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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忍與自由(2002)

中國情懷——余英時散文集 作者:余英時 著,彭國翔 編


容忍與自由(2002)

1947—1948年間,我曾是儲安平主編的《觀察》周刊的一個年輕讀者,當時在思想上、知識上所受到的種種新鮮刺激至今記憶猶在。當年的《觀察》以“獨立”、“超黨派”自律,而且也確實做到了這兩點。

《觀察》的作者從左到右都包羅在內,他們之間也往往互相爭論,針鋒相對,一步不讓,使我這樣一個初入大學的青年大開眼界。我自然是沒有能力判斷其間的是非正誤,但各種不同甚至相反的觀點在一個刊物中紛然并陳,對我后來的思想形成發(fā)生了難以估量的深遠影響。我從那時起便不敢自以為是,更不敢自以為代表正義、代表唯一的真理,把一切與我相異或相反的論點都看成“錯誤”或“邪惡”了。

《觀察》所代表的是所謂中國自由主義知識人的聲音。“自由”和“容忍”是一對分不開的連體雙胞胎。這兩個觀念雖然都起源于西方宗教革命以后的信仰多元化,但在中國傳統(tǒng)中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源。1946年胡適在北京大學的開學典禮上有一個發(fā)言,他引用了南宋呂祖謙的一句話:“善未易明,理未易察?!彼M一步指出,這便是中國本土的自由主義的一種表述方式。我覺得胡適這個觀察是很敏銳的。近來我深入地研究了宋代思想與政治的變遷史,更證實了他的論斷。北宋王安石為了變法,不愿意“異論相攪”,總是希望把思想統(tǒng)一起來。所以他寫了一篇著名的《致一論》。王安石的動機是好的,他獻身改革的理想與熱情也是值得我們欽佩的。但是他畢竟沒有跳出傳統(tǒng)的思想格局,依然相信“天下義理只容有一個是,無兩個是”(張載語)。這是當時多數(shù)儒家(包括理學家)所共同接受的基本信念。王安石忍耐不住,最后甚至運用政治力量來壓制“異論”,引起了以后一連串的不容忍的行動,這是很令人惋惜的。這種不容忍的風氣傳到南宋還未息止,所以才出現(xiàn)了上引的呂祖謙的名言。但是我們從另一角度看,這句話的出現(xiàn)也標志著“容忍”作為一個價值已經在儒家傳統(tǒng)中開始萌芽了。最近原籍印度的阿瑪提亞·森(Amartya Sen,1998年經濟學諾貝爾獎得主)也告訴我們:16世紀印度一位皈依了伊斯蘭教的皇帝,曾多次下令保障信仰自由;詔令中一再強調:如果印度教子弟被迫信仰伊斯蘭,他們隨時可以回歸祖先的宗教。森以此例破所謂“亞洲價值論”,證實伊斯蘭教也曾實踐過“容忍”,不像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基本教義派那樣走向極端。我認為森所舉之例與胡適所引呂祖謙之語具有同樣的重要性,足以說明“容忍”與“自由”絕非西方所獨擅,這兩者都是“普世的價值”。

“善未易明”不是否認有善惡之分;“理未易察”也不是否認世界上存在著“真理”。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本著自己所確知、所確信的“善”與“理”去說話。但是我們又必須隨時隨地警惕自己,我們的所知、所信未必是絕對的“善”,絕對的“理”。我們要永不停止地爭取說話的“自由”,但同時又必須“容忍”別人發(fā)言的“自由”。我們的容忍也有一個極限,用暴力摧毀“自由”的團體或個人則是我們絕對不能“容忍”的。

我很高興看到《觀察》(網站)在21世紀復活,特重申“容忍”與“自由”之義,以表達我的慶賀至忱。卑之無甚高論,讀者諒之。

(《觀察》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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