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公公在房檐下?lián)渲活w打在他臉上的雞毛,他順手就把它扔在風(fēng)里邊??雌饋砟请u毛簡直是被風(fēng)奪走的,并不像他把它丟開的。因它一離開手邊,要想抓也抓不住,要想看也看不見,好像它早已決定了方向就等著奔去的樣子。陳公公正在想著兒子那句話,他的鼻子上又打來了第二顆雞毛,說不定是一團狗毛他只覺得毛茸茸的,他就用手把它撲掉了。他又接著想,同時望著西方,他把腳跟抬起來,把全身的力量都站在他的腳尖上。假若有太陽,他就像孩子似的看著太陽是怎樣落山的。假若有晚霞,他就像孩子似的翹起腳尖來,要看到晚霞后面究竟還有什么。而現(xiàn)在西方和東方一樣,南方和北方也都一樣,混混溶溶的,黃的色素遮迷過眼睛所能看到的曠野,除非有山或者有海會把這大風(fēng)遮住,不然它就永遠要沒有止境地刮過去似的。無論清早,無論晌午和黃昏,無論有天河橫在天上的夜,無論過年或過節(jié),無論春夏和秋冬。
現(xiàn)在大風(fēng)像在洗刷著什么似的,房頂沒有麻雀飛在上面,大田上看不見一個人影,大道上也斷絕了車馬和行人。而人家的煙囪里更沒有一家冒著煙的,一切都被大風(fēng)吹干了。這活的村莊變成了剛剛被掘出土地的化石村莊了。一切活動著的都停止了,一切響叫著的都啞默了,一切歌唱著的都在嘆息了,一切發(fā)光的都變成混濁的了,一切顏色都變成沒有顏色了。
陳姑媽抵抗著大風(fēng)的威脅,抵抗著兒子跑了的恐怖,又抵抗著陳公公為著兒子跑走的焦煩。
她坐在條凳上,手里折著經(jīng)過一個冬天還未十分干的柳條枝,折起四五節(jié)來。她就放在她面前臨時生起的火堆里,火堆為著剛剛丟進去的樹枝隨時起著爆炸,黑煙充滿著全屋,好像暴雨快要來臨時天空的黑云似的。這黑煙和黑云不一樣,它十分會刺激人的鼻子、眼睛和喉嚨……
“加小心哪!離灶火腔遠一點呵……大風(fēng)會從灶火門把柴火抽進去的……”
陳公公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樹枝來也折幾棵。
“我看晚上就吃點面片湯吧……連湯帶飯的,省事?!?
這話在陳姑媽,就好像小孩子剛一學(xué)說話時,先把每個字在心里想了好幾遍,而說時又把每個字用心考慮著。
她怕又像早飯時一樣,問他,他不回答,吃高粱米粥時,他又吃不下去?!笆裁炊夹?,你快做吧,吃了好讓我也出去走一趟?!标惞脣屢宦犝f讓她快做,拿起瓦盆來就放在炕沿上,小面口袋里只剩一碗多面,通通攪和在瓦盆底上。“這不太少了嗎?……反正多少就這些,不夠吃,我就不吃?!彼搿j惞粫苓M來,一會跑出去,只要他的眼睛看了她一下,她總覺得就要問她:“還沒做好嗎?還沒做好嗎?”她越怕他在她身邊走來走去,他就越在她身邊走來走去。燃燒著的柳條咝啦咝啦地發(fā)出水聲來,她趕快放下手里在撕著的面片,抓起掃地笤帚來煽著火,鍋里的湯連響邊都不響邊,湯水絲毫沒有滾動聲,她非常著急。
“好啦吧?好啦就快端來吃……天不早啦……吃完啦我也許出去繞一圈……”“好啦,好啦!用不了一袋煙的工夫就好啦……”她打開鍋蓋吹著氣看看,那面片和死的小白魚似的,一動也不動地飄在水皮上?!昂美簿投藖硌?!吃呵!”“好啦……好啦……”陳姑媽答應(yīng)著,又開開鍋蓋,雖然湯還不翻花,她又勉強地丟進幾條面片去。并且嘗一嘗湯或咸或淡,鐵勺子的邊剛一貼到嘴唇……“喲喲!”湯里還忘記了放油。陳姑媽有兩個油罐,一個裝豆油,一個裝棉花籽油,兩個油罐永遠并排地擺在碗櫥最下的一層,怎么會弄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