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寫作的零度

寫作的零度(當代世界學術(shù)名著) 作者:羅蘭·巴爾特


寫作的零度

導 言

埃貝爾在開始編寫每一期《迪謝納神父》的時候總要用一些“見鬼!”和“媽的!”字眼。這類粗俗字眼并不意指著(signifiaient)什么,但卻指示著(signalaient)什么。為什么呢?這是當時整個革命情勢的需要。因此我們看到了這樣一種寫作的例證,其作用不再只是去傳達或表達,而是將一種語言外之物強加與讀者,這種語言外之物既是歷史又是人們在歷史中所起的作用。

世界上并不存在無標記的書寫語言,《迪謝納神父》的情況也同樣適用于文學。文學也應指示某種不同于其內(nèi)容和不同于其個別化形式的東西,文學也有自身的界域,正因如此,文學才被人們稱之為文學。文學中一組記號的表達與思想無關(guān),語言也與風格無關(guān),它們都注定了要在一切可能的表達方式的內(nèi)涵里,去規(guī)定一種慣例式語言的孤單性。書寫記號的這種神圣秩序,使文學呈現(xiàn)為一種制度,并顯然使其朝向著歷史的抽象領(lǐng)域,因為任何界域都有待于一種永恒觀念才能形成。但正是在歷史被排斥之處,文學的表現(xiàn)才最為明顯。因此有可能追溯一種文學語言的歷史,這既不是語言的歷史,也不是風格的歷史,而只是文學記號的歷史。我們只能推測,這樣一種表層形式的歷史,十分清晰地表現(xiàn)出了它與深層歷史的聯(lián)系。

當然,這一聯(lián)系的形式會隨歷史本身而改變。沒有必要依賴一種直接決定論去理解寫作流變中呈現(xiàn)的歷史:這一功能性特點使事件、情境和觀念沿著歷史的時間流動,在這里它所提出的與其說是效果,不如說是一種選擇的界限。于是對作家來說,歷史像是在若干種語言倫理中所面臨著的一種必要選擇。歷史迫使作家按照他無法掌握的諸可能性因素來意指文學。例如我們看到,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一性產(chǎn)生了一種獨特的寫作,而且在資產(chǎn)階級的(也就是古典的和浪漫主義的)時代,形式不可能分裂,因為人的意識尚未分裂。反之,當作家不再是一種不幸意識普遍性之證明時(大約在1850年左右),他的最初姿態(tài)就表現(xiàn)在其形式的選擇方面,或繼承或拒絕其過去時代的寫作。因此古典時代的寫作破裂了,從福樓拜到我們所處的時代,整個文學都變成了一種語言的問題。

此時文學(這個詞不久以前才產(chǎn)生)被明確地看成一種對象。古典藝術(shù)不可能被理解作一種語言,它就是語言,即透明性、無沉積的流通性,以及一種普遍精神和一種無深度、無責任的裝飾性記號等在觀念上的匯聚。這種語言的界域是社會性的,而非天然的。我們知道,大約在18世紀末,這種語言的透明性被發(fā)現(xiàn)了。文學形式發(fā)展了一種獨立于其機制和其委婉修辭學的第二種可能性;它使人入迷、困惑、陶醉,它有了一種“重量”。人們不再把文學看成一種具有優(yōu)先性的社會流通方式,而看做一種自身一致、深刻和充滿隱秘的語言,它既被看做夢幻又被看做威脅。

結(jié)果,文學的形式自此以后就可激發(fā)那些和一切對象之孔隙(creux)相聯(lián)系的存在性情感,如異常感、熟悉、厭惡、滿足、慣習和謀殺等。因此,百年以來,一切寫作都是對這種“形式—對象”加以掌握或排斥的運作,對于這種“形式—對象”,作家在前進的道路上必然與其交遇,他必須正視、面對或接受它,他絕不可能將其破壞而不同時使作家本人毀滅。形式在目光面前搖晃,成為一個對象。雖然人們掌握形式,但它仍然是爭議的話題;盡管它多彩多姿,卻似乎已經(jīng)過時;雖然是混亂無序式的,但也是非社會性的;對于不同的時代和個人來說,它總是特殊的,無論表現(xiàn)方式如何,它總是孤獨的。

在整個19世紀,這種戲劇性的聚結(jié)現(xiàn)象取得了進展。對夏多布里昂而言,它還只是一種微弱的沉積,一種輕微的語言欣快感,一種自戀現(xiàn)象,在其中寫作幾乎與其工具性功能分離,寫作僅被看成是其本身。福樓拜(在這里只指出這一過程的一些典型因素)根據(jù)一種勞動價值觀的出現(xiàn),明確地使文學成為對象,使形式成為一種“制作”的項目,猶如一件陶器或一件珠寶一樣(應當說,制作即“所指”,它首先被表現(xiàn)為景象,被強加于讀者)。最后,馬拉美通過一切客觀化的最終行為——謀殺(meurtre),完成了“文學對象”的構(gòu)造:我們知道,馬拉美的全部努力都針對著語言的破壞,因此文學在某種意義上變成了僵尸。

思想似乎在一片虛空中愉快地升起于裝飾性字詞之上,于是寫作從這片虛空出發(fā),越過了整個逐漸凝固的狀態(tài):首先是一種目光的對象,然后是一種勞作的對象,最終是一種“謀殺”的對象,今日它達到了其最后的變體——“不在”:在我們于本書中稱作“寫作的零度”之中性寫作中,不難發(fā)現(xiàn)一種否定的運動和在時延過程中無力將其完成的狀況,似乎文學在一個世紀以后越來越在一種無傳統(tǒng)的形式中改變其外表,除了在一切記號之不在中,再也看不到純粹性了,于是文學最終完成了俄耳菲式的如下夢想:一位無須文學的作家。白色的文學、加繆的文學、布朗紹的文學或凱洛爾(Cayrol)的文學,或凱諾(Queneau)的口頭語言寫作;這也就是一種寫作熱情的最后殘余,它一步步地追隨著資產(chǎn)階級意識的解體。

我們在本書中企圖對寫作和歷史的這種聯(lián)系加以描述,這就是肯定一種形式性現(xiàn)實的存在,它獨立于語言和風格;也就是企圖指出,形式的這個第三維面,并非不附加一種悲劇性色彩地使作家與其所處的社會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最后還要說明,任何文學都具有一種語言的倫理。本書使用材料的有限性(其中有幾部分曾發(fā)表于1947年和1950年的《戰(zhàn)斗》雜志上)足以表明,它僅是一部可能的寫作史之導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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