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失事死最好”
梅辰題記:采訪李澤厚先生,不像采訪其他先生那樣唯有畢恭畢敬點頭稱是的份。他的一些觀點倒使我常常與之“爭”、“辯”一下,然后他會說:“你聽我說完嘛……”我與先生相差幾十歲,這樣“沒大沒小”的采訪對我來說非常興奮和愉快。但興奮過后總會有一絲淡淡的莫名的惆悵,說不清它的緣由。
母親的影響
梅辰(簡稱“梅”):您曾寫道:“談我走過的路,必須從我的母親開始?!蹦俏揖秃芟肼犇v講母親的故事,她怎樣撫育你們?
李澤厚(簡稱“李”):我不想多談過去的事情,提到母親,我很難過。
梅:我想她一定給您留下了難忘的記憶……
李:提到母親,我很愧疚,我不孝順,她去世的時候我沒有在她的身邊,我不孝順。
梅:為什么用了這樣一個詞?
李:我那個時候正好是失學又失業(yè)……她死在外地……等我趕過去,人已經入土了……我沒能見她最后一面,她是死未瞑目的。
我母親很重感情,而看輕名利地位,我這一輩子不想做官,也堅決不做,可能與她對我的影響有關系。我清晰地記得,當年我父親做了代理郵政局局長的消息在報紙上發(fā)表后,父親很高興,母親卻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與神態(tài)。
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父親死后,家境頓陷困境,靠母親做農村小學教師,勉強送我和弟弟二人上學。當時有人對她說,等你兒子長大了,你就可以享福了。母親回答說:“只問耕耘,不求收獲。”這句話似乎還在耳邊,那情景仿佛仍在眼前。
梅:她的話使人深感母愛的偉大。
李:很遺憾她沒有享到這“清福”,這是我一輩子的悲傷。
梅:您的父親英文很好,在那個年代他就學了英文?
李:哦,這個就說來話長了。我們這個李家,傳到我這里也不過五代。我是長孫的長孫,也就是說我爺爺?shù)臓敔敚俏覀冞@個李姓的始祖。我們這個李姓是御賜的,本來姓王……前幾年有個人跟我聯(lián)系說李家排輩的事,我說你那個“李”跟我這個“李”根本不是一回事。
1936年攝,前中坐者祖母徐氏、前左弟弟李澤民、前右李澤厚、后左母親陶懋枬、后中四姑李氏、后右父親李進
始祖之時,家道殷盛,到我爺爺?shù)臅r候雖已開始沒落,但也還是富裕人家,所以父親當然讀了書,但也是自己奮斗出來考上郵局的。父親一直在郵局工作,是高級職員。那時最好的工作,一是銀行金飯碗,二是郵局銀飯碗,待遇都很高。父親的收入每月有200多塊,所以我小時候的生活很好。我很早就吃過巧克力、燒烤等食物,而且在家里很受寵愛。記得抗戰(zhàn)中,隨全家從湖南調江西,坐的是帶篷的卡車(運一些行李),前面司機旁邊那個位置永遠都要么是我父親,要么是我祖母,可我總是坐在前面,他(她)們抱著我。我母親和弟弟就從來沒有這個待遇,從沒坐過前面。但父親去世后,家境一落千丈,因為父親從不攢錢,沒有什么積蓄,他死時年僅38歲,母親帶著我們兄弟兩人的日子就過得艱難。
感受到人情冷暖
梅:您多次提到孤獨的、感傷的少年時代,并且還有精神上的壓抑與傷痛。為什么說它是孤獨的、感傷的?
李:因為感受到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比如,過春節(jié),同住在一所大屋的親戚們大魚大肉,雞肥鴨瘦,熱鬧非常;我們一家母子三人肉片豆腐,蛋羹一碗,冷冷清清。
梅:其實很多人在童年、少年時期都有過這種缺吃少穿、饑寒交迫的經歷,好像并不像您這么感傷。
李:如果家境一直很貧困,倒不一定會有這么深的印象;如果由大富而一貧如洗,可能也不會有這種感受和記憶。所以魯迅先生講:“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蔽揖褪沁@樣,不是由大富而是由小康人家一下子墜入困頓(但也不是陷入赤貧),我更深感觸的與其說是殘酷,不如說是虛偽,人情冷暖中的虛偽。所以我最恨虛偽。
梅:我覺得還是與您的性格有關。我感覺您是一個特別敏感的人,“聽鷓鴣聲、望水中碎月都會有凄愴感,甚至十一二歲的時候還產生過精神危機,惶惑不已”。這都與眾不同,有點過。
李:可能是和性格有關吧?哦,你是什么血型?我是A型,血型么只能供參考,有一定關系,但它絕不是唯一的甚或是主要的。A型血的人似乎又可分成好些不同的類型。我覺得自己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一種:性急,不能排隊,失敗和挫折感強,不愛也不善于與人交往,自我為中心等等。我太太也是A型血,她就跟我非常不同,當然也有相同的一面。我兒子可說是double A,跟我也不一樣。我的人際關系一直不怎么樣。你看我回國已20多天了,至今很少給人打電話。經常被人誤認為傲慢,其實乃天性如此。
岔開說句題外的話,我非常欣賞莫伊爾(A.Moir)和杰塞爾(D.Jessel)寫的一本書Brain Sex(中譯本名為《腦內乾坤》),大講男女性格和能力的天生差異,這本書出版時可能是女權主義高潮期,作者逆潮流而動,很不簡單。但我覺得有道理,而且與常識、經驗吻合,雖不完全對。故借此機會向讀者介紹,雖然它不是講血型而是講男女差異的。
總之,先天對人有重要影響,不應忽視。這正與我強調注重個性潛力有關。當然,后天關系也極大,例如父親家教很嚴,吃飯時祖母未上桌坐下,未動筷子,我們便不能動筷子吃,所以從小便習慣于克制自己。這些可能都是造成性格抑郁的原因。
李澤厚少年時期的小楷作業(yè)
梅:您的這些感傷與傷痛,甚至是壓抑,是不是與“愛上了自己的表姐,她倔強、冰冷而美麗”,您卻長期不能表白有很大的關系。或者說它是您少年時期憂傷的一個重要原因。
李: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又深思不語)
梅:似乎您至今對那份沒有果實的情愛仍難以忘懷?是因為少年純情,還是后所不及?
李:不說,以后永遠不再說。
梅:您嘴上不說,可是在您的書里,凡是“杜鵑花里覓童年”的文章每每都會提到她,她現(xiàn)在在哪里?
李:以后文章里也不會再提到她。
梅:這個不完美的青少年時代,對您后來從事美學研究有什么影響?
李:這很難說,可能沒什么影響。我常講,生命、生活和人都充滿著許多偶然性,經常一個偶然的機遇,便可以影響、制約、決定相當一段時期甚至整個一生的發(fā)展前途。雖然命運是由自己去創(chuàng)造,但如何創(chuàng)造、結果如何,都并不是先天、后天的某個或某種因素所能決定的。
至于我為什么會對哲學、美學有這么大的興趣,大概也與自己的個性、氣質、經歷等有關吧,也不一定。
失敗感很強,成功感少
梅:1949年您在已經有了鄉(xiāng)村小學教師的工作之后,又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讀書。在經歷了失學失業(yè)后,這份工作來之不易,而且放棄了這份工作就意味著生活上又要捉襟見肘,那為什么一定要再上大學呢?
李:窮不在乎,就是想上大學。因為家里沒錢,我當時(1945年)雖考上湖南最好的高中(湖南省立一中,朱镕基的母校)卻不能入學,而是上了學費、雜費,連膳食費都不收的省立第一師范,即毛澤東的母校。那時師范畢業(yè)不發(fā)文憑,必須兩年后才發(fā)。即要求擔任小學教師至少兩年,但工作得自己找,我沒找到(當時人們懷疑我是共產黨,那時我思想相當左)。但我在師范讀書時便決心考大學,學校沒英語課,我就自己學。還想造假文憑去考。
梅:上世紀50年代美學問題論戰(zhàn)使您成了名,當時是什么樣的一個背景?
李:那是因為批判朱光潛先生,當時朱先生自己和許多人都寫了不少文章,因為我本來就對哲學、藝術史、文學、心理學有興趣,剛入大學時讀了好些美學書。記得一年級時還和同學們自發(fā)地討論過美學,并逐漸積累了一些想法,于是我也就寫了一篇文章,主要是提出了自己正面的看法。我當時覺得要真批判,就必須有正面的主張。我覺得揭出別人的錯誤并不難,更重要的是應該能針對這些問題提出一些新意見新看法,這些看法現(xiàn)在看來我認為基本還是正確的。
在參加美學討論之前,我已經發(fā)了好幾篇文章,當時中國的文、史、哲領域全國一共只有三四個學術刊物,大都是一些大教授們才有機會在上面發(fā)表文章,我居然也發(fā)了文章。當時我只是“實習研究員”(相當于大學的助教),好些人非常驚奇。當時北大有個朋友告訴我,鄧廣銘教授(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著名學者)看了《光明日報·文學遺產》上我寫的關于古代抒情詩的文章時,問好些人:“這個人是哪里的?”給我印象極深。1987年我去新加坡,當時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系主任林徐典介紹我時還說及這篇文章。我當時臉紅了,因為文章實在太幼稚。但也可見,那時我的文章影響還蠻大的。50年代我就收到過稱我為教授的外國學者的來信。
所以1956年遇上美學大討論,我就很自然地參加進去了……
梅:然后就一舉成名了。
李:所謂“成名”對我并沒有帶來好處,既沒有提薪提級,也沒有分配住房,還是擠在三人共住一室的集體宿舍里,而且使人側目而視,心里并不舒服。
梅:還記得您最初成名時的感受嗎?
李:我這個人不太愛張揚。我剛說過,我是A型血,失敗感很強,成功感少,自我感覺并不良好。我發(fā)表文章不大和人說,包括當時(50年代)東德、蘇聯(lián)或翻譯或提及我的文章,單位里沒有任何人知道。蘇聯(lián)的漢學家頭頭齊赫文斯基著作中提及了我,還給我寄來了書,他們也都不知道。這樣,“文革”時就沒有人“揭發(fā)”,我沒有因這些事挨批,你看多好。不然說你與“蘇修”有來往勾結,那還了得。
27歲的李澤厚(1957 年秋),已成為“美學三派”之一
梅:那時是不是也可以說是名利雙收了?
李:啊,那個時候我很富裕,我記得很清楚,1956年冬我在《哲學研究》《歷史研究》各發(fā)了一篇長文,一共拿到1000塊錢。
梅:50年代的1000塊錢,比80年代的萬元戶還厲害吧!
李:確實1000元在當時是非常大的數(shù)字,而且我還是單身。
梅:鉆石王老五。(笑)美學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與他的工作、生活有多大的關系?
李:“美學”這個詞是從日本傳過來的。本來Aesthetics原意是“感覺學”的意思。日本人翻譯成“美學”后被中國人接受過來,我以為用在中國是合適的。中國人講的美學范圍,包括我自己,比西方美學范圍要廣得多,是廣義的美學,它不止于感覺愉快,還可以包括人的精神境界、“禪悅”、“天樂”等等,其中甚至可以包括某些神秘經驗,如某種“天人合一”的感覺體認。因此在理論層次上,它的地位就很高,不僅僅是感覺學的問題了,這是從學術方面來看。
從日常生活的角度看,它也是比較廣泛的。比如上世紀70到80年代之間,持續(xù)了很久的“美學熱”,熱到那個程度,這在古今中外都是少見的。那個時候很多理工院校都開了美學課,工廠也請人去講美學等等,這個現(xiàn)象可以說是當年社會蘇醒的象征。10年“文革”時期,報刊中“美”字不能出現(xiàn),講“美”就是資產階級。“文革”后,喇叭褲、披肩發(fā)到底美不美?!買家具什物到底哪種好看,哪種不好看?人們在滿足了溫飽之后,就有了精神上的追求。那么,到底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人們很想知道。當時的美學熱是有它的社會根源的。一方面人們(例如文藝界)從以前教條的、極“左”的禁錮中沖脫出來,另一方面物質生活的發(fā)展使人們更注意生活的美的方面。在當年中國,美學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并不是空談或學院爭論而已。
為什么會有持續(xù)幾年的“美學熱”,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博士論文題,可惜至今沒人做。這題目比當今許多美學博士論文題有價值有意義得多。
只想給人一點啟發(fā)
梅:《美的歷程》在青年學生中頗有影響,您當時被譽為青年導師,這事您知道嗎?當時寫的時候想到過會如此受歡迎嗎?
李:寫的時候覺得這本書有意義。因為每章每節(jié)在當時都是特意“標新立異”,是會有影響的,它與一直流行并長期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觀點、看法、思想完全不同。包括寫法,至今我也不知道是否有人將文學、藝術、歷史這樣“雜湊一鍋”煮的??梢栽偬嵋痪涞氖牵F(xiàn)在看來那本書里似乎是常識性的東西,在當時都是非比尋常的。但沒想到能這么持久。
梅:您曾經說“我寫書就是要給人以啟示的”,您想給人們什么啟示?
李:我的書不是原原本本地講一套知識,只是想對讀者有一點,嗯,啟示談不到,啟發(fā)而已。我希望能找到一些時代所需要的東西,能夠抓住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提供給青年人。只要有一句話能夠給人以啟迪,能夠引發(fā)人們去思考,我也就感到欣慰和滿足了。
梅:我覺得有許多東西您并沒有直接點透,還在里面做了埋伏,每看一遍,就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李:你說得對,我在許多書里是埋了好些東西,沒有展開或暢快地說,點到為止吧,并沒有詳細鋪開,包括《美的歷程》《中國古代思想史論》等等,也包括最近的《歷史本體論》。我本可以把它寫成幾十萬字,但現(xiàn)在十幾萬字就打發(fā)掉了,《歷史本體論》才7萬字。一則我比較懶,寫那么多字我覺得費勁,不太必要;二則鋪開也無非是多引些材料,仔細論證一番而已。也許這更符合所謂的學術規(guī)范,但我想讓讀者自己去思考,留下更多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展的空間,這不也好嗎?我覺得做到這一點就足夠了?,F(xiàn)在有的已經被發(fā)現(xiàn)了,有的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發(fā)現(xiàn)……
梅:像埃及法老的墓,吸引那么多的人探險,總希望會有新的寶物、秘密被發(fā)現(xiàn)。這個比喻有點夸張。
李:這太夸張了。沒發(fā)現(xiàn)也沒關系,遲早會被注意到;如果一直沒有,那就算了。但真理早晚有人發(fā)現(xiàn),科學上不常有重新發(fā)現(xiàn)的事情嗎?這次和你談這么多,真有點自我感覺過分良好了,就此打住為好。
名利是副產品
梅:剛才您提到“巨額”稿費,我想在當今學界,您可算得上是大款了。
李:我算什么大款?跟企業(yè)家沒法比,簡直是零和無限大比。而且也沒法跟許多作家、藝術家、書法家、畫家等等相比,差得太遠了。
梅:我沒說企業(yè)家、作家,我說的是學術界。
李:那也有可能吧,但只局限在非常狹窄的我這一代人的文史哲的小小范圍內。但50年代我曾定下一條規(guī)矩:不為稿費寫文章。我不愿意在政治或經濟的壓力下屈服。五十余年至今我倒一直沒有違反。我的收入在國外是教書,在國內是版稅。但我覺得有的老書印得太多,有點濫了。但我無法控制,因為我已簽了委托書,一切由代理人全權處理。但有一點要說明的是,這幾年我這些老書中錯字極為嚴重,這些也與我不愿也無法看校樣有關。我對此心中一直感到不安,特別是對那些熱誠的讀者們,借此機會表達一下我的歉意。特別是廣西師大彩圖本的《美學四講》《華夏美學》的配圖,與我完全無關。那圖與文是脫節(jié)的。
梅:學者給人的印象基本上是學問很多錢不多,像您這樣既是大家又是大款的不太多,在這一點上您是不是挺得意?
李:50年代我曾說過,一本書(不是專指我的)能夠有20年的生命力,它就很了不起了。剛才你說我的書現(xiàn)在仍然有人在看、在讀,反正還在重印。這已經多少年了?有的20多年了,有的15年以上,還有不少人看,我當然很高興,比較得意。特別是面對那些一再罵我“過時”“落伍”“脫離現(xiàn)實”的新派教授或非教授們。
梅:您所有的書都算在一起,大概的發(fā)行數(shù)是多少?
李澤厚的四部文集:《李澤厚集》《李澤厚對話集》《李澤厚論著集》《李澤厚十年集》
李:這我不知道。
梅:您著書的數(shù)量不多,發(fā)行量不少。這是大多數(shù)作者夢寐以求的。您的哪一本書發(fā)行量最大?為什么?
李:還是《美的歷程》吧。其實有好幾本書比《美的歷程》更重要,至少對我自己是如此。
梅:哪些書?
李:比如《批判哲學的批判》《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己卯五說》《歷史本體論》。而《華夏美學》《美學四講》的理論價值也并不亞于《美的歷程》。
梅:《美的歷程》可以算是您的代表作嗎?
李:(笑)我的代表作還沒寫出來呢!
梅:那最滿意的是哪一個?
李:也沒有最滿意的。真的,我這既不是謙虛,也不是自夸,好像故弄玄虛地說有重要的著作要出來。我不是跟你講過我是A型血嘛,對自己就總是不滿意。
梅:《美的歷程》可謂“一本萬利”,本來就是無心插柳,反倒盡享其成,名利雙收。
李:在反名利的毛澤東時代,我說過,“名利是副產品”。名利是需要的,但只是副產品,正產品是發(fā)現(xiàn)真理的愉快。今天我仍如此認為。所以我說愛因斯坦最愉快的時候不是領諾貝爾獎的時候,而是完成相對論的時候,他本人與真理合為一體,那多么興奮多么愉快!任何名利能比得上嗎?但為了生活,一定的錢還是需要的。所以我們家沒為錢發(fā)過愁,我太太從來不想錢的事,她至今不會計算,這一點略堪自慰。當然我們家多年來一直很節(jié)省,包括我兒子現(xiàn)在仍如此,非常節(jié)約,從不亂花錢。
自我封閉,醉心孤獨
梅:呵,我正不知道怎樣才能讓您談談愛情,您自己主動先扯上來了。那我們不能放過這個話題。
李:不談愛情,不談愛情。談太太怎么就是愛情?家庭、太太都不只是愛情,我常說夫妻恩。夫妻之間互有恩惠,長期扶持體貼,相互幫助,有大恩在焉,豈止愛情而已。
梅:那就更要談談家庭和愛情了,我還想寫成獨家報道呢,不是為了嘩眾取寵,制作噱頭。我只是想知道您一生歷經坎坷,那么愛情在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或是給了您什么力量。
李:(戒備心有所放松,邊想邊說)愛情嘛,快樂、安慰和凄愴。
梅:凄愴?什么意思?
李:現(xiàn)在不談,以后有機會再說吧。
梅:看來獨家披露是別人的了。那您挨整的時候,師母是什么態(tài)度?
李:她當然對我極好。我也不讓她知道我挨整,包括“文革”的大字報等等,我住在她的單位宿舍,20多年她大概才去過我單位兩次左右。她也從來不看我或批我的文章,不問這些事的。
梅:她沒看過那些批您的文章?
李:沒有。
梅:那她真是太幸福了。
李:她是搞舞蹈的,也包括她從不看我的文章,所以她不知道這些。我也從來不跟她說。
梅:那你跟誰說呢,人在失意的時候總想找個人傾訴。
李:我從來不喜歡向人傾訴,包括朋友在內,大概從小認為那是一種軟弱。我不太愿意主動說話的?!安槐┞端枷搿薄安豢繑n組織”“不接近群眾”,這“三不”一直是我的罪狀,現(xiàn)在看來“三不”沒什么,當時卻是嚴重問題。所以老要我“改造思想”“下放鍛煉”“勞動改造”,但也一直改不了。
梅:我記得您在書中曾寫道:“‘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經常是上午開各種各樣的批斗會、學習會、小組會,下午就一個人到地壇公園散步,想一些自己愿意想的問題?!庇纱丝梢娨话?。那您有點自閉癥傾向,自我封閉。并不是他人使您孤獨,是您自己自愿孤獨……
李:對,我的確自我封閉,醉心孤獨。我散步總是一個人,從不帶孩子或太太。要是在現(xiàn)在這個年代,我大概就不結婚了。那時年齡大了不結婚,就要承擔各種壓力;再說結婚也有結婚的好處,要不你總得住擠得很的集體宿舍,那么大年紀了,書也多了,很不方便。后來我在煤炭文工團的宿舍當了20多年的家屬。單位里什么事都沒我的份。那時候有各種票證,買家具、買自行車等等都要票,我什么票都沒去要過??倓湛频目崎L(一個老頭,對我很好)說,都像李澤厚這樣,總務科就可以撤了……因為我只領工資和稿紙。1986年才分給我住房。
梅:人常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總會有一個偉大的女人。師母是不是也為了您的事業(yè)而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每日相夫教子?
上世紀80年代,李澤厚在美國
李:她因為是搞舞蹈的,藝術年齡比較短。她又喜歡做家務這些事,她是一個極愛干凈的人,每天不停地擦,一般人認為挺干凈的了,那離她的標準還差得遠呢。我說她有潔癖……(笑)我也比較愛干凈,但我成家以后就可以不動手了。但我一般不接受女性“犧牲”說,說放棄了事業(yè)做家務就是“犧牲”?家務,特別是撫育兒女是女性最大的快樂和事業(yè),這事業(yè)一點也不低于男性任何“偉大”的事業(yè)。
梅:不敢茍同。如果說“生產”是女性義不容辭的“事業(yè)”,而撫育兒女就不一定只是女性的“事業(yè)”了。這回會有女性與您論戰(zhàn)了。
李:(笑)當然,我并不反對,而且肯定會有一小部分女性去做“事業(yè)”,而且從中得到快樂和幸福。她們所付出的艱辛和代價比男性要大得多,如此而已。
梅:下次“大專辯論會”,我們給它建議個辯題:女性干“事業(yè)”的利與弊。我有一個朋友,她眼中的哲學家或者說是思想家,都是一些高深莫測的人,她說這些人一天到晚冥思苦想的就那么幾件事,多枯燥啊。師母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
李:我從不冥思苦想。我也好玩,我跳舞、打橋牌、爬山、游古跡等等,不久前我還想去蹦極,太太和朋友攔著我不讓我去。
梅:蹦極?!您?!70多歲?!
李:怎么不可以?前兩天我路過王府井,利生門前有個火箭蹦極……(先生說得繪聲繪色,手舞足蹈,哪里像老學究,純粹是頑童一個。忽然又記起先生一趣事。某天在先生家看到先生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先生懷抱至少兩個酒瓶子,其中一個是茅臺酒瓶,手里還高舉著一個不知是酒瓶還是酒杯的東西,人喝得有點歪。先生自題“酒鬼一個”,后又在上面加了一個“小”字——小酒鬼一個,然后還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酒量不夠大,說‘老’‘大’都顯得太不謙虛了?!保?/p>
不讓兒子學文科
梅:您兒子也從事人文學科嗎?
李:沒有。在他沒有生下來之前就決定了他不搞文科。第一是因為文科很難,舉個例子:理科是有教科書的,它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上上。比如微積分,你只要念一本標準的教科書就夠了。文科則不行。特別是大學,它沒有什么教科書可念的,所謂“教科書”都只能是參考書,文學史、史學概論、哲學史……只念一種“教科書”行嗎?絕對不行,文科要讀很多很多書。好比是泡在一個壇子里,泡過了,就成了腌酸菜;泡不夠就是生菜,你要泡得恰到好處不容易;況且什么是正好也很難說,很難把握。所以文科要出真正的大成績,不是件容易的事,當然做個教授、寫點文章并不難。理工科想做出較大成就也不容易,盡管比讀文科要更緊張、繁忙,但相對來說比文科單純、容易,客觀的學術標準和價值比較確定。
梅:您又樹了新的“論敵”。(笑)
李:第二點,當時還有社會條件問題。我兒子出生的時候是70年代初,50年代起搞文科在中國難有前途,而且危險。文科與政治連在一起,動不動就挨各種批判,搞不好就會引火燒身。我們這代人不就如此嗎?!那何必呢?!即使你有很大才能,即使你搞出成果,到哪里去發(fā)表呢?不讓你發(fā)表。而且整天下放勞動,我常常記起《人民日報》的社論,題目就是《哲學工作者到農村去滾一身泥巴》,聽說是康生叫人寫的,把文科的人趕下鄉(xiāng)去。我們這代人最好的時光都在下放勞動。我算了一下,從50年代上學起,便搞各種運動,加上干校等等,我最好的20多年耽誤了。理科就會好一些。因此無論從學科本身來說,或從客觀條件和環(huán)境來說,這兩點就決定了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不會讓他(她)學文科。從小我就培養(yǎng)他注重數(shù)學,教他2+2=4、4+4=……他一直作文不好,說,沒話說,一篇作文三四句話就沒有了。我說沒關系,寫不出就不要勉強了。這是我有意引導的。現(xiàn)在看來,僅就其個性來說,這個決定也是對的。
另外還有一點,就是理科不管怎樣,還是實實在在在做點事,文科除有些考據(jù)、注疏、整理外,許多時候就只是空論,有些還是“代圣賢立言”,隨著政治指揮棒旋轉。即使寫幾篇像樣的文章、出個小名也沒多大意思,很難得到人生的滿足。
梅:不對吧,一部好的作品可以激勵幾代人呢。
李:也就是說,當時文科很難出好作品,而且我并沒有一概而論,我沒有勸所有人都去學理科,我只是給我兒子打個保險系數(shù),并且注意了他的性格、才能的特征,使他能夠安全地生存、生活,而且盡可能得到人生的滿足。
梅:您的孩子都學理科?
李:我只有一個兒子。我本來是很想要兩個孩子的,但太太堅決不要,我聽從,當然至今遺憾。
梅:您那時候并不要求一孩化嘛。
李:我太太年輕時吃過很多苦,幫人帶孩子,所以以后非常煩孩子……
梅:歷盡滄桑的一代人。您的書大部分都是國內首印的,是嗎?我看到一份資料,您在上面說:“我愿意在大陸發(fā)表東西,盡管臺灣地區(qū)也可以出,但我還是愿意在大陸發(fā),不讓在大陸發(fā),干脆就懶得寫。”這是為什么?
李:很簡單,比較起來,他們(港、臺)人太少了,讀者太少了。
梅:就這理由?。?/p>
李:對,就這一個理由。
從沒有落葉歸根的愿望
梅:您退休以后客居美國,當時為什么做了客居他鄉(xiāng)的選擇?
李:我不是退休以后,是退休以前去的。
梅:您在美國主要做什么?教書?
李:不是主要是教書,是唯一。
梅:您基本上每年都回國看看,您是回國觀光,還是有什么割舍不下的情感?
李:我說過,馬克思講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從情感講有一定道理。每次回國,總有好些相識不相識的人來約我或找我聊天,古今中外,天南地北,無拘無束,經濟、政治、世俗、學術,什么都談,能得到許多交流、了解和相互溝通的人際快樂,盡管意見可能不同。這是在異鄉(xiāng)他國難得的,這其實也就是具體的所謂的“鄉(xiāng)情”“故土之思”。
梅:這么多年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有落葉歸根的愿望嗎?
李:如果你是說一定要死在中國才叫落葉歸根,我沒這愿望。死在哪里都無所謂,也許飛機失事最好,因為基本無肉體痛苦,精神緊張也是極短時間,那就更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梅: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我是說一般人老了,都會懷舊。
李:我不在乎這些的,我從不諱言死,你不信,可以問我太太。這么老了,應該可以隨時迎接死亡,盡管也可惜還有好些事情遠未做完,但總會有人來做的。飛機失事的唯一缺點是可能成為一條新聞。我說過,我想我死,應該是除家人外,沒人知道,沒人悼念,絕對的靜悄悄……
梅:本性不移,孤獨到死。您說“歷史會給我一個比較客觀的評價”,您覺得歷史會給您一個什么樣的評價,或者說您希望得到一個什么樣的評價?
李:我希望歷史會給我一個公正的評價。
梅:這叫什么回答呀,太狡猾了。
李:是狡猾。
梅:最后一個問題,請您談談您的人生感悟。
李:至今未悟,只有一些感慨而已。
梅:確實狡猾。
(原載《傳記文學》200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