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尼山學堂諸生談論文寫作

尼山學堂招生面向大一在校新生，這有很大的好處，隊伍穩(wěn)定。如在高考環(huán)節(jié)招生，存在的問題是什么呢？我曾問過武漢大學的郭齊勇先生。在高考環(huán)節(jié)中招生，隊伍不穩(wěn)定。大一新生知道這樣一次選擇的機會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所以面試時被問到：“為什么要來尼山學堂？”大家都極有感觸：最初報考尼山學堂時可能是無所謂的，后來就放不下了，等被通知考上后就不能不來了。這說明它是一種需求。文史哲各院之中，我們起一個補空的作用。

“國學”作為一個一級或二級學科，至今沒有得到國務院學科規(guī)劃系統(tǒng)的認可?！敖?jīng)學”這個學科在1912年就已經(jīng)被國民政府教育部取消。假定“中國歷史”這個學科被取消了，震動該有多大呢？從傳統(tǒng)上說，“經(jīng)學”其實是第一學科，被取消后就造成了一個完整的、曾經(jīng)是核心的學科分裂了。李學勤先生在《中華讀書報》上發(fā)過一篇文章，是他在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的一次講話，題目非常醒目：《國學的主流是儒學，儒學的核心是經(jīng)學》?！渡綎|大學研究生學志》讓我題詞時，我添了一句話：“經(jīng)學的基礎是小學?！边@三句話是：“國學的主流是儒學，儒學的核心是經(jīng)學，經(jīng)學的基礎是小學?！边@三句話可以代表一種主張，或能揭示一種現(xiàn)象。儒家研究什么呢？儒家的經(jīng)典是《十三經(jīng)》，外加《大戴禮記》《荀子》，《春秋外傳》（即《國語》）也可以加上，儒家的元典是這些。

經(jīng)學在漢代已經(jīng)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是判斷是非好壞的標準。大部分經(jīng)學方面的著作是“述”，而不是“著”，元典都是經(jīng)書。在宋代產(chǎn)生了一次革命，產(chǎn)生了理學，我們也可以把它稱為“新經(jīng)學”。宋明理學繼承下來，到了民國，產(chǎn)生新儒家。新儒家繼承的是宋明理學。在學科分類上，它是哲學學科中國哲學史專業(yè)儒家哲學方向。舊經(jīng)學繼續(xù)延續(xù)，到清代實現(xiàn)了勃興，有所謂“清人十三經(jīng)注疏”。到近代出現(xiàn)章黃學派，講究訓詁考證，不主張闡釋義理，更不太主張與政治相結合，愿意多讀書、從事典籍整理注釋。這樣就形成了兩派，研究目標、價值尺度嚴重不同。而這種不同在漢代就開始了。有些人不愿意去闡釋義理，注重訓詁考證，這些人在現(xiàn)代相當一批都落到中文系去了，具體來說就是訓詁學、古漢語，還有少量先秦兩漢文學。但是先秦兩漢文學是不純的，他們既需要考證，也需要發(fā)揮。在哲學、訓詁學兩者之間的還有一支力量是中國思想史，代表人物是侯外廬，落到歷史系，專門史專業(yè)，思想史方向。當然也有進入上古史方向的。

近百年來，原來念經(jīng)學的人跑到了文、史、哲各系，發(fā)展成了不同的專業(yè)方向，用自己的方法著書立說，去培養(yǎng)人才，為國家文化的繁榮做貢獻，并且都發(fā)展得很好。但是，一個客觀情況就是他們說不到一塊去。比如“尼山世界文明論壇”，參加的人主要是搞哲學的，像章黃學派劉曉東先生是不報名參加的，認為與自己無關。這種分立延續(xù)到今天，已經(jīng)比過去嚴重多了。過去搞舊經(jīng)學的人是不用“儒學”這個名稱的，用“儒學”這個名稱的往往是搞中哲史的人。至于尊崇的對象，也不一樣。搞儒學的人尊孔，而搞經(jīng)學的人尊周公。我們很難想象《書經(jīng)》中有多少孔子的思想，搞儒學的人也不念《五經(jīng)》，他們主要念《四書》。這樣一來，念的書也不太一樣，討論問題就差異甚大。尼山學堂開始說的是“國學班”，后來稱為“古典班”，意思其實是一樣的。從我們的上課框架和請的老師及我們使用的教材來看，我們是不主張這樣一種分歧的，我們既要開《四書》，讀朱子的《四書章句集注》；也要開宋明理學的課，開《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也開音韻學、文字學、訓詁學，按照古典學術的路子培養(yǎng)大家。

大家都知道，一個人的出身、經(jīng)歷，生長的環(huán)境、地域，個人的性格，都有較大的差異，將來的發(fā)展絕對不可能一樣。不一樣是常態(tài)，一樣是非常態(tài)。植根在中國的傳統(tǒng)之上，這是基礎，談的是傳統(tǒng)的話題，謂之國學。我們不能復制顧炎武，也不能復制陳寅恪，培養(yǎng)的只能是今天的國學家。認識問題的模式和方法，從古到今，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多次顛覆性的變化，但是每個國家和民族，源頭性的經(jīng)典沒有被顛覆過，而且越來越寶貴。新學問在不斷產(chǎn)生，這個“根”一直被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部分學問的難度較大，往往令他人感到敬畏。從事學術研究還有非一般性質的標準，就是挑戰(zhàn)人類的智慧、證明你的能力，甚至反映一代人的智慧。搞學問和一般性的欣賞還有相當大的差異，有相當?shù)墓?，對于將來所能達到的高度，所取得的果，人們是非常向往的。這是人類原始性的探索心理支配著你。當你閱讀了司馬遷的《史記》之后，當你學習了顧炎武的《日知錄》之后，產(chǎn)生了敬畏感并情愿以之為效仿的榜樣，景行行之。

尼山學堂是讓大家先了解傳統(tǒng)學問的高端、難點和硬疙瘩，了解學習這些學問的方法和套路，認識這方面的高端人物，用現(xiàn)在的方法向古人看齊，并且還要超越。大家要有這樣一種意識，大約像獵人。當你有了一定知識之后，到了深山老林，你的全部的精力在于發(fā)現(xiàn)獵物，并把它殺傷、殺死。一個學者在追求什么呢？在于謀求適合自己的選題，適合自己的選項。過去我給同學們講課時打比方，比如芝麻開門，進去之后都想多拿，拿大了拿不動，拿小了就虧了，但每個人只能拿一次。如果拿到了適合的東西，就值了，而不是要拿第一多。這是一個戰(zhàn)略問題。就像一支游擊隊選擇攻克柏林，肯定不行，絕對全軍覆沒，但如果選擇了適合的仗，肯定一打一勝。所以每個人，要想讓自己發(fā)的光盡量亮一些，只能是研究自己，而不是研究別人。

尼山學堂希望培養(yǎng)各式各樣的人才。比如當一名小學老師，也和別的小學老師教得不一樣。大家知道一個年級分好多班，尼山學堂畢業(yè)生去當老師，他領最差的一個班，一年之后可以讓它成為第一名。和別人不一樣，有自己的指導思想。你能用你的能力、勞動和方法讓別人進步，就已經(jīng)足夠了。人生的時間不太長，比起歷史，就是一會兒。怎么樣來生活，每個人只能自己選擇。人的命運相當一部分取決于社會。社會像個大轉輪一樣，你粘在上邊，不能掉下來。社會運動也是決定人生的一小部分。至于取決于你自己的那一部分，王學典教授非常強調“自我奮斗”。這句話道出了人生中比較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你自己說了算的那一部分。

關于推薦研究生的問題。尼山學堂一半的同學可獲得推薦資格。至于推薦的辦法呢？我們費了很多心思，開了幾次會。假如真正的人才沒有被遴選上來，就證明考試辦法的缺陷很大。我們這個實驗班也需要嘗試。沒有推薦上的同學需要考研，我對這個事情很關心。因為我們中文系81級碰上了第一次開始推薦上研究生。中文系81級一共100個畢業(yè)生，推薦4個。下通知之前誰都不知道有推薦這回事，突然說要推薦。中文系就把所有同學的成績算出來張貼在文史樓的一樓。我一看，是第五名，一共推薦四個，我就是沒推薦上的第一個。怎么辦？考吧。我很危險，當時差一點點就沒有考上。所以我對沒有推薦上的同學非常關心。我們回頭看，推薦上和沒有推薦上的同學的日后發(fā)展沒有明顯的差異。如果你的志向不在此，要就業(yè)，毫無問題。要出國進修，也毫無問題。還是那句話，百花齊放。

我們的論文報告會制度，在同學們以后的發(fā)展中會發(fā)揮非常重要的作用。論文報告會制度的榜樣是國際論文報告會，每位同學要先提交論文，然后在會上報告。六位評委對文章進行點評，其中至少有一位評委作重點點評，然后分頭打分，互不商量。兩次論文報告會成績占推免排名成績的10%。我看這個比例還不夠高，有增加比例的必要。至于發(fā)表的論文呢，占5%，還包括非學術性文章。德育方面占5%。這個比例，如果要調整，還需要集體商議。

尼山學堂成功不成功，唯一具有發(fā)言權的就是學生。我們有四十余位導師，但老師之間不會互相聽課。老師一個個表演之后就走下了講臺。你們同學則是永遠的觀眾，可以在老師之間作比較，可以品頭論足。當年我們在宿舍關燈之后開始模仿一些老師的腔調、讀音錯誤，很少有表揚老師的時候。我覺得，進步就是在批判中產(chǎn)生的。論文報告會前期的論文寫作，是導師對同學的一對一指導。經(jīng)過上臺報告之后，當你去參加就業(yè)面試、考研面試、保研面試的時候，就再也不害怕發(fā)言了。所以這個訓練非常重要。

第一屆同學現(xiàn)在承受著寫大學畢業(yè)論文的壓力。大學論文到現(xiàn)在為止，大都是草草了事。老師不認真指導，不給看！學生也不好好寫。這個論文報告會制度是演練。等到你將來就業(yè)后，步入了社會，不要忘記你自己是識字的人，對你觀察到的一切都有表達看法的必要。你要學會思考。求學期間是什么情況，關鍵是在尼山學堂你接受了一種什么樣的教育，留給了你怎樣一種精神。不只是通過寫文章、寫著作來表達，通過做事來表達，同樣需要創(chuàng)新性。這樣一種精神非常重要?；谶@樣的考慮，我們一共要寫三篇正兒八經(jīng)的論文，其中兩篇學年論文，一篇畢業(yè)論文。

我的老師王紹曾先生，他是無錫國專畢業(yè)的。這個學校叫無錫國學專修學校，之前是無錫國學館。校長是唐文治，他是一個古文家，大約是桐城派，是一位官員，上海交通大學是他創(chuàng)辦的，是一位文化名人。王先生無錫國專三年大專，畢業(yè)的時候年齡還很小，寫的論文是《目錄學分類論》，指導教師錢基博。這篇《分類論》六萬多字，全部用文言文寫成。錢基博先生給打了100分，并且從這個時候開始，無錫國專出版學生叢刊，第一種就是王紹曾先生的。錢基博先生是上海光華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任無錫國專的教務主任。他在光華大學把王先生的論文拿給那里的老師看，作為榜樣。我們今天的水平應該不低于那個時代的水平。王先生后來成為版本目錄學有名的專家，他的根基就在那里，只有三年。而在座的各位的根基也是三年。我覺得，我們的畢業(yè)論文要有一個標準——必須是原創(chuàng)性的，必須是自己寫，必須是盡最大努力的，能夠反映你在大學階段的基本水平。所以在這件事上，我要求大家盡力而為，不主張草草了事。因為每位同學寫大學畢業(yè)論文此生就這一次。選題最好早早定下，和指導老師商量商量，讓老師參謀參謀，不要拖了再拖。事情能今天做，不要明天做。

還有德育的問題。前些時間請大家搞了一個《尼山學堂禮儀》，盡管有些同學并沒有參與，但他知道，也可能看了。我對這個事情的過程很重視，你經(jīng)過這個事情的過程，你就會有認識。之前我在北京逛書店，買了一本書，費孝通的《鄉(xiāng)土中國》，建國以前寫的，其中有句話我是非常認同的，“人服禮是主動的”，禮儀應該是自愿發(fā)自內(nèi)心的。比如說你給老師鞠了一個躬，假如你心里對這個老師不敬的話，這種禮儀我們寧愿不要。我們不是表演古代的禮儀。上《儀禮》課可以做研究，做演示。我們是做今天的禮儀，要和今天的社會非常和諧，每個人看完后沒有異議。好多人有這樣的特點，別人和他們打完交道后感覺很舒適，很文雅，不做作。所以“適度”很重要。我們的主要目的不是學禮儀，而是培養(yǎng)大家怎么樣使自己更受社會歡迎，因為你畢竟是學習中國古典學問的，你的修養(yǎng)，絕不僅僅限于認字上，還要把古典學問內(nèi)化，然后再表現(xiàn)出來，外化，做到表里一致。這也就涉及到班風，將來尼山學堂的光榮傳統(tǒng)如何構建，希望大家在這方面能夠有所要求，不能只有學習好。大家知道燕京大學有四個男生宿舍：“德齋”“才齋”“均齋”“備齋”，民國年間的，這些宿舍我都去看過。我們現(xiàn)在也是要求大家這樣，德才均備，均衡發(fā)展。

最后是論文選題和寫作的幾個問題。

首先，寫論文不是寫文學作品。大家知道文體有記敘文、說明文、議論文?？蒲姓撐拇蟾攀钦f明文和議論文這兩種形式。說明文也是科研論文，大家千萬不要誤解。說明文可能是客觀描述，也可能是重大學術成果。有一些課題是描述性的，而這種描述有科學上的套路，所謂格式，你需要按照這套格式來。同學們需要掌握的是議論文。寫論文的時候要注意由近及遠，由易及難。不要好高騖遠。從事實出發(fā)來做一些思考，不能是學而不思，也不能是思而不學。假如你是哲學家，也是先有“形而下”，后有“形而上”。

我們要寫論文，我覺得第一點是要知道這是篇議論文，而議論文是要解決問題的。如果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你要制造問題。我們學過《子虛上林賦》，要設為問答。論文起碼是一個問答題。大致是這樣的，第一是“是什么”，第二是“為什么”，第三是“好不好”。在“是什么”上意見大體是一致的，“為什么”上就出現(xiàn)了分歧，在“好不好”的問題上的分歧就可能很大?！盀槭裁础敝饾u到了形而上，脫離了具體問題。譬如你想寫古代文學的，大概有這么幾種模式。第一叫專人，我寫一個人。第二是寫專書，我啃一本書。第三是專題研究，我談一個問題。比如月亮為什么有圓有缺，這叫專題研究。這三個問題中專題問題是最難的，因為專題問題涉及的知識面大，涉及到很多人和很多書。對于初學者來說，適合專人和專書。另外一個注意的問題，“取法乎上得乎中，取法乎中得乎下”。選專人或專書的時候，不能過于邊緣化，不能過于偏、過于怪。比如我的問題放在《史記》上，就算我沒說出什么所以然，但我把《史記》讀了一遍。因為《史記》是史書中的第一流，我學的目標是“上”，將來我還有可能得個“中”。假如你研究的東西在歷史上的評價很低，沒什么用，那你研究的價值就不大。為什么有些老先生搞那些沒有人搞的呢？因為他們是老獵人，別人不要的東西他要，因為他看出了其特殊價值。你是剛學會打獵，要利用前人已有的經(jīng)驗。你說《紅樓夢》研究的人太多，什么都沒得說了，那就研究《聊齋》?！墩撜Z》太多了，那就研究《孟子》?！睹献印凡恍芯脱芯俊盾髯印?。《孟子》不能研究，可以研究《孟子》趙岐的注?！睹献印返内w岐注不行，研究焦循《孟子正義》。拿唐宋文學來講，我要研究婉約派，豪放派，牽扯很多人，說不清，所以不如選擇一位作家或一部書。選擇一個作家和一部書有不同嗎？選擇朱子，朱子的書很多，選擇朱子這個人就太大，選他一本書就行，朱子的《楚辭集注》。其實朱子的書還有很多。搞選題的時候要重視。有人研究李清照或者《李清照集》，二者就差不多，專人和專書有重疊性。搞文學的話也不要找太不靠譜的作家，比如蘇門四學士，這叫靠譜，因為他“上串”。比如研究的作家屬于江西詩派，通過了解他能夠了解江西詩派，或者可以通過研究一個人發(fā)現(xiàn)其他詩人，這也很重要，很容易旁通，久而久之成片了。這樣看來，一入手的問題就較為重要。就像開礦一樣，挖了一個礦井，地下可能有煤，挖著挖著還有其他東西，這樣是最好不過了，就是要它有后續(xù)發(fā)展的可能性，要讓它有長期效應。最好能通過這個研究形成一種演習性質的探索，為自己研究更高深的東西鋪路。

在你決定題目之后，我建議不要首先看目前的研究成果。比如研究蘇軾的《書傳》，就拿這個書來看，從第一個有字的地方開始，直到這個書最后結束?？戳艘槐橛忠槐椋驗槲覀儗ｉT開過《尚書》導讀課，對《書經(jīng)》不生，熟悉其中一些篇章，并且了解其成書過程，基本背景知識具備了?？赐旰罂梢院推渌麢嗤鲗φ找幌?，比如孔穎達的《尚書正義》，找重點篇章。對照的時候要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差異，基本上形成關于蘇軾《書傳》的調查報告。這本書是哪一年寫的？為什么寫這本書？寫作過程有多長？出版了沒有？什么時候出版？如果他寫這本書，之前有人注過，他為什么再注這本書？必然有自己的理由，關于某些問題，和前人的主張不一樣。等把這些問題研究清楚之后，再來評價他說得好不好。你最后的評價并不一定很重要，但你說清前面的問題非常重要。你做了這個個案之后，再做其他的個案就會有套路。如果《四庫全書提要》有評論，需要參考。前人的研究有些人錯了，不是那么回事，還有的人是抄別人的，需要寫明。還有些人說了，說得是那么好，正是你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加以引用，并且加以表揚。不看原書，怎么有自己的看法呢？無論是專書、專人還是專題研究，都是這樣，先自己做田野調查，像民俗學。只要你看書，你就會產(chǎn)生想法，所以你看書的時候要勤做札記，一拿書就拿筆，慢慢加深自己的認識。

選什么書、什么人，取決于你之前的知識儲備。由于偶然的機會，你對某一部書產(chǎn)生了興趣，只要不是過于邊緣化，都可以成為研究課題。指導老師做什么呢？指導老師最好先聽你選什么，哪個朝代??？喜歡什么呀？北宋還是南宋啊？詩還是詞?。窟@樣問問，他就知道你的興趣了，就會給你一些意見，你也會感到這些題目適合自己的興趣。一旦定了題目，第一件事就是讀哪本書。第一件事沒定對的話，就可能走很多彎路，你在讀書之前就受到了很多干擾甚至誤導，所以應該和明白人商量。一旦定下來之后，就要去認真讀，有想法就可以和導師說說，他會有一些修改意見。這些意見不一定對。寫出來后請老師過目。

寫的時候有幾種寫法，我比較欣賞的是單刀直入法?，F(xiàn)代化的生活，讀者沒有太多的時間。所以你需要在五六行文字之內(nèi)說明幾件事情。第一就是你研究的這個問題很重要，而它的研究很薄弱，或者存在什么問題。要說明自己的看法來自哪些原始資料。對于前人成果，要嚴格說明。你是你，我是我。好多人寫東西一團漿糊，不知道哪個是前人的觀點，哪個是自己的觀點。這樣的文章沒有任何價值。借鑒別人的觀點就得注明出處。不能讓人看了說似曾相識，卻說不出個你我來，這叫欺人自欺。清朝有人埋頭著書，發(fā)現(xiàn)有的解釋前人說過了，為避免嫌疑，老老實實說是前人說的。在這個問題上請大家注意。

單刀直入法，第一段說明為什么要寫這篇文章。倘若你研究的人物只是江西詩派的一個普通人物。你可以這樣寫，在宋代詩壇上，江西詩派是最大的詩派，某某人是江西詩派一位有影響的人物，這樣說沒有撒謊，而對江西詩派進行全面的探討對于中國文學史的研究非常重要。什么叫全面呢？這個人沒有人討論過，所以有缺陷。你要學會“讓小魚上大串”。我們以前學現(xiàn)代文學史，沒有學到錢鍾書，整天就是“魯郭茅，巴老曹”。提到錢鍾書后像一種新的東西，之前怎么沒有人提到呢？請大家不要誤會，好多東西恰恰是需要你去發(fā)現(xiàn)的，要相信你的創(chuàng)造力。做論文和編教材不一樣，哪些是魯迅先生說的，哪些是謝無量說過的，不必說，這是教材，是教科書。但是你的論文就不是這樣了，你的論文是維護你的知識產(chǎn)權，是說明你的發(fā)現(xiàn)，連你自己的發(fā)現(xiàn)和別人的發(fā)現(xiàn)都分不開，你自己的觀點和別人的觀點攪在一起，只能說明你沒有自信。

第一段結束后就可以從頭說起。譬如研究一個作家，再用一段稍微詳細談一下他為人稱道的東西，提提文氣，讓讀者提神?；蛘唛_頭寫他受教于誰，或者誰稱道過他、怎么評價的?；蛘哒f關于這個人，有幾件事需要落實一下，第一是師承關系，第二是生平事跡，第三是作品流傳問題，等等。下面就列小標題，變成了回答問題。一定要讓文章有一點點文學性，要有些技巧。同時要避免開始就羅列材料，最后得結論。把你的文章設計成幾個方面，每個問題都是一個問答題，問題先后之間要有邏輯性。你要學著導游那樣，先到這個院子里來，這是大夫人住的。你不能讓游人進去之后看了好半天，問這是誰住的??？然后你再回答。你要讓材料跟著你的思路走，讀者才會跟著你的思路走。這是考據(jù)學家常犯毛病的地方，說了半天還不知道說的是什么。先要有觀點，然后帶出證據(jù)來。在收尾的時候還要再提提文氣。王國維特別善于此道，“夫《山海經(jīng)》一書，其文不雅訓，其中人物世亦以子虛烏有視之?！禰竹書]紀年》一書亦非可盡信者。而‘王亥’之名竟于卜辭見之”。感覺很好，最后文氣提得很足。但是論文主體并不這樣，主要任務是解決問題。寫的文章只是自己看，還不如不寫。當然也有的文章是留給后人看的。鄭思肖把《心史》放在井里，幾百年以后才發(fā)現(xiàn)。陳寅恪慨嘆，“所南《心史》井中全”。陳先生擔心自己的詩留不下來，抄了五六個副本，都沒有傳下來。倘若沒有吳宓在日記中記下了這么多陳寅恪的詩，他很多詩都會失傳。原則上來講，大家現(xiàn)在寫的東西當代人是看得懂的。顧頡剛寫完文章都是自己關起門來自己讀出來。不出聲念還感覺寫得很順，念念就覺得不行了，這些都值得學習。不僅要把觀點寫好，也要把文章寫好。我們開的課之中也有《昭明文選》《文心雕龍》，還有《史記》這種“無韻之《離騷》”。為什么不能學學呢？

（2015年1月9日為尼山學堂諸生講話。韓博韜據(jù)錄音整理。經(jīng)杜澤遜審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