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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接受現(xiàn)代教育

桑榆憶往 作者:張伯偉 著;程千帆 口述


三 接受現(xiàn)代教育

一九二八年的秋天,我由于一個偶然的機會,從私塾學習改進新式學校,從漢口來到南京,考入金陵大學附屬中學初中三年級,作為一名插班生,開始接受了八年正規(guī)的現(xiàn)代教育,直到一九三六年大學畢業(yè)。

我在金陵中學學習了四年,開始從多方面接觸現(xiàn)代科學。我至今懷念在中學時代給我教益的幾位語文老師:帶著濃重安徽口音的張劍秋先生,他的詩人風度和抒情性的講授是非常富于吸引力的。泰州林從周先生永遠是那么容止閑雅,談笑從容,知識就在不知不覺中流進了學生的心田腦海。余姚黃云眉先生,后來是海內外知名的明史專家,在上高中三年級課時,一個學期只為我們講了一篇曾國藩的《圣哲畫像記》,事實上卻是以此為綱,上著國學概論的課。這種概論式的宏觀論述是我在私塾學習時所不曾接觸過的,所以“受之者其思深”。由于我在作業(yè)中發(fā)表了一些對李商隱詩的謬論,黃先生還特地將我叫去,勉勵有加。這些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事,是我難以忘懷的。

在高中時,我遇到一位極好的化學老師,寧波王實銘先生。在他的循循善誘下,我對化學興趣大增,成績也極好。一九三二年八月我升入金陵大學時,原先準備讀化學系,但當我去注冊交費時,竟然要付一百多塊錢。我父親當時失業(yè),無力負擔,于是我遍查各系交費情況,發(fā)現(xiàn)中文系只要化學系的一半,我就進了中文系而走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這也似乎有些偶然。人生道路是被偶然所決定的呢,還是有其必然性,對此,我感到迷惘。我不知道偶然性只是在諸必然性的交叉點上出現(xiàn)的說法,能否說明這個令人迷惘的問題。這樣,我就沒有機會當戴安邦等老師的學生,卻做了黃侃、吳梅諸位老師的學生。我想,如果當初成了戴老師的學生,我也會在配位化學方面作出成績來,不會當戴老師的不爭氣的門徒的。

金陵大學附屬中學讀書期間留影

進入大學以后,現(xiàn)代文、現(xiàn)代的科學和現(xiàn)代的意識,對我來講受益匪淺。我跟王繩祖先生學歐洲近代史,從維也納會議講起,一直講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然后跟陳恭祿先生學中國近代史,從鴉片戰(zhàn)爭講起。還有一門社會科學概論,是一門通論課,教社會學兩個星期,經(jīng)濟學兩個星期,法律學兩個星期,人類學兩個星期,等等,都講得很扼要,講完就考試。授課教師名叫虎臣,是個回教徒,后來去了美國,一直沒有回來。他博學多能,也非常會講課。所有這些課程,使我由一個完全接受鴉片戰(zhàn)爭以前的知識的人,通過兩年的訓練變得“現(xiàn)代化”了。我也由過去的讀寫“之乎者也”,開始寫新詩和白話文。然后再開始接受在今天我們看來是國學大師的訓練。三十年代南京的高等學府中,大師云集。有的我獲得受業(yè)門下、親承音旨的機會;有的雖未嘗從學,卻也曾進登龍門,有所請益。現(xiàn)在想起來,確實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我跟黃季剛(侃)先生學過經(jīng)學通論、《詩經(jīng)》《說文》《文心雕龍》;從胡小石(光煒)先生學過文學史、文學批評史、甲骨文、《楚辭》;從劉衡如(國鈞)先生學過目錄學、《漢書·藝文志》;從劉確杲(繼宣)先生學過古文;從胡翔冬(?。┫壬鷮W過詩;從吳瞿安(梅)先生學過詞曲;從汪辟疆先生(國垣)學過唐人小說;從商錫永(承祚)先生學過古文字學。我是金大的學生,但中央大學老師的課我也常跑去聽,因為那個時候是鼓勵去偷聽的。我曾向林公鐸(損)先生請教過諸子學,向汪旭初(東)、王曉湘(易)兩先生請教過詩詞。汪辟疆先生精于目錄學和詩學,雖在金大兼過課,但沒有開設這方面的課程,我也常常帶著問題,前去請教。

中大的管理很松,那時找到一個同鄉(xiāng)就可以躲在學生宿舍里,錢也不交,就這樣讀四年。像佘雪曼先生就完全是在中大偷聽出來的。他口齒很好,字也不錯,還會畫畫。后來在南洋大學教書,再后來到香港辦了個雪曼藝文院。像這樣的人,以前舊社會中可以產(chǎn)生。金陵大學就不一樣,有秩序,辦事有條理,不像國立大學那樣隨隨便便、紀律散漫。整個金陵大學的學風,不只是國學的,而是對待整個的學問的態(tài)度,她那種教會學校的嚴格對我有大的好處。我一九七八年回到南京大學,那時教務處一些很老的,從金大一直留下來當職員的,都非常能干。

關于老師們,季剛先生樹義謹嚴精辟,談經(jīng)解字,往往突過先儒,雖然對待學生過于嚴厲,而我們都認為,先生的課還是非聽不可的,挨罵也值得。小石先生的語言藝術是驚人的,他能很自在地將復雜的問題用簡單明了的話表達出來,由淺入深,使人無不通曉。老師們對自己的研究成果,也從不保密。如翔冬先生講授《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瞿安先生講授《長生殿》傳奇斠律,便都是自己研究多年的獨得之秘,由于我們的請求,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學生。這種精神使我終身奉為圭臬,對學生絲毫不敢藏私。

瞿安先生的學問很有意思,他最早專門研究戲劇,后來研究散曲。他是一個大師,雖然他本人只在曲方面比較全面。但是他的散曲研究傳給了盧冀野、任二北,曲律研究傳給了蔡瑩、王玉章,對詞的研究傳給了唐圭璋,南戲研究傳給了錢南揚。然后任先生往唐朝發(fā)展,也有的往后發(fā)展。如錢南揚先生研究宋元以后,除南戲以外,笑話、謎語都研究。

我選了這些大師的課,現(xiàn)在回想起來,最吃虧的就是對整個國學缺乏全面占有的欲望。這么好的老師黃季剛先生,他的學生也都是大師了,而我感覺聲韻學比較干枯,很難學,就不選,只選了有興趣的課,像《文心雕龍》之類。

我在金大的得益處也不完全來自于大師,有一位歷史系的講師陳登原先生,研究文化史,他的閱讀面非常之廣,他寫的《中國文化史》《國史舊聞》都是非常博洽。我喜歡博覽群書,無論懂不懂,無論是否自己所需要的,都想看看。這就是從陳先生那兒學來的。當時他還是一位講師,別人并不重視他,但是我在陳先生那里得到很大的好處。

我在進金大之前,幾乎沒有接觸什么白話文。這時我開始大量閱讀白話文,很多時間在圖書館里看雜志,看整本的白話書倒不多,但雜志看得較多,差不多每一期的《清華學報》《燕京學報》都看。

金陵大學北大樓石階上留影

另外,凡是遇到論戰(zhàn)我都很注意,比如中國社會史的論戰(zhàn),到現(xiàn)在為止,托洛茨基的那些理論我還是不懂。不懂歸不懂,當時吃下去再說,拿卡片記下來。還有呢,就是練習寫。最初的白話文寫作是學作新詩,現(xiàn)在還留了一本小詩集在那兒。當時練習寫作,跟窮困也有關系。在報紙的副刊上寫小文章,五毛錢一千字,一塊錢就不錯了。如果有三塊錢一千字的文章,四千字發(fā)表了,十二塊錢,差不多一個半月的伙食費都解決了。因為那個時候六塊錢就可以吃一個月飯,如果是八塊錢呢,一菜一湯還帶一點點肉。我是個很窮的學生,全靠自己奮斗出來。我那個時候能寫各式各樣的文章,只要報刊需要我就寫,一個月有個五六塊錢,最好有個十塊錢,就能夠過下去了。我的爸爸大概有兩年的時間沒有工作。那個舊社會,你們不能想象,比如換了一個廳長或局長,底下的人都換掉,不問你有理無理,有資格無資格。所以我就向各種地方投稿。我也寫小說,寫小說的最好成績是在《東方雜志》上發(fā)表的。就這樣,在一個非常困難的環(huán)境中把大學念完了。剛好那個時候金陵大學的史學研究所被批準成立了,我考取了,那等于是碩士研究生??既×艘院笠荒昴艿玫剿陌賶K錢的獎學金,生活是夠了??墒瞧忠蛘塘?,也就沒有辦法讀書,所以我是被金陵大學史學研究所錄取的學生,但是沒有上。那個時候已經(jīng)同沈祖棻戀愛了,想結婚了。她是研究所畢業(yè),我是大學畢業(yè)。我在金陵中學教書,就想一邊教書,一邊在金陵大學的歷史研究所讀課程。當時還有一個機會就是到燕京大學去,到哈佛燕京學社,也有一定的獎學金,那就像王鍾翰這些人一樣,同他們一輩。他們審查了我的作業(yè),說你的英語不行,過來補一年英語,第二年錄取你。當然沒想到要打仗了。燕京大學的那些教授有顧頡剛、洪業(yè),還有陸侃如他們,當時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想法,好像給黃季剛、吳梅先生當過學生的,再去給顧頡剛他們當學生,就吃了虧一樣。這種心理很奇怪,我也很少同人家講起。中國舊學很注重傳統(tǒng)、班輩。當大師的晚年學生,在輩分上就很占便宜。的確是的,比如任老是我的前輩,但他同我說起來是師兄弟,他寫信給我也是這樣稱呼的。

一九三六年,程千帆在大學畢業(yè)期間

除了以前為了生活而投稿,在報紙副刊上發(fā)表的文章,我一輩子寫得最早的學術論文,是在劉國鈞先生的班上寫的作業(yè)。那時他給研究生講《漢書·藝文志》研究,因為是研究生課程,不是閉卷考試,而是做一篇文章,我那個時候對目錄學、校勘學有興趣,我就寫了兩篇,不是一篇,后來收在《閑堂文藪》里面。一篇是《〈漢志·詩賦略〉首三種分類遺意說》。因為陸賈賦、荀卿賦、屈原賦沒有序,別的都還有幾句話,恰恰這個沒有。劉先生讓大家各抒己見,后來我就寫了這篇文章。另外又寫了一篇《〈別錄〉、〈七略〉、〈漢志〉源流異同考》,現(xiàn)在流傳下來的只有《漢書·藝文志》,《別錄》《七略》據(jù)推想是在唐末五代之亂中散佚掉的。后來就只有輯佚,大概總有十幾二十種。清朝人作輯佚,慢慢地弄清楚了,我就根據(jù)清儒的考訂結論作進一步推論?,F(xiàn)在弄清楚《漢書·藝文志》是把劉歆的《七略》七卷壓縮為一卷?!秳e錄》在留下來的宋版書中有所反映,像《荀子》等。所以我寫書時,對于底下的篇目我是不用“目錄”兩個字的,因為目是目,錄是錄,我總是寫作目次,寫篇目也可以,無論如何不能寫目錄??傊?,先有一個命題的規(guī)范,要解決什么問題,然后就是論證,再就是推出結論。所有引用的材料,要有比較謹嚴的出處。這就是我開始寫學術論文,是在大學四年級的時候,也就是一九三五年的冬天。此后我就按照這個軌范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一些文章。我寫的第一篇文學論文是在一九三六年的春天,寫的是《少陵先生文心論》,那是我的大學畢業(yè)論文,是中文系主任劉繼宣先生指導的。劉先生這個人極其謙和,他拿了也沒改,打了個分數(shù),這以后就畢業(yè)了。畢業(yè)以后在金陵中學教一班初中二年級的語文,編校刊,一個星期出一期,就是《金中周刊》。這個周刊沒有保存完整的。我很想得到,因為那個時候有很多東西發(fā)表在上面,也還有沈祖棻的許多散文,我想找來收到她的集子里,找不著,沒有辦法。

一九三四年,沈祖棻的中央大學學士畢業(yè)照

一九三六年春天,程千帆與沈祖棻在南京玄武湖公園

一九八〇年六月,程千帆與陶蕓留影于濟南趵突泉

我還想補充一個問題,我前后娶了兩個妻子,都是金陵大學的同學。沈祖棻比我班次高,她年紀也比我大。當時在女同學當中,老師也好,同學也好,對她的文采評價還是不錯的,但是她始終沒有能夠找到一個合適的伴侶。她讀金陵大學國學研究班二年級的時候,我是三年級學生。當時三四年級的學生成績好的,可以聽研究班的課。這樣,我就有機會同她接觸。后來打仗了,我們從南京逃到屯溪,就在那里結了婚,跟我受了一輩子的苦。在學校的時候,陶蕓和我同級但不同系,互相認識。后來沈祖棻不幸過去之后,我想再找一個妻子,我就了解一下,她也很不幸,丈夫因政治問題去了臺灣,同她離了婚。她一個人帶三個孩子,現(xiàn)在一個在美國,兩個在南京。我就開始同她通信,到了南京了解這些情況后,就比較快地結婚了,因為大家過去都是有所了解的。我們兩個人,學校說是模范文明家庭,我們的確處得很好。我們各自都有自己的孩子,我有一個女兒,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我們很和諧。我現(xiàn)在很衰老了,很多事情都要她做。比如說今天早上,我要回答廣州一個新聞記者的信,我給他寫了一篇文章,那個人認錯了一個字,我就要告訴他你認錯了,應該是什么字。但我自己不能寫,就要她幫我寫。前時香港中文大學拿一篇稿子來叫我審查,我審查以后又要批一段,也是她給我抄了以后送走的。生活上依靠她的就更多,她如果不按時給我吃藥,我就完全不會想起。我說這些的意思是,金陵大學給我的,不僅是學業(yè)和事業(yè),也還有婚姻問題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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