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刁

鄉(xiāng)里舊聞 作者:孫犁 著


老刁

老刁,河北深縣人,他從小在外祖父家長大,外祖父家是安平縣。他在保定育德中學(xué)讀書時,就把安平人引為同鄉(xiāng),我比他低兩年級,他對幼小同鄉(xiāng),尤其熱情。他有一條腿不大得勁,長得又蒼老,那時人們就都叫他“老刁”。

他在育德中學(xué)的師范班畢業(yè)以后,曾到安新馮村,教過一年書,后來到北平西郊的黑龍?zhí)缎W(xué)教書。那時我正在北平失業(yè),曾抱著一本新出版的《死魂靈》,到他那里住了兩天。

有一年暑假,我們?yōu)榱苏衣殬I(yè)都住在保定母校的招待樓里,那是一座碉堡式的小樓。有一天,他同另一位同學(xué)出去,回來時,非常張皇,說是看見某某同學(xué)被人捕去了。那時捕去的學(xué)生,都是共產(chǎn)黨。

過了幾年,爆發(fā)了抗日戰(zhàn)爭。一九三九年春天,我同陳肇同志,要過路西去,在安平縣西南地區(qū),遇到了他。當(dāng)聽說他是安平縣的“特委”時,我很驚異。我以為他還在北平西郊教書,他怎么一下子弄到這么顯赫的頭銜。那時我還不是黨員,當(dāng)然不便細(xì)問。因?yàn)檫^路就是山地,我同老陳把我們騎來的自行車交給他,他給了我們一人五元錢,可見他當(dāng)時經(jīng)濟(jì)上的困難。

那一次,我只記得他說了一句:

“游擊隊(duì)正在審人打人,我在那里坐不住?!?/p>

敵人占了縣城,我想可能審訊的是漢奸嫌疑犯吧。

一九四一年,我從山地回到冀中。第二年春季,我又要過路西去,在七地委的招待所,見到了他。當(dāng)時他好像很不得意,在我的住處坐了一會兒就走了。這也使我很驚異,怎么他一下又變得這么消沉?

一九四六年夏天,抗日戰(zhàn)爭早已結(jié)束,我住在河間臨街的一間大梢門洞里。有一天下午,我正在街上閑立著,從西面來了一輛大車,后面跟著一個人,腳一拐一拐的,一看正是老刁。我把他攔請到我的床位上,請他休息一下。記得他對我說,要找一個人,給他寫個歷史證明材料。他問我知道不知道安志成先生的地址,安先生原是我們在中學(xué)時的圖書館管理員。我說,我也不知道他的住處,他就又趕路去了,我好像也忘記問他,是要到哪里去?看樣子,他在一直受審查嗎?

又一次我回家,他也從深縣老家來看我,我正想要和他談?wù)?,正趕上我母親那天叫磨扇壓了手,一家不安,他匆匆吃過午飯就告辭了。我往南送他二三里路,他的情緒似乎比上兩次好了一些。他說縣里可能分配他工作。后來聽說,他在縣公安局三股工作,我不知道公安局的分工細(xì)則,后來也一直沒有見過他。沒過兩年,就聽說他去世了。也不過四十來歲吧。

我的老伴對我說過,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不在家,有一天老刁到村里來了,到我家看了看,并對村干部們說,應(yīng)該對我的家庭,有些照顧。他帶著一個年輕女秘書,老刁在炕上休息,頭枕在女秘書的大腿上。老伴說完笑了笑。一九四八年,我到深縣縣委宣傳部工作。縣里開會時,我曾托區(qū)干部對老刁的家庭照看一下。我還曾路過他的村莊,到他家里去過一趟。院子里空蕩蕩的,好像并沒有找到什么人。

事隔多年,我也行將就木,覺得老刁是個同學(xué)又是朋友,常常想起他來,但對他參加革命的前前后后,總是不大清楚,像一個謎一樣。

1980年9月21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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