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季
我對春天的情誼有著某種玄秘的原因。
很小的時候,我只愛春天這一個季節(jié),大概20歲左右,從繪畫和攝影的角度發(fā)現(xiàn)了秋天之美,秋天的紅楓林和藍天之間的色差令我的畫筆在顏料的泥濘里無法自拔;接著從電影的角度愛上夏天,電影里的夏天往往光照過剩而情緒迷惘,夏天把人的身體和欲望大面積暴露出來,夏天的光線使人很容易看到自己的陰影。陰影在夏天是涼爽誘人的;大概在二十四五歲之后,我連冬天都不反對了。在我們潮濕的南方,沒陽光的冬日像陰冷的囚籠,而一旦出太陽,春天就似乎要提前從地表以下冒出來。晴暖的正月,拜年的人牽著花花綠綠的小孩走在紅壤質地的阡陌上,這樣的場景能把我的目光擰出水分來。
但是春天對于我的特殊,還是一年比一年清晰地凸顯出來。生于春天這個簡單的事實變得不那么簡單,它一點點地顯露出宿命和寓言的意味。
在朋友們的談笑中,我知道自己是個容易情感萌動的人,或者講得更難聽些,是一個多情的人。我認可這個多少有點不懷好意的判斷。讀書時,總是激情澎湃地做各種學習計劃,對于怎么實施它卻興趣索然;參加節(jié)慶活動,只在開始的時段感受到巨大的陶醉,進行到一半時便開始為結束時的人去樓空而傷感。20多歲時,我對愛情的理解主要集中在一見鐘情的心動,而不能在對結果的追問中得到幸福。社交更是如此,我迄今很難做到出于理智去和一個完全沒有感覺的人講10分鐘的話。
你是一個靠激情推動的人,沒有激情,什么也做不成。有朋友對我下過這樣的定義,我想,這可能是春天給我的個性鋪上的底色。
生于春天的人很多,但這個季節(jié)在我生命源頭留下的筆觸似乎特別粗重。春天一到,我腦子里就會萌生許多虛幻的意義和熱愛。我很容易被黃昏時微熏的暖風感動,甚至荊棘上的迎春花、一場深夜的細雨、村路的綠蔭間一瞥短促的陽光。桃花、李和杏的花期是擺在田野上的流水宴,她們的顏色和味道對我有著迷魂劑的效力。我流連其間,不愿回到人的居所。有時我居然像妖冶的女人那樣,用臉親著桃花的面頰合影,如此惡俗的動作,在其他任何季節(jié)我都沒勇氣做出來。在春天,我的種種表現(xiàn)接近于一個墮落的花癡。
我成年后的春天,主要在鄱陽和南昌度過。
“小城之春”這個老電影的名字對我有著不可抵擋的美,它把“小城”和“春”這兩個我很偏愛的詞搭配在了一起。小城之春,在我看來就是春意盎然的寂寞。我先后看過黑白和彩色兩種版本的電影《小城之春》,我喜歡它們就如同它們是我心靈自傳的某個詩化的章節(jié),它們喚起我許多沉睡了多年的身體和心理記憶。1996年以前的春天對我而言是不折不扣的小城之春。我在許多文章里回憶過鄱陽縣城的春天,喋喋不休地描述那里的藜蒿、油菜花、桃花和李花,以及我在春天寂寞的游逛。
那幾年,由于年輕和孤獨,春天不斷加重的氣溫和色彩日益加劇我的狂躁不安。我每天騎著山地車,在縣城和郊外竄來竄去。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辦公室、家里,在哪里都坐不住。只有下雨的夜晚能讓我安靜下來。在縣城,我似乎能聽到雨落在鄱陽湖水面上的聲音,我縮在干爽被窩里想象鄱陽湖在雨水的澆淋下拱起肚皮的過程,那是一種面積龐大的交合和受孕。這樣的想象使我的睡眠不斷下沉,直到沉入湖水的最深處,連早起的鳥都叫不醒。
春天我愿做的事是和朋友吳去女孩子家里炒菜喝酒,我不懂烹飪,坐在桌邊一邊等吳做好吃的,一邊抱著琴唱歌。如果女孩的父母出去旅游了,我們就在那里喝到半夜,唱到半夜。我和吳都是唱歌的好手,那時候,一開口就是《我的太陽》和《茶花女飲酒歌》,連流行歌曲都不屑哼。吳的個子不高,但嗓音可以唱到high C。到了午夜,他的情緒會上升到頂點,唱著唱著就淚水滂沱,把女孩們鎮(zhèn)得不知所措。她們打開音響,播放笛子和簫演奏的《姑蘇行》《蘇州河畔》,一種春光明媚的鄉(xiāng)愁。在凌晨2點鐘左右的黑暗中,一位個子比他還高的女孩接受了吳的眼淚和愛情,并最后成為他的妻子。
我認識的女孩比吳還多,但缺乏在縣城待下去的信心。春天讓我徒勞地損失激情和淚水,我厭棄著縣城又在它的春光里沉迷不已。
現(xiàn)在回憶縣城的春天,總是想起《小城之春》,還有賈樟柯的電影《站臺》,它們的情節(jié)和我的經歷相去甚遠,某種內在的韻律還是相似的,那種特殊的屬于春天的韻律。我們縣城的古城墻早就形跡漫漶了,但我總是莫名以為自己在上面徘徊過許久,在那里和心愛的姑娘約會。我坐在黃昏金箔色的微光里抽煙,青草和刺花在千年的青磚之間迅速蔓延。
南昌不算特別大的城市,但城市有了一定規(guī)模以后,就會在其內部形成小的生態(tài),與自然界的季候有所疏離。因此,南昌人對四季不如縣城的人敏感。當然我除外,如果春天到了,即使蒙上眼睛關在屋里我也能用鼻子和皮膚感受到。
有幾年,我住在孺子路的撫河邊。一年四季,我都會在傍晚去河邊的綠地上散步。河對岸也是城市,所以無法養(yǎng)成遠眺的習慣,遠眺變成近眺。一排迎春花把綠地和馬路隔開,綠地上站著兩株身材矮小的成年桃樹,河邊則有許多垂柳。對于我,它們就是南昌的四季。
春節(jié)一過從老家回到南昌后,氣溫持續(xù)升高,我沒事就到河邊去轉悠,綠地上的秋毫變化都逃不過我的眼睛和鼻子。先是青草紛紛換嫩裝,然后是柳樹的瘦枝上有了綠色的偏旁。一場雨之后,桃枝就輕佻起來,又一場雨,黑枝丫爆出紅疙瘩,再一場雨,黃昏被染成了水紅色,清淡、粉嫩的香氣四處縈蕩。到了四五月份,黃亮的迎春花模仿薔薇的模樣開得到處都是,街道上的香樟樹也發(fā)散出綠色的光霧。
住在濱江賓館邊上時,我每天經過省委大院附近的林蔭道去上班,頭頂是香樟樹撐起的綠色穹頂。穹頂?shù)念伾赡劬G到青綠到深綠地日日演變,像電腦屏幕的自動更新。由于在要害單位周邊,那幾條小林蔭道非常安靜,人跡罕至,鳥的鳴唱卻很稠密。我騎著山地車在香樟愈來愈濃的香味里穿行,根據(jù)氣味、聲音和眼角余光里的色彩判斷著季節(jié)的深度。那時衣服已穿得比較少了,溫潤的涼爽令我總想像小青年那樣放開車龍頭,把雙臂伸展成滑翔的翅膀,令我在雙目微闔間聯(lián)想到春天的許多美好事情。
南昌以北十幾公里處有一座叫作“梅嶺”的山,風景不算壞,我卻怎么也愛不起來。我去過那里,一到春秋兩季,山上的人似乎比樹還多,而且到處都是人造景點,所以春天時我寧愿貓在市區(qū)也不去那里。
在南昌,我春天能做的事比在縣城還少:一是帶著小女兒去公園和江邊散步;二是悶在家里想象野外的風景;三是畫油畫風景。我通常會在四五月猛畫一陣油畫,在其他季節(jié),連畫筆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2001年秋天,我懷著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決心離開江西,投奔廣東順德的一家國際化的大企業(yè),但是只堅持到2002年春末,又回到了南昌。為什么那么快就回來,我在其他文章里有過一些闡釋,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因為那里沒有四季,沒有冬天,因此也沒有合格的春天。
“5個月來,我承受了有生以來最銷魂的相思,不管是在辦公室沒完沒了地忙碌,還是在珠江并不清澈的支流邊散步,眼前懸掛的都是南昌和老家的種種畫面。(3月份時)有次打電話問一個老家的朋友最近過得怎樣。他用有著陰雨天那種潮濕陰晦的氣息的聲音說,那邊天天在下雨,郁悶得很。但他的嘆息給我打開的是一幅濕意和詩意都很豐沛的江南畫卷:無邊的油菜花和幾株煙柳籠罩在涼絲絲的雨霧里;水田里禾苗在噗噗地喝水,青蛙和魚在水溝里悄悄懷孕;一頭在欄里憋了一冬的水牛,抖動著枯澀體毛尖端的雨星咯吱咯吱啃嚙著汁液橫流的新草……”這是我當時寫下的一段日記性的文字。
順德到處是工廠,沒有油菜花,甚至沒有垂柳和野生的小草。到了四五月份,我想江西想得夜夜失眠。廣東半年,我知道了慢節(jié)奏對于心靈的重要,也知道了春天對于我的必需。
許多人都覺得我對春天的強調太夸張了,只有我自己清楚,事實就是如此。
我不過生日,每年都假裝4月25日只是一個普通的日子,而不是屬于我一個人的節(jié)日。我老是有意無意把那一天淹沒在辦公室的笑談或采風的旅途中。它的長度畢竟只有24小時,有意忽略是能辦到的。但是對于孕育了我生命的春天,我沒法假裝它不過爾爾。作為一個季節(jié),它漫長而豐富,沿途有許多重要的驛站:立春、情人節(jié)、驚蟄、清明、谷雨……對于全年的年景,每個驛站都是別具意味的。春天的狀態(tài)往往決定我一年的狀態(tài),春天幸福就一年幸福,春天痛苦就一年痛苦。一年當中,立春之后的一兩個月是我寫作的黃金時期,氣場特別飽滿。在我個人的成長史上,最美好的事件都發(fā)生在春天或與之相關,我現(xiàn)在的愛人就是某年春天帶來的禮物。而記憶里最糟糕的事情也大多與春天有關。我越來越熱愛這個季節(jié),懼怕這個季節(jié),最終還是熱愛這個季節(jié)。
2003年以后的春天,我過得格外珍惜和享受,不斷地從南昌外出,讓心情混跡于油菜花、桃花和李花叢中。幾年來,我?guī)缀跖鼙榱私髂切┐荷蠲赖慕锹洹?/p>
2004年3月,有一個星期,我住在婺源,每天和幾個搞攝影的朋友開著車尋找中國最美的春色。這次旅行對我影響深遠。婺源對我既是個地理概念,也是時間概念,同時也是一種心理概念。在婺源的郊野,我仿佛回到童年,那里春色的野生程度有如20多年前我的家鄉(xiāng):山是青而深的,而且林相很好,隨處可見100歲甚至1000歲以上的古樹;水是綠的,隨處可以捧起來喝。從2月到4月,整個婺源被金黃的油菜花簇擁,似乎那里是黃金鋪路的樂土。在婺源的村落,我仿佛回到古代,到處是白墻黛瓦的明清建筑,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似乎也沿襲古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關心山外到底已進入后工業(yè)時代還是信息時代。
一個中午,同行者在一個老宅的庭院里拍照片,我在二樓舊時小姐的繡樓里聽寂靜在耳郭里發(fā)出的玄虛之聲。憑窗遠望,對面的山坡濃綠聳動搖曳,山腳下,油菜花在陽光下鋪了十幾里遠。更近處的水田里倒映著破碎的藍天,一條耕田的黑色水牛,在桃花的映照下愉快地耕作,從泥漿里翻耕出土地深處的生機。
那個中午,時間幾乎是靜止的,我心里非常安寧,靠著窗想:這才是真正的春天,這才是值得借鑒的日子。
近兩年,春天已經比較嚴重地影響到我的生活方式和對人生的態(tài)度。我有意把春天過得像吉祥而虔誠的慶典。就像許多人對本命年有著特殊的敬畏和期許,我把春天當作本命季來尊崇。
春天我不與人結仇,不玩世故和虛偽的人際游戲。春天我不關心事業(yè)得失成敗,只渴望掏心掏肺的交談。春天我心腸變軟,對每個卑微的生命滿懷悲憫與呵護,對他人和自己的缺點也盡量原宥。像許多比我還聰明百倍的前人一樣,我想不清楚生命的源頭和終點到底在哪里,更弄不懂在這個過程中奔忙的意義究竟是什么。但是春天既然來了,我還是要像花朵那樣綻放點什么,并且還要以最美好的心情期待剩下的那些個春天。
春天多美色和異香,也多細菌和疾病。不知道這個季節(jié),最后將怎樣決定我一生的運勢。我想,××年以后,那些喜歡我或討厭我的人均會因為同一個原因理解我這一生,他們會點著頭或搖著頭說:
呵呵,這是個生于春天的人。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