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的力量

“勞動”是人類為獲取物質成果和精神成果而從事的體力活動和腦力活動。有個詞叫“多勞多得”，還有個詞叫“不勞而獲”。前者是說付出多少勞動，就有多少收獲；后者是說，不付出勞動卻要拿到果實。我們知道，在遵紀守法的情況下，不勞而獲是沒有可能的。你可以說有人走在野地里，忽然揀到一塊大寶石。那也可能，但不是正常情況。我們生活在世界上，希望靠微乎其微的偶然撞大運，那是非餓死不可的。

回到我們的正題上來。我們仍然奉行“多勞多得”的正常規(guī)則。

我1981年考入山東大學中文系，四年大學，除了上課，我跑得最多的還是圖書館和書店。那時山大圖書館在文史樓西頭，一層、二層，還有大閱覽室。下了課去借書，先查卡片，抄下書名和書號，遞給柜臺里頭的老師，老師進書庫拿出來，再辦借閱手續(xù)。借回去就抓緊看，好的段落抄下來。書店就在山大校園里頭，和圖書館挨著。同樣是下了課就去書店。架上的書幾乎都能記著書名和模樣。來了新書馬上請柜臺里的營業(yè)員拿來看。以最快的速度看看前言、目錄，看內容一兩頁，記住這本書。絕大部分時候是不買的，因為兜里沒有錢。營業(yè)員也極友好。你讓他拿書，看了又不買，他從不表現出不高興。后來考上了研究生，專業(yè)書籍看得更多了。市里頭緯三路有家古舊書店，在中山公園北門以東路北。兩層樓，二樓是沒有柜臺的，開架，盡是傳統文史哲書籍。那時只有星期天一天休息，我?guī)缀醵家?。在那里可以自由取書架上的書看，一整天人家也不攆。那時候圖書館也是柜臺隔開，讀者進不去，不能自由瀏覽。濟南市也只有這一家書店可以自由看書。有時候不好意思老看書不買書，也買一本便宜的小冊子。不過后來胃口大了，買過《二十五史》《諸子集成》《十三經注疏》。只有買不起書的時候，才會比較買哪本書更值得，而這種比較也就是學問。古舊書店二層小樓上的書架都頂著天花板，大概幾年間我全部粗粗地看完了。那時記性好，什么問題查什么書，很快就在腦子里浮現出來?，F在用電腦了，可以搜索。但不要忘了，你沒有關鍵詞，如何發(fā)指令呢？你要查辛亥革命，發(fā)“辛亥革命”四個字。出來的線索千千萬，根本無法獲取想要的信息，要想又快又多地獲取信息，第一步是老老實實靜下心來看書，尤其是趁年輕，多看書，腦子里儲備很多線索，這樣臨時需要就上網搜，很快就找到了。我們需要很多具體的知識點，越多越好。這些知識點的積累，只能靠讀書。你付出多少勞動，就有多少果實。你的創(chuàng)造力，恰恰建立在這個大大的金字塔底座上。所以無論什么時候，果實都和勞動緊緊掛鉤。

1987年我研究生畢業(yè)留校，在山大古籍所工作。副所長霍旭東先生給我談話，要我做王紹曾先生的助手。從此我就跟上了王紹曾先生。王先生是1910年出生的，那一年是清朝宣統二年，辛亥革命前一年。我是1963年出生的，王先生是我的爺爺輩，可是師生關系，就只差一輩了。王先生是真正的勞動模范。

我跟王先生主要是從事國家項目《清史稿藝文志拾遺》。那時王先生已七十七歲，又動過手術，但每天早晨鍛煉身體，打太極拳，或練氣功。早飯后就到圖書館古籍部閱覽室從事《清史稿藝文志拾遺》編纂工作。這樣的生活歷時七八年，大約八十五歲才大體完工。王先生那時同時進行的研究項目有《山東文獻書目》《山東藏書家史略》《海源閣書目五種》《中國文化史知識叢書》《漁洋讀書記》《百衲本二十四史?？庇洝返?，分別與其他同事或學生合作。這些項目最后都一項一項完成出版了?？梢哉f，王先生著述豐富，基本上都是退休后完成的。王先生說：“春蠶到死絲方盡?！庇终f：“活到老，學到老，工作到老。”王先生活到九十七歲，從事學術工作大約到去世前兩年。我跟王先生當助手是1987年開始的，整整二十年。

1994年我應邀到北京大學參加國務院重大古籍整理項目《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工作，季羨林先生是總編，我是總編室主任、常務編委。住在北大，前后四年，到1997年底才完工撤回山大。在那段時間里，我看過的古籍善本超過五千部，每一部都經過仔細鑒定，從內容、年代到版本，作出詳細鑒定記錄，筆記密密麻麻十幾冊，里頭粘滿了小條子。后來出版了一部大著作《四庫存目標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精裝八冊，獲得全國優(yōu)秀古籍圖書一等獎。而主體工程項目《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則是全套1200冊，獲得第一屆霍英東貢獻獎集體獎。在北大四年，每天只睡5小時，工作有條不紊，而又飛速運轉?！洞婺繀矔?200冊，每冊容古書1600頁，共計古書192萬頁。從整體上說每頁都要審校八九遍，而我本人整體上大約審過兩遍，就是384萬頁。經過四年的集體高強度勞動，這一巨大文化工程就圓滿完成了。

從2000年國家開始籌劃修《清史》，2003年我們申請負責主體工程重大項目《清人著述總目》，2004年9月1日正式開工。這個項目的任務是開個書目，回答一個問題，清朝人到底寫了多少書。我們的辦法，首先是從各種書目中把記載的清朝人著作摘出來，然后按作者拼音匯集起來，合并重復，再按經、史、子、集分好類，按一定順序排列好，就可以了。說來簡單，實際上勞動量大得不可思議。用了幾年時間，邀請了三百多位同學和老師參加，寫了130萬張卡片。130萬張卡片那是多大一個存在！最后編成了《清人著述總目》，記載清朝人著作22萬7千種。有了一個初步答案，當然這只是初步成果，還不全，還要繼續(xù)努力。

說了這么一些，就是一條，勞動是獲得果實的唯一正常途徑，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勞動光榮，因為勞動成果不但個人享受，而且上可以報效國家，下可以幫助人民，遠可以幫助鄰邦。

（2020年4月10日晚應山大團委邀請網上講課，迎接“五一”勞動節(jié)。是日31個省市新冠肺炎新增病例46例，其中境外輸入病例42例，本土新增病例4例。抗疫初告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