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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篇 《水滸》人物論

水滸瑣語 作者:常明 著


內篇
《水滸》人物論

致語一

周亮工《因樹屋書影》說,古本《水滸傳》的每一章回前面是有“致語”的,只是后來在郭勛刊刻時被刪去了。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的“發(fā)凡”說,這些“致語”中有“燈花婆婆”等故事。所謂“致語”,大概就是過去說書人演出開始時所說的一些話,權當每回故事前的引子。我聽單田芳、田連元諸先生所講評書,已經是沒有“致語”的了,倒是近年郭德綱的一些單口相聲和評書里恢復了一些舊觀。

我的這些文章是一面寫在博客里,一面利用音頻傳播的,順序是先有文稿再有音頻,算是自己做節(jié)目。做節(jié)目的過程中我也會講一些“致語”,發(fā)表一些觀點,有些是涉及關鍵問題的,有些只是閑話,總的來說,是我讀《水滸》時不斷產生的新想法?,F(xiàn)在回看起來,這些想法中,有一些仍有保存價值,是可以拿出來與大家分享的,我撮要記錄在這里,算是本書的篇前“致語”。

如果讓我來推薦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給大家讀,我會推薦《紅樓夢》《水滸傳》《金瓶梅》《儒林外史》《封神演義》和《三俠五義》六種。前四種勝在敘事,《封神》勝在情節(jié),《三俠五義》兼而有之,只不過敘事的格局遠遠不如《水滸》和《紅樓》那么宏大。在這六部書里,《紅樓夢》我讀得最多,《水滸傳》在其次,但論到講評,還是《水滸傳》更為適合。一則這部書的格局大,可以闡釋的角度多;二則這部書的讀者多,大家對于它的情節(jié)都有基本了解。

但正因如此,市面上解讀《水滸傳》的書已經有很多,有些確實能夠給我們帶來一些啟發(fā),但另一些——我不客氣地講,只是嘩眾取寵而已。誠然,我不能保證我對《水滸傳》的解讀一定是正確的,但我可以確定,我的路徑是端正的。這也是我一直以來的認知,觀點可以商榷,但是方法必須嚴謹?,F(xiàn)在市面上有很多的書,試圖用索隱的辦法,找到《水滸》中的蛛絲馬跡,把它解釋成為一部充斥著陰謀、權術乃至為官之道的書。我不否認,文學研究中可以有“一家之言”,但“一家之言”得以成立的前提是遵從學術的規(guī)范和原則。

所以在說《水滸》之前,我們必須知道它是一部什么樣的書。簡單點說,它是一部有一定歷史依據,而由文學家創(chuàng)作出來的書。說《水滸》有歷史依據,是因為它的故事在《大宋宣和遺事》和《宋江三十六人贊》中就能看到影子,而且在《水滸傳》產生之前已經有大量的水滸題材戲劇出現(xiàn)。所以《水滸傳》里的人名,很多在上述文字資料中已經出現(xiàn)了,因此我們對這部分人名沒有做深度解讀的必要;但是作者原創(chuàng)的一些名字,我們確實應該加以深入分析。此外如智取生辰綱、坐樓殺惜等故事情節(jié),也是之前的水滸戲中既有的。我們應該研究的是,作者如何設計情節(jié),這些情節(jié)又怎樣地推動了故事的發(fā)展,而不應該糾結于故事本身是否應該存在。

當然,《水滸傳》中也有很多原創(chuàng)情節(jié),比如《大宋宣和遺事》里只說“那時有僧人魯智深反叛,亦來投奔宋江”,完全沒有對魯智深性格的刻畫;林沖只是運送花石綱的十二個指使之一,并沒有能夠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事跡;而武松殺嫂、石秀“殺山”等故事都是在前代文學中找不到演化痕跡的,很有可能出于作者的獨立創(chuàng)作。而元劇里的李逵吟詩、燕青博魚、五虎下山則在今本《水滸傳》中完全不見了蹤影。所以,《水滸傳》終究是一本文人參與程度很高的小說,我們分析它的時候也應該從文學本身出發(fā),而不必像研究《三國志演義》一樣將很多注意力投放在故事的演進歷程上。比如我們討論為什么孫立、孫新屈居地煞,解珍、解寶位列天罡的時候必須從情節(jié)出發(fā),而不能只說《大宋宣和遺事》和《宋江三十六人贊》里沒有孫新的名字——這當然不是主要原因,否則作者只需要調換人物的名字就可以了。

此外,受限于作者的能力,《水滸》不可能真如金圣嘆所說“一百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在小說的前七十回中要完整刻畫出一百零八個英雄人物何其之難,而且又有武松、宋江等重要人物的場次需要集中安排(所謂“武十回”“宋十回”等等),作者不可能簡省他們的章回,只得讓小說里的人物都來湊數(shù)才能完成這個一百零八人的構架。而這些用來湊數(shù)的人物,不是形象單薄,就是安排牽強。今人往往覺得武松故事里的施恩和張青、孫二娘夫婦,以及魯智深故事里的周通,盧俊義故事里的蔡福、蔡慶都不夠做“好漢”的資格,那是以現(xiàn)代文學的目光批評當時文學。但對于作者而言,大概也只能如此處理。另外,作者受限于他的時代,難免有著一些與現(xiàn)代人格格不入的價值取向,因此塑造出來的人物,往往會讓現(xiàn)代讀者感覺難以理解。我們不能基于現(xiàn)代人的眼光與經驗揣測小說人物,否則必定方鑿圓枘,枉費心力。例如作者物化女性,仇視愛情,所以他筆下的好漢大多沒有女色上的勾當,而遠離女色也被視為領袖人物必須具備的素質之一。李逵監(jiān)督宋江,不許他將扈三娘據為己有;聽到宋江強占劉太公女兒的謠言,便氣得砍倒忠義堂前的杏黃旗。凡此種種,自然就是出于上述原因。寫宋江冷落閻婆惜,也是作者將宋江理想化的一種方式。不能因為他們的行為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看有些不近人情,就像某些解讀者一樣得出李逵和宋江有斷袖之癖的荒謬結論。至于扈三娘的故事本身,則與顧大嫂和孫二娘的故事一樣,只是推動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個要素,無足深究?!端疂G》的作者并不像《兒女英雄傳》和《女仙外史》的作者一樣有心塑造女英雄的形象。今人看重扈三娘的故事,以扈三娘為主角寫出許多同人小說來,是因為時至今日,男女平等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寫手們有意識地從著名的古典小說中尋找符合自己價值偏好的因子。這就像很多《西游記》的解讀者強化女兒國的故事,深挖唐僧的“潛意識”,一定要尋找出什么情愫,其實在原著中,女兒國國王的招婿只是唐僧師徒取經途中最普通的一難罷了。

同樣,因為作者的時代局限,我們也不能期待他有超前的社會政治思想。譬如作者的英雄情結和現(xiàn)在我們所說的“英雄主義”是完全不同的。古代所謂的“英雄”,“英”指的是花,“雄”指的是公鳥?!墩f文解字》解釋“英”是“草榮而不實者”,“雄”是“鳥父也”。所謂的“英雄”,就是超越極限的人物。魯智深倒拔垂楊柳、武松打虎體現(xiàn)了力的極限,盧俊義單挑四將體現(xiàn)了武功的極限,戴宗神行體現(xiàn)了速度的極限,這些人都可以稱為“英雄”。非但中國古代如此,西方的文藝復興時期也崇拜人的肌肉和極限能力。把“英雄”解釋成“對人民有貢獻的人”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事,而且也是政治色彩很濃的。我們批評作者,固然可以批評他的思想觀念和寫作手法,但絕不能拿當代的政治標準衡量古代人。比如站在農民革命的立場抨擊宋江是“投降派”,就完全沒有必要。這一點正文中有詳細討論,這里就不贅述了。

至于有些研究者考證武松行走的路線是否符合常理,討論他打虎的動作是否在現(xiàn)實中行之有效,依我看也是大可不必的。因為《水滸傳》這類書原本是從話本演進來的,說話人穿州過縣,每到一個地方,為了討好當?shù)氐穆牨?span >(看官),都會按照當?shù)厝说氖熘潭戎厮苈肪€。而最終成書的時候,作者將故事整合,如果對地理不夠了解,自然會造成路線錯亂。如果以路線問題為引,分析小說的成書過程,那確實是再好不過的。但是將書中的路線顛倒視為一種錯誤,無異于把小說當成歷史材料?,F(xiàn)在許多人不讀歷史,卻將歷史小說和電視劇視為了解歷史的路徑,因而增加了僅以歷史為故事背景的作家的負擔,他們必須像學者一樣考證每座山、每條河的走向,以至于沒有足夠的精力去考慮創(chuàng)作本身。我們讀小說,就應該從小說本身出發(fā),而不應該逼著作者做一個無所不知的學者。至于某些批評家說,宋江征遼大獲全勝不符合史實云云,更加不值一哂。因為宋江征遼實際上是楊家將征遼的后續(xù),其他英雄傳奇如《五虎平南》《薛仁貴征東》中也都有類似的情節(jié),《水滸傳》這樣寫是不足為奇的。所以,讀小說必須有讀小說的態(tài)度,對作者有理解,有同情。

以上這些是我們的原則。

另外需要坦言的是,我這些文章是對在博客上發(fā)表過的《水滸心得》的修改。寫《水滸心得》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名學生,年紀還小,遭遇一些挫折心里難免抑郁,所以寫《水滸心得》的主要目的不是研究而是單純的發(fā)泄。時過境遷,當然沒有必要再將這些文章保留在博客上污染各位看官之眼,但里面的一些心得體會,還是有保留價值的。而這些年的成長中,我自信對于《水滸》的故事又有了更為成熟的理解。所以這本書保留了一些原來的題目,也保留了一些原來的觀點,但是每篇文章都重新修改過,更換內容在60%以上,更多的是對之前思考的延伸。

原來的文章依然保存在我的電腦里,因為畢竟是青春的留念,但在博客里我只留下了《水滸心得》的前言和后記。我的計劃是理清思路,重新出發(fā),與大家奇文共賞,疑義相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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