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歐陽內(nèi)翰第一書(1)
內(nèi)翰執(zhí)事(2):洵布衣窮居,常竊自嘆,以為天下之人,不能皆賢,不能皆不肖(3),故賢人君子之處于世,合必離,離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為樞密副使(4),執(zhí)事與余公、蔡公為諫官(5),尹公馳騁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時,天下之人,毛發(fā)絲粟之才(6),紛紛然而起,合而為一(7)。而洵也自度其愚魯無用之身,不足以自奮于其間,退而養(yǎng)其心,幸其道之將成,而可以復見于當世之賢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執(zhí)事與余公、蔡公分散四出(8),而尹公亦失勢,奔走于小官(9)。洵時在京師,親見其事,忽忽仰天長嘆息(10),以為斯人之去,而道雖成,不復足以為榮也。既復自思念,往者眾君子之進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間之。今之世無復有善人也則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憂焉?姑養(yǎng)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傷?退而處十年,雖未敢自謂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與曩者異(11)。而余公適亦有成功于南方(12),執(zhí)事與蔡公復相繼登于朝,富公復自外入為宰相,其勢將復合為一。喜且自賀,以為道既已粗成,而果將有以發(fā)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愛悅之而不得見之者,蓋有六人,今將往見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則又為之潸然出涕以悲(13)。嗚呼!二人者不可復見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猶有四人也,則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則又汲汲欲一識其面,以發(fā)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為天子之宰相,遠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14)。而余公,蔡公,遠者又在萬里外。獨執(zhí)事在朝廷間,而其位差不甚貴,可以叫呼扳援,而聞之以言。而饑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執(zhí)事之庭。夫以慕望愛悅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見,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則四人之中,非其勢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執(zhí)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竊自以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語約而意盡,不為巉刻斬絕之言,而其鋒不可犯。韓子之文(15),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zhuǎn),魚黿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執(zhí)事之文,紆余委備,往復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16)。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態(tài)。此三者,皆斷然自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17),其味黯然而長,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讓,有執(zhí)事之態(tài)。陸贄之文(18),遣言措意,切近的當,有執(zhí)事之實(19)。而執(zhí)事之才,又自有過人者。蓋執(zhí)事之文,非孟子、韓子之文,而歐陽子之文也。夫樂道人之善,而不為諂者,以其人誠足以當之也(20)。彼不知者,則以為譽人以求其悅己也。夫譽人以求其悅己,洵亦不為也。而其所以道執(zhí)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執(zhí)事之知其知我也。
雖然,執(zhí)事之名滿于天下,雖不見其文,而固已知有歐陽子矣。而洵也不幸墮在草野泥涂之中(21),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22),欲徒手奉咫尺之書,自托于執(zhí)事(23),將使執(zhí)事何從而知之,何從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歲,始知讀書,從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厲行,以古人自期(24),而視與己同列者,皆不勝己,則遂以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讀之,始覺其出言用意,與己大異(25)。時復內(nèi)顧,自思其才,則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26)。由是盡燒曩時所為文數(shù)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圣人賢人之文(27),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28)。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觀于其外,而駭然以驚(29)。及其久也,讀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當然者,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時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30),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31)。然猶未敢以為是也。近所為《洪范論》、《史論》凡七篇(32),執(zhí)事觀其如何?嘻!區(qū)區(qū)而自言,不知者又將以為自譽以求人之知己也。惟執(zhí)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注釋】
(1)作者于至和元年(1054)上書給張方平自薦,頗得賞識,被舉薦為成都學官。后張方平將蘇洵介紹給歐陽修,并為蘇洵置裝,派人送他進京。于是蘇洵給歐陽修寫了此信。
(2)內(nèi)翰執(zhí)事:書信中常用的敬稱。
(3)不肖:不賢。
(4)富公:即富弼(1004—1083),字彥國,河南洛陽人。宋仁宗慶歷三年(1043)任樞密副使,掌西北邊防軍務。
(5)余公:即余靖(1000—1064),字安道,韶州曲江人。宋仁宗慶歷三年(1043)擔任右正言。 蔡公:即蔡襄(1012—1067),字君謨,興化仙游人。官至端明殿學士。宋仁宗慶歷三年任諫官。
(6)毛發(fā)絲粟:比喻極其平常而微小。
(7)紛紛然句:都紛紛起來,聚合在一起。
(8)分散四出:此指宋仁宗厭歷五年(1045),歐陽修出知滁州,余靖出知吉州,蔡襄出知福州。
(9)而尹公句:而尹公也失去勢力,為小官的事務而奔忙。
(10)忽忽:迷惑,恍忽,失意貌。
(11)浩浩:曠遠貌。曩:從前。
(12)而余公句:而余公恰好此時在南方建立了功業(yè)。
(13)潸然:淚流的樣子。
(14)遽:倉猝,匆忙。
(15)韓子:即韓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陽人。唐代文學家。舊時列為唐宋八大家之首。官至吏部侍郎。卒謚文,世稱韓文公。
(16)執(zhí)事之文句:您的文章,婉曲多姿,詳細完備,回環(huán)往復,千轉(zhuǎn)百折,卻條理明達流暢,沒有間隔或折斷。
(17)李翱(772—841):字習之,趙郡人。貞元進士,官至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謚文。唐代著名散文家。
(18)陸贄(753—805):字敬輿,浙江嘉興人。唐大歷進士,官至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善駢文。
(19)這句的意思是:措詞表意,準確得當,有您文章的充實。
(20)這句的意思是:喜歡講別人的好處,卻不是為諂媚人,是因為這個人確實能夠當?shù)闷疬@種贊譽。
(21)草野泥涂:指平民百姓的住處。
(22)這句的意思是:而他了解大道的心,近來獲得初步的成就。
(23)欲徒手句:想要空手拿著這封信,把自己托付給您。
(24)而又不遂句:然而又不能夠磨練自己的意志,砥礪德行,用古人來期待自己。
(25)這句的意思是:后來困境更加嚴重,然后取古人的文章來讀它,開始覺得它們用詞達意,與自己有很大的不同。
(26)夫:感嘆語氣詞。 而已:語氣詞連用,加強肯定語氣。
(27)《論語》:孔子弟子及其后學對于孔子和他的弟子的言行的記錄,共二十篇?!睹献印罚好陷V及其弟子萬章等著。
(28)兀然:靜止貌。
(29)方其始也句:剛開始的時候,進入它的中間感到恐懼不安,廣泛地觀察它的外部,又令人感到驚訝。
(30)自制:自己限制。
(31)試出而書句:試著把它寫出來,過后反復讀它,像滔滔流水奔涌而至,覺得它的到來非常容易。
(32)《洪范論》:約作于宋仁宗皇祐三年(1051)至嘉祐元年(1056)之間,分敘、上、中、下、后敘等5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