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次高考

為學跬步集 作者:陳紅民 著


兩次高考

2020年,是考入大學42周年。昔日風華正茂青年,已成年逾花甲之老翁。將當年奮力高考與大學生活片斷記下,雪泥鴻爪,聊以自慰。

(一)學徒工報考 初戰(zhàn)失利

我出生在山東泰安,10歲后全家移居南京,1976年高中畢業(yè)。父親是軍人,母親是工人。我參加高考前不久,剛分配在南京的一家拖拉機配件廠做學徒工。在當時,不用上山下鄉(xiāng),且在一個地方國營性質的工廠上班,在所有中學同學中,屬于很幸運的了。

恢復高考的消息,是1977年秋天聽一位中學同班同學說的,同學的父親是南京工人醫(yī)院的醫(yī)生。有天神秘地告訴我,他父親說,要恢復高考了。這個神秘的“小道消息”,并未在我心里發(fā)生太大影響,也就是知道了,覺得它和我的關系不那么大。一是我對上大學沒有更多的概念,更不會想到自己能上大學;二是我高中畢業(yè)不用下農(nóng)村,也是滿足了不少苛刻條件才留在南京的。在分配過程中,父母托關系才分到這家中型地方國有企業(yè),就是比起其他留城而分到街道小作坊工廠的,也不知要好多少倍,我挺知足。

那家工廠已多年未招工,當年一下子就進了300多名中學生。高考消息確實后,很多青工都表示要去參加大考,躍躍欲試。但我最初沒有下決心,說一點沒有想法,也不真實。主要是對能否考上完全沒有底,沒自信,怕報名考不上丟人。

一件偶然的事,改變了我的想法,促使我下決心去考試。有天上夜班,工間休息閑聊,一位女工師傅問我,車間里好多青工都要報名考大學了,你打算報名不?我說,我們家里沒這種背景,自己也不行,所以就不考了—說沒有背景,是指父母文化都不高,且自認為不行,沒有自信心,完全是個安于現(xiàn)狀的人。那位女工的下一句話,激起了我內心的騷動。她說:“我看車間里新來的年輕人里,就你還不錯,其他人都敢報,你怎么就不報呢?何況高考報名也不要交錢。你配而不配地去考一次嘛。”“配而不配”是南京話,意為不做白不做。人生有時候就是因為他人無意間的一句話,引發(fā)自己內心的震動而發(fā)生改變的。我也因為這位師傅的激勵,鼓足勇氣去報了名。

這位女工師傅其實平時沒多少接觸,她的名字叫張莉,我永遠感謝她。后來招了位研究生,也叫張莉。因為與那女工同名,我對她比其他同學要多些關照。

報名之后開始復習,發(fā)現(xiàn)一片茫然。不知道怎么去準備,不知道將怎么應考。一方面是無從找資料,什么也沒有,連教材都找不到,根本不知道要復習些什么;另一方面,我的中小學教育正好與“文化大革命”重合,完全是混過來的,那時的教材無非都是“文化大革命”背景下的“革命化”知識,如語文主要是毛語錄、階級斗爭、革命英雄故事之類內容,化學多是學化肥農(nóng)藥,物理是學“三機一泵”—拖拉機水泵這類東西,要么跟政治運動有關,要么跟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有關,與基礎教育相差很遠。沒辦法,只好找到什么資料就看什么資料,“惡補”一陣子。

我在中學時,數(shù)學之類課程考試成績在班里是頂尖的,曾做過學習委員,原以為自己理科還湊合,起先是準備報考理科,結果一復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基礎差,加上已高中畢業(yè)兩年,學校里學到的也忘得差不多了,就決定改考文科。考文科還是考理科,在當時只是為提高錄取率的權宜決定,后來卻決定了自己一生的職業(yè)走向。

復習備考那段時間,白天要上班,干體力活累到死,主要靠晚間那點時間抓緊復習。根本不敢請假,怕考不上,落個“不安心本職工作”的印象。這時,那些下鄉(xiāng)的同學都從農(nóng)村請假回來,全天復習,反倒時間充裕得多。

1977年江蘇的高考,因積壓了10年的人才,報考人太多,分初考和復考兩個階段。車間里有幾位青年工友一同參加初考,他們都考理科。出考場后大家聚在一起對對答案,結果好像就我不行,要么沒答出,要么不正確。我覺得自己考砸了,肯定考不上。初試結束,就停止復習,給自己放假休息。大概是一個月后,初考成績出來,那些覺得考得好的工友都沒考過,車間里只有我與另一工友進入復考。這結果有點滑稽,“落榜者”很有些不服氣,我也挺納悶。后來推想,可能我們初試后核對答案,真正有確定答案的是數(shù)學,我確實考得不好,但語文等科目是沒有標準答案的。

初試結果公布到復試的間隔好像很短,我只能憑著之前復習的東西去應考。一時的誤判,讓我未能在初試后再接再厲,反而馬放南山,耽誤了最關鍵而寶貴的一個多月時間。

復考以后,我確定自己考砸了,因為數(shù)學考得太差,除了第一大題里有5小題考基本概念的送分題外(大概做出4小題),其他的我都不會做。不料,過些日子結果公布,又來了通知讓我去參加體檢。1977年高考,始終未對考生公布考試成績與錄取分數(shù)線,能參加體檢說明成績還是不錯,車間里一同復試的那位工友就未體檢。然而,好運沒有伴我到終點。

雖然事先不自信,也知道考得不好,但體檢后有點想入非非了,盼望被錄取。自知上不了好大學,祈求能有個學校上就好。到錄取工作結束,沒有等到通知書。1977年是中止高考10年后的首次高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錄取率極低。

過了一段,又傳來好消息,國家極需人才,要從體檢過的“落榜生”中再擴招一批。我又產(chǎn)生了幻想,以為或許能柳暗花明,但最后仍未接到錄取通知書。

首次高考,三關過了兩關,最后還是名落孫山。

(二)落榜生再考 誤入歷史

首次參加高考雖失利,卻讓我信心大增,因為我原先不自信,最初都不敢報名,居然可以走到體檢這一步,廠里工友們對我有點“刮目相看”—我是廠里最大牌的落榜生。再次備考,信心氣勢上很不同。

1977年全國高考因是臨時決定進行,等錄取結束,差不多是1978年2月了,離1978年高考只剩下半年時間。一位工友的母親是一所中學的領導,他帶我參加了那所中學辦的夜間高考補習班,每周有幾天下班后坐很遠的公交車去補習。那是所水平很一般的中學,辦補習班其實有收錢“創(chuàng)收”的考慮,補習老師屬于“摸著石頭過河”,也不知道該教哪些文化知識,該怎么應考。但上一上這樣的補習班,還是有用處的,知道了不少信息,至少有基本的復習資料。只是白天上班,晚上補習,人挺辛苦。上大學后,知道許多農(nóng)村同學,每天干農(nóng)活,沒有復習資料備考。高考很公平,這體現(xiàn)在最后結果上,其實備考過程是不公平的。城里的考生在資料、信息上占了不少便宜。

如果說1977年高考自己完全是懵懵懂懂經(jīng)歷了一番,沒有充分準備;那么1978年再考,自己心里就有底了,說是復習,其實是突擊學習,掌握了不少中學從未學過的知識。

第一次落榜,使我認識到自己的“短板”與數(shù)學成績的重要性。推算1977年自己的高考數(shù)學分大概只有20分左右。那年只考4門,數(shù)學、語文、政治,外加歷史地理合一張卷子,數(shù)學只考了20多分還能進入體檢,說明其他科應當考得還不錯。因此,再次備考復習時,我就把有限的時間與精力用在數(shù)學上了。甚至想,能否成功,就看數(shù)學考分了。1978年高考成績就全部公布透明,我的數(shù)學考了55分,加上其他幾門的分數(shù),如愿進了南京大學。自己重點突擊數(shù)學的策略,是成功的。55分,對文科考生的我是個極高的分數(shù),一度很還頗為沾沾自喜。待入學后才發(fā)現(xiàn),我班同學數(shù)學普遍考個七八十分,最夸張的是,有位同學竟然是99分!即使在理科考生中,也絕對是高分了。

印象中,1977年江蘇省高考語文作文題目是《苦戰(zhàn)》,當時葉劍英有一首詩,號召全民向科學進軍—“科學有險阻,苦戰(zhàn)能過關。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边@樣的題目應景當時的國家形勢,是很好寫的,至少各種水平都能說上幾句。到了1978年改為全國統(tǒng)考,作文題竟然變成了縮寫題,將一篇社論《速度問題是個政治問題》壓縮成500—600字之內。這種縮寫的形式,好像后來再未用過。

我看到作文題目,有點懵—作文怎么可以這么考?那時也不知道主題詞、主題句這些,基本上是按比例“壓縮”,寫了好一會,文章還未壓到三分之一,數(shù)下字數(shù),已有300多字,心里一驚,肯定要超過600字扣分的。我就將前面的劃掉,重新開始壓縮。這個過程,既浪費了時間,更重要的是擾亂了心緒,一邊寫一邊自責前面沒有考慮好壓縮比例,甚至后悔為何要劃掉前面的重起爐灶,其實后面多壓縮些,也能控制在600字以內的。生怕超過600字,寫一會,數(shù)一會字數(shù)。作文未考好,對其他題目也沒時間仔細考慮,整個語文考試亂了方寸。

1978年高考過程中,有兩個難忘的細節(jié):一是第二天下午的考試,到達考場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準考證沒有帶。考場在寧海中學,離我家不遠,騎車回去取還來得及。但匆匆趕來趕去,肯定影響情緒。在那緊要關頭,我居然做出了一個超出自己智商的決定,很從容地去辦公室找到監(jiān)考老師,說明情況,請求允許在考試結束后再送準考證給她審查。真是謝天謝地,那位女老師竟然很爽快地答應了。這事要擱在現(xiàn)在,門也沒有??!那位女老師說,沒有問題,前面三科考下來,我看這個考場就你考得好。我這才想起,她巡視考場時經(jīng)常停在我旁邊看答卷。這位老師的開恩,不但免了我趕回家取準考證的折騰,她的話,更使我增添了極大的信心。當天下午是考地理,我絕對超水平發(fā)揮,個別不會的題懵著答,也都對了,居然考了92.5分,是所有科目中最高的。更巧的是,多年后,我在另外場合下遇到了這位女老師,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是南京大學歷史系方之光教授的太太—竇老師。冥冥之中,是師母當年暗助了我考上大學啊。

另一個細節(jié)是,同車間的兩個工友一同報考,他們報理科,考場離我家較近,每天中午他們就到我家吃飯,省去路上奔波。第三天下午考外語。那年外語是選考,不計入總分(外文專業(yè)除外),我們三個都沒有選。但上午考試結束時,監(jiān)考老師宣布,沒有報考的考生下午仍可來考。中午吃飯時,他們就說,反正是最后一門了,下午沒事,不如去試試。我堅決不去,天這么熱,不如休息一會兒。沒想到我剛躺下,還沒睡著,他們就回來了。我問,怎么沒考就回來了?他們說,考完了,打開卷子,什么都不認識。就在選擇題上胡亂畫勾,10多分鐘就交卷了。等英語成績出來,他們竟然都在15分上下。要知道英語試卷選擇題總共是25分,按四分之一的概率,胡亂選應該是在7分左右。最終他們一人考上南京工學院(現(xiàn)東南大學),后來去了美國;一人上南京醫(yī)學院口腔???,成了有名的牙醫(yī)。

1977年填志愿的時候,我什么都不懂,是亂填的。1978年南京的考生是知道成績再填志愿,各學校的錄取分數(shù)線也確定了,填志愿比較有把握(到校后,南京之外的同學說,他們只知道自己的分數(shù),并不知各校的錄取分數(shù)線。我最想上的是中文系,其次是哲學系,沒想到要學歷史,因為中學從沒學過歷史。結果那年政治考了78分,語文78分,歷史85分,地理92.5分,數(shù)學55分,總分388.5分,超過了南京大學錄取線。但南京大學的哲學系和中文系,除了要求總分達到分數(shù)線,還要求單科80分以上,所以我上不了南大中文系。如果非要選擇中文系的話,可以報考南京師范大學的中文系?,F(xiàn)在想不起來到底為什么非要上南大,其實自己也確實對大學各專業(yè)都了解很少,也就談不上對哪個專業(yè)有特別的興趣,想上中文系是以為中文系培養(yǎng)作家,而自己一向作文寫得還不錯。當時社會上大學生較稀缺,“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大學生被稱為“天之驕子”,能成為一名大學生就“升天”了,和留在工廠有天壤之別,因而學什么專業(yè)對我而言,是無關緊要的。

后來在改革大潮中,我工作了一年多的那家工廠被兼并,沒報考或者沒有考上大學的工友們,有些人40多歲就多下崗了,成了時代的犧牲品。當然,我那時并無清醒的認識,只是覺得要有個機會讀書,也有點當大學生的虛榮心。沒想到其后的人生境遇會與工友們有那么大的差別。

大學錄取通知書寄到家庭所在的街道。事先,家里拐彎抹角找到一位在省級機關工作的朋友,他將我的高考分數(shù)與南京大學的錄取分數(shù)線都查清楚,提前告訴,我報南京大學歷史系的話,單科分數(shù)達到了,總分也超過不少,很有把握。雖然估計被南京大學錄取的概率較高,但是,畢竟沒有最后確定,等待錄取通知書期間,還有點煎熬。那段時間父母好像也有些焦慮,至今也沒有問過父母對我考大學的感想,他們的文化不高,在學業(yè)上幫不了我,好像也想不起高考那些天對我的生活有特別的關照。這樣也好,我沒有特別大的壓力與負擔,考試反而能超水平發(fā)揮。

大學同學(后排右二為作者)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一天,對我們家族也很重要。1978年10月初,嫂子住院待產(chǎn),當時哥哥遠在青海服役,無法回來。7日晚上,家母突然要我騎車帶她去醫(yī)院探望(醫(yī)院較遠,她不會騎車)。到醫(yī)院后等了很久,也沒有嫂子生產(chǎn)的消息,只好回家。到家時,已是半夜,人很累。我決定第二天上午不去上班,請假半天補補覺。沒有想到,8日上午8點多鐘,就有人到家里通知,讓到街道去取錄取通知書。因事先有預估,拿到通知書只有心里一塊石頭落地的感覺,并沒有許多同學接到通知書時的狂喜。同時,醫(yī)院也傳來了喜訊,嫂子生了一個兒子。這一天,我們家雙喜臨門。

那幾天,家父逢人就說,他一天之內降了幾級工資。意即馬上要供養(yǎng)上大學的我和剛降生的長孫,負擔重了。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正話反說,心里不知道有多美呢。

有個后話是,后來才知道我的導師張憲文是1978年高考的歷史命題組成員,也即我們考的歷史卷子,是他參與出題的,覺得挺神奇。而1998年至2004年,我也成為教育部考試中心的命題專家,連續(xù)7年參與全國高考歷史考試的命題工作,這更是作為考生應試時做夢也不敢想的。

(此文主要內容曾刊于朱慶葆《我的高考:南京大學1977、1978級考生口述實錄》,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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