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政時代,特·華德維男爵夫人的府第,是勃尚松總主教來往而頗有感情的幾處沙龍之一。這位太太,簡括一句,算得勃尚松婦女界頂有勢力的人物。
特·華德維先生是大名鼎鼎的華德維的侄孫。那位過去的華德維又是殺人犯和叛教徒中最幸福最顯赫的一個,古古怪怪的軼事,講起來未免太偏于掌故了。叔祖是搗亂得厲害,侄孫卻安靜到極點。在貢臺這一郡里過著蛀蟲在板壁里那樣的生活之后,他娶了望族特·呂潑家的獨養(yǎng)女兒。特·呂潑小姐把年收二萬法郎的田產(chǎn),和華德維歲入一萬法郎的不動產(chǎn)聯(lián)合了起來。瑞士貴族的盾徽,(華德維祖籍是瑞士),給嵌入特·呂潑家老盾徽的中心。這件從一八〇二年就決定的婚事,直到一八一五年第二王政時代以后才履行。特·華德維夫人生下一個女兒三年之后,母家的祖父母輩全都下世,遺產(chǎn)清算完了。華德維家便把老屋出賣,搬進州公署街特·呂潑家美麗的府第,大花園一直伸展到石梯街那邊。華夫人在家時是虔誠的姑娘,婚后更其來得虔誠了。她是居士會里女后之一,這個社團給勃尚松的高等社會蒙上一副陰沉的面貌,一派假貞節(jié)的態(tài)度,跟這個城的性格正好調(diào)和。
特·華德維男爵先生是一個枯索的男人,沒精打采的,遲鈍的,好象疲乏已極,可不知給什么弄乏了的,因為他有的是顢頇愚昧的福氣;但因他的太太是一個頭發(fā)金褐色的女子,性格的冷酷變成了話柄(“象華德維太太一樣的尖刻”這句話,至今還有人說),所以司法界里幾個愛打趣的便說,男爵是給這塊巖石弄乏了的。呂潑這個字,在拉丁文里的語源,確是巖石的意思。一般觀察社會深刻的人,定會注意到洛薩莉是華德維和特·呂潑兩家聯(lián)姻后唯一的結(jié)晶品。
特·華德維先生的生活,消磨在一所富麗的車床工場里,整天的車磨著。補充這生活的,是他歡喜集藏的脾氣。一般研究瘋狂的哲學(xué)家醫(yī)生,認(rèn)為這種收藏癖集中在零星小件上時,即是精神失常的初步。華德維男爵搜羅貝殼,昆蟲,和勃尚松地區(qū)的地質(zhì)斷片。有些好持異議的人,尤其是婦女,提到特·華德維先生時總說:“他真高尚呀!”從初婚起他就看到不能制勝妻子,便專心于機械的工作和講究的飲食了。
特·呂潑的府第不乏相當(dāng)?shù)暮廊A,堪和路易十六的壯麗匹配,顯出一八一五年上兩大世家混合起來的貴族氣息。府內(nèi)閃耀著一種古老的奢華,夠得上古董的資格。雕成樹葉形的水晶掛燈,中國綢緞,大馬士革的綾羅,地毯,金漆的家具,一切都跟古老的號衣古老的仆役調(diào)和。雖然用的餐具是家傳的黝黑的銀器,餐桌正中放著大玻璃盆,四面圍著薩克司出品的瓷器,肴饌卻精美非常。華德維先生為了消遣和調(diào)劑生活起見,躬自做廚房與酒窖的提調(diào),他挑選的酒,在一州里頗負(fù)盛名。特·華德維夫人的財產(chǎn)是很重要的,因為她丈夫的一份,只是露克賽的田地,歲入一萬法郎左右,從沒增加過一筆遺產(chǎn)。毋須特別提的,是特·華德維夫人和總主教間親密的交情,使她府上常有教區(qū)里三四位優(yōu)秀的有風(fēng)趣的神甫出入,都不討厭吃喝。
一八三四年九月初,在不知為了什么大慶而舉行的一次盛宴中,正當(dāng)太太們團團圍在客廳爐架前面,先生們一組組的站在窗框前面時,仆役忽然通報特·葛朗賽神甫來到,他一出現(xiàn),全場便起了一陣歡呼。
“唔,喂!那件官司呢?”有人對他嚷著。
“贏了!”這位副主教回答。“我們本已絕望的法院判決,您知道為什么……”
這句話是指一八三〇年以后的法院組織,正統(tǒng)派幾已全部辭職。
“判決書宣告我們?nèi)P勝訴,把初審的判決變更了。”
“大家以為你們是輸定了呢。”
“沒有我,的確輸定了。我把我們的律師打發(fā)到了巴黎去,正當(dāng)要上庭交手的時候,我找到一個新律師,靠了他才打贏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在勃尚松嗎?”特·華德維先生天真地發(fā)問。
“在勃尚松,”特·葛朗賽神甫回答。
“??!不錯,是薩伐龍,”坐在男爵夫人近旁的一位俊俏的青年,名叫特·蘇拉的說。
“他化了五六夜功夫,吞下那些文件那些案卷;跟我商議了七八次,每次都是好幾小時,”特·葛朗賽神甫——他從二十天以來還是初次在特·呂潑府上露面呢——接下去說,“終于,薩伐龍先生把我們的敵人從巴黎請來的名律師完全打敗了。這個青年人真是奇妙,據(jù)推事們說。這樣,僧侶會獲得了雙重的勝利。第一它在法律上得勝了,第二它戰(zhàn)勝了市政府的辯護人,就是在政治上戰(zhàn)勝了自由主義。我們的律師說:‘我們的敵人不該以為毀壞總主教區(qū)的利益會到處受人歡迎……’庭長不得不迫令聽眾默靜。所有的勃尚松人都拍手叫好。于是舊修道院的房產(chǎn),仍歸勃尚松大寺的僧侶會管理。薩伐龍先生并且在離開法院時邀請他的巴黎同僚吃飯。那位同僚接受之下,對他說:‘誰得勝,誰榮耀呀!’還毫無怨恨地祝賀他的勝利。”
“您從哪兒覓來這個律師呢?”特·華德維夫人問。“我從沒聽人提過這名字。”
“可是您從這里就可望見他的窗子,”副主教回答。“薩伐龍先生住在石梯街,他的花園跟府上只隔一堵墻。”
“他不是貢臺郡人,”特·華德維先生說。
“他什么地方的色彩都沒有,簡直不知是哪兒人,”特·夏洪戈夫人說。
“那末他是什么呢?”特·華德維夫人說著,一邊攙著特·蘇拉先生的胳膊向餐室走去。“假如他是外鄉(xiāng)人,什么機緣會使他定居在勃尚松?在一個律師,這真是挺古怪的念頭。”
“挺古怪的念頭!”年輕的阿曼臺·特·蘇拉應(yīng)聲說。
如今少不得要敘述一番這位特·蘇拉的身世,才能令人明白這件故事。
歷來法國和英國交換著一些虛浮的風(fēng)氣,因為連鐵面無情的海關(guān)也阻攔不住,所以愈加持續(xù)不斷。我們在巴黎稱為英國式的時髦,在倫敦稱為法國式,反過來也是如此。兩個民族的敵愾,在兩點上是消滅了,一是言語問題,二是服裝問題。《神佑吾王》那支英國國歌,原是呂利替哀斯旦或阿太莉的合唱部分譜的音樂。英國女子穿到巴黎來的裙撐,是一個法國女子在倫敦發(fā)明的,就是那有名的樸茨茅斯公爵夫人,發(fā)明的經(jīng)過大家知道;起先,人們把這裙撐當(dāng)作笑柄,甚至第一個英國女子初次在蒂勒黎御園前面出現(xiàn)時,幾乎被群眾擠死;可是裙撐終究被接受了。這個風(fēng)氣控制了歐洲婦女有半世紀(jì)。一八一五年法國和列國講和時,大家把英國的低腰身衣服嘲笑了一年,全巴黎的人都去瞧卜蒂哀與勃呂奈演出的《可笑的英國婦人》;但一八一六和一七年,法國女子的腰身,從一八一四年的緊扣乳房起,逐漸下降,直到顯出腰部輪廓為止。近十年,英國又送了我們兩件語言學(xué)上的小禮物。來源不甚清白的“紈袴子弟”這名詞,原已化出三個后身:怪物,妙人,漂亮哥兒;它們卻被英文里的“花花公子”(Dandy)和“獅子”(Lion)先后代替了去。獅子可并不連帶產(chǎn)生“母獅”之名。母獅是從阿弗萊·特·繆塞有名的詩句里來的:“您曾否在巴塞龍那瞧見……那是我的情婦我的母獅。”在這兩個名詞和這兩種主要觀念之間,曾經(jīng)有過一番融和,或者有過一番混淆,要是您愛這么說。胡鬧也好,杰作也好,巴黎都盡多盡少吞得了;只消一樁胡鬧的事叫巴黎人開懷之后,要外省人不來染指是不容易的。所以當(dāng)“獅子”披著長發(fā),掛著胡須,穿著背心,不用手幫忙而單靠面頰與眼眶的拘攣夾著眼鏡,在巴黎大搖大擺時,某些省城里就可看到一些二等獅子,憑著連靴套長腳褲的風(fēng)流典雅,對同鄉(xiāng)們的不修邊幅表示抗議。因此,一八三四年時,在阿曼臺·西爾伐·雅各·特·蘇拉身上,勃尚松瞻仰到了獅子。蘇拉這姓氏,在西班牙占領(lǐng)時代寫作蘇勒耶士;勃尚松城內(nèi)西班牙家庭出身的人,阿曼臺·特·蘇拉要算獨一無二了。當(dāng)初西班牙分發(fā)許多人到貢臺來經(jīng)營,卻很少西班牙人住下。蘇拉祖上的定居,是為了和紅衣主教葛朗凡有聯(lián)絡(luò)之故。年輕的特·蘇拉先生老講著要離開勃尚松,凄涼的,佞神的,文學(xué)氣息極薄的城,刀兵必經(jīng)和長期駐兵的城;但它的風(fēng)俗,動態(tài),面目,都值得加以描繪。這個見解,便使這個前程渺茫的男子,在新街跟州公署街相接的地方,三間家具寥寥的屋內(nèi)住下。
年輕的特·蘇拉少不得有一頭小老虎,這小老虎是他一個佃戶的兒子,小廝十四歲身材臃腫的,名叫罷皮拉。獅子把小老虎打扮得很講究:鐵灰色的短布大褂,束著漆皮腰帶,深藍色瓦棱布短褲,紅背心,上下半截顏色各別的漆皮長統(tǒng)靴,黑帶鑲邊的圓帽,有特·蘇拉徽記的黃鈕扣。阿曼臺給他白紗手套,供給洗衣費,伙食自理,三十六法郎一月的工資,這就教勃尚松的女工們大吃一驚:一年四百二十法郎給一個十五歲的小廝,外快在外!所謂外快是舊衣服的出賣,肥料的出賣,蘇拉把所蓄的兩匹馬中的一匹跟人交換時的酒資。用鄙吝的經(jīng)濟手段喂養(yǎng)的兩匹馬,統(tǒng)扯每年耗費八百法郎。從巴黎定購的化裝品,領(lǐng)帶,身上佩帶的小骨董,成罐的鞋油,衣著,總計年需一千二百法郎。倘把小廝(或小老虎),馬匹,超等衣著,和每年六百法郎的房金加起來,可以得到三千法郎的總數(shù)??墒悄贻p的特·蘇拉先生的父親,只傳下四千法郎一年的進款,靠幾塊貧瘠的分種田,還需化本錢去經(jīng)營,經(jīng)營的結(jié)果對收益又毫無把握。獅子的生活費,零用錢和賭本,統(tǒng)共派到近三法郎一天。所以他常常在旁人家里用晚餐,午餐則吃得特別儉省。逢著迫不得已要自己破鈔用晚飯時,他就派小老虎到一家飯鋪去叫兩盤菜,從不化到二十五銅子以上。在大眾眼里,年輕的特·蘇拉先生是一個揮霍無度,窮奢極侈的闊少;哪知這可憐蟲要把年頭跟年尾拉攏起來所運用的機智和本領(lǐng),直可替一個高明的管家婦博得榮名。涂在靴或鞋上的六法郎的油,偷偷地洗了又洗以便戴三倍長久的五十銅子的黃手套,一條好戴三個月的十法郎的領(lǐng)帶,四件二十五法郎的背心,連靴套的長腳褲;所有這些衣飾在一個首府會令人怎樣起敬這個訣竅,是無人懂得的,尤其在勃尚松!既然在巴黎我們看到一般傻瓜化了三百法郎弄來的空架子,連燙發(fā)和一件荷蘭細(xì)布的襯衫在內(nèi),進到一些婦女家里,就能壓倒最優(yōu)秀的男子而博得她們的青眼,怎么又能教外省人不迷了心竅?
要是您覺得這個窮光蛋的成為獅子未免太便宜,那末得知道阿曼臺·特·蘇拉去過三次瑞士,而且坐著車,每天趕很少的路,巴黎去過二次,又從巴黎去過英國一次。他被認(rèn)為見聞廣博的游歷家,能說:“在我所到過的英國……”富孀們對他說:“您這到過英國的人……”最遠(yuǎn)他到過龍巴地,環(huán)繞過意大利的幾口湖。他閱讀新出的書。還有當(dāng)他在家洗手套的時候,小老虎罷皮拉總回報客人說:“先生在工作。”因此人家說:“這是一個思想很急進的人”,想借此減低阿曼臺·特·蘇拉的身分。阿曼臺有本事用勃尚松派的儼然的樣子,講些流行的濫調(diào)俗套,使他有資格列為縉紳階級中最博學(xué)的人物之一。他身上佩帶著流行的小骨董,頭腦里裝著報紙檢查過的思想。
一八三四年代,阿曼臺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小伙子,中等身材,褐色頭發(fā),胸膛突得很厲害,肩頭也照樣的顯著,大腿帶些圓形,腳已經(jīng)發(fā)胖,手又白又肥,從兩鬢到下頦,留著一圈絡(luò)腮胡子,短髭夠得上跟軍營里爺們的媲美,一張紅紅的大胖臉,塌鼻子,褐色的眼睛沒有表情;并且毫無西班牙人的模樣。他大踏步向著肥胖的路上走,那是對他的抱負(fù)大不利的。他指甲干凈,胡子修齊,衣飾最細(xì)小的部分都整飭如英國派。所以人家把阿曼臺·特·蘇拉看做勃尚松第一美男子。每天按時到府的一個理發(fā)匠(每年化費六十法郎的另一豪舉!),預(yù)言他將是批評時裝和風(fēng)雅問題的權(quán)威。阿曼臺起身很遲,梳洗完畢之后,約摸中午時分騎馬出門,到他的一處分種田上打槍。對這件事情,他和晚年的拜侖一樣重視。隨后在三點左右回家,一路在馬上給女工們和路人們瞻仰。他所謂的“工作”一直要做到四點,之后,他開始更衣,去赴人家的晚宴,把黃昏消磨在勃尚松貴族家里打韋斯脫,到十一點回家睡覺。再沒一種生活更合時,更本分,更無疵點的了,因為星期日和節(jié)日的教堂儀式,他都準(zhǔn)到。
要您懂得這種生活是如何闊綽,必得把勃尚松說明幾句。沒有一個城市比它對進步更深閉固拒的了。勃尚松的官吏,公務(wù)員,軍人,凡是巴黎派來當(dāng)一個什么差使的,一古腦兒被包括在“客幫”這個頗有意義的名詞之內(nèi)??蛶褪莻€中立圈,好似教堂一般,是城里的貴族社會和中等社會相遇的唯一場合。在這個圈子內(nèi),為了一言半語,一瞥一視,一舉一動,就能在中產(chǎn)婦女和貴族婦女之間,發(fā)動這一家對那一家的仇恨,保持到老死,把分隔兩個社會的不可超越的鴻溝愈加擴大了。除了格萊蒙·圣·約翰,蒲弗勒蒙,特·賽,葛拉蒙幾姓,以及住在貢臺區(qū)田莊上的幾個大族以外,勃尚松最早的貴族,也不過追溯到兩個世紀(jì)以前,被路易十四征服的時代。這個社會本質(zhì)上是司法界構(gòu)成的,那種傲慢,那種頑固,那種嚴(yán)峻,那種實際,以及那種不能和維也納宮廷相比的高傲,因為勃尚松人在這一點上會模仿維也納無恥的交際社會。什么雨果,諾第哀,傅立葉,替本地增光的人物,都談不到,人家不理會這些。貴族之間的婚姻,當(dāng)孩子們在搖籃里的時候已經(jīng)定局,最重大和最細(xì)小的事都在那時確定了。從沒一個外鄉(xiāng)人,一個不速之客溜進這些家庭;那些校官或有爵位的軍官在此駐防時,那怕是法國最高的門第出身,也得費盡心機才能教當(dāng)?shù)氐馁F族予以接待;為此所用的外交手段,恐怕泰勒朗親王也會很欣幸的領(lǐng)教,以便拿到國際會議上去應(yīng)用。一八三四年代,在勃尚松穿連靴套長褲的只有阿曼臺一個。這已可說明年輕的特·蘇拉先生的闊綽。再則,一件小故事可以使您徹底了解勃尚松。
我們這件故事開始的前些時候,州公署覺得需要為它的機關(guān)報從巴黎去請一位編輯,來抵制《大新聞報》在勃尚松發(fā)刊的《小新聞報》,和當(dāng)年共和政府策動的《愛國報》。巴黎派來一個青年,完全不熟悉貢臺的,一開場便串起《夏里伐里》派的角色來。中間派的首領(lǐng),一個市政廳里的人物,把這個記者叫了來,對他說:“告訴您,先生,我們是一本正經(jīng)的,不止是正經(jīng),而且是惹人厭的,我們絕對不愿人家使我們開心,我們笑過之后就要懊惱得發(fā)怒。把文章寫得象《兩世界雜志》里最笨重的長篇大論一樣的難消化,您還不過和勃尚松人的腔派僅僅合拍。”
編輯依了他的話,講著最難懂的玄妙的土話,果然大受歡迎。
年輕的特·蘇拉先生所以不曾喪失勃尚松上流社會對他的敬意,還是靠他們純粹的虛榮心;貴族們很樂意裝做適合潮流,能對那些到貢臺來游歷的巴黎貴族,提供一個和他們仿佛的青年。所有特·蘇拉私下做的工作,騙人的玩藝,表面的奢豪,骨子里的安分,都有著一個目的;否則這勃尚松的獅子早不在地方上了。阿曼臺心想娶一個有錢的妻子,能有一天證明他的田莊并沒抵押,證明他有著積蓄。他想教全城關(guān)心他,成為當(dāng)?shù)刈蠲雷铒L(fēng)雅的男子,以便先獲得洛薩莉·特·華德維小姐的注意,然后獲得她的婚約!
一八三〇年,年輕的特·蘇拉先生開始他花花公子的生涯時,洛薩莉才十四歲。一八三四年,特·華德維小姐的年齡,正到了少女們很易被阿曼臺勾引大眾注目的怪腔派吸動的時候。很多獅子是打了算盤,預(yù)備投機而做起獅子來的。華德維府上,十二年來每年有五萬法郎的進款,支出卻從不超過二萬四,雖然他們每星期一五兩次的招待勃尚松高等社會,星期一是晚餐局,星期五是夜會。這樣,十二年來怎會沒有每年二萬六千的儲蓄,用著這些舊家所特有的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段存放在一邊!外面很普遍的相信,特·華德維夫人因為田產(chǎn)已經(jīng)很多,所以她的積蓄在一八三〇年上以三厘利存放著。由此,洛薩莉的奩資,總該在每年四萬法郎上下的收益。五年以來,獅子象田鼠一般的苦干著,為的要把自己的地位維持在嚴(yán)厲的男爵夫人的敬意的頂尖上,一邊還得裝出討好特·華德維小姐自尊心的姿態(tài)。阿曼臺在勃尚松的地位賴以維持的那些巧妙,男爵夫人胸中雪亮,并且因此很看重他。她三十歲時,特·蘇拉就依在她的翼下:他膽敢贊美她,奉她為偶像,甚至能對她——世界上只有他能——講述幾乎所有的虔誠婦女都愛聽的粗野笑話,她們靠著崇高的德性,盡可凝視深淵而不致失足,觀看魔阱而不會陷落。您懂得為何這獅子連最平常的把戲都不玩么?他把自己的生活攤得明明白白,好象露天一樣,誰都看得清楚,為的要在男爵夫人身畔扮做自甘犧牲的情人,好讓她把不許肉體消受的罪惡,在精神上痛快一下。一個男人而能有特權(quán)把唐突的說話灌在一個虔婆耳里,便是她心目中可愛的人物。倘若這模范獅子對人心認(rèn)識更深的話,他大可毫無危險的在勃尚松女工中間干幾件風(fēng)流事,她們看他象王一樣呢:用這種辦法來對付嚴(yán)厲而假貞節(jié)的男爵夫人,他的事情只會更加順利。在洛薩莉前面,這位律身謹(jǐn)嚴(yán)的家伙,顯出是化大錢的闊客:宣揚著豪華生活,讓她窺見一位時髦太太在巴黎當(dāng)漂亮角色的遠(yuǎn)景,那兒他是將來要以國會議員的資格前去的。這些高明的手段獲得完滿的成功。一八三四年時,組成勃尚松高等社會的四十個舊家的母親,提起年輕的特·蘇拉先生,一律認(rèn)為是勃尚松最可愛的青年;在特·呂潑府上,誰也不敢跟這紅人爭座,全勃尚松都把他看作洛薩莉·特·華德維未來的丈夫。關(guān)于這個題目,男爵夫人甚至已和阿曼臺談過幾句,男爵的裝聾作啞,更替這談判加了一重保障。
因為有一天會成巨富而身價大增的特·華德維小姐,自幼在母親很少出門(因為她那樣的愛總主教)的特·呂潑府邸里教養(yǎng)長大,受著清一色的宗教教育束縛,受著母親嚴(yán)格的道德管教,和專制的壓迫。洛薩莉?qū)嵲谝粺o所知。研究過哥德利著的地理,圣經(jīng),古代史,法國史,加減乘除,一切都經(jīng)過一個老耶穌會徒的嚴(yán)密檢查,這好算知道什么事情嗎?繪畫,音樂,跳舞是禁止的,仿佛那些是不能美化人生而要敗壞人生的。凡是各種針線和零星女紅,男爵夫人都教給女兒:縫衣啦,刺繡啦,編織啦。十七歲的洛薩莉,只念過《傳教徒通訊錄》和一些關(guān)于貴族徽章學(xué)的書。報紙從沒污過她的眼目。每天早上她給母親帶到大教堂去做彌撒,回來吃中飯,在花園里散步一會之后,做著女紅,坐在男爵夫人旁邊招待來客,直到晚餐時分。然后,除了星期一五之外,她陪著特·華德維夫人消磨黃昏,從不能超過母親規(guī)定的發(fā)言量。十八歲時,特·華德維小姐是一個嬌弱的少女,纖瘦的,平板的,黃頭發(fā),白皮膚,毫無表情。淡藍的眼睛,在眼皮翻動時倒還美麗,眼皮往下一垂,有一團陰影罩在面頰上。輪廓整齊的額角,被幾點紅瘢損害了光彩。她的臉龐真象杜萊和班呂琪以前諸畫家筆下的圣女:同樣肥肥的臉盤,雖然單薄些,同樣由耽想造成的帶憂郁性的細(xì)膩,同樣嚴(yán)肅的天真。她身上的一切,連姿勢在內(nèi),都令人想起那些處女,只在細(xì)心的識者眼里,才在神秘光彩之下顯出美。她有好看的但是紅色的手,有女莊主般最美的腳,平常她穿著純棉料的長袍;但在星期日和節(jié)日,母親準(zhǔn)她穿綢。她在勃尚松裁制的服裝,把她裝扮得幾乎丑了;可是她的母親倒想從巴黎的時裝上獲取嫵媚,華麗,和風(fēng)雅,靠著年輕的特·蘇拉先生幫忙,她的裝飾最細(xì)微的部分,都取法于巴黎。洛薩莉從沒穿過絲襪或長統(tǒng)靴,只穿紗襪和皮鞋。大宴會的日子,她穿著一件輕紗袍,垂著頭發(fā),腳上套了一雙古銅色皮鞋。在洛薩莉的這種教育和謙卑的態(tài)度之下,藏著一副鐵一般的性格。生理學(xué)家與深刻的人性觀察家,會叫您大為錯愕的告訴您,脾氣,性格,性靈,天才,在家庭里會經(jīng)過長時期的間隔而重現(xiàn),跟所謂遺傳病一般無二。因此才氣和痛風(fēng)癥一樣,有時會一跳兩代。這種現(xiàn)象,我們可在喬治·桑身上找到一個著名的例子:撒克斯元帥的精力,氣魄,觀念,都在喬治·桑身上重現(xiàn);因為她的父親是撒克斯元帥的私生子。鼎鼎大名的華德維的果斷,傳奇式的豪膽,重又降臨在侄曾孫女身上,再加特·呂潑族的固執(zhí)與自恃血統(tǒng)高貴的傲氣,愈加強化了她的個性。但這些優(yōu)點,或這些缺點,倘您喜歡這么說,埋在這顆外表柔弱的少女靈魂里,其隱藏之幽深,不下于火山未成形前丘陵之下的熔巖。特·華德維夫人或許已窺到這雙重的血統(tǒng)遺產(chǎn),所以把洛薩莉管得那么嚴(yán),甚至有一天總主教埋怨她待女兒太苛?xí)r,她回答說:“讓我管教罷,大人,我是識得她的!躲在她皮肉底下的撒旦不止一個呢!”
男爵夫人對女兒的特別注意,尤其因為她認(rèn)為這是她做母親的榮譽攸關(guān)。再說她也無事可做。格羅底特·特·呂潑那時三十五歲,差不多是寡婦,因為丈夫車磨著各種木料的蛋盅,拚命要用硬木制造六根軸梗的輪盤,替他的賓客做煙罐;所以他的太太只能和阿曼臺·特·蘇拉毫無邪念的調(diào)調(diào)情。當(dāng)這個青年人在她府上的時候,她忽而把女兒打發(fā)開,忽而把她叫回來,想從這顆年輕的心中發(fā)見一些嫉妒的動作,以便有馴服它們的機會。她模仿警察對付共和黨人的辦法;但她白費心力,洛薩莉絕不露出任何騷動。于是嚴(yán)峻的虔婆埋怨女兒沒有心腸。洛薩莉?qū)δ赣H的認(rèn)識,足以知道如果她覺得年輕的特·蘇拉先生“不錯”的話,定會招惹一頓臭罵。所以對于母親的一切挑逗,她只回答幾句所謂耶穌會徒派的句子,其實這俗稱是不妥的,因為耶穌會徒是強者,而這些吞吞吐吐的省略句子只是弱者藏身的鐵絲架。于是母親認(rèn)為女兒裝腔作勢。倘使不幸而華德維和特·呂潑的真性格閃露一下時,母親便提出兒女對父母應(yīng)有的尊敬,迫令洛薩莉柔順地服從。這種爭斗是在日常生活最幽密的核心發(fā)生的,表面上絕對不露聲色。副主教,這位親愛的特·葛朗賽神甫,故總主教的朋友,無論以本區(qū)主教的資格而論是如何精明,卻總猜不透這種爭斗曾否煽動母女間的仇恨,是否母親先存下妒意,是否阿曼臺在母親身上追求女兒的行為已經(jīng)逾限。站在世交的地位上,他既不盤問母親,也不盤問女兒。洛薩莉,為了年輕的特·蘇拉先生,精神上太吃虧了,便如俗語所說的不耐煩他,當(dāng)他對她說話,想逗引出她一些心腹時,她總很冷淡。這種憎厭之心唯有母親的眼睛看得見,永遠(yuǎn)被抓為訓(xùn)話的題目。
“洛薩莉,我不懂你為什么對阿曼臺這么冷淡;是不是因為他是我們一家的朋友,我們,你的父親和我都喜歡他的緣故……”
“唉!媽媽,”有一天那可憐的孩子回答道,“要是我待他好了,豈不罪過更大?”
“什么話?”特·華德維夫人嚷道。“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的母親是不講理的,也許,照你想來,母親在無論哪一點上都不講理?但愿從今以后,別再有同樣的話從你嘴里出來,對你的母親……”
這場拌嘴持續(xù)了三點三刻,而洛薩莉又把這一點提出了。母親氣得面孔發(fā)白,打發(fā)洛薩莉進了臥室。洛薩莉在那兒尋思這場爭吵的意義,什么都尋思不出,她本是無辜的呀!因此,當(dāng)勃尚松全城以為年輕的特·蘇拉先生已十分迫近他追逐的目標(biāo),而他也為此解掉了領(lǐng)帶,耗費了多少罐的鞋油,用掉了多少黑油使須髭發(fā)亮,穿舊了多少漂亮背心,用去了多少馬蹄鐵和綁腰(因為他穿著件皮馬夾,獅子們的綁腰),其實阿曼臺與對象之間的距離,比任何初入門的生客還要遠(yuǎn),雖然他有尊嚴(yán)高尚的特·葛朗賽神甫撐腰。并且在我們這件故事開始的時候,洛薩莉全沒有知道年輕的阿曼臺·特·蘇勒耶士是為她預(yù)備的。——現(xiàn)在我們再來敘述那天晚餐桌上的情形。
“夫人,”特·蘇拉先生對男爵夫人說,一邊等太熱的湯冷卻,一邊想把他的敘述弄得曲折些。“有一天,驛車把一個巴黎人送進這里的國家旅館,他看了幾處房子,揀定石梯街上迦拉小姐那所屋子的二層樓。隨后這外鄉(xiāng)人徑奔市政府,把實際住址和行使公權(quán)的住址備了案。接著他提出合格的證件在法院律師表上注了冊,到他的新同僚那里,法院的僚屬那里,推事那里,一切司法界人士那里,投了名片,上面印著:亞爾培·薩伐龍。”
“薩伐龍這個姓是出名的,”深通貴族徽章學(xué)的洛薩莉說。“薩伐龍·特·薩伐呂司這一族是比利時最老最貴最富的世家之一。”
“他是法國人而且是南方人,”阿曼臺·特·蘇拉接著說。“如果他要襲用薩伐龍·特·薩伐呂司的盾徽,他必得在上面加一條橫線。在比利時勃拉防州現(xiàn)在只有一位薩伐呂司小姐,一個遺產(chǎn)甚富的待字的閨女。”
“橫線其實是私生子的標(biāo)識,”特·華德維小姐又接上來說,“但一個特·薩伐呂司伯爵的私生子依舊是貴族。”
“夠了,洛薩莉!”男爵夫人說。
“您要她懂得盾徽學(xué),”男爵插嘴道,“她的確很懂呀!”
“講下去罷,阿曼臺。”
“您懂得在一個樣樣分門別類,確切肯定,整理就緒,編號入冊,象勃尚松這樣的城里,亞爾培·薩伐龍毫無困難地被我們的那些律師接受了。各人只說:哦,一個全不知道勃尚松的可憐蟲。哪個糊涂蛋勸他上這兒來的?他想來干什么?不親自去拜會法官而光是投一張名片,真是大錯特錯!所以過了三天,再也不提薩伐龍。他雇用了故迦拉先生的貼身男仆,略知烹調(diào)的奚洛末做當(dāng)差。誰也沒見過或會過亞爾培·薩伐龍,所以更容易把他忘掉。”
“難道他不去做彌撒嗎?”特·夏洪戈夫人問。
“他星期日上圣·彼得堂,但他去的是第一場,早上八點。他天天夜里一二點鐘起來,工作到八點,用早餐,再工作,在花園里繞個五六十圈;然后進去用晚餐,在六點與七點之間睡覺。”
“您怎么知道這些的?”特·夏洪戈夫人問特·蘇拉先生。
“第一,夫人,我住在石梯街轉(zhuǎn)角上的新街,遠(yuǎn)遠(yuǎn)里望得見這位神秘角色所住的屋子;再則,在我的小老虎和奚洛末之間,天然有他們的交際。”
“這么說,您還跟罷皮拉談天?”
“不然教我散步的時候怎辦?”
“唔,那末,您請律師怎么又會請一個外鄉(xiāng)人?”男爵夫人這么一句又把發(fā)言權(quán)遞還給副主教。
“首席庭長曾經(jīng)捉弄這位律師,指定他在重罪法庭替一個近乎白癡的鄉(xiāng)下人當(dāng)義務(wù)辯護,這鄉(xiāng)下人被控偽造罪。薩伐龍先生卻使這可憐蟲得到開釋,證實他無罪,說他上了真正罪犯的當(dāng)。不但他的論見獲得勝利,并且逼得人家把兩個證人扣押,坐實之后都判了罪;他的辯詞打動了法院當(dāng)局和陪審官。隔了一天,陪審官中有一個商人把一件頗為棘手的案子委托薩伐龍先生,又勝訴了。在我們當(dāng)時的形勢之下,裴里哀先生既無法到勃尚松來,特·迦爾色諾先生便勸我請這位薩伐龍律師,預(yù)言我們一定勝利。等我一看見他,一聽他談話,我便信任他,而果然我沒有看錯。”
“難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特·夏洪戈夫人問。
“是的,”副主教回答。
“那末,請您解釋給我們聽聽,”特·華德維夫人說。
“我第一次見他,”特·葛朗賽神甫說道,“他在過道隔壁的房內(nèi)(從前迦拉老頭的會客室)招待我,那間房給他全部漆成舊橡木色,裝滿了法律書,擺在漆著同樣顏色的書架上。除了油漆和藏書以外,再沒旁的華貴裝飾,因為家具只有一張雕花舊木書桌,六張花綢面椅子,綠鑲邊的淺褐色窗簾,地板上鋪著一張綠地氈。這間書屋靠著過道里的火爐取暖。我在等待的時候,完全沒把我的律師想象做年輕的樣子。這個特殊的背景同他的面貌調(diào)和得很,因為薩伐龍先生穿著西班牙毛織的黑晨衣,束著一根紅腰帶,穿著紅軟鞋,紅法蘭絨背心,紅便帽。”
“魔鬼的號衣呀!”特·華德維夫人嚷道。
“是呀,”神甫說道,“但是一張氣宇軒昂的臉:烏黑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幾根白絲,象我們畫上圣·彼得與圣·保祿的頭發(fā),虬結(jié)的,亮晶晶的,其硬如毛,雪白的圓脖頸好似女人的一般,莊嚴(yán)的額上分布著氣概不凡的紋縷,就象偉大的計劃,偉大的思想,深沉的內(nèi)省在巨人額上刻畫下來的;橄欖色的皮膚隱約有些紅瘢,方鼻子,火熱的眼睛,深陷的面頰,刻畫出充滿痛苦的兩條長長的皺痕,常帶笑容的嘴,纖削的下頦太短了些;太陽穴里有著褶裥,凹陷的眼睛,在眉毛濃密的眼眶下轉(zhuǎn)動,象兩顆火球;但雖然布滿這些熱情的標(biāo)識,他依舊保持著一副非常隱忍的,鎮(zhèn)靜的神態(tài);動人心坎的柔和的聲音,出我意料地會在法庭上那樣的運用自如,顯出真正演說家的嗓子,時或音清而語黠,時或微言而多諷,忽而引吭如雷鳴,忽而跌宕作冷嘲,犀利無匹。薩伐龍先生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一雙手象大主教的。我第二次上他家,他把我讓進藏書室隔壁的臥房,一口窳劣的衣櫥,一張窳劣的地毯,一張中學(xué)生用的臥床,窗上掛著洋布窗簾,當(dāng)我看著這些陳設(shè)而錯愕時,他對我微微一笑。他剛從另一間小書齋里出來,當(dāng)我的面旋上了門鎖,那是誰也不能進去的,據(jù)奚洛末說,他也只能在門上叩幾下。第三次,他在書房里用著極菲薄的午餐;但這次因為他隔夜整晚的查閱我們的案卷,我又帶了代訴人同去,需要在他家耽留很久,而代訴人奚拉臺先生又歡喜絮聒,我便有了仔細(xì)打量這個外鄉(xiāng)人的機會。當(dāng)然這不是一個平常的人。這副威嚴(yán)而又溫和,沉著而又煩躁,飽滿而又虛弱的面具之下,藏著不少秘密。我發(fā)覺他微微有些傴背,好似一個肩負(fù)重任的人。”
“為什么這個能言善辯的人離開巴黎呢?他抱著什么計劃到勃尚松來?外鄉(xiāng)人在此很少成功的希望,難道沒人告訴他嗎?人家會利用他,但勃尚松人決不讓人利用他們。既然來了,他又為什么毫無活動,直等到庭長心血來潮才露頭角?”那個俏麗的特·夏洪戈夫人這樣問。
“當(dāng)我把這副壯美的相貌仔細(xì)研究過后,”特·葛朗賽神甫接著說,一邊狡黠地望著發(fā)問的對手,仿佛他還有什么話藏在肚里不說,“尤其當(dāng)我今天聽見他和那巴黎的大將舌戰(zhàn)過后,我想這個三十五歲上下的人,將來定有一番驚天動地的表現(xiàn)……”
“您的官司贏了,您給了他報酬,我們還提他做甚?”特·華德維夫人這樣說,因為她發(fā)覺自從副主教講著這件事情以來,她的女兒幾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他的嘴唇。
于是談鋒換了方向,再也不提亞爾培·薩伐龍。
教區(qū)里最能干的副主教所描繪的這幅肖像,因為其中藏著一部真正的小說,所以對洛薩莉越顯得有小說般的魔力。她破題兒第一遭遇到這種異事,這種奇跡,為一切青年幻想所企望的,為在洛薩莉的年紀(jì)上那么活躍的好奇心所縱身捕捉的。這個陰沉的、痛苦的、雄辯的、勤奮的亞爾培,給特·華德維小姐拿來跟那位肥頭胖耳的,雄赳赳的,甜言蜜語,膽敢對著世代簪纓的特·呂潑大談風(fēng)雅的特·蘇拉相比之下,真是如何理想的人物!阿曼臺只給她挨罵受氣,并且她也把他覷破了,不象亞爾培·薩伐龍渾身是謎,好讓她細(xì)細(xì)的猜。
“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她在肚里暗暗念著。
然后是要看見他,瞧見他!……這是一個素?zé)o欲望的少女的欲望,她在心中,想象中,腦海中,把特·葛朗賽神甫所說的一句一句重新溫過,因為每個字都發(fā)生了效果。
“美麗的額角!”她想道,眼望著飯桌上每個男人的額角,“我連一個美麗的額角都瞧不見……特·蘇拉先生的那個是太飽滿了;特·葛朗賽神甫的那個美固然美,但他年已七十,頭發(fā)全禿,不知他的額角到哪兒為止。”
“你想什么呀,洛薩莉?你簡直不吃東西……”
“我肚子不餓,媽媽,”她說。“手象大主教的一般……”她又往下想,“我記不起我們那風(fēng)神俊美的總主教了,雖然他替我行過堅信禮。”
她在幻想的迷宮中來回蹀躞的時候,終于記起她偶爾半夜醒來,從床上瞥見兩座貼鄰花園的叢樹中間,閃耀著一扇明亮的窗子:“原來就是他的燈光,”她私忖道,“我可以看見他!我一定要看見他。”
“特·葛朗賽先生,僧侶會的訟案算是完全結(jié)束了么?”洛薩莉在大家靜默的一剎那劈面問著副主教。
特·華德維夫人很快地和副主教交換了一個眼色。
“這對你有什么相干呢,親愛的孩子?”她對洛薩莉說,那種假作溫柔的語調(diào)使她的女兒從此留了心。
“人家還可上訴到最高法院;但我們的敵人得三思而行,”神甫回答。
“我真不會相信洛薩莉會把一樁官司想了一頓飯的辰光。”特·華德維夫人又補上一句。
“我自己也想不到,”洛薩莉說,說時那副迷惘的神態(tài)令人發(fā)笑。“可是特·葛朗賽先生那樣的聚精會神,弄得我也關(guān)切起來。真是無心的呀!”
大家離開餐桌,賓主一齊回到客廳。洛薩莉整個黃昏靜聽著,要曉得人家還提不提亞爾培·薩伐龍;但除了每個來客對神甫祝賀他訴訟勝利,而并無頌揚律師的話以外,再也不涉及本問題。特·華德維小姐不耐煩地等著夜闌人靜。她立意要在二點到三點之間起來,了望亞爾培書齋的窗子。到了那時,對那幾乎光禿的樹隙間透過來的燭光凝睇之下,她差不多有種快感。憑了少女所特有的好眼光,再加好奇心為之?dāng)U展得更遠(yuǎn)的視線,她看見亞爾培在寫作;她自以為辨出家具的顏色,好象是紅的。壁爐的煙突在屋頂上吐著一縷濃密的黑煙。
“當(dāng)大家酣睡的時分,他守護著……好似上帝!”她心里想。
女子教育包括著那么嚴(yán)重的問題,因為一個民族的前途靠在做母親的身上,而這是法國的大學(xué)院久已不理會的。這兒便有一個問題:我們應(yīng)該啟發(fā)少女呢,還是壓抑她們的思想?不消說宗教制度是壓迫的:如果您啟發(fā)她們,就會在未成熟的年齡上造出妖魔;如果您禁止她們思想,又會遇到出人意外的爆發(fā),如莫利哀描寫得那末真切的阿匿斯,把這股平日壓迫著的思想,那么新鮮,那么犀利,象野人一般迅速而往前直沖的思想,交給一件意外的事故擺布,就如謹(jǐn)慎的勃尚松僧侶會中最謹(jǐn)慎的教士之一,以不謹(jǐn)慎的敘述促成了特·華德維小姐致命的危機。
次日早晨,特·華德維小姐一邊穿衣,一邊不由得望著亞爾培·薩伐龍在特·呂潑家園貼鄰的花園中散步。
“倘使他住在旁的地方,”她私忖道,“我又將怎辦?現(xiàn)在我能看見他。他在想什么呢?”
在洛薩莉一向見到的勃尚松人的面貌中,唯有這個奇人的臉相壓倒一切而巍然獨顯;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過后,一轉(zhuǎn)念便想透入他的內(nèi)心,刺探如許神秘的底蘊,一聽這雄辯的聲音,領(lǐng)受一下這對美目的瞥視。這些她心里都想要,可是如何得到呢?
整天她呆呆地全神貫注的做著繡作。就象阿匿斯一流的姑娘,裝得一無所思的樣子,其實對什么都想到家,使她的陰謀詭計,算無遺策。洛薩莉這次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是決意要懺悔。次日早晨,彌撒完畢以后,她在圣母寺跟奚羅神甫談了幾句,把他灌了迷湯,懺悔給定在星期日早上七時半,在八點那場彌撒之前。她撒了一打左右的謊,以便能有這么一次,在律師去做彌撒的時間等在教堂里。末了她又對父親大發(fā)孝心起來,到工場里去看他,問他無數(shù)關(guān)于車床技術(shù)的問題,最后勸他車大東西,車柱子。一朝慫恿父親開始了螺旋柱子,做了車工上最難的技術(shù)之一以后,她又勸他利用花園正中的一大堆石頭,拿來造一座假山洞,洞頂蓋一所了望塔式的小神堂,那么可以用到他的螺旋柱子,在客人面前炫耀了。
正當(dāng)這個素被冷淡的可憐人為了這個計劃而高興時,洛薩莉擁抱著他說:“最要緊別跟母親說是誰給您出的這個主意;她會罵我的。”
“放心就是,”特·華德維先生回答,他在可怕的特·呂潑小姐淫威之下,和女兒一樣的喘不過氣來。
由此,洛薩莉有把握看到很快就可造起的一所有趣的了望臺,可以望到律師的書齋。世界上有些男人,盡管少女們?yōu)橹贡M那樣杰出的外交手腕,往往會象亞爾培·薩伐龍一樣全不得知。
焦灼地期待著的星期日終于到了,洛薩莉細(xì)磨細(xì)琢的化裝,把伺候特·華德維母女的女仆瑪麗愛德看得笑起來。
“小姐這樣仔細(xì)的梳妝,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呢!”瑪麗愛德說。
“你教我想起,”洛薩莉一邊說,一邊對瑪麗愛德瞥了一眼,害得她面孔通紅,“你有些日子也比平常裝扮得厲害。”
離開石級,穿過庭院,跨出門檻,走在街上,洛薩莉的心,跳得象我們預(yù)感有大事臨頭的時候一樣。至此為止,她不知走在街上是什么回事:她原以為母親會從她臉上窺破她的計劃,不許她去懺悔;她覺得腳里有一股新的血在流,急急的提起來,仿佛踏在火上一般!自然羅,她同懺悔師約的是八點一刻,對母親說是八點,為的好在亞爾培身旁等待一刻鐘。她在彌撒開始之前到了教堂,做了一番簡短的禱告之后,走去瞧瞧奚羅神甫已否坐在懺悔亭里,借此在教堂里繞一個圈子。然后她揀了一個可以望見亞爾培進來的地方等著。
在好奇心替特·華德維小姐安排下的那種心境中,真要一個奇丑的男人才會顯得不美??墒窃殉霰姷膩啝柵?middot;薩伐龍,加上他的儀態(tài),他的行動,他的姿勢,連他的衣裝在內(nèi),一切都有那種唯“神秘”一詞可以形容的氣氛,當(dāng)然使洛薩莉的印象更加深刻了。他一進來,本是黝暗的教堂,洛薩莉覺得忽然明朗了。她迷著他遲緩的近乎莊嚴(yán)的步履,為肩荷整個世界的人所慣有的,他的舉動,他的深沉的目光,都表現(xiàn)出他頭腦里有一股掃蕩一切的或控制一切的思想。洛薩莉至此才明白副主教一席話的邊際。是呀,這對閃出一絲絲金色的半褐半黃的眼睛,的確遮掩著一股熱情,閃閃爍爍地透露出來。洛薩莉,不顧瑪麗愛德的注意,不辭唐突的兀自迎著律師走去,好和他四目相對一下;而這蓄意探索的目光,竟把她的血給換了,因為她的血沸騰激越,仿佛體熱增加了一倍。亞爾培一坐下來,特·華德維小姐便也揀了一個座位,好讓她在奚羅神甫未到以前完完全全望著他。當(dāng)瑪麗愛德說“奚羅神甫來了”時,洛薩莉覺得只過了幾分鐘。及至她從懺悔亭里出來,彌撒業(yè)已終場,亞爾培已經(jīng)走了。
“副主教說得不錯,”她想,“他痛苦著!為何這匹大鷹,他的眼睛就象鷹,降落在勃尚松?噢!我要全部知道,可是怎辦?”
在這簇新的欲火鼓動之下,洛薩莉一針不錯地做著挑繡,心里作著種種盤算,面上裝著天真的傻樣,蒙蔽她的母親。從星期日那天特·華德維小姐受到了一眼之后,或者如果您喜歡借用拿破侖的名句來形容一下愛情的話,從她受到了“火的洗禮”之后,她非常興奮的推動著了望臺計劃。一等到有兩根柱子車好之后,她便對母親說:
“媽媽,父親腦筋里有一個古怪的念頭,想用園子中間的那堆石頭搭一座了望臺,他正在車磨這石臺用的柱子;您贊成這個計劃么?我覺得……”
“你父親所做的事情,我一概贊成,”特·華德維夫人冷冷地答道,“服從丈夫是女子的義務(wù),縱使她在思想上不同意……在特·華德維先生覺得好玩的時候,干么我要反對一件本身無所謂的事情?”
“但是從臺上我們可以望到特·蘇拉先生的屋子,而我們站在臺上時,特·蘇拉先生也可望見我們??峙氯思視f……”
“洛薩莉,你有意來指導(dǎo)你的父母不是?你自以為對于人生對于體統(tǒng),比父母懂得更多不是?”
“我不說了,媽媽。而且父親說可以把假山洞當(dāng)作小房間,很涼快的,可以在里面喝咖啡。”
“你父親這個主意挺好呢,”特·華德維夫人回答,說著想去瞧瞧那些柱子。
她對男爵的計劃表示贊同,在花園底上指定一塊基地,不會被特·蘇拉望見,卻清清楚楚可以望到亞爾培·薩伐龍的屋內(nèi)。一個承攬商給叫了來,承造一個山洞,通到洞頂?shù)氖且粭l三尺寬的小徑,石隙里種些雁來紅,菖蒲,常春藤,白英,金銀花,野葡萄藤。男爵夫人主張在洞內(nèi)四面用粗木做護壁,當(dāng)時正流行粗木做的花盆托,洞底上掛一面大鏡子,放一張有床罩子的羅漢榻,一張留著樹皮的鑲嵌木桌。特·蘇拉先生提議地下鋪瀝青。洛薩莉想出在頂上掛一盞粗木座子的掛燈。
“華德維家在園子里弄著有趣的玩藝兒呢,”勃尚松城里有人說。
“他們有的是錢,盡可為一些想入非非的念頭化上一千大洋。”
“一千大洋?”特·夏洪戈夫人問。
“是呀,一千大洋,”年輕的特·蘇拉先生回答。“他們從巴黎請了一個人來裝飾內(nèi)部,一切都是鄉(xiāng)下式,但弄出來是怪好看的。特·華德維先生親自做掛燈,正在雕花呢……”
“有人說倍爾蓋給叫去挖地窖,”一個神甫插嘴道。
“不是,”年輕的特·蘇拉先生接著說,“他在替山洞安排三合土的地基,防止潮濕。”
“他們家一點子大的事您都知道,”特·夏洪戈夫人酸溜溜地說,一面望著她大女兒中的一個,從去年起已經(jīng)到了出嫁的年齡。
特·華德維小姐想著她的了望臺的威風(fēng),頗為得意,覺得自己確比周圍的誰都高明。誰也猜不到這件工程是單單為了一個被認(rèn)為遲鈍愚呆的小丫頭,想從更近的地方瞧一下薩伐龍律師的書齋之故。
亞爾培·薩伐龍為僧侶會訟案所作的顯赫的辯訴,因為惹動了律師們的妒忌,所以特別被人忘得快。而且薩伐龍廝守著他的隱居,哪兒都不露面。一個外鄉(xiāng)人在勃尚松本來就容易被人遺忘,再加沒有吹捧的幫閑,不見賓客,他愈益增加了令人遺忘的機會。雖然如此,他在商事裁判所辯護了三次,三件棘手的案子,結(jié)果都鬧到法院。因此他得到了四個主顧,四個城里的商業(yè)巨頭,承認(rèn)他有識見,有外省人所謂的“好眼力”,把案子委托了他。華德維家的了望臺揭幕那天,薩伐龍也樹起他的紀(jì)念碑來??克筒兴筛簧叹拶Z的暗中聯(lián)絡(luò),他創(chuàng)辦了一份半月刊,叫做《東方雜志》,由每股五百法郎的四十股湊成,資本交給他第一批的六位主顧,教他們明白勃尚松是米羅士與里昂中間的聯(lián)絡(luò)站,是萊茵河與龍羅河中間的重鎮(zhèn),所以勃尚松的氣運大有促進的必要。
倘使要跟東北隅的斯特拉斯堡競爭,勃尚松除了在商業(yè)上應(yīng)居要鎮(zhèn)以外,豈不也應(yīng)該在文化上做個中心?而與東方各州利益有關(guān)的重大問題,只能在一份雜志上討論。把斯特拉斯堡和第戎的文學(xué)勢力抓過來,替法蘭西東部做一番啟明工作,防止巴黎集權(quán)化,那該是何等的光榮!亞爾培想出來的這些理由,從十幾個巨商嘴里傳出去,當(dāng)做他們自己的主意。
薩伐龍律師并不抬出自己的名字,把財政交給他第一個主顧蒲希先生管理,他是由于太太的路線和宗教書籍的最大出版家之一有關(guān)系的;薩伐龍卻保留著編輯權(quán),和創(chuàng)辦人應(yīng)享的一部分利益。商會向各地去鼓吹:陶爾,第戎,薩冷,紐夏丹,汝拉,蒲葛,南都阿,龍·勒·梭尼哀,要求他們精神上的援助,要求皮越,勃萊斯德,貢臺三州全部好學(xué)之士加入合作。憑著商業(yè)關(guān)系和同行情誼,憑著定價的低廉(每季定價只有八法郎),獲得了一百五十份定戶。為避免因投稿不用而傷害本地人的自尊心起見,律師把文學(xué)欄的編輯職務(wù)交給蒲希先生的長子阿弗萊,一個非常熱衷,全不知文學(xué)事業(yè)的陷阱和苦悶的二十歲的青年。亞爾培暗中操著實權(quán),把阿弗萊·蒲希造成了自己的信徒。在勃尚松,這位法庭之王只和阿弗萊一人有親密的來往。每早阿弗萊到花園里來和亞爾培商量每期的內(nèi)容。不消說,創(chuàng)刊號里有一篇阿弗萊的《感想錄》,為亞爾培所認(rèn)可的。談話中間,亞爾培對阿弗萊暗示一些偉大的思想,文章的題目,給這青年去利用。因此,大商人的兒子自以為利用著這個大人物!在他眼里,亞爾培是一個天才,一個深刻的政治家。對刊物的成功大為高興的商人們,只消繳納股本的十分之三。再添二百份定戶,雜志的股東就有五厘的紅利可分,編輯費是不支的。而且這編輯費也非金錢所能支付。
到第三期上,雜志已辦到和法國所有的日報交換,那本是亞爾培在家閱覽的。這第三期內(nèi)登著一篇中篇小說,署名A.S.;大家猜是名律師的手筆。雖然勃尚松的高等社會認(rèn)為這刊物有自由主義氣息而很少注意,但仲冬時節(jié),終于有人在特·夏洪戈夫人家里談起貢臺初次出現(xiàn)的那個中篇來了。
“爸爸,”洛薩莉說,“勃尚松有一份雜志了:你應(yīng)該去定一份放在你那里,因為媽媽是不讓我閱讀的:但你可以借給我。”
為了急于服從他親愛的洛薩莉,服從五個月以來對他表示溫情的女兒起見,特·華德維先生親自去定了一份全年的《東方雜志》,把先出的四期借給了女兒。夜里,洛薩莉一口氣把那中篇,把那生平第一次讀到的小說吞了下去;她覺得只活了兩個月,從前的日子都是白過的!所以這件作品對她發(fā)生的作用,不能以普通的內(nèi)容去判斷。一個巴黎人把新興文學(xué)的手法與光彩帶到外省來的這篇作品,姑不必批評它真正的優(yōu)劣,但在一個初次在文學(xué)作品中發(fā)揮處女的聰明和純潔的心的少女眼中,總不能不算是一篇杰作。并且洛薩莉根據(jù)她聽到的意見,直覺地構(gòu)成一種觀念,更特別抬高了這小說的價值。她希望從中覓得多少亞爾培的情操,或者他的一部分生活史。從最初幾頁起,這個意念便在她胸中證實了;讀完之后,她更確信自己沒有猜錯。據(jù)夏洪戈沙龍里的批評家們說,亞爾培大概是模仿幾個現(xiàn)代作家,因為不能創(chuàng)造,便講述自身的悲歡離合,或生涯中一些神秘的事故。下面便是他心腹的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