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軒先生:
來信“大放厥辭”,把記者等很很的教訓了一頓。照先生的口氣看來,幸而記者等不與先生見面;萬一見了面,先生定要揮起“巨靈之掌”,把記者等一個嘴巴打得不敢開口,兩個嘴巴打得牙齒縫里出血,而后快!然而記者等在逐段答復來信之前,應(yīng)先向先生說聲“謝謝”。這因為人類相見,照例要有一句表示敬意的話;而且記者等自從提倡新文學以來,頗以不能聽見反抗的言論為憾,現(xiàn)在居然有你老先生“出馬”,這也是極應(yīng)歡迎,極應(yīng)感謝的。
以下是答復先生的話:
第一段(原信“某在辛丑壬寅之際,……各是其是,亦不必置辯?!保?
原來先生是個留學日本速成法政的學生,又是個“遁跡黃冠”的遺老,失敬失敬。然而《新青年》雜志社,并非督撫衙門,先生把這項履歷背了出來,還是在從前“聽鼓省垣”,“聽候差遣”時在“手版”上寫慣了,流露于不知不覺呢?——還是要拿出老前輩的官威來,恐嚇記者等呢?
先生以為“提倡新學。流弊甚多”。又如此這般的說了一大串,幾乎要把“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里”的一切罪惡,完全歸到一個“新”字上。然而我要問問:“辛丑壬寅”以前,“扶持大教,昌明圣道”的那套老曲子,已唱了二千多年,始終沒有什么“洋鬼子”——這個名目,是先生聽了很歡喜的,——的“新法”去打攪他,為什么要弄到“朝政不綱,強鄰虎視”呢?
本志排斥孔丘,自有排斥孔丘的理由。先生如有正當?shù)睦碛桑M可切切實實寫封信來,與本志辯駁,本志果然到了理由不能存立的時候,不待先生督責,就可在《新青年》雜志社中,設(shè)起香案,供起“至圣先師大成孔子”的牌位來!如先生對于本志所登排斥孔教的議論,尚未完全讀過;或讀了之后,不能了解;或竟能了解了,卻沒有正當?shù)睦碛蓙磙q駁:只用那“孔子之道,如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的空話來搪塞;或用那“豈猶以青年之淪于夷狄為未足,必欲使之違禽獸不遠乎”的村嫗口吻來罵人:則本志便要把先生所說的“狂吠之談,固無傷于日月”兩句話,回敬先生了。
本志記者,并非西教信徒;其所以“對于西教,不加排斥”者,因西教之在中國,不若孔教之流毒無窮;在比較上,尚可暫從緩議。至于根本上,陳獨秀先生,早說了“以科學解決宇宙之謎”的一句話,蔡孑民先生,又發(fā)表過了“以美術(shù)代宗教”的一篇文章,難道先生竟沒有看見么?若要本志記者,聽了先生的話,替孔教徒做那“攻乎異端”的事業(yè)——哼哼!——恐怕你這位“道人”,也在韓愈所說的“火其書,廬其居”之列罷!
第二段(原文“惟貴報又大倡文學革命之論,……甚矣其惑也?!保?
濃圈密點,本科場惡習,以曾國藩之頑固,尚且知之;而先生竟認為“形式美觀”,且在來信之上,大圈特圈,大點特點;——想先生意中,以為“我這一篇經(jīng)天緯地妙文,定能使《新青年》諸記者,拜服得五體投地”;又想先生提筆大圈大點之時,必定搖頭擺腦,自以為這一句是“一唱三嘆”,那一句是“弦外之音”,這一句“平平仄仄平平”,對那一句“仄仄平平仄仄”對得極工;初不知記者等雖然主張新文學,舊派的好文章,卻也讀過不少;像先生這篇文章,恐怕即使起有清三百年來之主考文宗于地下,也未必能給你這么許多圈點罷!
閑話少說。句讀之學,中國向來就有的;本志采用西式句讀符號,是因為中國原有的符號不敷用,樂得把人家已造成的借來用用。先生不如“鉤挑”有辨別句讀的功用,卻說他是代替圈點的;又說引號(“”)是表示“句中重要之處”,不盡號(……)是把“密點”移在“一句之后”,知識如此鄙陋,記者惟有敬請先生去讀了三年外國書,再來同記者說話;如先生以為讀外國書是“工于媚外,惟強是從”,不愿下這工夫;那么,先生!便到了你“墓木拱矣”的時候,還是個不明白!
第三段(原文“貴報對于中國文豪?!瓱o乃不可乎?!保?
先生所說的“神圣施曹而土芥歸方……目桐城為謬種,選學為妖孽”,本志早將理由披露,不必重辯。至于樊易二人,筆墨究竟是否“爛污”,且請先生看著——
“……你為我喝采時,震得人耳聾,你為我站班時,羞得人臉紅。不枉你風月情濃,到今朝枕衾才共;卸下了《珍珠衫》,做一場《蝴蝶夢》;……這《小上墳》的祭品須豐,那《大劈棺》的斧頭休縱。今日個唱一出《游宮射雕》,明日里還接演《游龍戲鳳》。你不妨《三謁碧游宮》,我還要《雙戲桃山洞》,我便是《縫褡膊》的小娘,你便是《賣胭脂》的朝奉?!薄姺鱿樗肚贅菈簟沸≌f。
“……一字之評不愧‘鮮’,生香活色女中仙。牡丹嫩蕊開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裉m片亦稱珍味,不及靈芝分外鮮。……佳人上吊本非真,惹得人人思上吊!……試聽喝采萬聲中,中有幾聲呼‘要命’!兩年喝采聲慣聽,‘要命’初聽第一聲。‘不啻若自其口出’,‘忽獨與余兮目成!’我來喝采殊他法,但道‘丁靈芝可殺!’喪盡良心害世人,占來瑣骨欺菩薩?!薄娨醉樁υ侕r靈芝詩。
敬軒先生!你看這等著作怎么樣?你是“扶持名教”的,卻“搖身一變”,替這兩個淫棍辯護起來,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林琴南“而方姚卒不之踣”一句的不通,已由胡適之先生論證得很明白;先生果然要替林先生翻案,應(yīng)當引出古人成句,將他證明才是。若無法證明,只把“不成音節(jié)”,“文氣近懈”的話頭來敷衍:是先生意中,以為文句盡可不通;音節(jié)文氣,卻不得不講;請問天下有這道理沒有?胡先生“歷引古人之文”,正是為一般頑固黨說法,以為非用此“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辦法,不能折服一般老朽之心;若對略解文法之人——只須高小學生程度——說話,本不必“自貶身價”,“乞靈孔經(jīng)”。不料先生連這點兒用意都不明白,胡先生唯有自嘆不能做那能使“頑石點頭”的生公,竟做了個“對牛彈琴”的笨伯了!
《馬氏文通》一書,究竟有無價值,天下自有公論,不必多辯;唯先生引了“文成法立”,“文無定法”兩句話,證明文法之不必講求,實在是大錯大錯!因為我們所說的文法,是在通與不通上著想的“句法”;古人所說的文法,是在文辭結(jié)構(gòu)上著想的“章法”?!罢路ā敝粦?yīng)死守前人窠臼,半農(nóng)《我之文學改良觀》一文,“破除迷信”項下,已說得很明白。這章法句法,面目之不同,有如先生之與記者,先生竟把他并作一談,足見昏聵!
第四段(原文“林先生為當代文豪……恐亦非西洋所有也。”)
林先生所譯的小說,若以看“閑書”的眼光去看他,亦尚在不必攻擊之列;因為他所譯的“哈氏叢書”之類,比到《眉語鶯花雜志》,總還“差勝一籌”,我們何必苦苦的“鑿他背皮”。若要用文學的眼光去評論他,那就要說句老實話;便是林先生的著作,由“無虛百種”進而為“無慮千種”,還是半點兒文學的意味也沒有!何以呢?因為他所譯的書:——第一是原稿選擇得不精,往往把外國極沒有價值的著作,也譯了出來;真正的好著作,卻未嘗——或者是沒有程度——過問;先生所說的,“棄周鼎而寶康瓠”,正是林先生譯書的絕妙評語。第二是謬誤太多:把譯本和原本對照,刪的刪,改的改,“精神全失,面目皆非”;——這兩句,先生看了,必說“做還做得不錯,可惜太荒謬”,——這大約是和林先生對譯的幾位朋友,外國文本不高明,把譯不出的地方,或一時懶得查字典,便含糊了過去;(其中有一位,自言能口譯狄更士小說者,中國只有他一人,這大約是害了神經(jīng)病中的“夸大狂”了?。┝窒壬龅轿墓P蹇澀,不能達出原文精奧之處,也信筆刪改,鬧得笑話百出。以上兩層,因為先生不懂西文,即使把譯本原本,寫了出來對照比較,恐怕先生還是不懂,只得“一筆表過不提”;待將來記者等有了空,另外做出一篇《林譯小說正誤記)來,“以為知者道”;那時先生如已翻然變計,學習了些外國文,重新取來研究研究,“方知余言之不謬”。第三層是林先生之所以能成其為“當代文豪”,先生之所以崇拜林先生,都因為他“能以唐代小說之神韻,迻譯外洋小說”;不知這件事,實在是林先生最大的病根;林先生譯書雖多,記者等始終只承認他為“閑書”,而不承認他為有文學意味者,也便是為了這件事。當知譯書與著書不同,著書以本身為主體,譯書應(yīng)以原本為主體;所以譯書的文筆,只能把本國文字去湊就外國文,決不能把外國文字的意義神韻硬改了來湊就本國文。即如我國古代譯學史上最有名的兩部著作,一部是后秦鳩摩羅什大師的《金剛經(jīng)》,一部是唐玄奘大師的《心經(jīng)》:這兩人,本身生在古代,若要在譯文中用些晉唐文筆,眼前風光,俯拾即是,豈不比林先生仿造二千年以前的古董,容易得許多,然而他們只是實事求是,用極曲折極縝密的筆墨,把原文精義達出,既沒有自己增損原義一字,也始終沒有把冬烘先生的臭調(diào)子打到《經(jīng)》里去;所以直到現(xiàn)在,凡是讀這兩部《經(jīng)》的,心目中總覺這種文章是西域來的文章,決不是“先生不知何許人也”的晉文,也決不是“龍噓氣成云”的唐文:此種輸入外國文學使中國文學界中別辟一個新境界的能力,豈一般“沒世窮年,不免為陋儒”的人所能夢見!然而鳩摩羅什大師,還虛心得很,說譯書像“嚼飯哺人”,轉(zhuǎn)了一轉(zhuǎn)手,便要失去真義;所以他譯了一世的經(jīng),沒有自稱為“文豪”,也沒有自稱為“譯經(jīng)大家”,更沒有在他所譯的三百多卷《經(jīng)論》上面,加上一個什么《鳩譯叢經(jīng)》的總名目!若《吟邊燕語》本來是部英國的戲考,林先生于“詩”“戲”兩項,尚未辨明,其知識實比“不辨菽麥”高不了許多:而先生竟稱之曰“所定書名,……斟酌盡善盡美”:先生如此擁戴林先生,北京的一班“捧角家”,洵視先生有愧色矣!《香鉤情眼》,原書未為記者所見,所以不知道原名是什么;然就情理上推測起來,這“香鉤情眼”,本來是刁劉氏的伎倆;外國小說雖然也有淫蕩的,恐怕還未必把這等肉麻字樣來做書名;果然如此,則刁劉氏在天之靈,免不了輕展秋波,微微笑曰,“吾道其西!”況且外國女人并不纏腳,“鉤”于何有;而“鉤”之香與不香,尤非林先生所能知道;難道林先生之于書中人,竟實行了沈佩貞大鬧醒春居時候的故事么?又先生“有句皆香”四字,似有語??;因為上面說的是書名,并沒有“句”:先生要做文章,還要請在此等處注意一點。
先生所說,“陀思之小說”,不知是否指敝志所登“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說”而言?如其然也,先生又鬧了笑話了。因為陀思妥夫斯奇,是此人的姓,在俄文只有一個字;并不是他尊姓是陀,雅篆是思;也不是復姓陀思,大名妥夫,表字斯奇,照譯名的通例,應(yīng)該把這“陀思妥夫斯奇”的姓完全寫出,或簡作“陀氏”,也還勉強可以;像先生這種橫截法,便是林琴南先生,也未必贊成——記得從前有一部小說,說有位撫臺,因為要辦古巴國的交涉,命某幕友翻查約章;可笑這位“老夫子”,腦筋簡單,記不清“古巴”二字,卻照英吉利簡稱曰英,法蘭西簡稱曰法的辦法,單記了一個古字,翻遍了衙里所有的通商書,約章書,竟翻不出一個古國來:先生與這位老夫子,可稱無獨有偶!然而這是無關(guān)弘旨的,不過因為記者寫到此處,手已寫酸,樂得“吹毛求疵”,與先生開開玩笑;然在先生,卻也未始無益,這一回得了這一點知識,將來便不至于再鬧第二次笑話了(又日本之梅謙次郎,是姓梅,名謙次郎。令業(yè)師“梅謙博士”,想或另是一人,否則此四字之稱謂,亦似稍欠斟酌)。先生這一段話,可分作兩層解釋:如先生以為陀氏的原文不好,則陀氏為近代之世界的文豪;以全世界所公認的文豪,而猶不免為先生所詬病,記者對于先生,尚有何話可說?——如先生以為周作人先生的譯筆不好,則周先生既未自稱其譯筆之“必好”,本志同人,亦斷斷不敢如先生之捧林先生,把他說得如何如何好法,然使先生以不作林先生“淵懿之古文”,為周先生病,則記者等無論如何不敢領(lǐng)教。周先生的文章,大約先生只看過這一篇。如先生的國文程度——此“程度”二字是指先生所說的“淵懿”“雅健”說,并非新文學中之所謂程度,——只能以林先生的文章為文學止境,不能再看林先生以上的文章,那就不用說;萬一先生在舊文學上所用的功夫較深,竟能看得比林先生分外高古的著作,那就要請先生費些功夫,把周先生十年前抱復古主義時代所譯的《域外小說集》看看??戳酥?,亦許先生腦筋之中,意能放出一線靈光,自言自語道,“哦!原來如此。這位周先生,古文工夫本來是很深的;現(xiàn)在改做那一路新派文章,究竟為著什么呢?難道是全無意識的么?”
承先生不棄,擬將胡適之先生《朋友》一詩,代為刪改;果然改得好,胡先生一定投過門生帖子來。無如“雙蝶”“凌霄”,恐怕有些接不上;便算接得上了,把那首神氣極活潑的原詩,改成了“雙蝶凌霄,底事……”的“烏龜大翻身”模樣,也未必是“青出于蘭”罷!又胡先生之《他》,均以“他”字上一字押韻;沈尹默先生之《月夜》,均以“著”字上一字押韻;先生誤以為以“他”“著”押韻,不知是粗心浮氣,沒有看出來呢?還是從前沒有見識過這種詩體呢?——“二者必居其一”,還請先生自己回答。至于半農(nóng)的《相隔一層紙》,以“老爺”二字入詩,先生罵為“異想天開,取舊文學中絕無者而強以湊入”,不知中國古代韻文,如《三百篇》,如《離騷》,如漢魏《古詩》,如宋元《詞曲》,所用方言白話,觸目皆是;先生既然研究舊文學,難道平時讀書,竟沒有留意及此么?且就“老爺”二字本身而論,元史上有過“我董老爺也”一句話;宋徐夢莘所做的《三朝北盟會編》,也有“魚磨山寨軍亂,殺其統(tǒng)領(lǐng)官馬老爺”兩句話?!@一部正史一部在歷史上極有價值的私家著作,尚把“老爺”二字用入,半農(nóng)豈有不能用入詩中之理,半農(nóng)要說句俏皮話:先生說半農(nóng)是“前無古人”;半農(nóng)要說先生是“前不見古人”;所謂“不見古人”者,未見古人之書也!
第五段(原文“貴報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亦覺內(nèi)疚神明否耶?!保?
文字是一種表示思想學術(shù)的符號,是世界的公器,并沒有國籍,也決不能彼此互分界限;——這話太高了,恐怕先生更不明白,——所以作文的時候,但求行文之便與不便,適當之與不適當,不能限定只用那一種文字:如文章的本體是漢文,講到法國的東西,有非用法文不能解說明白,便盡可把法文嵌進去;其余英文俄文日文之類,亦是如此。
哼!這一節(jié),要用嚴厲面目教訓你了!你也配說“研究《小學》”,“顏之厚矣”,不怕記者等笑歪嘴巴么?中國文字,在制作上自有可以研究之處;然“人”字篆文作“ ”,是個象形字,《說文》說他是“像臂脛之形”,極為明白;先生把它改作會意字,又扭扭捏捏說出許多可笑的理由,把這一個“人”,說成了個兩性兼具的“雌雄人”,這種以楷書解說形體的方法,真可謂五千年來文字學中的大發(fā)明了?!笆睢弊肿淖鳌?
”,是個形聲字,《說文》說他“從日,者聲。”——凡從“者”聲的字,古音都在“模”韻,就是羅馬字母中“U”的一個母音:如“渚”“楮”“煮”“豬”四字,是從“水”“木”“火”“豕”四個偏旁上取的形與義。從“者’字上取的聲;即“者”字本身,占音也是讀作“Tu”字的音;因為“者”字的篆文作,“
”,從“
”,“
”聲;“
”同“自,“
”即古“旅”字。所以先生硬把“暑”字的形聲字改作會意字,在楷書上是可以說得過去;若依照篆文,把他分為“日”“旅”“自”三字,先生便再去拜了一萬個“拆字先生”做老師,還是不行不行又不行。
文字這樣東西,以適于實用為唯一要義,并不是專講美觀的陳設(shè)品。我們中國的文字,語尾不能變化,調(diào)轉(zhuǎn)又不靈便:要把這種極簡單的文字,應(yīng)付今后的科學世界之種種實用,已覺左支右絀,萬分為難,推求其故,總是單音字的制作不好。先生既不知今后的世界是怎么樣一個世界,那里再配把“今后世界中應(yīng)用何種文字?”一個問題來同你討論。
至于賦,頌,箴,銘,楹聯(lián),挽聯(lián)之類,在先生則視為“中國國粹之美者”;在記者等卻看得半錢不值。因為這些東西,都在字面上用工夫,骨子里半點好處沒有;若把他用來敷陳獨夫民賊的功德,或把脅肩諂笑的功夫,用到死人的枯骨上去,“是乃蕩婦所為”,本志早已結(jié)結(jié)實實的罵過幾次了。西文中并無楹聯(lián),先生說他“未能逮我”;想來已經(jīng)研究過,比較過;這種全世界博物院里搜羅不到的奇物,還請先生不吝賜教,錄示一二,使記者等可以廣廣眼界,增些見識!
先生搖頭嘆曰,“嗟夫。論文學而以小說為正宗?!?,是先生對于小說,已抱了“一網(wǎng)打盡”的觀念,一般反對小說的狗頭道學家,“固應(yīng)感激”先生“矣”;“特未識”先生對于大捧特捧的林先生,“捫心自問,亦覺內(nèi)疚神明否耶?”
第六段(原文“今請正告諸子……恐是夫子自道耳?!保?
敝志反對“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已將他們的弊病,逐次披露;先生還要無理取鬧,剌剌不休,似乎不必仔細申辯。今且把這兩種人所鬧的笑話,說幾種給先生聽聽:——《文選》上有四句話,“說“胡廣累世農(nóng)夫,伯始致位卿相:黃憲牛醫(yī)之子,叔度名動京師”,這可謂不通已及。又《顏氏家訓》上說,“……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岳《悼亡賦》,‘乃愴手澤之遺’:是方父于蟲,匹婦于考也?!庇终f,“《詩》云,‘孔懷兄弟’:孔,甚也,懷,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機《與長沙顧母書》,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既痛矣,即為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為‘孔懷’;《詩》云,‘父母孔邇’,而呼二親為‘孔邇’,于義通乎?”此等處,均是濫用典故,濫打調(diào)子的好結(jié)果。到了后世,笑話愈鬧愈多:如——《談苑》上說:“省試……《貴老為其近于親賦》云,“睹茲黃 之狀,類我嚴君之容;試官大噱?!庇帧顿F耳集》上說“余千有王德者,僭竊九十日為王;有一士人被執(zhí),作詔云,‘兩條脛脡,馬趕不前;一部髭髯,蛇鉆不入。身坐銀鉸之椅,手執(zhí)銅錘之?。翡翠簾前,好似漢高之祖,鴛鴦殿上,有如秦始之皇。’”又相傳有兩句駢文道,“我生有也晚之悲,當局有者迷之嘆。”又當代名士張柏楨——此公即是自以為與康南海徐東海并稱“三海不出,如蒼生何!”的“張滄海先生”——文集里有一篇文章是送給一位朋友的祖父母的“重圓花燭序”,有兩聯(lián)道,“馬齒長而童心猶在,徐娘老而風韻依然!”敬軒先生,你既愛駢文,請速即打起調(diào)子,吊高喉嚨,把這幾段妙文拜讀幾千百遍,如有不明白之處,盡可到《佩文韻府》上去查查。至于王漁洋的《秋柳詩》,但就文筆上說,毛病也不止胡先生所舉的一端;——因為他的詩,正如約翰生博士所說“只有些飾美力與敷陳力,”(見本志三卷五號詩與小說精神上之革新文中)氣魄既不厚,意境也不高:宛然像個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蕩婦,決不能“登大雅之堂”,——若說他別有用意,更不成話。我們做文人的,既要拿了筆做文章,就該有三分膽量;無論何事,敢說便說,不敢說便罷!要是心中存了個要如何如何說法的念頭,筆頭上是半吞半吐;請問文人的價值何在?——不同那既要偷漢,又要請圣旨,豎牌坊的爛污寡婦一樣么?
散體之文,如先生刻意求古,竟要摹似《周誥殷盤》;則雖非“孺子可教”,也還值得一辯:今先生所崇拜的至于桐城而止,所主張的至于“多作波瀾,不用平筆”二語而止;記者又何必費了許多氣力與你駁,只須請章實齋先生來教訓教訓你。他《文史通義》“古文十弊”一篇里說:
“……夫古人之書,今不盡傳;其文見于史傳評選之家,多從史傳采錄;而史傳之例,往往刪節(jié)原文,以就隱括:故于文體所具,不盡全也。評選之家,不察其故,誤為原文如是,又從而為之辭焉:于引端不具,而截中徑起者,詡為發(fā)軔之離奇;于刊削余文,而遽入正傳者,詫為篇終之的嶄峭。于是好奇而寡識者,轉(zhuǎn)相嘆賞,刻意追??;殆如左氏所云,‘非子之求,而蒲之覓’矣!有明中葉以來,一種不情不理,自命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來,收不知所自往:專以此等出人思議,夸為奇特;于是坦蕩之途生荊棘矣?!?
先生!這段議論,你如果不肯領(lǐng)教;我便介紹一部妙書給你看看。那書喚作《別下齋叢書》,我記得他中間某書——書名已忘了——里有一封信,開場是——
“某白:復何言哉!當今之世,知文者莫如足下;能文者莫如我。復何言哉!……”
這等妙文,想來是最合先生胃口的;先生快去買他一部,朝夕諷誦罷!
第七段(原文“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學者。……望平心思之。”)
譯名一事,正是現(xiàn)在一般學者再三討論而不能解決的難問題。記者等對于此事,將來另有論文——或談話——發(fā)表;現(xiàn)在暫時不與先生為理論上之研究,單就先生所舉的例,略略說一說。
西洋的Logic,與中國的《名學》與印度的《因明學》:這三種學問,性質(zhì)雖然相似;而范圍的大小,與其精神特點,各有不同之處。所以印度既不能把Logic攫為己有,說他是原有的《因明學》;中國人亦決不能把他硬當作《名學》,嚴先生譯《名學》二字,已犯了“削趾適屨”的毛?。幌壬职选懊?,名分,名節(jié)”一箍腦兒拉了進去,豈非西洋所有一種純粹學問,一到中國,便變了本《萬寶全書》,變了個大垃圾桶么?要之,古學是古學,今學是今學;我們把他分別研究,各不相及,是可以的;分別研究之后,互相參證,互相發(fā)明,也是可以的。若并不仔細研究,只看了些皮毛,便把他附會拉攏,那便叫做“混賬”!
嚴先生譯“中性”為“罔兩”,是以“罔”字作“無”字解,“兩”字指“陰陽兩性”,意義甚顯;先生說他“假異獸之名,以明無二之義”,是一切“中性的名詞”,都變做了畜生了!先生如此附會,嚴先生知道了,定要從鴉片鋪上一躍而起,大罵“該死”?。ㄇ摇柏鑳伞庇腥x:第一義是《莊子》上的“罔兩問景”,言“影外微陰”也;第二義是《楚辭》上的“神罔兩而無主”,言“神無依據(jù)”也;第三義是《魯語》上的“木石之怪,曰夔,罔兩”,與“魍魎”同。若先生當真要附會,似乎第二義最近一點,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Utopia”譯為“烏托邦”,完全是譯音;若照先生所說,作為“烏有寄托”解,是變作“無寄托”了。以“邏輯”譯“Logic”也完全是取的音,因為“邏”字決不能賅括演繹法,“輯”字也決不能賅括歸納法;而且既要譯義,決不能把這兩個連接不上的字放在一起。又“Bank”譯為“板克”,也是取音;先生以“大板謂之業(yè)”來解釋這“板”字,是無論那一種商店都可稱“板克”,不必專指“銀行”;若有一位棺材店的老板,說“小號的圓心血‘板’,也可以在‘營業(yè)上操勝算’,小號要改稱‘板號’,”先生也贊成么?又嚴先生的“板克”,似乎寫作“版克”的:先生想必分外滿意,因“版”是“手版”,用“手版”在“營業(yè)上操勝算”,不又是先生心中最喜歡的么?
先生對于此等問題,似乎可以“免開尊口”,庶不致“貽譏通人”;現(xiàn)在說了“此等笑話”,“自暴其儉學”,未免太不上算!
第八段(原文“鄙人非反對新文學者。……”)
先生說“能篤于舊學者,始能兼采新知”;記者則以為處于現(xiàn)在的時代,非富于新知,具有遠大眼光者,斷斷沒有研究舊學的資格。否則弄得好些,也不過造就出幾個“抱殘守缺”的學究來,猶如鄉(xiāng)下老媽子,死抱著一件紅大布的嫁時棉襖,說它是世界間最美的衣服,卻沒有見過綾羅錦繡的面;請問這等陋物,有何用處?(然而已比先生高明萬倍?。┡貌缓茫罕阍炀统鲈S多“胡說亂道”,“七支八搭”的“混蛋”!把種種學問,鬧得非驢非馬,全無進境。(先生即此等人之標本也?。┐说热?,錢玄同先生平時稱他為“古今中外黨”,半農(nóng)稱他為“學愿”。將來尚擬做他一篇論文,大大的抨擊一下,現(xiàn)在且不多說。
原信“自海禁大開”以下一段,文調(diào)甚好,若用在鄉(xiāng)試場中,大可中得“副榜”!記者對于此段,惟有于浩嘆之后,付之一笑!因為現(xiàn)在正有一班人,與先生大表同情,以為外國在科學上所得到的種種發(fā)明,種種結(jié)果,無論有怎樣的真憑實據(jù),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外國人說人吃了有毒霉菌要害病,他們偏說蚶子蝦米還吃不死人,何況微菌;外國人說鼠疫要嚴密防御,醫(yī)治極難,他們偏說這不打緊,用黃泥泡湯,一吃就好!甚至為了學習打拳,竟有那種荒謬學堂,設(shè)了托塔李天王的神位,命學生拜跪;為了講求衛(wèi)生,竟有那種謬人,打破了運動強身的精理,把道家“采補”書中所用的“丹田”“泥丸宮”種種屁話,著書行世,到處演說。照此看來,恐怕再過幾年,定有聘請拳匪中“大師兄”“二師兄”做體育教習的學堂;定有主張定葉德輝所刊《雙楳景閣叢書》為衛(wèi)生教科書的時髦教育家!哈哈!中國人在閻王簿上,早就注定了千磨萬劫的野蠻命;外國的科學家,還居然同他以人類之禮相見,還居然遵守著“科學是世界公器”的一二句話,時時刻刻把新知識和研究的心得交付給他;這正如康有為所說“享爰居以鐘鼓,被猿猱以冠裳”了!
來信已逐句答畢,還有幾句罵人話,——如“見披發(fā)于伊川,知百年之將戎”等,——均不必置辯。但有一語,忠告先生:先生既不喜新,似乎在舊學上,功夫還缺乏一點;倘能用上十年功,到《新青年》出到第二十四卷的時候,再寫書信來與記者談?wù)劊浾咭欢ā肮文肯嗫?!”否則記者等就要把“不學無術(shù),頑固胡鬧”八個字送給先生“生為考語,死作墓銘!”(這兩句,是南社里的出品,因為先生喜歡對句,所以特向?qū)iT制造這等對句的名廠里,借來奉敬,想亦先生之所樂聞也!)又先生填了“戊午夏歷新正二日”的日期,似乎不如意寫“宣統(tǒng)十年”,還爽快些!末了那個“ ”字,孔融曹丕及韓愈柳宗元等人的書札里,似乎未曾用過,不知當作何解;先生“居恒研究小學”,知“古人造字之妙”,還請有以語我來!余不白。
記者(半農(nóng))一九一八年二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