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教第一
大學之職,重在教書育人;育人之所,首推三尺講壇。課比天大,常講常新,常講常好,乃是每位教師傳道授業(yè)解惑的立身之本。大學能夠留給學生最深刻最美麗的諸多印象中,名師的授課風采不可或缺。一百二十多年來,北大的課堂一直是展示名家實力和風采的最佳舞臺。要在北大的講壇上立住站穩(wěn),絕非易事,必須有嚴謹?shù)氖谡n態(tài)度、扎實的知識積累、巧妙的授課技巧,此外還得有些率真的雅趣。因緣于蔡元培先生大力提倡和表彰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之理念,北大的課堂之上,大體能夠保持異彩紛呈、妙趣橫生的風尚韻致,從而讓身臨其境者擊節(jié)嘆賞,以至于終生難忘,也讓未能躬逢其盛者無限向往,渴望一睹為快。這或許是了解北大魅力的門徑,因此開篇作授教第一。
◇ 清末時勢動蕩不已,京師大學堂在清政府高壓之下,課程雖成體系,師資也頗可觀,但其中也不乏腹笥瘠薄之輩在課上發(fā)表陳腐無聊之論,引起學生不滿。當時有位葉姓教員給預科學生講授“人倫道德”課,夸夸而談,頗有“引人入睡”之效。此課考試時,有一學生孫炳文在考卷上大書“葉公好龍,尸位素餐”八字,結果被學校掛牌開除。孫炳文后來加入同盟會,辛亥革命后又回到北京大學,1912年畢業(yè)于預科第一類。
◇ 據(jù)沈尹默回憶,他初入北大任教時,預科教地理的桂蔚丞老先生每次上課,均有一聽差挾一地圖、捧一壺茶和一只水煙袋跟隨,置之于講堂上,然后退出,下課照舊如儀。其教科書、參考書和講義對學生是嚴格保密的,從來不允許借閱。
◇ 沈從文回憶辜鴻銘在北大講學時的情景:“辜先生穿了件緗色小袖綢袍,戴了頂青緞子加珊瑚頂瓜皮小帽,系了根藍色腰帶。最引人注意的是背后拖了一根細小焦黃辮子。老先生一上堂,滿座學生即哄堂大笑。辜先生卻從容不迫地說,你們不要笑我這條小小尾巴,我留下這并不重要,剪下它極容易。至于你們精神上那根辮子,據(jù)我看,想去掉可很不容易!因此只有少數(shù)人繼續(xù)發(fā)笑,多數(shù)可就沉默了?!鄙蚍Q辜的這句話給他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另據(jù)震瀛回憶,辜鴻銘在北大執(zhí)教時,“很得學生愛戴,胡適之先生也比不上”。辜常教學生念英文本的《千字文》:“Dark skies above the yellow earth.”音調很足,口念足踏,全班合唱?!艾F(xiàn)在想起來,也很覺可笑。看他的為人,越發(fā)詼諧滑稽,委實弄得我們樂而忘倦,這也是教學的一種方法,所以學生也很喜歡。”
◇ 辜鴻銘在北大講授的是英國文學,每學期上第一堂課,他都要先對學生宣告:“我有三章約法,你們受得了的就來上我的課,受不了的就早退出:第一章,我進來的時候你們要站起來,上完課要我先出去你們才能出去,這是師徒大義,不可不講;第二章,我問你們話和你們問我話時,都得站起來;第三章,我指定你們要背的書,你們都要背,背不出不能坐下?!惫家箅m嚴,但一般是沒有學生退堂的。講到得意處,他會忽然唱段小曲,或者從長袍里掏出幾顆花生或糖果大嚼,令人忍俊不禁。
◇ 陳獨秀說,辜鴻銘在北大上課時,帶一童仆為他裝煙倒茶,辜坐在靠椅上,拖著辮子,慢吞吞地講課,一會兒吸水煙,一會兒喝茶,學生著急地等著他講課,辜一點也不管。有時一年下來只講六首十幾行英詩。但他講起來時,常有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他稱“英詩分三類:國風、小雅、大雅。國風又可分為威爾士風、蘇格蘭風等七國風(只是沒有薩克斯風)”。他還對學生說:“我們?yōu)槭裁匆獙W英文詩呢?那是因為要你們學好英文后,把我們中國人做人的道理,溫柔敦厚的詩教,去曉諭那些四夷之邦?!庇袑W生向他求教學語言妙法,辜言道:“今人讀英文十年,開目僅能閱報,伸紙僅能修函,皆由幼年讀一貓一狗之式教科書,是以終其身只有小成。”他主張的就是中國私塾教授法:“以開蒙未久,即讀四書五經(jīng),尤須背誦如流水也。”
◇ 馮友蘭在北大上本科時,“中國哲學史”一課由哲學系陳介石講授。他從先三皇、后五帝講起,每周四小時,講了一個學期才講到周公。學生問他如此講法,何時才能講完,他說:“無所謂講完講不完。要講完一句話就可以講完。要講不完就是講不完?!惫徽n沒講完,陳就去世了。20世紀30年代史學系一位講師講宋史,與陳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學年下來,僅僅講了一個王安石變法還沒有講完。40年代邵循正在北大講元史,一個學期也只講了一個成吉思汗。
◇ 陳介石除在哲學門講授“中國哲學史”“諸子哲學”外,還在歷史系講授“中國通史”。他講的是溫州一帶的土話,一般人都聽不懂,甚至連好多浙江籍的學生也聽不懂。因而上課時只好以筆代口,先把講稿發(fā)給大家,登上講臺,一言不發(fā),就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寫得非常之快,下課鈴一響,粉筆一扔就走了。而且在下課鈴響的時候,恰好寫到一個段落。他雖不講話,但卻是誠心誠意地備課,課堂所寫與講稿亦各成一套。
◇ 陳漢章于1909年入京師大學堂,辛亥革命后,任北京大學歷史教師。他教中國歷史,自編講義,搜羅資料,從先秦諸子講起,考證歐洲近代科學中的聲、光、化、電之學在先秦諸子的著作中早有記載,那時歐洲列強尚處于茹毛飲血時期。當時正在北大就讀的茅盾課后作“發(fā)思古之幽情,光大漢之天聲”的對聯(lián)形容此事。陳知道后解釋說:“我明知我編的講義,講外國現(xiàn)代科學,在二千年前我國已有了,是牽強附會之說。但我為何要這樣編呢?鴉片戰(zhàn)爭后,清廷士林中,崇拜外國之風極盛。中國人見洋人奴顏婢膝,有失國格人格,實在可恥可恨。我要打破這種媚洋崇外風氣,所以編了這樣的講義,聊當針砭?!彼€說:“中華民族同白種人并肩而無愧色?!泵┒苁潞蠓Q陳漢章是一位“愛國的怪人”。
◇ 蔡元培在北大講授的課程是“美學”。一位同學的回憶錄中記載下了當時課堂的情境:“他教的是美學,聲浪不很高,可是很清晰,講到外國美術的時候,還帶圖畫給我們看,所以我們覺得很有趣味,把第一院的第二教室完全擠滿了。第一院只有第二教室大,可坐一二百人,……擠得連講臺上都站滿了人,于是沒有辦法,搬到第二院的大講堂。”
◇ 明清史專家孟森在北大任教時,永遠穿著一件舊棉布長衫,面部沉悶,毫無表情。他心氣和易,不擅講課,江蘇口音較重。他編有講義,學生人手一編。每次上課必是拇指插在講義中間,走上講臺,講起課從來不向講臺下看,照本宣讀,與講義上一字不差。由于講課內容與講義完全一致,學生缺席者便多。于是孟便常點名,但每次點名,只有少數(shù)人在堂上輪流應到。孟點完名后便說:“今天講堂座上人不多,但點名卻都到了?!比缓罄^續(xù)講課。下課時,講義合上,拇指依然插于講義中間,轉身走去,依然不向講臺下看。孟對考試要求十分嚴格,如到時間仍不交卷,則嚴厲批評。他在課堂上從未談過反對白話文,但用文言答卷的同學往往得高分,用白話答題的得低分。
◇ 倫明在北大開設的課程是“目錄學”。他不僅連上下課有鐘聲都不清楚,每每需要人提醒,而且連課程的內容、數(shù)量、講授時間長短也一并不知,學生偶爾問及,他照例回答:“不知道!”
◇ 朱希祖在北大任教時,操一口海鹽話。有的北方同學聽到畢業(yè),也沒聽懂幾句。一次朱講文學史,講到周朝,反復說孔子是“厭世思想”,同學們都很奇怪,黑板所引孔子的話都是積極的,怎么是厭世呢?過了許久,同學們才解開此謎,原來朱所談為“現(xiàn)世”而非“厭世”。
◇ 1947—1948學年,已經(jīng)擔任多年輔仁大學校長的陳垣第二次被聘請到北大史學系兼課,講授“史學名著評論”和“中國佛教史籍概論”兩門課,很受學生歡迎。據(jù)張守?;貞洠寒敃r陳“已接近70歲了,但精神矍鑠,按時上課,從不遲到或早退。天冷時穿長袍,圍一暗色圍巾。后來天氣漸暖,穿藍布大褂。樸素而整潔,美髯飄拂,舉止從容,真使人有望之若神仙之感。隨手打開攜來的布包,取出講稿,……都是用毛筆寫在毛邊格子紙上的。但開講之后,他不念講稿,也不大看講稿,那講稿對他似乎不是為了備忘,似乎是為了引申發(fā)揮起來防止離題太遠”。陳講課“清清楚楚,話不多,板書也不多,要言不煩,而又很有條理。極富‘可聽性’,筆記不難?!瓰榱苏f明前幾種書打亂了再寫成后一種書,他說這是‘化學的’;另有一種情況,是前幾種書湊成后一種書,他說這是‘物理的’,設喻恰當,使人易解。寫罷板書,他又加上一句:陳援庵生平第一次這樣用‘的’字。引得大家微微一笑。他的課堂上是非常安靜的,但也偶爾有這樣的引人一笑,安靜中又有溫馨,使人如沐春風”。陳講課時尤其注意前人的錯誤:“在他眼里,前人的錯誤不知怎么那么多,就像他是一架顯微鏡,沒有一點纖塵逃得過他的眼睛。不,他竟是一架特制的顯微鏡,專挑錯誤的?!淖煜喈攨柡?,對于錯誤的學者批評得一點也不留情?!彼?jīng)常告訴學生:“著書要提筆三行不錯才行?!?/p>
◇ 陳垣上課時,對于學生們提交的文章總是親自批改。當看到比較好的文章時,就很高興,看到文中稍有內容或稍有新材料的地方,就在眉批中加以表揚,評語有“探驪得珠”“諸卷所無,足征獨到”“先進思想,對”等等??偟脑u語寫在文章最后,如“舉止安詳,立言不茍”“此文乃精心結構之作”等等。最后在文章開頭處畫上標記,最好的畫三個圈,其次是兩個圈一個三角,再次是兩個圈、一個圈等。段落中有好的字句,則在句旁加點。最好的文章張貼在辦公室門旁,以示鼓勵。對于文章中的錯誤、缺點或用字不當?shù)龋苍诿寂兄赋?,如“非本題重要材料,則人名不必列舉,僅云××等足矣”“共見之文,不必多引”“兩行四‘其’字,省其一”,看得十分仔細。
◇ 馮至曾先后兩度聽魯迅在北大講“中國小說史”,在他看來,聽魯迅講課,與讀其文章一樣,在引人入勝、娓娓動聽的語言中蘊蓄著精辟的見解,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魯迅對于歷史人物的評價,往往跟傳統(tǒng)的說法很不同,但卻十分中肯、剴切。譬如談到秦始皇,魯迅說:“許多史書對人物的評價是靠不住的。歷代王朝,統(tǒng)治時間長的,評論者都是本朝的人,對他們本朝的皇帝多半是歌功頌德;統(tǒng)治時間短的,那朝代的皇帝就很容易被貶為‘暴君’,因為評論者是另一個朝代的人了。秦始皇在歷史上有貢獻,但是吃了秦朝年代太短的虧?!闭劦讲懿贂r,他說:“曹操被《三國演義》糟蹋得不成樣子。且不說他在政治改革方面有不少的建樹,就是他的為人,也不是小說和戲曲中歪曲的那樣。像禰衡那樣狂妄的人,我若是曹操,早就把他殺掉了?!?/p>
◇ 馬寅初講課很少翻課本、讀講義,總是站在講臺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講到激動時,他便走下講臺,揮動胳膊,言辭密集,唾沫橫飛。一些坐在前排的學生說:“聽馬先生上課,要撐把雨傘?!?/p>
◇ 劉師培是學問淵博的舊派學者,他在北大開設的課程是“中國中古文學史”。他上課總是兩手空空,既不帶書,也沒有一張卡片,而是講臺上一站,隨便談起,頭頭是道,可以從頭到尾一節(jié)課原原本本地講下去。所引古文資料,常常是隨口背誦,一字不差。聲音不大清晰,卻句句皆是經(jīng)驗之談。但他的字卻寫得很不好,周作人評價說,當時北大文科教員里,“以惡札而論”,劉要算第一位。因此劉上課最怕在黑板上寫字,不得已時,寫一兩個,也多是殘缺不全。
◇ 1922年,受梁漱溟等人的舉薦,熊十力被蔡元培聘為北大主講“佛家法相唯識”的特約講師。到北大任教后,他因為受不了上下課的約束,且認為“師生蟻聚一堂,究竟有何收益”,便不去教室上課,而采取古代師生朝夕相處、自由隨和的書院式教學,在家中授課,成為北大教師中的獨一份。熊講起課來,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一連講三四個鐘頭,中間也不休息。他從不坐著講課,喜歡在聽講者面前指指畫畫,講到高興時,或談到重要的地方,往往情不自禁,隨手在聽講者的頭上或肩上拍一巴掌,然后哈哈大笑,聲震屋宇,以至學生們都不敢坐第一排,怕熊的“棒喝”。有的人躲在最后一排,以避其鋒芒,他就從最后一排拍起。朋友們與他談話,也不敢靠近他。
◇ 周作人學問很深,講起課來卻很不善言辭,一口很不好懂的浙江口音,走上臺后常常有點手足無措,許久才站定,然后把兩手分別插入棉袍兜兒里才慢慢講下去。同學形容他講課如拜倫所描寫的波桑教授:“他講起希臘文來,活像個斯巴達的醉鬼,吞吞吐吐,且說且噎?!?/p>
◇ 黃侃與辜鴻銘、劉師培一道,被稱為老北大的“三怪杰”。黃經(jīng)常身穿藍緞子團花長袍、黑緞子馬褂,頭戴一頂黑絨瓜皮帽,腰間露出一條白綢帶。講課頗多奇行怪舉,每次授課,講到緊要精彩處,則戛然而止,并對學生說:這里有個秘密,僅僅靠北大這幾百塊錢的薪水,我還不能講,你們要我講,得另外請我吃飯才行。田炯錦回憶:“有一天下午,我們正在上課時,聽得隔壁教室門窗有響動,人聲鼎沸。下課時看見該教室窗上許多玻璃破碎,寂靜無人。旋聞該班一熟識同學說:‘黃先生講課時,做比喻說:好像房子要塌了。方畢,拿起書包,向外奔跑,同學們莫明究竟,遂跟著向外跑。擁擠得不能出門,乃向各窗口沖去,致將許多玻璃擠碎?!?/p>
◇ 歷史學家鄧之誠“為人為學,頗有古名士之風”。他在上課前不見客,不理事,一人靜坐半小時到一小時,凝神靜氣。上課時經(jīng)常空手而來,不帶只文片紙。開講前,他往講臺上一站,摘下帽子,放在講桌上,深深地向眾人鞠躬,腦門碰到桌面,然后說:“同學們,我來看看你們?!遍_講后,一口西南官話,溫文爾雅,口若懸河,一瀉不止,遇到引用史書的,隨講隨寫,拿粉筆于黑板上用端正楷書一大段一大段寫出,既快又準確,很少出錯。他待學生十分寬容、關愛。據(jù)說,有一年冬天,王世襄在燕大上課時,鄧在臺上講得正起勁,突然王懷里的蟈蟈叫了起來,鄧只幽默地說了一句:“你聽它的還是聽我的?”并無深責之意。如果有學生課后去他家問問題,那就最受鄧歡迎,因為他認為這樣的學生可以因材施教,孺子可教也。解答完學生問題后,還經(jīng)常留學生吃飯,讓人有“師生親如家人父子”之感。
◇ 沈兼士在北大講授“文字學”,用的教材是王筠的《文字蒙求》,主要參考書是朱駿聲的《說文通訓定聲》。講課時,總是閉著眼睛講,海闊天空,漫無邊際,到下課時,才睜開眼,走出教室。學生反映,他講課的筆記不好記,頭緒亂。聽課前如果充分自學,有一定基礎,再來聽他講課,才會有更大的收獲。沈的考試最讓學生害怕,??忌ё?,對學生要求又嚴格,所以學生往往有得零分的危險。有一次考試時,沈在黑板上只寫出“國立北京大學”六個字,要求學生運用學到的文字學知識,分別把這六個字的來歷、意義、屬性寫出來。這對絕大多數(shù)學生而言是極大的考驗,少數(shù)用功的學生從甲骨文說起,考鏡源流,圍繞每一個字都幾乎寫成了一篇短文。
◇ 錢玄同在北大主講“文字學”時,上課從來不帶書本,粉筆之外,別無他物,口講指畫,滔滔不絕。一個字的含義,往往要解釋好幾個小時,隨口引證《說文解字》《爾雅》,原原本本,絕無差錯。而且經(jīng)常會發(fā)一些驚人之論,曾對學生發(fā)議論說:《說文解字》是一部集偽古字、偽古義、偽古禮、偽古制和偽古說大成的書籍。
◇ 劉文典在西南聯(lián)大講《文選》,不拘常規(guī),別開生面。課前先由校役帶一壺茶,外帶一根兩尺來長的竹制旱煙袋。講到得意處,一邊吸旱煙,一邊解說文章精義,下課鈴響也不理會。有時他是下午的課,一高興講到5點多鐘才勉強結束。劉有一愛子五六歲,上課時經(jīng)常與劉同來同去。有時講到精彩處,孩子會跑到教室外面捉蝴蝶,劉一眼瞥見,會大喊一聲“快回來”。孩子歸位后,劉繼續(xù)上課。聽過他課的學生任繼愈說:“如果把劉先生的課一字不漏地記下來,憑空插入這三個字,就無法理解,因為出現(xiàn)得太突兀?!币灿腥朔Q劉“儼如《世說新語》中的魏晉人物”。
◇ 劉文典在西南聯(lián)大講課時,吳宓(字雨僧)也會前去聽講,而且總是坐在最后一排。劉一如既往,閉目講課,每講到會心得意處,便抬頭向后排望去,然后問道:“雨僧兄以為如何?”每當這時,吳便照例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點頭一面回答:“高見甚是,高見甚是?!比珗鰹橹敌?。
◇ 有一次,劉文典上了半小時的課便結束了上一講的內容。學生以為他要開講新課。這時,他忽然宣布說:“今天提前下課,改在下星期三晚飯后七時半繼續(xù)上課。”原來,下個星期三是陰歷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講《月賦》。屆時,校園里擺下一圈座位,劉文典坐在中間,當著一輪皓月大講其《月賦》,生動形象,見解精辟,讓聽者沉醉其中,流連忘返。
◇ 劉文典對《紅樓夢》頗有研究,持論有“索隱派”的色彩。有一次,原定在西南聯(lián)大一小教室中開講《紅樓夢》,后因聽講者太多,容納不下,只好改在教室前的廣場上講。早有一批學生席地而坐,等待開講。其時天已近晚,講臺上已燃起燭光。不久,劉文典身著長衫,慢步登上講臺,緩緩坐下。一位女生站在桌邊從熱水瓶里為劉斟茶。劉從容飲盡一盞茶后,霍然站起,有板有眼地念出開場白:“只、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滿筐!”然后拿起粉筆,轉身在旁邊架著的小黑板上,寫下“蓼汀花溆”四個大字,并解釋說:“元春省親大觀園時,看到這幅題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炕ㄤ臃辞袨檠?,蓼汀反切為林,可見當時元春已然屬意薛寶釵了……”
◇ 陳寅恪在西南聯(lián)大講授“隋唐史”,開講前開宗明義:“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現(xiàn)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币虼?,陳的課上學生云集。早年間,許多名教授如朱自清、馮友蘭、吳宓,北大的德國漢學家鋼和泰等都風雨無阻地聽陳寅恪的課。晚年陳執(zhí)教于中山大學,講課時校內教授旁聽者有時竟多于學生,故有“教授之教授”之稱。
◇ 林損講課喜歡標新立異。他長于記誦,許多古籍都能背誦,詩寫得也很好。但他好酒而常借酒說怪話,上課也經(jīng)常發(fā)牢騷,講題外話。他講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時,說:“衛(wèi)八處士不夠朋友,用黃米飯炒韭菜招待杜甫,杜公當然不滿意,所以詩中說‘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意思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币淮危茏魅藛査毫窒壬@學期開什么課?他正兒八經(jīng)答:唐詩。周又問:準備講哪些人?他答:陶淵明。
◇ “中國哲學史”是北大的老課,胡適到北大之前由陳漢章講,陳從伏羲講起,講了一年才講到《洪范》。胡適到北大后接任此課,一開始授課便新意迭出。當時的學生顧頡剛回憶:“他來了,他不管以前的課業(yè),重編講義,辟頭一章是‘中國哲學的結胎的時代’,用《詩經(jīng)》作時代的說明,丟開唐虞、夏、商,徑從周宣王以后講起。這一改,把我們一般人充滿著三皇五帝的腦筋,驟然作一個重大的打擊,駭?shù)靡惶弥猩鄵锥荒芟??!?/p>
◇ 胡適的演講式教學方式在北大頗受歡迎,常常因紅樓教室人滿為患而搬入二院大講堂。他講課從不發(fā)講義,自己也沒有講稿。講課內容很有新意,如講中國文學史(宋元明清部分)時,先從文學評論的角度,介紹王若虛的《滹南遺老集》;講《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時,給學生們介紹了曹寅寫給康熙皇帝的奏折。但同學們最喜歡的還是他的演講。柳存仁稱:“胡先生在大庭廣眾間講演之好,不在其講演綱要的清楚,而在他能夠盡量地發(fā)揮演說家的神態(tài)、姿勢,和能夠以安徽績溪化的普通話盡量地抑揚頓挫。并因為他是具有純正的學者氣息的一個人,他說話時的語氣總是十分地熱摯真懇,帶一股自然的傻氣,所以特別地能夠感動人?!?/p>
◇ 劉半農(nóng)在北大講古聲律學,經(jīng)常運用西方試驗方法來分析問題,不易聽懂,所以選課人不多。最多的時候有十幾個人,最少的一次只有張中行一人。因此,劉考試出題便出得盡量簡單,學生如果還不會,他便在一旁指點一二。結果,高分不多,太低的分數(shù)也不會有。大家皆大歡喜。
◇ 湯用彤上課提一布袋,著布鞋、布大褂,數(shù)十年如一日。他上課從不帶講稿,絕少板書,也不看學生,而是徑直走到講臺邊一站,就如黃河長江一瀉千里似的講下去,沒有任何重復,語調也沒有什么變化,在講到哲學家的著作、術語和命題時,經(jīng)常是用英語,就這么一直到響鈴下課。聽講者如稍一走神,聽漏了一語半句,就休想跟上,所以只能埋頭趕記筆記,生怕漏記一字一句。因此,在課堂上,除湯的講課聲外,都是學生記筆記的沙沙聲。
◇ 在西南聯(lián)大時,湯用彤一人就開有七門課:“印度佛學概論”“漢唐佛學概論”“魏晉玄學”“斯賓諾莎哲學”“中國哲學與佛學研究”“佛典選讀”“歐洲大陸理性主義”。汪子嵩先后聽過上述課程,感嘆道:“一位教授能講授中國、印度和歐洲這三種不同系統(tǒng)的哲學史課程的,大概只有湯先生一人?!瘪T契也回憶說:“他一個人能開設三大哲學傳統(tǒng)(中、印和西方)的課程,并且都是高質量的,學識如此淵博,真令人敬佩!……他講課時視野寬廣,從容不迫;資料翔實而又不煩瑣,理論上又能融會貫通,時而作中外哲學的比較,毫無痕跡;在層層深入的講解中,新穎的獨到見解自然而然地提出來了,并得到了論證。于是使你欣賞到理論的美,嘗到了思辨的樂趣。所以,聽他的課真是一種享受?!?/p>
◇ 梁漱溟在北大講“印度哲學概論”“大乘唯識論”“東西文化及哲學”等課,有很多新的見解,很受學生歡迎。1923年前后,梁漱溟講“儒家思想”一課,正式注冊的僅90多人,平時聽講的大概200余人。但梁卻不善于言辭,文字也欠流暢,每當講到某個道理時常不能即興說明,便急得用手觸壁或是用手敲頭深思。據(jù)說,梁講印度哲學和唯識論時,哲學系的彭基相、余光偉等都不大同意梁的觀點,他們對旁人解釋去聽課的原因說:“我們是來聽聽他荒謬到什么程度的。”梁聽說后也不以為忤。
◇ 顧頡剛學問淵博,善寫文章,乃“疑古學派”之大家,但他長于研究而拙于教學。在北大上課時,顧頡剛總是穿寬大長袍,戴一副白色金邊眼鏡,微駝著背,顯得不茍言笑。雖然旅居北京多年,卻仍然脫不了一口濃重的蘇州口音,再加上有點口吃,所以講課時常常詞不達意,意多而言語跟不上,一般學生不易聽懂。因此他便揚長避短,很少侃侃而談,除了發(fā)給學生大量資料外,大部分時間都在用粉筆在黑板上疾書,通常寫滿三四黑板,下課的鈴聲也就響了。錢穆曾說:“頡剛長于文,而拙于口語,下筆千言,汩汩不休,對賓客則訥訥如不能吐一辭。聞其在講臺亦唯多寫黑板。”雖然顧不善講課,但他的板書內容卻是精心準備的讀書心得,很有見解,對學生很有啟發(fā),所以時間一久,大家也就認可了他這種獨特的教學方式,覺得貨真價實,別具一格。
◇ 顧頡剛考試也與眾不同,他不要求學生死記硬背,而是要求學生學會找資料,進行獨立的研究和思考,并鼓勵他們創(chuàng)新??荚嚂r通常采用開卷的方式,讓學生把試卷帶回去做,但不許抄他的觀點,凡抄襲他觀點的試卷分數(shù)都極低,凡是提出自己見解的,即使是與他唱反調,只要能自圓其說,往往能得高分。
◇ 毛子水早年留學德國,專攻科學史和數(shù)學,回國后,受傅斯年之聘,在北大歷史系講授“科學方法論”等課程。平日上課穿一件舊長衫,衣著不整,很有名士派頭。他講課時,經(jīng)常引用很多數(shù)學公式,加上口才不佳,因此選課者寥寥無幾。但由于毛為人厚道,判分比較寬松,常常是各系的高年級同學臨畢業(yè)時,為了湊足學分才慕名來選毛的課,因此每年來上課的學生總能維持在三五個。
◇ 蔡元培在北大提倡國民軍事教育,聘白雄遠為軍事訓練課教員。白早年畢業(yè)于保定軍官學校,掛有少將軍銜。他身材魁梧,雙目有神,身著軍服,扎皮帶,蹬皮靴,十分威武。然而軍事訓練課雖為必修課,但常常不被學生們所重視。白對付學生很有一套,愣是把這課上了下來。他第一次上課就首先宣布:“只要大家按時上課,到學期考試就是一百分;如果試卷答得好,就是一百二十分!”話音一落,學生哄堂大笑。他卻仍舊板緊面孔,繼續(xù)說:“那個二十分嘛,給你們留到下個學期!”學生又一次哄堂大笑。白記性極好,二三百受訓的學生,他幾乎都認識。雖在課上煞有介事,立正,看齊,報數(shù),一絲不茍,但課下總很親近學生,遇見學生稱某先生,表示非常尊重。有時還會說學生學的是真學問,前途無量,他學的這一行簡直不足道。因此大家都很喜歡他??荚嚂r,他常是高抬貴手。一次,期末考試,他將試題出于黑板上,便有學生要他解釋題意,他便根據(jù)答案要求原原本本地解釋起來,學生們邊聽邊答卷,還不時地說,先生,慢些說。就這樣大家高高興興地交了卷。蔡元培對白的評價很高,他說:“白君勤懇而有恒,歷十年如一日,實為難得的軍人?!?/p>
◇ 錢穆是北大學生喜愛的教授之一。他在北大講授“中國近三百年學術思想史”“中國通史”等課程,從來都是兩個小時連起來講,中間不休,錢講起課來感情充沛,聲音洪亮,生動活潑,令聽者忘倦,因此教室內總是座無虛席。朱海濤描述錢的講課風采道:“一副金屬細邊眼鏡和那自然而然的和藹,使人想到‘溫文’兩個字,再配以那件常穿的灰布長衫,這風度無限雍容瀟灑。向例他總帶著幾本有關的書;走到講桌旁,將書打開,身子半倚半伏在桌上,俯著頭,對那滿堂的學生一眼也不看,自顧自地用一只手翻書。翻,翻,翻,足翻到一分鐘以上,這時全堂的學生都坐定了,聚精會神地等著他,他不翻書了,抬起頭來滔滔不絕地開始講下去,越講越有趣味,聽的人越聽越有趣味。對于一個問題每每反復申論,引經(jīng)據(jù)典,使大家驚異于其淵博,更驚異于其記憶力之強……這種充實而光輝的講授自然而然地長期吸引了人?!逼谀┛荚嚂r,錢出的題目也很新穎。有一年,“中國通史”考試時,有一道題只有八個字——“擬旨”“批紅”“判事”“封駁”,意在考查學生對唐代政治制度及其機制的掌握情況。考試下來,學生張錫綸對人說:“試題出得真棒!”
◇ 晚年的錢穆堅持在臺灣素書樓傳道授業(yè),講授中國文化。有一次,他在家中為學生講課時突然說:“其實我授課的目的并不是教學生,而是要招義勇兵,看看有沒有人自愿犧牲要為中國文化獻身!”
◇ 楊向奎曾比較錢穆、顧頡剛、傅斯年講課的不同特點:“錢先生是長江大河,滔滔不絕;而顧先生口吃不能多言,只寫黑板;傅先生總是坐在講桌后面,議論不休?!?/p>
◇ 馮友蘭講話口吃,在表達方面比較吃力。上課有一特點:學生如不發(fā)問,他大都默坐不語,不主動開講。但回答學生問題時,往往能妙語連珠,分析入微,耐人尋味。他的口吃為他的講解增加了不少的幽默。某年,馮為大一和大二學生開設“中國哲學史”課,對一位名叫馮寶麟的同學特別器重。馮每講到自認為淋漓盡致的時候,總是會突然問:“密……密……密斯忒兒馮……馮寶麟,你……你有什么意見?”讓其他學生感到既新奇又嫉妒。
◇ 金岳霖授課時,常把學生也看作學者,以學者對學者的態(tài)度研究問題。他講課常常是“不帶書本,不帶講稿,走進課堂只帶一支粉筆,這支粉筆并不使用,經(jīng)常一堂課下來一個字也不寫”。西南聯(lián)大時,金岳霖曾開設一門選修課——“符號邏輯”。對很多人來說,去聽課就如去聽天書。因而每次上課,教室中只有零星幾人。其中有一名叫王浩的學生卻是例外,能夠懂得此門學問的奧妙。金經(jīng)常會在講授過程中停下來,問:“王浩,你以為如何?”于是這堂課就成了他們師生二人的對話。
◇ 當年,金岳霖講授的“邏輯學”是西南聯(lián)大文學院一年級學生的必修課。大一的學生在中學時沒有聽說有邏輯這門學問,都對金的課很有興趣,所以一個大教室經(jīng)常坐得很滿。金上課要提問,學生太多,又沒有點名冊,因而他經(jīng)常一上課就宣布:“今天,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回答問題。”于是所有穿紅衣的女同學就既緊張又興奮。學生回答問題時,金就很注意地聽著,完了,便說:“Yes!請坐!”
◇ 學生喜歡向金岳霖提問題,金不論問題難易深淺,總是有問必答。有一華僑學生,名叫林國達,操廣東普通話,最愛提問題,問題大都奇怪異常。有一次他又站起來提了一個怪問題,金想了一想,說:“林國達同學,我問你一個問題:Mr. Lin Guoda is perpend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國達君垂直于黑板),這什么意思?”林國達當時就被問住。因為林國達當然無法垂直于黑板,但這句話在邏輯上沒有錯誤。后來,林國達因游泳淹死了。金岳霖知道此事后,上課說:“林國達死了,很不幸?!痹谶@一堂課上,金一直沒有笑容。
◇ 西南聯(lián)大時,金岳霖發(fā)表演講,主講小說與哲學的關系,講到最后,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有人問:“那么《紅樓夢》呢?”金答:“《紅樓夢》里的哲學不是哲學?!?/p>
◇ 李汝祺認為,辦好學校的關鍵是教員?!爸摇⒄\、嚴”是一個好教員的標準,也是他一生身體力行的教學原則。他認為給學生講課是教師生活中的一項中心任務,而教出“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學生則是教師光榮的職責,如果對講課不重視,說到底,是對教育事業(yè)的不尊重。他的教學原則是“忠于人”和“勤于事”,即對同事和學生要誠懇互助,在教學上要勤勤懇懇,自強不息。李備課十分認真,盡管許多內容已講過十幾遍,但在講課之前至少要備三次課:第一次是寫講稿,他從不滿足于現(xiàn)用的教材,每次都要加點新的實驗和見解;第二次是默記講稿內容和檢查語言的表達;第三次是講課前一小時再打一次腹稿。講起課來,嚴謹而有趣,博得學生的一致好評。他說自己“寧愿一生默默無聞地工作,但事無巨細永遠要兢兢業(yè)業(yè),做一名永不知足的小學生”。
◇ 據(jù)樊弘回憶,郁達夫從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留學歸來后,受聘為北大經(jīng)濟系講師,開設統(tǒng)計學課程。樊弘就是當時聽該課的學生之一,他回憶說:“郁達夫上第一堂統(tǒng)計學課時就說,我們這門課是統(tǒng)計學,你們選了這門課,歡迎前來聽課,但是也可以不來聽課。至于期終成績呢,大家都會得到優(yōu)良成績的?!庇舻倪@些話給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50多年后,他還經(jīng)常生動地向他的學生談及此事。
◇ 詩人徐志摩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后又任北大教授。他講課不拘一格,瀟灑隨意。有時干脆就把學生帶出教室,到郊外青草坡上雜亂坐著,或躺著,聽著小橋流水,望著群鶯亂飛,讓學生和他一起暢游詩國。據(jù)沈從文回憶,徐有一次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臺蘋果,一邊吃,一邊講。還對學生說:“中國東西并不都比外國的差,煙臺蘋果就很好!”
◇ 有人描寫徐志摩在北大上課時的風采:“先生在北大不穿西服,或者以為中國服比洋服詩意較多。先生住胡適家中,每至上課,均坐人力車,并不提黑皮包,僅僅散抱幾本書于懷內。先生嘗口銜紙煙進教室,放腳于椅上或坐于書桌上講書,在其藹善面孔與疏朗音調中時時流露詩意之靈感,剎那間,和諧而寧靜渾圓的空氣,充滿教室。有時使人感覺似在明月下花園中聽老者講美麗故事之神情。講至痛快淋漓之際,將眼鏡摘下,徐徐用手帕揩拭,擦凈后再戴上?!?/p>
◇ 經(jīng)濟學家秦瓚在西南聯(lián)大講授“高級財政學”和“中國財政史”。他不樂意上課時,一學期上不了幾小時;如果認真起來,一學年不會少一分鐘。而且上課一定先同學而到??荚嚂r,必然坐在教室手捧報紙,唯恐前面同學吃虧。判卷最低分為89分,因而絕無一人抄襲。
◇ 鄭天挺在西南聯(lián)大講授“明史”課程,授課條理清晰,知識淵博而富趣味性,加上對考試要求不高,因此經(jīng)常有上百人來聽講。據(jù)何兆武回憶,有一次鄭講到朱元璋時專門提到他的相貌,整整講了一節(jié)課:“那可真是旁征博引,某某書怎么怎么記載,某某書又如何如何說,最后得出一個結論,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說法,明太祖的相貌是‘五岳朝天’,給人的印象非常深刻,而且讓人覺得恐懼?!?/p>
◇ 向達是著名的敦煌學專家,曾在抗戰(zhàn)時期寫過代表作《敦煌學導論》,膾炙人口。據(jù)周法高回憶,向曾以此為題在西南聯(lián)大發(fā)表演講。第一次演說時,慕名前來聽講的有一二百人,把一個大教室都擠滿了。但是由于他不善言辭,照本宣讀,無所發(fā)揮,一直念到晚上十點鐘熄燈還沒有講完,把聽講者都聽怕了。到了第二次續(xù)講時,前來聽講的人寥寥無幾,教室里外,門可羅雀。急得當時的助教鄧廣銘把聯(lián)大的工友雜役都請去聽講湊數(shù),才未顯得冷場。
◇ 俞平伯個子不高,頭方而大,鑲金牙,戴深度近視眼鏡,穿一身褪色的藍布長衫。俞長于作文,也善于講課,先后做過北大、清華的教授。俞當年給學生講授詩詞,每每自己先聲情并茂地唱讀一遍。每唱完一首,自己先贊道:“好!好!真是好!”然后沉吟片刻。學生想要知道其所以好,他已開始唱讀第二首。唱畢,又由衷地贊曰:“真好!”后來學生忍不住問他:“先生,好在什么地方呢?怎么好法呢?”俞十分認真地說:“不知道?!币虼藢W生欲知其中奧妙,終不可得。
◇ 王力講課,聽講者甚多,教室里總是坐得滿滿當當?shù)?。王總是不慌不忙地走上講臺,拿出講稿,用帶有一點粵語腔調的普通話慢條斯理地開講。他講課有根有據(jù),實實在在,一板一眼,清清楚楚。為了學生做好筆記,每到一個段落還說:“這是一段?!睂W生說:“王先生講課筆記真好記,就差點沒把標點講出來了!”白化文回憶說,王“善于給學術內涵搭架子”,“把許多原來的學術資料適當調配,就使之成為一門新學術”,因此,“世之講古代漢語者,莫不折中于夫子”。
◇ 西南聯(lián)大時期,陳岱孫任經(jīng)濟系主任,講授“經(jīng)濟概論”“財政學”兩門課。他高碩英俊,鼻梁稍歪,經(jīng)常口銜煙斗,以致口唇下搭,處事明快決斷,不茍言笑。陳講課頗有風度,條理清晰,出口成章,時間掌握準確,全校知名,上課均在大教室,每課必早到五分鐘,立在講臺上,上課鈴一響即把當日主題大書于黑板之上,開始講授。因為聽課同學太多,每每有人因上一堂課下課遲或教室遠而遲到。陳必再約略重復一次,以免遲到學生無法做筆記。據(jù)學生回憶,把陳的話按次筆記,便是一本很好的講義。陳對講課的態(tài)度異常嚴謹,他在每次授課前的一小時,都要把熟悉的課程再重備一次,直到90多歲高齡時還堅持這一習慣。有人問陳為什么還要重備熟悉的課程?陳說:“雖心熟悉,但人老了,就怕出錯,誤人子弟,子弟再誤人,豈不罪過!”
◇ 據(jù)汪曾祺回憶,著名的古文字學家唐蘭曾在西南聯(lián)大給他們講授“詞選”課,上課極有特點。汪回憶說:“唐蘭先生講課是另一種風格。他是教古文字學的,有一年忽然開了一門‘詞選’,不知道是沒有人教,還是他自己感興趣。他講‘詞選’主要講《花間詞》(他自己一度也填詞,極艷)。他講詞的方法是:不講。有時只是用無錫腔調念(實是吟唱)一遍:‘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好!真好!這首詞就pass了。”
◇ 沈從文26歲那年,受中國公學之請,第一次登臺授課。慕名前來聽課的學生很多,沈竟然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先在講堂上呆站了10分鐘。10分鐘以后,才徑自念起講稿來,僅10分鐘便“講”完了原先預備講一個多小時的內容。然后望著大家,又一次陷入沉默,最后只好在黑板上寫道:“今天是我第一次登臺上課,人很多,我害怕了。”學生因此而大笑不已。課后,學生紛紛議論:“沈從文這樣的人也來中公上課,半個小時講不出一句話來。”此話傳到胡適耳里,胡微笑著說:“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p>
◇ 據(jù)沈從文的得意門生汪曾祺回憶,沈曾在西南聯(lián)大講授過三門課程:“各體文習作”“創(chuàng)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他講課沒有講義,講起來毫無系統(tǒng),多是類似于聊天的即興漫談。經(jīng)常是看了學生的作業(yè)就作業(yè)講一些問題。他雖然讀了很多書,但從不引經(jīng)據(jù)典,總是憑直覺說話,從不說亞里士多德怎么說,福樓拜怎么說,托爾斯泰怎么說。他講課的聲音很低,湘西口音很重,因此有些學生聽了一堂課,往往不知道聽了一些什么。他講話也不借用手勢,沒有任何舞臺道白式的腔調。但他講得很誠懇,甚至很天真,沒有一點嘩眾取寵的江湖氣。他教學生創(chuàng)作,經(jīng)常講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彼麖牟唤o學生出命題作文,誰愛寫什么就寫什么,自己命題。他給學生作文寫的批語,有時比學生的作文還要長。
◇ 傅鷹講課時通古論今且邏輯性強,語言精辟,形象生動,“風趣、幽默,有著相聲演員般的口才,課堂里常常爆發(fā)大笑聲”,以至學生們說傅不僅是化學大師,還是語言大師。傅對學生要求異常嚴格,實驗、習題都絲毫馬虎不得。他公開宣布“課堂上我的話就是法律”,不允許在測驗、考試時有任何越軌行為,否則就毫不客氣地打上一個0分。一位20世紀30年代初在青島大學受教于傅的學生回憶道:“吾輩學生受傅先生春風雨露,得益匪淺。先生學識淵博,待人甚愛。唯其治學謹嚴,令吾等敬畏。記得一同學作業(yè)超過時限,遲交之即不予收留。因之,諸同學不敢稍有怠惰,皆刻苦攻讀,學識日精,一應考試,比比良好優(yōu)秀。先生聞之笑曰:‘不嚴不足以示愛?!?/p>
◇ 梁實秋在北大上課時,黑板上從不寫一字,他說:“我不愿吃粉筆灰?!绷弘m為留洋歸來的學者,但上課時卻常常身著長袍馬褂,腳蹬千層底布鞋,活似一老派學者。他講課的功底十分厚重,很有感染力,據(jù)說有一次他在課堂上講解英格蘭詩人彭斯的一首詩,情思悱惻。講不多時,有一女生為情所動,淚下如雨;梁繼續(xù)再講,她竟伏案放聲大哭起來。課后回家,梁向家人提起此事,梁的兒子問梁:“您是否覺得抱歉?”梁答:“不,彭斯才應該覺得抱歉?!?/p>
◇ 袁家驊是著名的語言學家,長期在北大開設“漢語方言學”,學生回憶他上課時的情形說:“課在一教一〇一階梯教室上,能容百把人,雖然兩個年級的學生不過四五十人,但加上進修教師,校內外的旁聽生,教室差不多坐滿了。袁先生風度溫文爾雅,臉上總帶著微笑,花白而稀疏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身著一套可體的中山裝,使人感到那么和藹可親,有一種令人說不出的吸引力。他講課聲音不高,但清晰流暢,很能吸引學生。當講到某個地區(qū)的方言時,常問坐在前幾排的同學,誰是某方言區(qū)的,然后請他按照方音讀幾個指定的詞。北方同學很多人不知入聲是怎么回事,他就指定粵語區(qū)和吳語區(qū)的同學站起來讀幾個入聲字,讓北方同學仔細體味、辨別。有的方言詞讀音很奇特時,常引發(fā)大家的笑聲。袁先生則風神凝然地站在講臺邊上,側耳聽著,微笑著點頭,表示贊許。
◇ 浦江清在北大中文系任教時,因身體不好,經(jīng)常會晚到。浦上課異常認真,遲到的時間一定要補上,拖堂半小時是常事,有時能達一小時之久,使選課同學的午餐大受影響。而浦又自得其樂,他會唱昆曲,講授元明戲曲,常用吟唱法,意在熏陶學生。但學生又似乎并不買賬,大有罷課之勢。這讓擔任課代表的白化文夾在其中,深受其苦,并為此而作打油詩一首:“教室樓前日影西,霖鈴一曲尚低迷。唱到明皇聲咽處,回腸蕩氣腹中啼!”
◇ 皮名舉是清末經(jīng)學大師皮錫瑞之孫,曾在西南聯(lián)大講授“西洋通史”課。他講課非常有條理,且獨具一格,每堂課只講一個題目,而且恰好能在下課時把這個題目講完。比如今天講維也納會議,那么整堂課就是維也納會議,雖然有時也談些閑話,但并不扯遠。他上課時要求學生畫地圖。每個上課的學生每學期需要畫六張地圖才算完成作業(yè)。汪曾祺曾按照課程要求上交了一張馬其頓帝國地圖,皮閱后,批了兩行字:“閣下之地圖美術價值甚高,科學價值全無。”也就算通過了。
◇ 法國語言文學家、文學翻譯家郭麟閣長期在北大西語系任教,他知識淵博,治學嚴謹,開設的每一門課程都非常受學生歡迎。其學生柳鳴九曾回憶郭上法文課時的風采:“他的課不用現(xiàn)成的教材,而是他自己編的講義,他的講義編得很是認真、很是細致,一堂課往往就有好幾大篇,把涉及的法語語言現(xiàn)象解釋得清楚而透徹,并有豐富的例句幫學生理解得更深入、掌握得更能‘舉一反三’,在課堂上,他又用造句措辭十分精當?shù)牟⒂形幕肺兜姆ㄕZ進行講解,使學生又受益一層。麟閣先生在課堂上還有一絕,他能隨口背誦大段大段、成篇成篇的法國文學名著,甚至是高乃依與拉辛的那些令人生畏的長篇韻文。而且他背誦起來津津有味,如醉如癡,他那種背誦的‘硬功夫’與執(zhí)著投入的熱情,都贏得了我輩的格外敬佩。”
◇ 林庚講課,有時身著白襯衣,吊帶西褲,有時身著絲綢長衫。腰板挺直,始終昂著頭,大多時間垂著雙手,平緩地講著,講到會心關鍵處,會舉起右手,輔以一個有力的手勢。他從不用講稿,偶爾看看手中卡片,但旁征博引,堂下鴉雀無聲,仿佛連“停頓的片刻也顯得意味深長”。據(jù)北大中文系教授張鳴回憶,一次聽林講“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講到“風滿袖”的意蘊時,林平靜地、引經(jīng)據(jù)典地講著,站在寫滿優(yōu)美板書的黑板前,靜靜地看著學生。張鳴忽然“感到了先生綢衫的袖子仿佛在輕輕飄動”,雖然那時教室里并沒有風。林庚的板書流利自如,自成一體。其學生程毅中以“板書飄逸公孫舞”稱贊之。
◇ 有一年,學生錢鴻瑛聽完林庚的最后一節(jié)課,回到女生宿舍,竟然悲從中來,躺在床上大哭。人問其故,答曰:“再也聽不到林先生的課了!”
◇ 侯仁之在對北京歷史地理的研究中,解決了北京城市起源、城址轉移、城市發(fā)展的特點及其客觀規(guī)律等關鍵性問題,為北京舊城的改造、城市的總體規(guī)劃及建設做出重要貢獻,因此被譽為“北京活化石”“活北京”。他曾說,“我對于北京這座古城的城墻和城門,懷有某種親切之感,是它啟發(fā)了我的歷史興趣,把我引進了一座富麗堂皇的科學殿堂”。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每位北大新生入校后聽的第一堂課就是“侯仁之講北京”。最初只有新生聽,在階梯教室講,后來許多高年級學生仍想重溫,加上還有不少“蹭課”的學生,人越來越多,只得搬到大禮堂去講。一位聽過此課的老校友回憶道:“他總是如青年般朝氣蓬勃,熱氣蒸騰。他有著詩人的氣質,易激動,滿懷激情,講起話來聲音洪亮,富于鼓動性,很適合青年學生的口味?!?/p>
◇ 陳平原曾追隨王瑤攻讀博士學位,陳在《為人但有真性情》一文中,曾這樣描述王的“傳道授業(yè)解惑”之法:“先生習慣于夜里工作,我一般是下午三四點鐘前往請教。很少預先規(guī)定題目,先生隨手抓過一個話題,就能海闊天空侃侃而談,得意處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像放風箏一樣,話題漫天游蕩,可線始終掌握在手中,隨時可以收回來,似乎是離題萬里的閑話,可談鋒一轉又成了題中應有之義。聽先生聊天無所謂學問非學問的區(qū)別,有心人隨時隨地皆是學問,又何必板起面孔正襟危坐?暮色蒼茫中,庭院里靜悄悄的,先生講講停停,煙斗上的紅光一閃一閃,升騰的煙霧越來越濃——幾年過去了,我也就算被‘熏陶’出來了?!?/p>
◇ 彭蓉如此回憶李賦寧講授“文學講座”課的神采:“印象最深的是李先生給我們講《奧德修紀》的那節(jié)課。我從未見過李先生如此動情,先生眼中閃著淚光,聲音微微顫抖著,他講到當奧德修漂泊十年回到家鄉(xiāng)時容顏大改,只有他的老狗認出他,它叫著撲向主人并死在奧德修腳邊;他講到‘Life is a long journey full of obstacles(生命是一次充滿坎坷的長途旅行)’,他講到‘No scenery is better than seeing white smoke rising from the chimney of one’ s homeland(最好的場景莫過于看到從自己家鄉(xiāng)的煙囪中裊裊升起的白色炊煙)’。我依稀體會著這位白發(fā)老者的滄桑感觸,也透過先生盈盈的淚光和顫抖的聲音體會著奧德修的十年漂泊。先生的白發(fā)和裊裊升起的白色炊煙成為我記憶中永恒的定格。許多年以后,當我真的經(jīng)歷了遠離家鄉(xiāng)的游歷之后,才多少理解了那最安詳?shù)募亦l(xiāng)的炊煙帶給奧德修和李先生的心靈震撼?!?/p>
◇ 吳小如以擅長講析和鑒賞作品特別是古典詩詞而享有盛譽。學生說,聽吳講解作品或讀吳先生的賞析文章,都會感到是一種美的享受。吳說他在課堂上分析作品或寫賞析文章,曾給自己立下幾條規(guī)矩:“一曰通訓詁,二曰明典故,三曰察背景,四曰考身世,最后歸結到揆情度理這一總的原則,由它來統(tǒng)攝以上四點?!?/p>
◇ 何芳川在我國歷史學發(fā)展的艱難時期出任北大歷史學系主任。面對當時知識分子的“下海潮”,他向歷史系的同人們提出“別人下海,我們上山,努力攀登史學研究的新高峰”。
◇ 北大中文系屈玉德教授長期教授“民間文學”課。屈晚年患咽癌,但她還堅持用鼻音發(fā)聲的方式為學生講課。某年隆冬時節(jié),天氣甚冷,屈的課程恰好又排在早晨,有很多同學未去上課。能容納百人的教室里只坐了7名學生。屈望望窗外,低聲說:“有7個人,我也會來上課。即使只有1人,我也會來。不過,如果1個人也沒有,我就不會來了?!绷盥犝n的學生大受感動,課后講給沒來的同學聽,大家都感到無比愧疚。
◇ 肖東發(fā)生前常引述孔子名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說明自己對學生和課堂的摯愛之情。他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真是一大樂事!教他們查資料、檢索數(shù)據(jù),指導寫論文,我覺得太高興了,而且在這個過程中,肯定自己也有收獲,也會出很多成果。”“北大的學生都是優(yōu)秀的,能夠傳授給他們知識,是我的榮幸;而如果能教出比我優(yōu)秀的學生,則是我最大的欣慰?!?/p>
◇ 肖東發(fā)一貫堅持“課不僅要常講常新,還要常講常好”。其弟子楊虎回憶他講授“中國圖書出版史”的情形:“我進入北大的第二學期,就有幸聆聽了他開設的第一門課:‘中國圖書出版史’。其時,他正值壯年,氣質儒雅,風度翩翩,講起課來,精神抖擻,游刃有余,給我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美好印象。他上課,自始至終不帶講義,手中唯有粉筆一根,不僅能將大量的史料、數(shù)字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而且還能將看似枯澀的歷史講解得妙趣橫生,其中還蘊含著深刻的學術見解和人文情懷。聽他授課,就像是在聽一個學問淵博、見解精到、語言生動的說書人在給我們‘說書’?!?/p>
◇ 肖東發(fā)常年研究、講授北大歷史和北大精神,帶著學生編撰了“北大人文風物叢書”和“北大文化叢書”,培養(yǎng)學生愛北大、愛北京、愛國家的情懷。在課堂講授之外,他經(jīng)常自掏腰包,帶著一屆又一屆的學生采訪、調研、編書、出成果,深入地探討北京精神和北大精神。有人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解釋說,是侯仁之先生的優(yōu)秀品格和精神影響了他:一是要尊重師長(侯先生在接受他和陳光中采訪時,經(jīng)常對自己的老師贊不絕口,最常說的話是“顧頡剛老師好極了!洪業(yè)先生好極了!”);二是潛心研究北京學和北大文化;三是盯住一點,連續(xù)發(fā)力,文章成系列,著作集大成;四是親身實踐,實地走訪,盡可能掌握第一手材料;五是帶動后學一起搞研究,把學生們心中的火焰點燃,不斷走讀采訪北大名師,把北大愛國、進步、民主、科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一代代傳下去。
◇ 劉浦江對學生要求十分嚴格。據(jù)其學生邱靖嘉回憶,劉在北大開設《四庫全書總目》研讀課時,要求輪流講解《四庫提要》的學生要做到“句句落實、考鏡源流、辨正訛誤”,該查的史料絕不能省。若是做不到的話,“老師會特別生氣,他覺得這是在觸碰他的底線”。劉曾常年為中文系學生開中古史課,深受學生們歡迎,中文系畢業(yè)生吳德祖曾這樣寫道:“中古史課為中文系同學最喜。劉浦江師登講臺、拋書本,白面書生、道骨仙風,追古談今、臧否人物,縱橫捭闔、睿智四溢,自由思想、獨立人格,斯人之謂也?!?/p>
◇ 劉浦江多次講,一個斷代史的興盛繁榮,至少需要五六個一流學者來共同支撐。他希望他的下一代學人能承擔起這一重任。具體到遼金史的研究,由于史料非常匱乏,做研究常有一種“墾荒的感覺”。因此,他對每一位學生都抱著很大的期待。學生若是要發(fā)表論文,他會把人叫到辦公室,兩個人對著電腦,共用一個鍵盤修改論文。一篇1萬字左右的論文,從標題開始,他逐字逐句地審訂修改。要是涉及史料問題,就讓學生現(xiàn)查,逐一核對原文。從早上9點到晚上9點修改下來,劉勉強能看完一頁A4紙。被他改過的文章,每個學生都能一眼認出來,“滿頁都是涂黃顯示和密密麻麻的批語注解”。在他離世前一天,他將一個學生叫至隔離病房窗口外,借助電話,吃力地叮嚀:“你的論文我改了一半,后一半我沒辦法再改了,我讓家里人將已經(jīng)修改的部分發(fā)送給你,剩下的部分你要好好修改?!本o接著,他又囑托在一側已經(jīng)畢業(yè)的師兄們:“以后師弟們畢業(yè)求職的時候,你們要多幫助師弟們?!?/p>
◇ 某年冬天一個周末的下午,中文系教授樂黛云頂著風雪來到北大電教報告廳作內容為“文化轉型時期的中國文學”的講座。能容納300人的大廳座無虛席。講完后,樂在掌聲中站起身來,微笑道:“今天天氣不好,又是周末,我來的時候曾經(jīng)想,如果有10個聽眾的話,我就開一個小座談會;如果有3個人的話,我就把他們請到我家里去喝茶。沒想到來了這么多人,我真的……我,謝謝大家!”說完,樂深深地向聽眾鞠了一躬?!皣W”——聽講者又一次以熱烈的掌聲作為回應。
◇ 袁行霈在北大執(zhí)教50余年,課講得十分叫座,被譽為“詩境的課堂”。每次講課教室里都擠得水泄不通,因此而經(jīng)常臨時換大教室。他曾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自己講課的場景:“教室里坐滿了我的學生,一雙雙眼睛投出渴求知識的光,集中在我身上,使我興奮、喜悅、感激。因為這些光束的撞擊而產(chǎn)生的靈感紛至沓來,一向寡言的我,竟滔滔不絕地講出一連串連我自己也覺得新鮮的話語。從學生的頷首微笑中,我聽到他們心中的回響。這時,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交響樂隊的指揮,在組織一片和諧的樂音……”葛曉音回憶當年聽袁講課的情景:“他的課著重在詩歌的意境和藝術表現(xiàn),正是學生們最為渴求的內容。而他的講課藝術也和他講的內容一樣,非常講究。節(jié)奏的快慢疏密、聲調的抑揚頓挫,都把握得恰到好處。既要言不煩,善于用最關鍵的幾句話將每首詩歌的好處點透;又深入細致,讓聽眾跟著他清晰的講解進入意境。那時上課用的資料主要靠教師抄黑板。袁老師的板書都是直行,字體端麗遒勁,寫滿一黑板后,可以當書法欣賞。有時要擦掉改寫新的,同學們心里都暗暗可惜?!?/p>
◇ 錢理群的學生鄭勇說,在北大中文系,極少見到像錢講課那樣感情投入者:“由于激動,眼鏡一會兒摘下,一會兒戴上,一會兒拿在手里揮舞,一副眼鏡無意間變成了他的道具。他寫板書時,粉筆好像趕不上他的思路,在黑板上顯得踉踉蹌蹌,免不了會一段一段地折斷;他擦黑板時,似乎不愿耽擱太多的時間,黑板擦和衣服一起用;講到興頭上,汗水在腦門上亮晶晶的,就像他急匆匆地趕路或者吃了辣椒后的滿頭大汗。來不及找手帕,就用手抹,白色的粉筆灰沾在臉上,變成了花臉。即使在冬天,他也能講得一頭大汗,脫了外套還熱,就再脫毛衣。下了課,一邊和意猶未盡的學生聊天,一邊一件一件地把毛衣和外套穿回去。如果是講他所熱愛的魯迅,有時你能看到他眼中濕潤、閃亮的淚光,就像他頭上閃亮的汗珠。每當這種時刻,上百人的教室里,除老錢的講課聲之外,靜寂得只能聽到呼吸聲?!?/p>
◇ 程郁綴說,嚴是愛,愛學生,就是要嚴格要求。他在給西語系、東語系、俄語系一年級新生開設“中國文學史”課時,第一堂課便開宗明義講:“講課時我是你們的老師,一定嚴肅認真,一絲不茍;下課后我是你們的朋友,一定平等相處,與人為善。平時學習上嚴格要求,絕不遷就;最后考試時絕不有意為難大家?!彼恐懿贾米鳂I(yè),要求學生背誦中國古代優(yōu)秀詩文,下次課前檢查,背不上來的下次再繼續(xù)背,直到背上來為止。如果有無故不來上課的學生,他就在課間給學生打電話,要求如果沒有特殊原因必須立即趕來上課。程說,他對學生的嚴格要求:全是針灸意,絕無下棋心?。ㄡ樉尼t(yī)生的醫(yī)術水平可能有高有低,但每一針扎下去,都是希望患者好起來;而所有下棋者,每走一步棋的目的,都是想盡快置對方于死地。)
◇ 程郁綴為了教育學生考試時遵守校規(guī)校紀,曾撰寫一首《考場歌》:“燕園學子,人中龍鳳;身經(jīng)百戰(zhàn),從從容容。筆走龍蛇,文思泉涌;寥寥數(shù)題,笑談之中。遵守考紀,嚴肅校風;因小失大,徒然無功。臨場賦詩,肺腑相送:瓜田李下,請君自重!春華秋實,來自勞動;有限人生,無上光榮!”每次考試,在助教下發(fā)試卷的同時,他會在黑板上,龍飛鳳舞地寫下這段對學生既嚴且愛的肺腑之言。
◇ 據(jù)曹文軒回憶,他在北大讀書時,曾領略過一位先生講課的風采:“他空著手從容不迫地走上講壇來了,然后從口袋里摸索出一張缺了角的香煙殼來。那上面寫著提綱要領。他將它鋪在臺子上,用手抹平它,緊接著開講,竟三節(jié)課不夠他講的,把一個個學生講得目瞪口呆,連連感慨:妙,妙!”
◇ 楊虎在讀大學本科時,曾數(shù)次旁聽曹文軒講授“小說的藝術”,他回憶說:“沒有PPT,沒有板書,沒有問答,曹老師干干凈凈、儒雅瀟灑地站在講臺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神貫注、抑揚頓挫地朗誦自己的講義。那聲音,就像一泓從蒼翠山谷中緩緩流淌而來的清泉,鏗鏘悅耳。那講義,就像精心雕琢成的大美玉器,惹人注目。教室里,過道里,靜靜聽講的人,擠得嚴嚴實實。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聲音攝取到了三尺講臺,寧靜,莊嚴,讓人輕松又沉重,愉悅又緊張,生怕丟掉了一兩句精彩的富有新意的詞語。人們常說,好演員,名角,一身都是戲。我看,好老師,名師也一樣,滿身都是課?!?/p>
◇ 信息管理系教授李國新曾被評為北京大學“最受學生愛戴的教師”。其學生楊虎回憶他講授“中文工具書”課程的風采云:“大學一年級春季學期,李國新老師在昌平園為我們講授了一學期的必修課‘中文工具書’。其時,他甫過不惑之年,英姿勃發(fā),風度極佳。中等個,不胖不瘦,白白凈凈。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總像是忙著去趕做極其重要的事情,顏習齋的名言‘夙興夜寐,振起精神,尋事去作,行之有常,并不困疲’,在他那里得到了最好的體現(xiàn)。他講起課來,字斟句酌,有板有眼,知識滿筐滿篋地倒出來,每一分鐘都繃得緊緊的,沒有絲毫的懈怠和應付。將近二十多年過去,每每想起他充滿熱情、瀟灑儒雅的形象,我還會不由自主地慨嘆:李老師之風度,真可謂‘玉樹春風里,英發(fā)授教時’!”
◇ 信息管理系教授李常慶曾被評為北京大學“最受學生愛戴的教師”,他在北大開設兩門專業(yè)必修課:“書刊編輯實務”與“書刊營銷專題研究”。他上課最大的特點是激情滿懷,嗓門很大,自始至終聲震屋宇,毫無倦意,很有感染力,學生都能深切地感受到他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課堂之中。在PPT授課尚不普遍時,他每次課前會給學生發(fā)一份講授大綱。這大綱不同于別人的以問題為要點,而是由一連串的小知識點和關鍵詞組成,看起來像是散落滿紙的珍珠。他會一氣呵成,用清晰的思路和帶著感情的語言,將其串聯(lián)成斐然成章的作品,構成一個完整的體系。講完最后一個關鍵詞,恰好到下課時間,讓學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特別教導學生說,作為北大人,尤其應該具備批判精神和獨立見解。所以在他的課堂上,學生都敢于大膽發(fā)表一些很不成熟的觀點,有些明顯還與他的觀點相左,但他從來不生氣,而是微笑著勉勵、包容學生。
◇ 信息管理系教授王余光給學生講授“出版文化史”,開篇即引老北大沈士遠先生講《莊子》之例,說:沈先生在北大教預科國文時,僅《莊子·天下篇》就講了整整一個學期才講完,所以人送雅號“沈天下”。言下之意,對沈先生的學識淵博和名士作風極其欣賞和向往。因此他決定以此為法,講到哪里算哪里。最后的大致情況是:講了一學期,快要期末考試時,“文化”的概念方才講完。再用了一兩節(jié)課,重點講了兩個專題:出版文化學的研究內容和研究方法。期末閉卷考試,出三道簡答題:一、你理解的文化概念是什么?二、你認為出版文化學研究的內容是什么?三、你認為出版文化學研究的方法是什么?他的學生楊虎回憶說:“我在考場作答時,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沈天下’‘名士’等字眼,并慨嘆:若眼前之王老師,可謂當代之真名士也!我既喜歡,又敬佩?!?/p>
◇ 河北大學杜恩龍教授說,現(xiàn)在大學舉辦講座也很不容易,講座組織者把專家請來了,但是學生上座率往往不高,讓組織者頭疼。他回憶說,有一次他請北京大學科學傳播中心主任吳國盛教授來做講座,同時表明了對上座率的擔憂。吳回答說:“杜老師,不用擔心學生人數(shù),有一個人我也講,如果聽進去了,也就值了?!倍耪f,他聽后很欣慰,也很佩服吳先生的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