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皈依者
伊瑪杜丁住在新清真寺街英雄公墓附近,這是他希望我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兩天之后,去看望他的地方。時間是早上十點。我希望多了解一些他的過去,包括他的祖先、蘇門答臘的背景等等。這是他唯一能安排的時間,因為如今的他隨時都可能飛往美國和加拿大,進行“心智訓練”工作。
當他指引我如何到他基金會的辦公室時,我就知道新清真寺街可能不容易找。他在名片上寫了些東西,說這對出租車司機可能會有幫助??墒堑搅岁P鍵時刻,它一點用也沒有。飯店的出租車司機載著我,在進城高峰時段的晨間路上開了許多冤枉路。原因之一是,他以為只要駛向英雄公墓的大致方向就行;原因之二是,在交通擁擠的雅加達沿著一條清爽的大道開一段距離,也算人生一大樂事。
后悔莫及之余,我們只得慢慢開回去。之前,我們并未察覺車速是如此之慢。有了這次教訓之后,我們沿途不斷問路,一直在大路間抄捷徑,時間已過了十點。我們沿著只鋪了一半磚、有許多轉角的狹窄道路行駛。晨間的光線忽明忽暗,一小塊一小塊的地面上有小小的新房子,道路的陰涼深處則種有盛開的花朵,還有賣食物的手推車,掃成一堆堆的落葉。
最后總算到了新清真寺街。經(jīng)過一番周折,我們也總算找到了伊瑪杜丁卡片上的門牌號碼。我按照計價器上顯示的數(shù)字,付了一筆可觀的車費。司機拿了錢立即走人,仿佛擔心我反悔似的。時間已十點三十分。
沒有人從屋里出來。這是一間小房屋,明顯被保護得很好。房屋左邊有一條寬闊的通道,通往一間蓋在主建筑內(nèi)的大車庫,車庫有扇滑門。右邊則有一片非常狹窄的草坪,草坪外就是開放的門廊,上面的紅瓦閃閃發(fā)光。我從那里高呼“早安”,但還是沒有人出來。我穿過敞開的大門進入客廳。這是一個低矮的房間,在沐浴過門廊的陽光之后,我感到室內(nèi)格外陰涼和黑暗。一個穿著棕色連衣裙的女服務生從左邊的廚房探出頭來,視線停留在我身上,似乎受到了驚嚇,馬上一言不發(fā)地縮了回去。
我對著空房間大叫:“伊瑪杜丁先生!伊瑪杜丁先生!”
另一個女服務生怯生生地從廚房出來,盡管只是想看看之前的服務生看到了什么,她還是很驚恐地看了我一眼,最后消失在廚房里。
我大叫:“伊瑪杜丁先生!早安,伊瑪杜丁先生!”
房屋安靜如故。他要我十點來,盡管我遲到了半個小時,他也應該還在屋里。墻上掛著一副阿拉伯語書法,非常像伊瑪杜丁的作風——也許是在國外遍訪信徒時人家送的紀念品——但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也開始盤算如何在語言不通、沒有地圖的情況下,找到乘出租車的地方。
因為這種安靜,我覺得已沒有必要再呼叫。后來,我又覺得自己不該在屋里隨意走動。于是就這么站在那里,一邊等待,一邊張望。
地板上鋪著漂亮的蘆葦席子。低矮的天花板很像是用合成的甘蔗木板建造的,因為漏過雨而斑駁不堪。餐廳有臺微波爐,旁邊是一些團體照??蛷d的柱子上有兩三個用來裝飾的小花瓣,更讓人吃驚的是,還有一張帆船照片??蛷d四周擺著一些到國外旅游的紀念品,顯露出伊瑪杜?。ɑ蛩拮樱厝岬囊幻?,一個和“心智訓練”無關的層面——如果這棟房子真的是他們的,如果他們真的將這些紀念品擺在了心里(而不只是紀念送他們東西的人)??蛷d里有許多日本文物,一座埃菲爾鐵塔,角落水冷卻器的上方有一個代爾夫特精制瓷盤,上面畫的是一條蜿蜒的荷蘭道路,路邊有農(nóng)舍和教堂,景物簡單,卻不失浪漫。在柱子前面,一株矮小的紅楓樹正在一個白色碟子里生長,碟子在一個銀邊墊子上。紅楓樹、碟子和墊子,全都擺在一個用板條制作的雜志架子上。從陰暗房間的后窗可以看到陽光普照、用巖石砌成圍墻的小花園,房子的紅瓦屋頂延伸到花園的盡頭。這里空間真的很小。
我逐一觀察這些細節(jié),仿佛要將它們?nèi)坑浵滤频?。幾乎在同時,我用內(nèi)心其余的意識盤算自己應該在這里待多久,侵擾這間屋子多久,時機一到,我又該如何從這次奇異之旅中脫身。
十或十五分鐘之后,左邊大門突然打開,伊瑪杜丁出現(xiàn)了。他披著長可及膝的紗籠,穿一件墨綠色襯衫,無拘無束,出人意料。
他心事重重地說:“很抱歉,我有點問題?!?/p>
我想大概是腸胃不適,需要常去洗手間的問題。但接著有個棕色皮膚的大個子從他背后出來。這個人的目光炯炯有神,皮膚發(fā)亮,也披條紗籠,卻不像伊瑪杜丁那么隨意。他步履緩慢而莊重,紗籠下擺隨著步履飄動,十分優(yōu)雅。他戴一頂黑色的伊斯蘭教教徒扁帽,穿件淡灰藍色的背心襯衫,口袋里插著一支鋼筆。
伊瑪杜丁說:“我正在按摩。”
這句話可以解釋為什么黑帽男子的皮膚閃閃發(fā)亮。
他們剛剛所在的房間毗連車庫,可以俯視小小的草坪和道路。他們應該聽到了我進來的聲音,更應該聽到了我呼叫的聲音。
伊瑪杜丁說:“年紀大了,你知道的?!?/p>
仿佛說了這句話,再加上按摩師每隔幾天來為他的背按摩,就夠解釋一切。事實上,按摩師來訪的時候也表現(xiàn)得很拘謹。不久之后,伊瑪杜丁和妻子送按摩師離開,也都極盡客套之能事。
當他穿好衣服,將褲子和襯衫用皮帶系緊,恢復熟悉的模樣之后,我們就坐在餐桌上開始談話。餐桌的一邊擺著微波爐和團體照,另一邊擺著水冷卻器和荷蘭瓷盤。兩個女服務生,一個穿紅色連衣裙,一個穿棕色連衣裙,都已從先前的驚恐中回過神來,再度在屋子和廚房里忙起來。
伊瑪杜丁和瓦西德的背景非常相似,一想到他們?nèi)缃窠厝幌喾吹牧?,我就驚異不已。但伊瑪杜丁來自蘇門答臘,蘭凱特的蘇坦奈。他說,這個地區(qū)在亞齊邊界,比荷蘭還大。荷蘭人在一九〇八年——即他們征服爪哇整整一百年之后——才征服亞齊。這點意義非凡,讓伊瑪杜丁可以理直氣壯地自認為是蘇門答臘人。
這是我改編的故事。在蘭凱特,或許是在上世紀的下半葉——伊瑪杜丁并沒說具體日期,有一個召集信徒做禮拜的穆安津在兒子出世之前就死了。穆安津的遺孀改嫁。等到他們的兒子六歲時,繼父就將他送到蘭凱特蘇丹穆夫提(伊斯蘭教教法說明官)的家里。穆夫提是伊斯蘭教學者。六歲的男孩,依照傳統(tǒng)的方式,在穆夫提家當仆人,也當學生。男孩天資聰穎,穆夫提很疼愛他。
十年歲月倏忽而逝。蘇丹的秘書,有點像蘇丹的大臣,也是當?shù)毓倬拥诙娜宋?,希望找人教他孫女《古蘭經(jīng)》。他對蘇丹說了這件事,蘇丹又對穆夫提提起,于是,后者就派他的仆人兼學生,即已故穆安津的兒子,如今已是十七八歲的男孩,去教秘書的孫女。男孩當然不是只教女孩,因為這么做于禮不合,他教她和其他一些家庭成員。他是一名很好的教師,女孩愛上了他,等到時機成熟,他們終于結婚。結婚時間不得而知,我也沒問。他們的兒子就是伊瑪杜丁,他出生于一九三一年。
那時,穆安津的兒子,即伊瑪杜丁的父親,已正式在蘭凱特大展宏圖。一九一八年,在大戰(zhàn)之后,人們可以再度平安出行時,穆夫提游說蘇丹派這位年輕人前往麥加研習兩年阿拉伯語。事后,年輕人又轉往開羅愛資哈爾伊斯蘭教大學念了四年書。到目前為止,他所接受的教育很像瓦西德的祖父和父親。之后,這種相似性仍在繼續(xù)。一九二四年,穆安津的兒子從愛資哈爾大學回到蘇門答臘,擔任蘇丹創(chuàng)建的一所著名學校的校長。
等到校長需要教導自己的兒子伊瑪杜丁時,培養(yǎng)模式才得以改變。伊瑪杜丁六歲時,父親把他從待了一年的馬來語學校帶出來,轉學到一所荷蘭學校讀了五年。伊瑪杜丁說,這些荷蘭學校通常不收宗教人士的子女,因為他們很怕伊斯蘭教教徒接受教育。伊瑪杜丁能夠上蘭凱特的荷蘭學校,是因為當?shù)氐膶W校是蘇丹的。
一九四二年,日本人來了。他們的統(tǒng)治非常嚴酷,當?shù)氐募Z食被征用,學校幾乎關閉。伊瑪杜丁和他父親必須自己捕魚、耕種,才勉強活下來。盡管日本人在某種程度上團結了印度尼西亞人,有利于他們?nèi)蘸髮Ω逗商m人,爭取獨立,但從那時開始,伊瑪杜丁對日本人就有了仇恨和恐懼。
瓦西德述說日本占領印度尼西亞的情況時,就極少表露這種仇恨和恐懼。他家似乎是以一種較高的身份,幾乎是政治身份,和日本人打交道。瓦西德的父親在一九四四年成立真主黨民兵部隊。他的弟弟接受日本人訓練,當了營長。真主黨民兵部隊總部就設在村子的寄宿學校內(nèi)。在相隔千里之遙的蘇門答臘,年方十四的伊瑪杜丁只是隸屬同一部隊的步兵而已。
一九四六年某日,伊瑪杜丁帶領他小小的民兵樂隊在街上游行。(如今在星期日早上,或許是為了籌備獨立五十周年的慶?;顒樱愃频男∶癖鴺逢?,在雅加達街頭也隨處可見。隊員穿著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制服,每隊有十人。他們在街上排隊前進,兩臂左右擺動。隊長和隊伍保持著距離,兩臂和隊員一起擺動,他還不時吹口哨,為隊員打氣。)當天,一位在荷蘭學校教過伊瑪杜丁的老師制止了他。
老師問伊瑪杜?。骸澳銥槭裁催@么做?”
“因為我們要獨立。”
“獨立后要做什么,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p>
“如果沒有醫(yī)生、工程師,你如何建設國家?你應該回到學校念書。我知道有一所新中學即將在這附近的城里成立,我希望你去念那所學校?!?/p>
伊瑪杜丁聽了老師的話。他獲得新學校的入學許可,并且報了名。這是他一生中的重大轉折。他用他父親在宗教學校的那種聰穎和專注讀中學。伊瑪杜丁成了全班第一名,甚至全校第一名的學生,最后,在反抗荷蘭人獨立戰(zhàn)爭的特殊環(huán)境下,他成了全國第一名。
一九四八年,荷蘭人占領蘭凱特。他們追捕伊瑪杜丁的父親(一如他們在村子里追捕瓦西德患有糖尿病的父親),伊瑪杜丁全家分乘五支獨木舟,從馬六甲海峽逃到亞齊。他們一定獲得了較大的家族或社區(qū)支持,因為在那里,伊瑪杜丁還能繼續(xù)他的學業(yè)。他最先是在亞齊繼續(xù)上學,直到獨立戰(zhàn)爭結束,后來又到更重要的城市棉蘭。一九五三年,二十二歲的伊瑪杜丁獲準進入萬隆技術學院就讀。也就是說,盡管經(jīng)歷了日本占領時期和獨立戰(zhàn)爭引起的巨變,伊瑪杜丁也一直是好學生,只失學四年。三十歲那年,伊瑪杜丁成了萬隆技術學院的助理教授,次年,他又去美國深造。
對于一個一九三一年出生在荷蘭東印度群島某個小鎮(zhèn)的男子而言,這是一種無比輝煌的人生。對于一個一九四六年還在蘭凱特領導小樂隊一起上街游行的十四歲少年而言,這也是難以料到的事情。但小男孩,即后來的年輕人,卻一直將他所學到的新事物牢記在心。伊瑪杜丁似乎從來沒有任何在文化或精神上迷失的現(xiàn)象。他一直是蘇丹上個世紀的穆安津的孫子。穆安津每天召集信徒禮拜五次,他的兒子即在麥加和愛資哈爾接受了高等教育。
瓦西德接受的是寄宿學校的教育,他很虔誠,擁有多元化的國際觀,傾向自由派。伊瑪杜丁則始終忠于圣戰(zhàn)。
他坐在餐桌邊,開始不安。兩個穿連衣裙的女服務生還在客廳和小廚房之間忙碌著。在說完他全家分乘五支獨木舟沿馬六甲海峽逃走之后,他的故事就變簡單了,細節(jié)都被略過不提。他的臉變得陰沉起來,就如同從按摩室出來的時候一樣心神不定。
他說:“你還要多久時間?”
我說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
他說:“有個從俄克拉荷馬州來的男子想成為伊斯蘭教教徒,今天皈依。他是個電機工程師,我見過他一兩次。他要娶個印度尼西亞女孩。我還沒有通知他,但我已和女孩的家人聯(lián)系過。他在清真寺等我。我本來應該在十一點三十分在清真寺和他見面?!?/p>
現(xiàn)在是十一點四十五分,早到了該走的時候。我在告別聲中聽到伊瑪杜丁——或那位亮麗如昔的太太說——他們即將搬家。
我們坐奔馳車離開,司機穆罕默德·阿里早就在駕駛座位上等候。訓練有素的女服務生(一個穿棕色連衣裙,一個穿紅色連衣裙)因為沒什么話可說,只能從黑暗的低矮房屋中出來,走到小花園的陽光中,將沉重的車庫大門打開,等待穆罕默德·阿里把汽車開出來。這輛汽車,以及汽車開動時的架勢,都讓這棟房屋和狹窄的道路更加渺小。這樣的環(huán)境顯然已容不下伊瑪杜丁。
我們很快行駛到一條大路上,開過英雄公墓。伊瑪杜丁說的沒錯:如果出租車司機沒走錯,他家是很容易找到的。
我們經(jīng)過一排商店,店里的貨物幾乎全擺在道路兩旁,有家具店、汽車輪胎修理店等等。因為伊瑪杜丁如今已接近權力核心,所以一路上,他頻頻對我們看到的事物加以解釋。他說,這些店其實不該開在這里,但很難管理他們。
仿佛這些很難管理的商店讓他想到了驅逐,一兩分鐘后,伊瑪杜丁說:“蘇丹的皇宮在對抗荷蘭的戰(zhàn)火中被燒毀了。不是被荷蘭人燒的,是蘇加諾的……”他在尋找適當?shù)淖盅邸?/p>
我說:“是蘇加諾的焦土政策?”
這正是他想說的。我再度對伊瑪杜丁那不尋常的經(jīng)歷感到驚異。伊瑪杜丁其實比我大不到一歲,但談起不尋常的事件,他卻能云淡風輕,喜怒不形于色。所有的事件都似乎無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那當外交人員的學生不是說過,“他很自負”。伊瑪杜丁有一種完美的特質(zhì),帶著一種奇特的率真,很顯然,這種率真在一路保護著他。
他說他當天早上請阿迪·沙索諾上他的電視節(jié)目。他們談到目前獨立周年慶祝活動的重要性,以及慶?;顒优c伊斯蘭教的關系。這真的很重要,他說:“伊斯蘭教支持自由,反殖民主義?!?/p>
從前,政府對信仰的態(tài)度是擔憂,伊瑪杜丁在當時是個反叛分子。如今,統(tǒng)治者和政治形態(tài)未變,政府卻表示要服務于信仰。伊瑪杜丁不費吹灰之力,又讓信仰為政府效力。信仰多樣包容,伊瑪杜丁則是有識之士;他才不會和自己過不去。
那名俄克拉荷馬州男子就在門騰的桑達吉拉帕清真寺等候。門騰,盡管交通擁擠,污染嚴重,卻是雅加達的時尚外交場所。桑達吉拉帕清真寺就專門為一些上流人士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