我猜著了。我是法國人,被您瞧了一眼而在越梭耽下來的。”
說至此,洛道夫腋下給一件鋼鐵的東西擊中了,痛得馬上倒在地下。
“把他縛了石頭往湖里丟,”那可怕的啞巴說。
“喲!奚娜,”意大利姑娘叫了起來。
“還好沒打中要害,”洛道夫說著,從傷口拔出一支中在下肋骨上的短劍;“再高一些,就直進我心窩去了。怪我不好,法朗采斯加,”他記起奚娜說過好幾遍的這個名字,“我不怨她,別責備她:能夠同您交談這種福氣,的確值得受此一擊!不過,請您引路,我得回史多弗家去。你們放心,我決不聲張。”
法朗采斯加驚疑定后,幫助洛道夫站起身子,對飽含著淚水的奚娜說了幾句。兩個女子硬要洛道夫坐在一張凳上,卸下外衣,背心,領帶。奚娜揭開他的襯衣,把創(chuàng)口深深地吮吸了一會。法朗采斯加跑去拿了一大方英國繃帶來蒙住了傷口。
“您這樣可以回家了,”她說。
她們倆每人扶著他一條胳膊,把洛道夫攙送到一扇小門口,鑰匙就在法朗采斯加胸衣袋里。
“奚娜懂得法語嗎?”洛道夫問法朗采斯加。
“不懂的??墒悄鷦e慌,”法朗采斯加說,稍稍帶著不耐煩的口氣。
“讓我看您一看,”洛道夫感動地回答,“也許我要長久不能再來……”
他靠在小門的一根柱頭上,端相著美麗的意大利姑娘,她也讓他看了一會,在此最幽美的靜寂里,在此瑞士諸湖中最美的湖上所遭逢的最美的良夜。法朗采斯加確是古典的意大利女子,就象你所幻想的,虛擬的,或者說是你所夢見的那種意大利女子。第一吸引洛道夫的是典雅嫵媚而婀娜多致的身段,纖弱的外表掩藏不了結實的軀干。紅里泛白的面色,表示她受著突然的刺激,但那雙潮潤的,絨樣的烏黑眼睛,依舊流露出一股肉感。一雙手,希臘雕塑家雕在光滑的石像上的一雙最美的手,扶著洛道夫的胳膊;雪白的膚色映在黑衣服上格外分明。冒昧的法國人只窺見一張微嫌太長的橢圓臉形,憂郁的嘴巴半開著,在兩片寬闊鮮紅的唇間露出一排光彩照人的牙齒。線條的美,保障了法朗采斯加這種光輝的持久性;但最使洛道夫動情的,乃是那種可愛的瀟灑,乃是這姑娘整個兒沉浸于同情心時的意大利風的爽直。
法朗采斯加囑咐了奚娜一句,奚娜便扶著洛道夫送到史多弗家門口,拉了門鈴,一溜煙的逃了,賽似一只燕子。
“這些愛國黨人下起手來可真辣!”洛道夫躺在床上覺得痛楚時這么想。“往湖里丟!奚娜要在我脖子里縛了石頭沉在湖里呢!”
天亮之后,他派人到呂賽納請最好的外科醫(yī)生;醫(yī)生來了,他要他嚴守秘密,說是名譽攸關。雷沃博游覽回來那天,正逢他的朋友開始起床。洛道夫對他編了一個故事,托他到呂賽納去取行李信件。不料雷沃博帶來了最兇惡最殘酷的消息:洛道夫的母親死了。當兩個朋友從熊城到呂賽納,再從呂賽納向弗呂侖出發(fā)那天,雷沃博的父親所寫的這封報喪信就到在那里。雖然雷沃博有著預防,洛道夫仍舊受不住刺激,死去活來大發(fā)了一場。未來的公證人一等朋友脫離險境,便揣著全權委托書動身回法國。這樣,洛道夫可以留在越梭,世界上唯一可撫慰他的痛苦的地方。這法國青年的處境,絕望,以及使他的喪母特別難受的情況,傳遍了越梭鎮(zhèn),引起關切和同情。假裝的啞巴每天早上來看一次法國人,把他的病況報告她的女主人。
洛道夫能夠出門時,就去裴格曼家謝法尼·勒佛雷斯及其父親的關切。自從搬進裴家以來,意大利老人還是第一遭放一個陌生人進門;洛道夫憑著新喪和教人放心的法國人資格,受到極誠懇的招待。在這初次的夜會上,法朗采斯加在燈光之下顯得那么嬌艷,在這顆頹喪的心中無異射入了一道光明。她的笑容在他的哀傷上綴上一朵希望的薔薇。她唱歌,卻不唱快樂的曲調(diào),而專挑一批適配洛道夫心境的莊嚴高遠的音樂。他領會到這種體貼的用心。八點左右,老人讓兩個青年單獨相對,沒有一些疑慮的神色,徑自回房去了。法朗采斯加唱歌唱乏了時,把洛道夫領到外邊回廊上,對著壯麗的湖山,教他坐在一張粗木凳上,靠近著她。
“親愛的法朗采斯加,我可以冒昧問您的年紀么?”洛道夫說。
“足十九歲,”她答道。
“假如世界上能有什么東西可以減輕我痛苦的話,”他接著說,“那將是希望從您父親那邊得到您。不管你們的經(jīng)濟狀況怎樣,我覺得象您這樣慈悲,您比王者的女兒還更富有。我顫抖著吐露出您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情操:那是深邃的,永久的。”
“噓!”法朗采斯加把右手的一只手指放在唇邊說,“別再往下說了:我已經(jīng)不自由,我已出嫁了三年……”
他們之間深深地靜默了一會。當意大利姑娘覺得洛道夫的姿勢可怕時,發(fā)見他已暈過去了。
“可憐的!”她心里想,“我還當他是冷淡呢。”
她去找了鹽來放在洛道夫的鼻孔前,把他救醒了。
“嫁了!……”洛道夫眼望著法朗采斯加說,眼淚直流。
“孩子,”她說,“還有希望。丈夫年紀……”
“莫非八十歲了?……”洛道夫問。
“不,”她微笑著回答,“六十五。他裝做老態(tài)龍鐘來瞞過警察的。”
“親愛的,”洛道夫說,“再來幾下這一類的刺激,我就要死了……非認識我二十年,決不能知道我這顆心有何等威力,不能知道這顆心追撲幸福的熱誠是何等性質。”他又指著欄外的茉莉樹說,“這株樹向陽光舒展時,并不比我一個月來對您的戀慕,會施展出更蓬勃的活力。我用專一的愛情愛著您。這專一的愛情將是我生命的內(nèi)在的原則,我也許要為之而送命!”
“噢!法國人啊,法國人??!”她微噘著嘴裝做不相信的神氣叫著。
“不是要從時間手里等著您、得到您么?”他嚴肅地接著說,“可是您記住:如果您剛才的話是真誠的,那末我將忠實地等您,不讓任何旁的感情進入我的心。”
她狡獪地望著他。
“什么都不讓它進我的心,”他說,“連逢場作戲都不許。我得掙我的家業(yè),應該為您富麗堂皇的端整一份,您天生是一位公主……”
聽到此,法朗采斯加不禁微微一笑,在她臉上添了一重最迷人的表情,仿佛偉大的達·芬奇在《莫娜·麗莎》上描繪得那么奇妙的神氣。這笑容使洛道夫停了一會。
“……是的,”他繼續(xù)說著,“您現(xiàn)在為了逃亡,不得不過窘迫的生活。??!倘使您愿我比旁人更幸福,使我的愛情超凡入圣的話,請您當我作朋友看待。我不是也該成為您的朋友么?我可憐的母親留下六萬法郎積蓄,您分一半去可好?”
法朗采斯加定睛望著他,目光直透入洛道夫的心底。
“我們什么都不需要,我的工作足夠我們享受,”她用著嚴肅的聲氣回答。
“可是法朗采斯加工作,我受得了么?”他嚷道,“一朝加您回到本國,收回您丟下的財產(chǎn)時……”說至此,法朗采斯又望著洛道夫。“您可把借我的錢還我,”他這么說著,又體貼地望了她一眼。
“不談這個罷,”她說這話時的手勢,目光,姿態(tài),都顯得高貴無比。“去掙一份顯赫的家業(yè),在您國內(nèi)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這是我的愿望。聲名是一座活動的橋梁,可以令人飛渡深淵。鼓起您的雄心來,那是應該的。我相信您有卓越雄偉的能力;但您施展的時候,與其為了我,毋寧為了大眾的幸福:您只會在我眼里顯得更偉大。”
在這次持續(xù)兩小時的談話里,洛道夫發(fā)覺法朗采斯加對自由思想抱著一腔熱忱,還有那促成拿波里,比特蒙,西班牙三重革命的對自由的崇拜。臨走他由偽裝啞巴的奚娜送到門口。十一點鐘時,這村中已沒有人閑蕩,毋須提防了;洛道夫把奚娜拉在一邊,輕輕地用他勉強的意大利語問道:“孩子,你的兩個主人究竟是誰?告訴我,我給你這塊嶄新的金洋。”
“先生,”孩子拿著錢答道,“男主人是米蘭有名的書店主人郎波里尼,革命黨領袖之一,奧地利一心要關在史比特堡的煽動家。”
“一個書店主人的妻子?……唔,那倒更好,”他想,“我們是同等地位。”——“她又是什么出身呢?”洛道夫重新問奚娜,“她態(tài)度簡直象王后一般。”
“意大利女子都是這樣的,”奚娜高傲地回答,“她父親姓高龍那。”
法朗采斯加低微的身世加大了洛道夫的膽子,他在小艇上張了天篷,在船尾放著靠枕。布置就緒,這位戀人便去邀法朗采斯加游湖。她接受了,無疑是為了在村人面前扮演帝國少女的角色;但她帶著奚娜同走。法朗采斯加·高龍那最細小的動作,都透露出極優(yōu)秀的教育和最高貴的身分,一看她坐在船端上的姿勢,洛道夫覺得和她是多少隔離了;面對著貴族的真正高傲的表情,他預先盤算好和她親昵的心思消散了。法朗采斯加目光一變,儼然是個公主模樣,象中世紀的公主們一樣有她的特權。她似乎已猜到這武士的心思,膽敢自命為她的保護人。在法朗采斯加接待洛道夫的客廳的家具上面,在她的裝束上面,在那天端來侍候他的零星器具上面,洛道夫已經(jīng)認出閥閱世家與富有資產(chǎn)的標識。如今這些印象統(tǒng)統(tǒng)給回想起來,而當他被法朗采斯加的尊嚴壓倒之后,他不禁沉吟著思索起來。奚娜這尚未成年的心腹,偷偷地斜睇著洛道夫,好象也在暗中訕笑他。意大利姑娘的身世顯見與態(tài)度不符,這在洛道夫胸中又是一個新的謎,他懷疑其中還有象奚娜偽裝啞巴一樣的別的玄虛。
“您想往哪兒去呢?郎波里尼夫人,”他問。
“往呂賽納,”法朗采斯加回答。
“好!”洛道夫私忖道,“她聽我喊出她的姓氏并不詫怪,一定她早已料到我會打聽奚娜,這刁滑的妮子!”
“您對我有什么不滿呀?”他一邊說一邊終于坐到她身旁,做一個手勢求她伸出手來,她卻把手縮了回去。“您冷冰冰的,一本正經(jīng)的,用我們的口語說是:別扭的。”
“不錯,”她微笑著答道,“是我不對。這不應該,這是布爾喬亞氣,你們在法文里說起來是:沒有藝術家風度。的確,寧可痛痛快快的說個明白,卻不要對一個朋友抱著仇視或冷淡的心思,何況您已對我證明您的友誼。也許我對您已經(jīng)過了限度。您一定把我看作一個很普通的女子,”洛道夫再三做手勢表示否認,她雖然看見,卻毫不理會的接下去說,“是的,我發(fā)覺到這一點,便自然而然回復了我的本來面目。唔,好罷,我將用幾句最真心的話來結束一切。記住,洛道夫:凡是一種感情跟我對真愛情的觀念和預見抵觸的時候,我覺得有力量把這感情抑捺下去。象我們在意大利那樣的愛,我也能夠;但我知道我的責任:沒有一種陶醉能使我忘掉。我自己不曾同意而就嫁了這可憐的老人之后,很可利用他慷慨地容許我的自由;但三年的婚姻等于接受了配偶的法律。所以最強烈的熱情也不能引起我恢復自由的欲望,即使無意之間也不曾有過這種欲望。愛彌里奧識得我的性格,他知道,除了我的心是屬于我自己而能委許于人之外,我不會給人家握我的手,因此我剛才拒絕您。我要被人家愛,教人家等,忠實地熱烈地高尚地等,我只能報以無限的溫情,溫情的表現(xiàn)又不出我方寸之間,那里才是自由的園地。一朝把這些明白了解之后,……噢!”她用著一種少女的姿態(tài)往下說,“我又可變成輕狂,愛說愛笑,瘋瘋癲癲,象一個不懂親昵的危險的癡丫頭。”
這場那么清楚,那么爽直的表白,所用的那種聲氣,那種語調(diào),加以那種目光,使所說的內(nèi)容顯得句句是真心實話。
“一位高龍那公主也不能說得更好了,”洛道夫微笑著說。
“這是不是,”她高傲地答道,“對我出身卑微的一種責備?在你的愛情上面,是不是需要一個盾徽?米蘭最有光彩的姓,史福查,加諾伐,維斯公底,德利維齊奧,于齊尼,寫在店鋪上面的有多少!有些姓亞爾欽多的還開著藥鋪;但是相信我,雖然我的身分不過是一個女店主,我卻有著公爵夫人的情操。”
“責備?不,夫人,我是想恭維您的……”
“用一個比較來恭維么?……”她狡猾地問。
“啊!告訴您,”他答道,“為免得擔心我的說話把情操歪曲起見,我得告訴您:我的愛是絕對的,包含無限的服從和尊敬。”
她滿意地點點頭,說:“那末閣下是接受了條件?”
“是的,”他說,“我懂得在女子強壯旺盛的機體里面,愛的機能是不會消失的,而您為了謹慎,想把它束縛起來。?。》ɡ什伤辜?,在我這年紀,和一個象您這樣高超,這樣莊嚴秀美的女子共同培植的溫情,竟是滿足了所有的欲望。照您愿望的那樣來愛您,不就使一個青年免于卑下的情欲嗎?不就使他把精力運用于他日后以之自傲的,只留下美麗的回憶的熱情嗎?……您真不知您在比拉德與里琦山脈上,在此壯麗的盆地內(nèi),添加了何等的色彩,何等的詩意……”
“我很愿意知道呀,”她天真地說,但一個意大利女子的天真中間仍有多少狡黠的意味。
“哎,這個時間將照耀我一生,好比王后額上的一顆鉆石。”
法朗采斯加把手放在洛道夫手上,代替了回答。
“噢!親愛的,永久親愛的,告訴我,您從沒有愛過,是不是?”
“是的!”
“而您允許我高尚地愛您,一切都等上天安排?”
她溫柔地點頭。兩顆巨大的淚珠在洛道夫的臉頰上淌著。
“喂,怎么啦?”她這樣說的時候,不再象王后般的尊嚴了。
“我已沒有母親可以告訴她我是怎樣的幸福,她離開了塵世,不曾看到能減輕她臨終苦難的……”
“什么呢?”她問。
“不曾看到她的溫情由另一股同等的溫情替代了。”
“可憐的孩子,”法朗采斯加感動著說。過了一會她又道:“相信我,一個女子知道她的愛人除了她,世界上便一無所有,看見他孤獨的,無家可歸的,心里只有對她的愛,總之一個女子知道自己把愛人整個的占有了時,那對她是何等甜蜜,是加強她的忠誠的極大的因素!”
兩個情人這樣地彼此傾吐以后,心中感到一種甘美的恬靜,一種莊嚴的寧謐。確切的信念是人類情操所要求的基礎,因為宗教情操就從不缺少這信念;人永遠相信會獲得神的酬報。唯有與神明之愛相似的時候,愛情才覺得穩(wěn)固。所以必得把這兩種愛情充分體驗過來,才能了解這一刻的沉醉,人生獨一無二的一刻,一去不返,如青春期的情緒一樣。信任一個女子,把她當做個人的宗教,當做生命的意義,當做最微渺的思想的動力!……這不就是一種再生么?……這時候,一個青年男子多少把他對母親的愛摻入了愛情。洛道夫與法朗采斯加深深地靜默了一會,彼此用友善的充滿思想的目光對答著。周圍的景色是自然界最美的景色之一,他們倆在其中彼此了解,外界的莊嚴璀璨,一方面因他們內(nèi)心的莊嚴璀璨而獲得印證,一方面也幫助他們把這唯一的一刻的最飄忽的印象,鐫刻在心版上。法朗采斯加的行動全沒輕狂的樣子;一切都顯得闊大,豐滿,胸無城府。這種豪邁之氣深深地打動了洛道夫,認為這是意大利女子跟法國女子不同之處。水面,陸地,天空,少女,一切都巍峨雄偉,無限溫馨;在此大處浩瀚小處富麗的場面中,他們的愛情也兼有雄壯與溫柔的情調(diào);積雪的峰頂那么峭厲,藍天襯托著山崗起伏的線條那么強勁,使洛道夫想起他的幸福就該是這種境界:積雪環(huán)繞之下的一片富饒的原野。
然而心頭這股甜美的醉意,不免受著騷亂。一條小船從呂賽納那邊駛來;已經(jīng)凝眸遠矚了一會的奚娜,沒有忘記她扮啞巴的身分,做了一個快樂的姿勢。小船漸漸駛近,等到法朗采斯加終究分辨出面貌的時候,她對一個青年喊道:“蒂多!”她站起身子,不顧掉下水的危險,揮著手帕叫著:“蒂多!”蒂多命令他的船夫劃近,兩條船攏在一條線上了。法朗采斯加和那男子用土話講得那么起勁,使一個象洛道夫般只懂些書本上的意大利文而從未去過意大利的人完全沒法了解,也沒法猜測談話的內(nèi)容。蒂多的美貌,法朗采斯加對他的親昵,奚娜的快活的神氣,都教洛道夫悶悶不樂。而且沒有一個愛人被對方為了無論何種原因而暫時丟在一旁時,會不覺得難過。蒂多使勁把一口小皮袋丟給奚娜,看模樣是裝滿了金子,接著又有一包信件擲給法朗采斯加,她一邊揮手和蒂多告別,一邊就讀起信來。
“趕快回越梭,”她吩咐船家。“我不愿讓可憐的愛彌里奧多挨十分鐘的苦難。”
“發(fā)生了什么事呀?”洛道夫等她讀完最后一信時問道。
“自由啦!”她回答,興高采烈得象藝術家。
“還有錢!”終于可以開口的奚娜象應聲蟲般答應著。
“是的,”法朗采斯加接著說,“苦難受完了!我工作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一個多月,開始厭倦了。我決不是一個干文學的女人。”
“那個蒂多又是誰?”洛道夫問。
“可憐的高龍那鋪子里的財政部長,換句話說,是高龍那的兒子??蓱z的家伙!他沒法從圣·高太來,也沒法走蒙·賽尼或桑·伯龍:他是從海路,走馬賽,穿過法國來的。也罷,三星期內(nèi)我們可以在日內(nèi)瓦舒舒服服的過活了。喂,洛道夫,”她看見這巴黎人露出悲傷的神氣說道,“日內(nèi)瓦湖難道比不上四郡湖?……”
“讓我對這座幽美的裴格曼莊子表示一番遺憾罷,”洛道夫指著土岬說。
“可憐的,來跟我們一起用晚餐,好增加您一些回憶,”她說。“今天是大慶,我們沒有危險了。母親告訴我,一年以內(nèi),我們或許會獲得大赦。噢!親愛的祖國!……”
這句話把奚娜聽得哭了,說道:“再過一冬,我要死在這里了!”
“可憐的西西里小羊!”法朗采斯加一邊說,一邊撫摩奚娜的頭,那種姿勢和感情使洛道夫也愿給她這么撫摩一下,雖然其中并無愛的成分。
船一傍岸,洛道夫跳上沙灘,伸手挽著法朗采斯加,一直送她到裴格曼家門口,然后回去更衣,以便趕快再去。
書店主人和妻子坐在回廊上,洛道夫一眼瞥見九十老翁的面容因喜訊所致的變動,不禁做了個驚奇的姿勢。他看到一個六十左右的人,保養(yǎng)得很好,冷冰冰的意大利人,身子筆直象個I,雖然稀少卻還烏黑的頭發(fā),露出一個白的腦袋,犀利的眼睛,牙齒雪白完整,一張凱撒型的臉,一張外交家式的嘴巴上堆著一副近乎嘲弄的笑容,差不多是虛偽的,就象一般有教養(yǎng)的人用來遮蓋真情實意的笑容。
“這是我丈夫的本來面目,”法朗采斯加鄭重地說。
“簡直是初會面的新交了,”洛道夫錯愕地回答。
“一些不錯,”書店主人說,“我一向在串演喜劇,而且很會化裝。啊!在帝政時代,我在巴黎玩過這一套,跟蒲里安納,繆拉夫人,阿勃朗丹士夫人,還有別的……年輕時所費心學習的事情,即使是無聊的,對我們都有用處。如果我的太太不曾受過男子的教育——那在意大利是反常的,——那么我非得去當樵夫就不能在這兒過活了。可憐的法朗采斯加!誰能說她有一天會不養(yǎng)活我?”
洛道夫聽著這可敬的書店主人,那么自在,那么和善,那么健旺,相信其中還有什么別的玄虛,便象一個受騙的人那樣一聲不響地尋思著。
“怎么啦,先生?”法朗采斯加天真地問他,“我們的幸福教您不快活么?”
“您的丈夫是老少年,”他附在她耳邊說。
她聽了大笑起來,笑得那么坦白,那么撩人,弄得洛道夫更加愣住了。
“他只有六十五歲呀,”她說,“但我敢斷言,這究竟還是……令人寬慰的事情。”
“在您提出的條件之下顯得多么圣潔的愛情,我不愿您拿來開玩笑。”
“噓!”她跺著腳道,一邊望望她的丈夫是否聽著,“永勿擾亂這親愛的人的安靜,象孩子一樣純潔的,我愛把他怎樣就怎樣的人。他是,”她又接著說,“在我的保護之下。您真不知為了我是自由黨人之故,他以何等尊貴的精神把他的生命財產(chǎn)來冒險!因為他是不贊成我的政見的。這算不算愛,法國先生?但他們家里是這樣的。愛彌里奧的兄弟,被他的愛人為了一個可愛的青年而欺騙時,他把劍插在自己的心窩里;十分鐘前他對貼身的男仆說:——我很可能殺死我的情敵;但這太使我的‘女神’傷心了。”
這種高貴與俏皮,偉大與稚氣的融和一片,使法朗采斯加這時成為世界上最動人的造物。晚餐和餐后的時間都非常快樂,在兩個被解放的亡命者,這當然是應有的歡喜,但在洛道夫是可悲的。
“她會不會變成輕佻?”他在回到史多弗家的路上想。“她分擔我喪母的哀痛,而我卻不附和她的歡樂!”
于是他責備自己,替這個童心未褪的少婦作辯護。
“她沒有一些虛假,全憑她的印象支配……”他心里想,“我難道要她變成一個巴黎女子不成?”
次日和以后的幾天,總之在二十天內(nèi),洛道夫整日消磨在裴格曼家,無意之間觀察著法朗采斯加。在某些心靈,贊賞之下決不會沒有明察。年輕的法國人在法朗采斯加身上看出輕率大意的少女成分,看出尚未馴服的婦人的真性格,有時和她的愛情掙扎著,有時又滿懷樂意的在愛情中浮沉。老人完全象父親對女兒一般的對她,法朗采斯加也對他表示十分真切的感激,顯出她天生的高尚。這個局面和這個女子,為洛道夫是一個猜不透的謎,但要推究明白的心思使他越來越離不開他們。
這些前后的日子充滿著幽密的歡欣,摻雜著哀愁,反抗,拌嘴,比洛道夫與法朗采斯加融洽無間的時候更可愛。總而言之,這種無思無慮的溫情,對一些極其無謂的事情嫉妒(已經(jīng)!)的溫情,完全顯露她的天真,越來越使洛道夫著迷了。
一天晚上,法朗采斯加表示希望早日離開越梭,因為她所需要的東西這里大都沒有。
“您愛奢侈!”他對她說。
“我!”她說,“我愛奢侈,正象我愛藝術,愛拉斐爾的一幅畫,愛一匹美馬,愛一天晴好的日子,或拿波里的海灣。愛彌里奧,”她叫道,“我們在這兒過著艱難的生活,我有沒有抱怨過?”
“那時您已不是原來的您了,”老書店主嚴肅地回答。
“話說回來,布爾喬亞羨慕豪華,不是挺自然的么?”她說著對洛道夫和她的丈夫狡黠地瞟了一眼。“我的腳,”她伸出一雙玲瓏的小腳說,“是不是為勞苦生的?我的手……”她伸出一只手給洛道夫,“這雙手配不配做活?您走開,”她對丈夫說,“我有話跟他講。”
老人非常樂意的走開了:他對妻子很放心。
“我不愿您陪我們到日內(nèi)瓦去,”她對洛道夫說,“日內(nèi)瓦是一個多是非的地方。雖然社會上的閑言閑語絕對惹不到我的頭上,我卻不愿給人家飛短流長,并非為我,而是為他。他究竟是我的唯一的保護人,我要使他能以我為榮,這是我的志氣。我們走后,您在這兒再留幾天。到日內(nèi)瓦來的時候,先來見我的丈夫,讓他把您介紹給我。在大眾眼前,且藏起我們永矢勿渝的深刻的愛。我愛您,您已經(jīng)知道;但我用來證明我的愛的方式,是您永遠不會在我的行為中間,發(fā)覺什么能引起您嫉妒的成分。”
她把他拉到回廊一角,捧著他的頭,在他額上吻了一下,一溜煙跑掉了,讓他呆在那里。
下一天,洛道夫得知裴格曼家的房客拂曉已經(jīng)動身。從此他覺得越梭再也住不下去,便繞著最遠的路向凡佛進發(fā),一路上是不必要的匆忙。意大利女郎等著他的湖在吸引他,十月底他到了日內(nèi)瓦。為免得城里的不方便起見,他在城墻外活水鎮(zhèn)上租了一間屋。安頓停當之下,他第一件事是打聽房東,一個從前的珠寶商,問他最近有沒有一批意大利的亡命者,一批米蘭人到日內(nèi)瓦來。
“沒有,據(jù)我所知,”他的房東回答道。“羅馬的高龍那親王和公主租著耶勒諾先生的別莊,湖邊最美的莊子之一,訂了三年租期。它坐落在狄沃大底別墅和拉芬·特·第安先生的莊子之間。拉芬·特·第安先生的莊子是租給鮑賽昂子爵夫人的。高龍那親王是為了女兒和女婿來的,女婿是剛道斐尼親王,拿波里人,或者如果您喜歡說,是西西里人,從前繆拉王的黨徒,最近一次革命的犧牲者。新近到日內(nèi)瓦的就是這幾個,卻都不是米蘭人。憑著高龍那家在教皇那邊所得的庇護與有力的斡旋,才得到國外列強和拿波里王的許可,讓剛道斐尼親王與公主住在這里。日內(nèi)瓦決不干使神圣同盟不歡的事情。瑞士的獨立就靠這個同盟保障的。我們的任務不在于批評外國朝廷。這兒有的是外國人:俄國人呀,英國人呀。”
“還有日內(nèi)瓦人。”
“是呀,先生。我們的湖多美!拜侖勛爵在此住了近七年,在狄沃大底別墅,現(xiàn)在大家去走一走,好似去逛高貝和法爾奈一樣。”
“您能不能知道,一星期前是否來了米蘭一個書店主人和他的妻子,姓朗波里尼,革命首領之一?”
“我到外賓俱樂部去時可以知道,”這位退休的珠寶商說。
洛道夫第一次散步的目標,自然是狄沃大底別墅,拜侖爵士的寓所,因為大詩人最近去世之故而招引了很多游客的:天才一死,即便成圣。從活水鎮(zhèn)起的沿湖的路是很窄的,象瑞士所有的路一樣;但在某些區(qū)處,就著山地形勢的分配,留有相當空間,剛好給兩輛車子迎面駛過。他離開耶勒諾莊子只有幾步路了,還不曾知道前面便是耶勒諾莊子;那時他聽見背后有車子的聲音,站的地方是兩山之間的窄道,他便爬在一塊巖石頂上讓車。不用說,他望著車子駛近,一輛華麗的敞頂四輪車,套著兩匹精壯的英國馬。車子底上,裝束如天神似的坐著法朗采斯加,旁邊是一個僵硬若浮雕般的老婦;他一眼瞥見,不禁一陣眼花。一個渾身金線的小廝直立在車廂后面。法朗采斯加認出了洛道夫,看見他好似雕像站在底座上的神氣,便微笑起來。洛道夫一面步上小坡,一面目送車子拐了彎,進入一所鄉(xiāng)村別墅的門,他便也向著大門緊跟上去。
“誰住在這里呀?”他問園丁。
“高龍那親王夫婦跟剛道斐尼親王夫婦。”
“剛才回來的不就是她們么?”
“是的,先生。”
頓時洛道夫眼前去了一層幕,過去的情形全明白了。
“但愿這是她最后的一套玄虛,”這個情人錯愕之下想。
他深怕成為女孩子家使性的玩具,因為他聽見講過意大利姑娘們的使性是怎么回事。但把一個生為公主的公主當作布爾喬亞看待,把中世紀最有名的舊家之一的女兒當作書店主婦看待,那在女子的心目中該是何等罪過!洛道夫為了自己的過失,更加想知道他是否被誤解,是否要被擯。他掏出名片來求見親王,立刻被引見了;那個偽充的朗波里尼老人迎著他走來,對他非常客氣,表示拿波里人慣有的殷勤,陪他沿著陽臺散步,從陽臺上可以遠瞰日內(nèi)瓦,于拉,別莊林立的山崗,以及遼闊的湖岸。
“您瞧,我的妻子始終離不開湖,”他把各處的風景對客人指點過后說。“今天晚上我們有一個音樂會,”他向華麗的耶勒諾莊子走回頭時又這樣說,“希望您能來,讓我們——公主和我——高興。兩個月共憂患的生活,和悠久的友誼沒有分別。”
洛道夫雖然滿腹的好奇心,卻不敢求見公主,只一路想著夜會,慢慢走回活水鎮(zhèn)。他的愛情,不論過去已如何廣大,幾小時內(nèi)為了他的焦慮,為了等待什么變故發(fā)生,越發(fā)無限止地擴大了。如今他懂得有成名的必要,以便在社會上和他的偶像駢肩。在他眼中,因了她在越梭所表現(xiàn)的樸實與灑脫的行動,法朗采斯加愈顯偉大。高龍那公主天生的傲態(tài)教洛道夫發(fā)抖,他要有法朗采斯加的父親跟母親和他為敵,至少自己是這么想。剛道斐尼公主的再三囑咐他謹慎將事,至此才顯出她是一往情深的證據(jù)。在不愿危害前途的條件之下,法朗采斯加不是明明說過愛洛道夫嗎?
終于,九點敲了,洛道夫可以跨上車子,用著我們不難了解的情緒說:“到耶勒諾別莊,剛道斐尼親王家!”終于,他踏入貴賓滿堂的客廳,不得不站在門旁的一群人中間,因為那時場上正唱著洛西尼的一闋二部合唱。終于,他望見法朗采斯加了,卻不曾被她瞧見。公主站在只離鋼琴兩步的地方。她的美妙的頭發(fā),那末濃那末長,用一個金箍攏著。燭光照耀之下的臉龐,映出意大利女子所特有的那種白色,只在燈光下面才充分發(fā)揮出它的效果。她穿著舞會服裝,讓人欣賞她的一對美艷的肩頭,少女一般的腰肢,古典雕像上的胳膊。她的高雅莊嚴的美,這兒沒有人可以匹配,雖然場中有著媚人的英國女子和俄國女子,有著日內(nèi)瓦最美的婦人和旁的意大利閨閣,其中特別光彩照人的有那著名的華萊士公主,和這時正在演唱的女歌唱家丹底。洛道夫靠在門框上,瞅著公主,向她射著一道凝注的,固執(zhí)的,撩人的目光,可以見出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所謂“欲念”這個情操之上,有一股令人不得不注意的威力。法朗采斯加有沒有受到這目光的火焰?有沒有預備隨時見到洛道夫呢?過了幾分鐘,她的視線溜到門這邊來,仿佛受著這道愛的熱流吸引,于是她的目光毫不遲疑地直注入洛道夫的目中去了。一陣輕微的顫抖,在這莊嚴嬌艷的臉上和美妙的軀體上波動了一下:心靈的震撼起著反應了!法朗采斯加臉紅了。在此疾如閃電的交流中,洛道夫仿佛過了整個的一生。他的幸福有什么可以相比?她愛著他?。∵@位崇高的公主,在大庭廣眾之間,在幽美的耶勒諾別莊內(nèi),依舊信守著那個可憐的逃亡者所說的話,信守著那個寄居裴格曼家的任性女郎所發(fā)的諾言。此時此景的陶醉,使一個人甘愿做一世的奴隸!剛道斐尼公主趁著無人注意的時光,唇邊浮著一副微妙的笑容,雋美而又俏皮,坦白而又得意,望著洛道夫,神氣仿佛求他原諒她過去的隱瞞身分。一闋終了,洛道夫去找親王,親王殷勤地把他領到他妻子前面。洛道夫跟高龍那親王夫婦與法朗采斯加,經(jīng)過正式的介紹,寒暄了一番。之后,要輪到公主去加入著名的四部合唱了:Mi manca la voce(《我聲嗚咽》),唱的人除她之外,還有丹底,還有男中音名歌家日諾凡士,以及那流亡的意大利親王,——他要不是一個親王的話,憑他的嗓子也會成為一個藝術之王的。
“您在這兒坐罷,”法朗采斯加說著,把自己的椅子讓給洛道夫。“哎喲!我想姓名弄錯了:從剛才起,我是洛道斐尼公主了。”
說這句話時有一種風趣,一種魅力,一種天真,令人在這句隱藏信誓的笑話之下,回想起越梭的快樂日子。和她挨得這么近,綺羅的裙角和輕紗的飄帶,幾乎拂著他一邊的面頰,聽著疼愛的女子歌唱,洛道夫不禁有銷魂蕩魄之感。但當著這種情景,唱的又是《我聲嗚咽》的曲調(diào),由意大利最美的歌喉表現(xiàn),洛道夫的熱淚盈眶自是不難想象的了。
在愛情里,象幾乎所有的事情里一樣,有些本身極其渺小的事實,是從前千百件零星小事的結果,它們的內(nèi)容在繼往開來的作用上變得廣大無邊。愛人的價值早已感覺到千百次;但一樁細事,譬如散步中間憑了一句話或出其不意的愛的表示,所致的心靈交融的接觸,能把愛情激蕩到最高峰。這種精神現(xiàn)象,可用人類原始時代就很熟悉的形象來說明:在一根長的索鏈中,有些必不可少的交接點,它們的結合力特別牢固。那晚洛道夫同法朗采斯加在眾人面前的確認,正是聯(lián)系過去與未來的那種交接點,把實際的關連種在心坎中更幽深的地方。鮑舒哀是一個極懂愛情而又把愛情藏得極深的人,他提起人生中幸福的時光如何難得時,也曾說到這種承前啟后的交接點。
由自己來贊賞一個所愛的女子是一種快感,看到了她被大眾贊賞又是一種快感:這兩種快感洛道夫同時兼而有之。愛情是回憶的寶庫,雖然洛道夫的那所已經(jīng)琳瑯滿室,他又加入些珍貴的明珠:例如專誠為他的微笑,迅速的瞥視,以及法朗采斯加受他感應之后的歌聲的抑揚,聽眾熱烈的掌聲甚至引起丹底的嫉妒。因此他整個欲望的威力,他心靈的這種特征,全都傾注在此美麗的羅馬女子身上:他一切思想一切行為,都把她當作不變的原則和終極。洛道夫的愛,就象所有女子都夢想的那種愛,那樣的強烈,那樣的堅貞,那樣的凝固,把法朗采斯加化為他的心的本體!他覺得她好似一道更純潔的血融和在他的血里,好似一顆更完全的靈魂融化在他的靈魂里;在他生命的最微末的動作之下,她的作用好比地中海底金黃的沙隱在波濤之下??傊?,洛道夫最微渺的憧憬也是一種活潑潑的希望。
幾天之后,法朗采斯加也確認了這股廣大無邊的愛;但它那么自然,那么為兩人同感,所以她并不驚奇:她正配受這種愛。
她和洛道夫在園子里平臺上散步時,發(fā)覺他如多數(shù)的法國人一樣,表白情愫時有些自鳴得意的動作,她便說:
“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有相當?shù)乃囆g天才可象丹底一般謀生,可以給虛榮心多少快感,您愛這樣的一個女子有什么奇怪,有什么不可思議?那個傖夫不因之一變而為情種?這些對我們都不成問題。我們需要的是:堅貞地,固執(zhí)地,遠遠地,長時期的相愛,除了知道彼此相愛的歡樂以外,沒有旁的歡樂。”
“哎喲!”洛道夫說,“您看見我埋頭于野心勃勃的工作時,您不會覺得我的忠實減少價值吧?您相信我會樂意看見您有一天把剛道斐尼公主這美麗的姓氏,換上一個無名小子的姓氏么?我要成為本國最優(yōu)秀的人物之一,富有,偉大,使您對我的姓氏象對您高龍那的姓氏感到同樣的驕傲。”
“倘我看不見有這樣的情操存在您心中,我才大大地生氣哩,”她露著一個迷人的笑容回答。“可是別把野心的工作過分苦您自己。得保持您的青春……人家說政治能把一個男人突然之間變老。”
女人們最難得的,是絕不妨害溫情的那種快活的興致。深摯的情操和少年的癲狂混合之下,使法朗采斯加這時候嫵媚之上再加嫵媚。她的性格的關鍵是:善笑也善感,興奮過后能回復巧妙的俏皮,而且出之以灑脫自在的態(tài)度,使她成為魅力無邊的女子,聲名遠播于意大利境外。在女性的愛嬌下面,她藏有淵博的學識,得力于她在高龍那古堡所過的近乎修院的,極度單調(diào)的生活。這位遺產(chǎn)巨大的姑娘,最初被派定進修院,因為她是高龍那親王夫婦的第四女兒;但她的兩個長兄和一個姊姊的去世,把她突然從隱遁生活中拉回到俗世,一變?yōu)榱_馬諸州內(nèi)妝奩最富的閨女之一。她的姊姊原來許配給剛道斐尼親王,西西里最大財主之一;姊姊死了,就把法朗采斯加嫁給他,免得兩家的原定計劃有所更動。高龍那和剛道斐尼兩姓是世代姻親。從九歲到十六歲,在一個家庭教士指導之下,法朗采斯加飽覽家中的藏書,研究著科學,藝術,文學,讓她熱烈的幻想有所寄托。但學問養(yǎng)成了她對于獨立和自由思想的愛好,使她和她的丈夫一同投身于革命。洛道夫還不知道法朗采斯加除了現(xiàn)代五種語言之外,也懂希臘文,拉丁文,希伯萊文。這個可愛的女子深悟一個博學女子的主要條件,是深藏。
洛道夫整個冬天耽留在日內(nèi)瓦。一冬過得象一天。春天來了,雖然廝伴著一個秀慧博學,年少癡憨的姑娘,洛道夫仍不免感到殘酷的痛苦,他勇敢地忍著,但有時不由得在態(tài)度之間,眉目之間,言語之間流露出來,也許是因為他覺得對方并沒分擔他的痛苦之故。有時他對法朗采斯加的鎮(zhèn)靜佩服之余,竟至著惱,她象那些英國女子一樣,以不動聲色為尊嚴,澹泊寧靜的態(tài)度大有擯斥愛情之概;洛道夫寧愿她騷亂不寧,所以埋怨她麻木,因為他存著世俗的偏見,以為意大利女子應該是狂熱善變的。有一天洛道夫在這個問題上和她打趣時,她認真起來,嚴肅地說道:
“我是羅馬女子啊!”
這答句的語調(diào)頗有深奧的涵義,令人覺得它是生辣的諷刺,教洛道夫聽了心悸。五月才開放出它嫩綠的寶藏,太陽有時已發(fā)出仲夏的威力。兩個情人倚靠在石欄桿上,臨著船艇上落的石級,那部分的平臺剛好是從地面到湖面最陡峭之處。貼鄰的別莊內(nèi)也有一座相類的埠頭,象天鵝般閃出一條快艇,掛著有飄帶的旗子,張著暗紅的天幔,下面一個嫵媚的婦人懶洋洋地坐在紅墊褥上,頭上綴著鮮花,當船夫的是一個水手裝扮的男人,他在這個婦人的目光之下劃得特別優(yōu)美有致。
“他們多幸福!”洛道夫辛酸地說。“格蘭·特·蒲爾高涅,唯一能和法蘭西王室競爭的名門望族中最后的一個女子……”
“噢!……她是私生子那支上傳下來的,而且靠著……”
“她終究是鮑賽昂子爵夫人,并不……”
“并不躊躇!……對不對?那就老老實實地跟加斯東·特·奈伊先生隱遁了。”這位高龍那家的女兒說,“她是法國人,而我是意大利人呀,親愛的先生!”
法朗采斯加離開了石欄,丟下洛道夫,一直走到平臺的另一端,煙波浩渺,湖景遼闊的那一端;洛道夫望著她慢慢地走過去,疑心自己傷害了這顆那么天真又那么練達,那么高傲又那么謙卑的心靈。他覺得一陣寒冷,跟著法朗采斯加過去,也不理會她阻止他的手勢,發(fā)覺她擦著眼淚,一個這樣剛強的人的眼淚!
“法朗采斯加,”他握著她的手說,“你心里可曾有一點點的后悔?……”
她一言不答,掙出那只拿著繡花帕子的手,重新擦著眼睛。
“原諒我,”他又說。沖動之下,他用親吻來替她擦掉眼淚。
法朗采斯加激動得很厲害,竟沒發(fā)覺他這個熱情的動作。洛道夫以為是默契,便大著膽子摟著法朗采斯加的腰肢,把她緊撾在懷里,攫取了一吻;但她掙脫了他的臂抱;那個壯美的姿勢顯出是她的貞節(jié)起了反抗;她站在兩步以外,并不發(fā)怒但很堅決地望著他說:“您今晚動身,不到拿波里不再相見。”
這命令雖然嚴厲,仍舊虔誠地給執(zhí)行了,因為那是法朗采斯加的意志。
回到巴黎。洛道夫發(fā)見家里已擺著剛道斐尼公主的肖像,是名畫家希奈作的,象希奈所作的一切肖像一樣的美。這位畫家經(jīng)過日內(nèi)瓦往意大利。因為他曾堅拒給好幾位太太的畫像,洛道夫不信剛道斐尼親王雖然那樣熱望要一幅妻子畫像,能夠說服這位名畫家,但大概是法朗采斯加把他迷了,居然破例作了兩幅,一幅是原本,精心杰構之作,就是送給洛道夫的;一幅是臨本,留給愛彌里奧的。這些是她在一封美麗動人的信里告訴他的。當面為了顧慮體統(tǒng)的拘束,在信里不存在了,她的思想可在此得到些補償。洛道夫復了信去。從此兩人之間開始了更無窮盡的通訊,他們所能容許的僅有的快樂。
洛道夫存著他的愛情應有的那股雄心,立刻著手他的事業(yè)。他先是想要財富,把他所有的精力,連同所有的資本,一齊投到一樁企業(yè)中去冒險;但他不得不毫無世故地和奸險的騙局奮斗,終于戰(zhàn)敗了。三年的時間,努力和勇氣,在一樁巨大的企業(yè)中消耗掉了。
洛道夫倒臺的時候,正是維蘭內(nèi)閣倒臺的時候。強項的愛人想向政治去要求實業(yè)所拒絕他的東西;但在投身于政治生涯的暴風雨之前,他帶著渾身的創(chuàng)疤痛楚,先到拿波里去裹扎傷口,汲取勇氣。那時節(jié),當拿波里新王登極的時候,剛道斐尼親王夫婦被召回國,沒收的財產(chǎn)也發(fā)還了。在洛道夫的斗爭中,這是甘美無比的休息,他充滿著希望在剛道斐尼府邸逗留了三月。
洛道夫重新開始建造他的財富。他的才干已經(jīng)顯露,正當要實現(xiàn)野心的愿望,快要獲得一個顯要的職位來報償他忠誠的服務時,一八三〇年七月的暴風雨爆發(fā)了,他的船又沉了。
她和上帝!這兩個證人鑒臨著一個優(yōu)秀青年的最勇敢的努力,最大膽的嘗試,但至今為止,照顧愚人們的上帝——幸運!——不曾來照顧他。而這再接再厲的運動家,靠了愛情的支持,受著永遠友善的目光和永遠忠誠的心燭照,再開始新的戰(zhàn)斗!但愿普天下有情人都為他祈禱!
一口氣吞完這篇故事時,特·華德維小姐雙頰熾熱,血管發(fā)燒,哭著,為了憤懣而哭著。受著當時流行的文學影響的這個中篇,是洛薩莉在這類作品中第一次讀到的東西,其中描寫的愛情,不說是出于大家的手筆,至少是一個似乎講述親身經(jīng)歷的人的文學;而故事的真實,即使寫得不巧妙,也已能打動童貞未失的心。洛薩莉可怕的騷動,發(fā)熱與眼淚,原因就在于此:她妒忌法朗采斯加·高龍那。她完全相信這詩意濃郁的小說底下所有的真誠:亞爾培在敘述他熱烈的初戀時,大概是故意把姓名隱瞞起來的,也許連地方在內(nèi)。洛薩莉被一股陰險的好奇心抓住了。哪個女人會不象她一樣的要知道她情敵的真姓名呢?因為她已經(jīng)在愛了!念著這些富有傳染性的篇章時,一路在心中念著這個莊嚴的句子:我愛他!她愛著亞爾培,胸中感到一股辛辣的醋意,要把他奪過來,從那陌生的情敵手里把他劫下來。她想到自己不愛音樂,想到自己生得不美。
“他永遠不會愛我的,”她私忖著。
這個念頭使她愈要知道自己有沒有猜錯,是否亞爾培真的愛著一個意大利公主,是否她也愛他。在此生死關頭的夜里,當年有名的華德維高人一等的果斷的性格,在此女承繼人身上全部施展了出來。她想出奇奇怪怪的計劃;而且,凡是少女被毫無遠見的母親幽禁在孤獨中間,忽然被一件重大的事故,為平時束縛她們的教育制度不曾料到也不曾阻止的事故刺激起來時,她們的想象都曾在一些想入非非的計劃四周打轉。她想從假山上用一座梯子爬到亞爾培的花園里,趁他睡熟的辰光,從窗里瞧一瞧他書齋的內(nèi)部。她想寫信給他,想破壞勃尚松社會的封鎖線,把亞爾培引入特·呂潑家的沙龍。這件工作,連特·葛朗賽神甫也要嘆為觀止的奇跡,一念之間已經(jīng)確定了。
“??!”她想道,“父親在露克賽田莊上有些爭執(zhí)呀,讓我到那邊去!倘沒有訟案發(fā)生,我可以制造,那末他可以到我們的客廳里來了!”她一邊嚷著一邊從床上跳起,奔向窗子,去看那半夜里照著亞爾培的迷人的燈光。一點已經(jīng)敲了,他還睡著。
“我可以看到他起來,說不定他會走到窗前來!”
這時候,特·華德維小姐看到一件事情使她有方法探到亞爾培的秘密。在幽微的月光中,她瞥見兩支胳膊從假山頂上的亭子里伸出來,幫助亞爾培的男仆奚洛末爬過墻頭,鉆到亭子里去。洛薩莉立刻認出,奚洛末的那個共謀犯是瑪麗愛德,她們的貼身女仆。
“瑪麗愛德跟奚洛末!”她心里想,“瑪麗愛德,一個那么丑的女人!他們倆都該害臊呀。”
瑪麗愛德固然丑得可憎,而且年紀已經(jīng)三十六,但她所得的遺產(chǎn)卻有好幾塊田。她在特·華德維夫人家已服侍了十七年,很受主母看重,為了她的虔誠,她的忠實,她的服務的年代:不消說她把工資和外快撙節(jié)下來,存放出去。拿每年大約二百法郎來計算,連利息和遺產(chǎn),大概一共值到一萬五千法郎。在奚洛末眼里,一萬五千法郎簡直更改了視覺原理:他發(fā)現(xiàn)瑪麗愛德有美麗的腰身,天花在那張枯索平板的臉上所留下的窟窿和疤瘢,他再也看不見了;歪斜的嘴巴,他覺得是筆直的;并且從薩伐龍律師雇用了他,使他跟特·呂潑公館接近以來,他便正正經(jīng)經(jīng)進攻這個和主母一樣古板一樣假貞節(jié)的虔婆了,她跟所有丑陋的老姑娘一樣,倒比最美的女子挑剔得更嚴。這小亭夜會的一幕,對于一般明察的人固然很易分析清楚,對洛薩莉卻還不甚了了,倒反受到最危險的教訓,給她一個壞榜樣。一個母親嚴格教育著她的女兒,用她的羽翼庇護了她十七年,卻在一小時內(nèi)被一個女仆把這件長久而艱苦的作業(yè)給毀了,有時不過由于一句話,往往不過由于一個動作!洛薩莉重新睡下,盤算著怎樣充分利用這次的發(fā)見。下一天早上,瑪麗愛德陪她上教堂做彌撒的時候(男爵夫人那天不舒服),洛薩莉抓著女仆的手臂,使她大吃一驚。
“瑪麗愛德,”她說,“奚洛末得到他東家信任嗎?”
“不知道,小姐。”
“別跟我假惺惺了,”洛薩莉冷冷地回答。“你昨天夜里讓他在小亭下面擁抱。莫怪母親想這樣那樣裝飾亭子時,你極力的贊成!”
洛薩莉從瑪麗愛德的手臂上感覺到她的顫抖。
“我對你并沒什么惡意,”洛薩莉接著說,“放心好了,我不對母親提一個字,你要看奚洛末多少次都可以。”
“可是,小姐,那完全是誠心誠意的。奚洛末除了娶我以外并無他念……”
“那末為什么你們要在夜里相會?”
瑪麗愛德狼狽之下,一句都答不出。
“聽我說,瑪麗愛德,我也在愛,我!我暗中愛著,獨個子愛著。歸根結蒂,我是父母的獨養(yǎng)女兒;所以你對于我的希望,比對世界上任何人的希望都要大……”
“當然,小姐,您可以相信我們生死如一,”瑪麗愛德對著這個意想不到的轉圜大為高興的說。
“第一,要不聲張大家都不許聲張。我不愿嫁特·蘇拉先生;但我要,絕對的要一樣東西:你答應了我這個條件我才替你包庇。”
“什么東西呀?”瑪麗愛德問。
“我要看薩伐龍律師教奚洛末送到郵局去的信。”
“做什么用呢?”瑪麗愛德駭然的說。
“噢!不過讀一遍罷了,過后你再替我投到郵局。這不過把信略為耽擱一下,如此而已。”
這時候,洛薩莉和瑪麗愛德進了教堂,各人肚里轉著念頭,再沒心緒念彌撒祭里的日禱文了。
“我的上帝!這些事情里有著多少的罪過呀?”瑪麗愛德心里想。
洛薩莉的靈魂,頭腦,心,都給那篇小說攪亂了,終于明白那故事是專誠為她的情敵寫的。象一般孩子一樣,老對一件事情思索的結果,她想到《東方雜志》一定由亞爾培寄給他的愛人的。
“噢!”她一邊想一邊跑著,象一個苦惱萬分的人祈禱的姿態(tài),“噢!怎樣能擺布我的父親去翻閱雜志社的定戶簿呢?”
午飯以后,她跟父親撒著嬌在花園里繞了一圈,把他帶到亭子下面。
“我的小爸爸,你相信我們這份雜志會流傳到國外去嗎?”
“它才不過開頭呢……”
“可是我打賭它已經(jīng)寄到外國。”
“不見得。”
“那末你去瞧就是,把外國定戶的名字記下來。”
兩小時以后,特·華德維先生告訴他的女兒說:“我沒有猜錯,還沒外國定戶。他們希望在紐夏丹,在伯爾尼,在日內(nèi)瓦會有。固然他們現(xiàn)在有一份寄往意大利,但是贈閱的,寄給一位米蘭的太太,住在大湖邊上倍琪拉德的別莊上。”
“姓名呢?”洛薩莉興奮地問。
“阿琪奧洛公爵夫人。”
“您認識她嗎,爸爸?”
“自然我聽見人家提過。她未出閣前是索但里尼公主,翡冷翠人,一個門第極高的女子,跟她的丈夫一樣有錢,丈夫在龍巴地有著最美的產(chǎn)業(yè)。大湖邊上他們的別莊是意大利名勝之一。”
過了兩天,瑪麗愛德把下面的一封信交給洛薩莉。
亞爾培·薩伐龍致雷沃博·阿納耿
“??!是的,親愛的朋友,你以為我在旅行,我卻到了勃尚松。沒有一些成功的端倪時,我什么都不愿對你說,現(xiàn)在卻已露出曙光來了。是的,親愛的朋友,我消耗了我最純潔的血,費掉了多少精力,糟蹋了多少勇氣,經(jīng)營著多少事情而都流產(chǎn)之后,我想學你的樣:揀一條平凡的路,康莊大路,最長的,最穩(wěn)當?shù)?。在你那張公證人的椅子上,我?guī)自匆娔惴^筋斗?但別以為我內(nèi)心生活有任何變化;那秘密,世界上只你一人知道,并且還在她給我指定的限度以內(nèi)。朋友,過去我不曾對你說明,但我在巴黎的確厭倦得要死。我全部的希望所寄托的第一樁事業(yè),弄得毫無結果,由于兩個合伙人的惡辣手段,通同著來欺騙我,使我兩手空空,不能再作左右全局的活動。那次的結局,使我不得不放棄尋覓金錢的幸運,可是我已為之蹉跎了三年的生活,其中一年消耗在辯護上。也許我的結果還要糟,倘使我二十歲上不曾被迫去學習法律的話。我又想成為一個政治家,單單為了能有一天名登貴族院,獲致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伯爵的頭銜,把一個在比利時業(yè)已消滅的美麗的姓氏在法國復活起來,這姓氏不但在比利時已傳不下去,而且我既不是一個合法的兒子,也不曾獲得法律的追認。”
“?。∥以缇拖嘈潘琴F族!”洛薩莉叫著,把信掉在地下。
“你知道我曾怎樣用功讀書,干著默默無聞的,但是忠誠的,但是有益的新聞事業(yè),替那個在一八二九年上還對我忠實的政治家當過出色的秘書。正當我的名字開始顯耀,正當我要以參事院咨議的資格,借著這必不可少的階梯進入政治機構的時候,七月革命把一切都化為烏有,我又犯了忠于戰(zhàn)敗方面的錯誤,我為他們奮斗,他們消滅了,我還在奮斗。啊!為什么我那時只有三十三歲,怎么我不曾要求你替我造成候選資格?我把我一切的熱忱和危險都瞞著你。為什么?我有著堅決的信仰!那時我們倆的意見決不會一致。十個月前你看見我那樣高興、那樣快樂、寫著我的政論文章時,我正在絕望?。何已垡娮约旱搅巳邭q,全部的財產(chǎn)只有二千法郎,沒有一些聲名,剛剛在一件高尚的事業(yè)中失敗下來,不去迎合當時的熱情而只適應未來的需要的一份日報。我簡直不知走哪一條路??墒俏颐髅靼装赘杏X到我的力量!憂郁而受傷之下,我在這個從我手里溜走的巴黎城中,揀些冷僻的地方閑蕩,想著我受了欺騙的雄心,可是并沒放棄。噢!那時我有多少憤懣不平的信寫給她;寫給我的這個第二意識,這另外一個我!有時候我對自己說:‘干么要替自己的生活定下一個如是遠大的計劃?干么我樣樣都要?干么我不去做些近乎機械的事情來等候幸福?’
“于是我目光轉到一個可以糊口的位置。我正要去主持一份報紙,跟一個見識有限,野心勃勃而崇拜金錢的經(jīng)理合作,忽然我害怕起來。
“‘她肯不肯要一個屈膝到這步田地的情人做她的丈夫?’我問著自己。
“這個念頭使我回到了二十二歲!噢!雷沃博,這些彷徨困惑把一個人的心靈消磨得多厲害!鷹隼被囚,雄獅受縛,真是何等的痛苦!它們感到拿破侖所感到的一切痛苦,不是在圣·赫勒拿島,而是在蒂勒黎河濱大道上,八月十日那天,他眼見路易十六的懦弱不知自衛(wèi)而憤懣,而反映出他拿破侖壯志未伸的苦惱,因為他是有鎮(zhèn)壓暴動的力量的,就象他以后在十月里在同一地方所表現(xiàn)的那樣。唉!拿破侖在那一天上所感受的痛苦,我已捱受了四年之久:這便是我過去的生活。我在蒲洛涅森林荒涼的走道上,作過多少次準備在國會講壇上發(fā)表的演說!這些無裨實際的練習,至少訓練了我的口才,養(yǎng)成了用言語表達思想的習慣。當我暗中受著這些磨難的時候,你卻結了婚,付清了你受盤事務所的費用,在圣瑪麗受了傷,得了十字勛章,當著你本區(qū)區(qū)公所的副區(qū)長。
“聽我說!我小時候捉弄金殼蟲的辰光,這些可憐的蟲有一個動作幾乎使我渾身發(fā)燒。我看見它們再三努力想往上飛,雖然張開了翅翼,卻始終飛不起來。我們那時說:它在計數(shù)!我看了心中難受,不知是為了同情心,還是為了這是我前程的一種幻影。噢!張開了羽翼而飛不起來!這便是我從那件美妙的事業(yè)失敗以來的情形。使我憎厭的那件事業(yè),現(xiàn)在卻給四個家庭發(fā)了財。
“七個月前,我決心在巴黎的法庭上露頭角,因為眼見多少律師變了達官顯宦,辯護士方面的人才一掃而空了。但我想起在報界里我有多少敵人,并且在此人才薈萃的巴黎舞臺上,要得到無論什么成功都不容易,我便下了一個狠心,揀了一條有把握而比較最迅速的路。在我們的談話中,你明白解釋給我聽勃尚松的社會組織,一個外鄉(xiāng)人想要在那里出頭,要想引起一些極其微末的注意,要想結婚,要想進入那邊的社會,要想得到無論哪方面的成功,都不可能。但我還是揀了這個地方來樹立我的大旗,很有理由想到在此可以避免競爭,可以單槍匹馬的弄到議員資格。貢臺不愿見外鄉(xiāng)人,那末外鄉(xiāng)人也不愿見貢臺人好了!他們拒絕他進入他們的客廳,那末他永遠不去就是!無論哪兒他都不露面,甚至連街上也不出去!但這里有一個制造議員的階級,就是商人階級。我要把我本來熟悉的商業(yè)問題再加特別研究,我將替人家打贏官司,調(diào)解爭執(zhí),成為勃尚松最有權威的律師。過些時候,我再創(chuàng)辦一份雜志保衛(wèi)本地的利益,所謂本地的利益我可制造出來,教它存在或教它復活。等到我一票一票地贏得了相當?shù)钠睌?shù)時,我的名字就可從投票匭中一躍而出。人家盡可在長久的時期內(nèi)瞧不起一個無名律師,但自然會有機會給他出人頭地,一件義務辯護啦,旁的律師不愿接受的案子啦。只要我開口一次,我便有十拿九穩(wěn)的把握。這樣思索過后,親愛的雷沃博,我便把藏書裝了十一口箱子,買了些一朝可能用到的法學書,加上我全部的行李,連同家具,一并交給運輸公司往勃尚松送。我拿了文憑,搜羅了一千法郎,便來跟你告別。驛車把我送到勃尚松,三天之內(nèi)找到了一所小小的屋子,面臨著花園,我華貴地布置了一間神秘的書齋,為我日夜不離的,其中閃耀著我的偶像的肖像——我把生命奉獻給她的偶像,是她充實了我的生命,成為我努力的原則,我勇氣的秘鑰,我才具的因素。隨后,當我的家具和書籍運到時,我雇了一個伶俐的男仆,于是我在家守了五個月,象一匹齦鼠過冬似的。其時我的名字早已登錄在律師表上。終竟有一天,人家指定我在重罪法庭替一個可憐蟲當義務律師,無疑是為了至少要聽我開一次口!勃尚松最有勢力的商人之一正在陪審官席內(nèi),他剛有一件棘手的案子。我替我的當事人化盡了心機,獲得了最完滿的成功。原來他是無辜的,我教庭上在證人欄中逮捕了真兇,經(jīng)過的情形真象演戲一般。臨了,庭上也和旁聽的群眾一樣表示佩服。我還替預審推事遮了面子,說要發(fā)覺一樁組織那么嚴密的陰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接著我就賺得了那個大商人的委托,替他打贏了官司。大寺的僧侶會又選中我擔任一件跟市政府爭了四年的訟案:我又得勝了。在三樁案子里我一躍而成為法朗希-貢臺地域最大的律師??墒俏野盐业纳铍[藏在最深沉的神秘中間,遮掩著我的抱負。我養(yǎng)成了使我毋須接受人家邀請的習慣。人們只能在早上六點到八點之間來和我接洽,晚餐過后我就睡覺,再在夜里起來工作。把僧侶會初審業(yè)已敗訴的案件來委托我的那位副主教,是一個頗有思想頗有勢力的人,他自然言語之間表示謝意。我回答他說:‘先生,我可以替你們勝訴,但不愿收受公費,我要求的不止是公費……(神甫為之全身一震)得知道我出頭跟市政府作對是大有損失的。我到這兒來,為的是要在離開的時候身為國會議員,所以我只愿接受商業(yè)案子,因為唯商人能制造議員,而假使我替教士們辯護的話,他們便要猜忌我,而你們在他們眼里確是教士啊。我肯接受你們的案件,因為我在一八二八年時當過某部長的私人秘書(神甫又做了一個驚訝的動作),以亞爾培·特·薩伐呂司的名字當過參事院咨議(又是一震)。我一向忠實于君主政體,但既然你們在勃尚松不是一個多數(shù)黨,我不得不借助于中產(chǎn)階級的票數(shù)。因此我向您要求的公費,是將來在適當?shù)臅r機暗中替我張羅票數(shù)。我們彼此守著秘密,我將替本區(qū)里所有的教士當義務辯護。我過去的歷史請您一字莫提,希望互相守信。’當案子結束,他來道謝時,給我一張五百法郎的鈔票,附在我耳邊說:‘票數(shù)還是有效的。’在我們五次會談中,我相信已贏得這位副主教做朋友?,F(xiàn)在,手頭堆滿了案件,我只接商人們的訴訟,藉口說商務訴訟是我的專長。這個手段替我抓住了生意人,使我能夠尋覓有權勢的人物。因此,一切都順利。再過幾個月,我將在勃尚松買一所屋子來完成我的候選資格。在這件買賣上面,我要你幫忙,借資本給我。如果我死了,如果我失敗了,損失也不致巨大到在你我之間成為問題。房租可以抵補你資本的利息,并且我要等候一個好機會,使你在這筆押款上面沒有損失。
“??!親愛的雷沃博,拿一個賭棍來譬喻罷,當他袋里帶著所剩的全部家業(yè)走進國際俱樂部,在最后的一夜去孤注一擲,去拚個傾家蕩產(chǎn)或成家立業(yè)的時候,他也不會有我在此野心賭博的最后一局里所聽到的無時或息的耳鳴,手掌里的冷汗,頭腦的昏沉騷動,以及渾身內(nèi)部的顫抖。唉!親愛的唯一的朋友,我奮斗快滿十年了。這場與人與事的斗爭,逼我繼續(xù)不斷地傾注我的精力,使我欲望的機括日趨遲鈍,把我的精神消耗殆盡。表面上是年富力強,內(nèi)里我是覺得崩潰了。多過一天,我的內(nèi)心便多摧殘一天。每逢重整旗鼓,作著新的努力時,我總感到下次是沒有力量再來的了。要說力量,我只有享受幸福的力量了;倘使它不把薔薇的花冠加在我的頭上,我之為我便要消滅,我將變成一件衰敗零落的東西,在世界上更無希冀,我也再不愿成為任何東西。你是知道的,權威與榮名,我所尋訪的這個巨大的精神財富不過是次要的:那為我只是獲取幸福的手段,迫近我偶像的階石而已。
“象古代的競走者一樣,在斷氣的時光到達終點!眼看財富與死亡同時在門口雙雙出現(xiàn)!在愛情熄滅的時分得到他的愛人!掙得了過幸福生活的權利時,再沒精力來享受!噢!注定著這種命運的人有多少??!
“當塔爾這個野心的神,一定有一個時候會停下來,交叉著手臂,不愿再演那永遠上當?shù)慕巧?,不把地獄放在眼里。哎喲,我就會到這步田地的,萬一有什么事情使我的計劃失敗,萬一當我爬在外省的灰土里,為了選舉票而象餓虎一般在商人四周選舉人四周匍匐之后,萬一把我可在大湖邊上望著她所望的湖水,睡在她的目光之下,聽她說話的時間,去消磨在辯護那些乏味的訟案之后,而我仍不能躍登寶座攫取一個光榮的姓氏,來承繼阿琪奧洛這個姓氏的話,那末,我就會到那步田地!不但如此,雷沃博,有些日子我竟懶洋洋地覺得渾身軟化;從我心靈深處升起一股憎懨欲死的情緒,尤其當我長久地出神之后,在想象中預先體味著幸福的愛情的時候!欲望的力量是不是在我們心中只有一定的容量,欲望過度的膨脹會不會使它根本消滅?總之,這時候我的生活是美妙的,受著信仰的光輝照耀,受著工作與愛情的光輝照耀。再會,朋友。我擁抱你的孩子們。替我向你賢慧的太太致意。
你們的 亞爾培”
洛薩莉把這封信看了兩遍,其中大概的意義都鐫刻在她心里了。她一下子窺到了亞爾培過去的生活,因為她機靈的聰明替她解釋了許多細節(jié),給她隙望到浩瀚的邊際。把這封自白的信跟雜志上的小說參證之下,她對亞爾培整個的為人都了解了。這顆優(yōu)美的心靈,這股堅強的意志,本已氣勢不凡,她自然還要加以夸張;于是她對亞爾培的愛戀一變而為激烈的熱情了,再加她青年的銳氣,孤獨的煩悶,潛伏的魄力,益發(fā)火上添油,助長了這熱情的猛烈之勢。在一個青年人,戀愛本已是自然律的一種作用;但當愛情的需要把一個非凡的人物做了對象時,其中勢必還要添入在年輕的腦中洋溢泛濫的狂熱。所以特·華德維小姐幾天之內(nèi)便到了愛情高潮中非常危險而近乎病態(tài)的階段。男爵夫人倒對女兒很滿意,因為她一心一意轉著自己的念頭,不再和母親別扭,仿佛用心做著各種女紅,實現(xiàn)了母親的理想,成為一個柔順聽話的女兒。
律師每星期出庭二三次。雖然忙得不堪,他對法院,商業(yè)糾紛,雜志,都能應付裕如,而且他深深地躲在暗里,懂得他的成功越是黯晦越是遮藏,越是來得實在。但他對無論哪條成功的路徑都不曾疏忽,研究著勃尚松的選舉人名單,探尋他們的利益所在,打聽他們的性格,他們來往的朋友,以及他們嫌惡的對象。一個紅衣主教覬覦教皇的寶座時,也不會象他這般設想周密!
一天晚上,瑪麗愛德來替洛薩莉更衣去赴一處夜會時,授給她一封信;女仆心里對著這種背信的行為懷著鬼胎,而特·華德維小姐一見信封上的地址,也立刻氣吁吁的,臉色忽紅忽白起來。
意大利 倍琪拉德
阿琪奧洛公爵夫人
(前索但里尼公主) 臺收
在她眼里的這個地址,無異在伯沙撒王眼中閃耀的彌尼,提客勒,毗勒斯。她藏起信,下樓隨母親上特·夏洪戈夫人家。這晚上她心里又是悔恨又是焦慮。她對于刺探亞爾培給雷沃博信上的秘密,已經(jīng)覺得羞愧。她好幾次自問:倘若亞爾培知道了這樁罪行,因為非法律所能懲罰而格外卑鄙的罪行,這個高潔的男人還會不會愛她?她的良心堅決地回答說:不!她用苦行來補贖罪過:持著餓齋,跪在地下交叉著手臂,做著苦行,幾小時的念著禱文。她也強迫瑪麗愛德懺悔。熱情中間添入了最真誠的禁欲苦修的成分,使熱情變得格外危險。
“這封信我看不看呢?”她心里忖著,一邊聽著特·夏洪戈家姑娘們談話。姑娘們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七歲半。洛薩莉把這兩個朋友看做小丫頭,因為她們不曾暗地里愛什么人。她在是與否之間躊躇了一小時之后想道:“要是我讀這封信,當然也是最后一封了。既然我已費盡心機探聽他寫給朋友的說話,為何我不能知道他寫給她的信呢?就算這是一樁丑惡的罪行,可也不是愛情的證據(jù)嗎?噢!亞爾培,我豈不是你的妻子嗎?”
洛薩莉一上床,便拆開信來,那是一天一天接著寫的,以便公爵夫人對亞爾培的生活和情緒獲有真切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