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劇生活的回憶
很久以來,在我的演劇生活中,我就有一個念頭:我想演出茅盾先生的一個劇本。我所以會有這種念頭,是因為我們當時正向著所謂“內(nèi)心的真實性”這條表演的路子上走,而我認為,在現(xiàn)代的文學家里,心理描寫,茅盾先生是最擅長的一位。但困難是茅盾先生從來沒寫過劇本,雖然也很想嘗試一下,但卻不免有些畏縮,他很擔心所謂“戲劇技巧”那類的東西,怕不能成功,因此遲遲不敢動筆。后來,我干脆告訴他:“你很可以不必擔心什么‘技巧’,隨他的意思寫好了,‘技巧’之類,我們演出的人會替你安排的?!边t疑了很久,他終于寫了,那就是《清明前后》。
在寫作的過程中,他曾幾次的喪失了勇氣。而他的太太,又一個勁的在旁邊泄他的氣:“你這寫的是什么呀,快別丟人啦!”要不是劇團的節(jié)目已經(jīng)公布了,我又再三的催逼,說不定他真會中途停筆的。
聽說他已經(jīng)動筆,演員們都很興奮,大家頗以能演茅盾先生的第一個劇本為榮。他的劇本才交來三幕,我們因為信任他,也因為劇團的經(jīng)濟關(guān)系,就開排了,而且訂了公演日期。第一次TSAC排出來,演員是極一時之選。甚至戲劇界有些人,認為集中了這么多名演員演一個戲,乃是一種人力的浪費。但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第一次圓桌會議演員就沒到齊,接著,若干名演員就陸續(xù)把劇本退回來,不是說“生病了”就是說“有事分不開身!”而為了避免和我見面,她或他們甚至都躲到南溫泉或北溫泉去游覽了。當我設(shè)法找到他們時,他們就說:“茅盾先生的劇本,我也不敢批評,不過我怕我演不好!”或者說:“我演這個角色不太合適!”
事實是:《清明前后》這個劇本既無我們所期望的“心理描寫”足以發(fā)揮,甚至連一個可資炫耀的場面都沒有,以所謂“內(nèi)行”的眼光看起來,是“糟透了”的?!肚迕髑昂蟆匪械?,是作者與人民同血淚的呼喊,是對國民黨黑暗統(tǒng)治的怒吼,是以強烈情感寫出中國所應(yīng)走的道路。這一切,大家雖然也得贊賞,但做為演出腳本看,大家卻覺得缺乏所謂“表演的戲劇性”,他們說:“我們并不是在舞臺上舉行講演會?!?
不得已而求其次,經(jīng)過調(diào)整以后,戲還是開排了。我一面不斷的給演員們打氣,一面便不很有把握的說:“四五兩幕會好起來的!”但四五兩幕交來以后,就演員的標準看,其實是更“壞”。因為四五兩幕已經(jīng)發(fā)展到最高峰,作者那種時代感情也發(fā)展到極致,他干脆要他的主角面對觀眾,吼了十五分鐘,以至到全劇煞臺。離上演日期只剩幾天的時候,演員們還向我建議:“最好不要演這個戲!”并且說:“我們失敗了不要緊,我們在別的戲里可以補過來的。但劇社的經(jīng)濟,劇社賠得起嗎?”我很知道劇社是賠不起的,我暗中盤算,這個戲大概要賠個五六百萬,這個數(shù)字對劇社來說,實在不能不算是一種過重的負擔。但除《清明前后》外,另一個戲,就是夏衍先生的《芳草天涯》也已經(jīng)在進行了,而《芳草天涯》是同行中公認的好戲,排演進行的很順利,演員都是第一流的,圈里的人有著一致的贊嘆聲。若果《清明前后》賠了,《芳草天涯》也許會賺回來的。《清明前后》政治性強,不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都應(yīng)該演的。所以我決定演。
演給檢查官看的那場檢查排演,有幾個專家也臨時趕來看了。檢查官看完了很高興,專家們看完了卻頂泄氣。檢查官之所以高興,因為他們覺得“你們到底要砸了”;專家們看了所以泄氣,因為他們都在心里想:“這難道算是一個戲嗎?”事實上,這場戲是演得特別壞,原因是我事前已經(jīng)通知了演員,要他們凡演到激昂的感情或激烈的詞句處,就含含混混的念過去,就是說,《清明前后》最主要的精神,那種強烈的時代感,在這場戲里,我們卻有意的忽略了。因此,演的稀松扯淡,在檢查官的眼里,沒感到有任何刺眼的處所。這些國民黨的鷹犬,一面心里暗笑著我們的失敗,一面就毫無阻難的把劇本通過了。
但當這個戲真的在舞臺上和觀眾見面時,情形卻完全不同了!
茅盾先生的那種強烈的時代精神,緊緊的抓住了觀眾。他對國民黨殘酷統(tǒng)治的憤怒,立刻傳染給每一個人,他那種與人民同呼吸共血淚的感情喚起了每一個觀眾的真實感覺,觀眾心里所想的,正是舞臺上所講的,觀眾在實際生活中所迷惑的,舞臺上有顯明的指示,演員在臺上吼的時候,觀眾的憤怒立刻激起來了。
一次最輝煌的成功!
在中國舞臺上最懂得舞臺技巧的曹禺先生看完了這個戲,不禁沖入后臺和每一個演員擁抱,他發(fā)表了一個簡短的演說:“我們話劇最主要的是要有‘話’,這是我們中國舞臺上第一個有‘話’的劇本?!?
潮水似的觀眾擁進了劇場,他們流淚、憤怒、吼起來了。一連幾十場滿座。而最重要的是:這樣的一個戲,竟是在國民黨三民主義青年團中央團部的青年館演出的。青年館和我們在事前就訂有營業(yè)性的合同。
國民黨大小官員們都不禁發(fā)起抖來了。那個認為沒什么刺目處的檢查官不斷的跑來看我:“你們故意的,故意的!”整個上演期間,大小官員便不斷的向我們勸誘、恐嚇和威脅。他們對戲里余為民那個角色特別感到刺眼,這位先生在《清明前后》里被茅盾先生描寫成一個丑角,組織了一個什么“統(tǒng)一民主會”,就是要用他的“民主,把四萬萬五千萬人都統(tǒng)一進去”。我們選了個細長個、大顴骨的演員演這個寶貝,只要他一張口,觀眾便報以哄笑和通嗤。國民黨的宣傳部長皺著眉頭連連向我說:“你瞧,你瞧,這都是有意思的!”自然是有意思的,但他卻不好講出口,說這么一位寶貝實在就是他們的“總裁”。我于是說:“有什么意思呢?這不過是個噱頭人物罷了!”
他連聲嘆氣,并且說:“你們要吃豬肉,到別處去吃好了,我這兒是清真教門,把豬肉拿到我們館來吃,也太那個了?!?
他要求我們作某種程度的修改,最好少演幾天,否則就禁止!
但我們是和青年館訂了商業(yè)性的合同的,劇本和排演都經(jīng)過了他們審查和通過,所以我們決不讓。我們一定要演下去,除非他們派憲兵把我們趕出后臺。
而要禁演的消息一傳出去,觀眾卻更分外擁擠了。觀眾并且自動組織起來,誓為我們的后援。很多民族工業(yè)家、自由職業(yè)者、工人和學生到后臺和我們簡陋的宿舍來看望我們,表示一定盡全力爭取這個戲能順利演到底。
這種威勢終使得國民黨沒敢公開下令禁止我們,他們只像阿Q似的講了一句淡話:“以后看吧,對你們沒好處的!”
《清明前后》在藝術(shù)上的成就,超過了八年來重慶演過的任何一個劇本。他的感情,他的吼聲,深印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他號召了人民對殘酷的國民黨迫害走向更有組織的反抗,他的威力嚇得國民黨的大小官員們只有發(fā)抖。然而《清明前后》卻正是一個最不講究所謂戲劇技巧的劇本,這種不講究甚至使得那些講究技巧的演員們拒絕飾演。這個戲的上演教育了我也教育了跟我合作的那些演員,他使我們永遠記住了這一點:只有真實的反映和指導了現(xiàn)實的作品,它的藝術(shù)價值才會最大。而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永遠都不是那些炫耀技巧的匠人們所能企望的。匠人也許能制作一些精巧的東西,但他永不能像一個真實的藝術(shù)品那樣使我們受感動。而藝術(shù)品最重要的條件:就是要具有進步的革命觀點和強烈的為人民的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