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這世上沒有鬼,即使有,也不應(yīng)當(dāng)是人怕鬼,而是鬼怕人。
世上沒有鬼
撰文 阿乙
不安
兩廣總督孫士毅征討安南后,回京覲見。清晨,在禁中等待朝拜時,他把玩著一只由物大如雀卵的明珠雕刻而成的鼻煙壺,見到總攬權(quán)綱的大學(xué)士和珅。后者貪饕成性,問:“您從遠方歸來,必有奇珍,足以增廣我的見識?!币蛩饕獙O手中的寶物,且說且贊,不絕于口。孫士毅將要取還時,和珅突然說:“以此贈我如何?”
孫士毅回答道:“昨天已經(jīng)奏聞圣上,一會兒就要獻上,您要的話,皇上就沒有了,怎么辦?”
和珅說:“我不過和您開玩笑罷了,您何以把我看得如此低下?!?/p>
在這個清晨,孫士毅向和珅表示過抱歉后,再沒有說什么。原作者所用的詞是“亦無他言”。是的,說什么都不好,內(nèi)心翻江倒海而終不能出一言,而前邊有太多莫測的事。
(據(jù)許指嚴(yán)《十葉野聞》之《和珅軼事》)
對面飛來法
我因為一個夢找到王摩詰的詩集,閱讀《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這一首寫于作者十七歲時的詩。根據(jù)詩集編選者董乃斌的解釋,當(dāng)時作者身在長安,而親人們在崤山、函谷關(guān)以東的故鄉(xiāng)蒲州團聚歡會。詩云: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這首詩入選過課本,因而再熟悉不過。不過直到今日才意識到作者的用心。根據(jù)董乃斌的解釋,此詩后兩句明明是詩人自己思念山東兄弟,卻不直說,倒說是兄弟們登高遍插茱萸之時,必定會想起缺席的自己來。古人稱這種寫法叫“從對面說來”,或者叫“倩女離魂法”。
在查找這種寫法時,又知道最著名的例作是兩漢時一首不知作者姓名的詩《涉江采芙蓉》。詩云: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對于這首字面平常的詩,解釋者眾多。有一種說法如張玉谷(清人,《古詩賞析》著者)認(rèn)為,“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是“從對面曲揣彼意,言亦必望鄉(xiāng)而嘆長途”。意在表現(xiàn)采蓮女(居者)在想丈夫(行者)在干什么。另一種說法如王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附中教師)認(rèn)為,詩作者為游子(行者),前四句并非是詩人眼見之景,而應(yīng)是詩人想見之景。也可以說是,丈夫(行者)在想采蓮女(居者)在干什么。
這兩種說法并無沖突。如將之結(jié)合起來,可以理解為“丈夫在想妻子想著身為丈夫的自己”。因為這種奇妙的循環(huán),我寫下一段讀后感:
一名男子
通過光滑的水晶球
看見遠方故鄉(xiāng)的妻子正通過
一只光滑的水晶球看著
正俯首看著水晶球的自己
我既可以說這名男子是第一個開始觀看的人,無限的循環(huán)在他眼底展開(他看見妻子看見他看見妻子看見他),也可以說他是這無限循環(huán)中某一個身處水晶球內(nèi)的人,渺小的他試圖解釋這層層包裹他、沒有盡頭的循環(huán)。正如人類出面解釋無窮無盡的宇宙。宇宙是沒有止境的,宇宙之外,一定會有更大的包含它的宇宙。
我在這個突然來到的悲傷的秋季想到王摩詰,是因為在夢中,死去數(shù)年的堂兄艾施軍,自小道翩然走來,用柴枝在泥地上抄寫:“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我們九源鄉(xiāng)艾姓施字輩一共十七個兄弟,只有施軍(小名老細)一人早逝。我在夢中略感恐怖地想到,有一位孤獨的身在地府的兄弟一直在揣想我們的行為。因此再睹王摩詰的這首詩,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詩句間蘊含的鬼氣。
對司法系統(tǒng)的利用
歐·亨利在他最聞名的短篇小說《警察與贊美詩》(發(fā)表于1906年)里塑造了一個精于算計的城市流浪漢蘇比,為得到監(jiān)獄的庇護,不愁食宿地度過即將到來的寒冬,他選擇去犯情節(jié)輕微的罪行,如吃霸王餐、損壞他人財物、偷竊、當(dāng)街調(diào)戲婦女或大喊大叫。這也許是一篇預(yù)言性的小說。2012年,在《中國周刊》記者楊洋一篇名為《入獄養(yǎng)老記》的報道里,我們看見這樣的情節(jié):
2008年9月,(六十九歲的)付達信在北京站廣場搶劫未遂,被判處兩年有期徒刑。宣判的時候,付達信懇求法官:“判得太輕了,你再好好審審?!彼南敕ㄖ挥幸粋€,進了監(jiān)獄,就不必再為吃飽飯而四處奔波。一年半后,付達信提前出獄,住進了湖南省衡陽市祁東縣靈官鎮(zhèn)敬老院?!斑@里的生活趕不上監(jiān)獄?!薄哆_信說。
根據(jù)報道,付達信實施第三次搶劫才算觸動司法系統(tǒng)。
《新京報》曾于2008年11月26日報道,北京一患嚴(yán)重再生障礙性貧血疾病的年輕農(nóng)民因故意搶劫入獄,宣稱自己想據(jù)此獲取免費治療?!短m州晨報》2010年4月27日刊發(fā)類似報道,四十五歲的無業(yè)男子趙小麟患有膀胱癌,在解除勞教后萌生讓政府管吃管住還管醫(yī)病的想法,于是懷揣自制的酒精燃燒瓶對一家銀行實施搶劫。
在《殺千刀:中西視野下的凌遲處死》這本書的第十頁,作者有這樣的論斷:
現(xiàn)今大部分國家依然存在死刑,與以往不同的是,現(xiàn)在執(zhí)行死刑時要將犯人的肉體痛苦降到最低、降低對犯人所造成的傷害?,F(xiàn)在的死刑被認(rèn)為是干凈、無痛的。
這甚至構(gòu)成一種誘惑。讓人產(chǎn)生得救的想法。
我想到遍布報紙的無痛人流廣告。阻礙人去流產(chǎn)和自殺的往往都是痛苦。也許有一天,有人為了得到司法系統(tǒng)近乎是安樂死的處置,而選擇冒險。我不知道在探討這個問題的文章里說自己的小說合適否,《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描寫的對象就是一名試圖依靠警方追捕來解決自身無聊問題的瘋狂少年。
鉤子
眩潭人夏澤柱,婚后不久,被召至在衛(wèi)生院住院的伯公面前。夏澤柱還記得當(dāng)他向沒有牙齒的伯公喂食人參水時,后者伸頸,大張兩唇,然后緊緊含住調(diào)羹的樣子。有時,為增進從孫對自己所述故事的了解,伯公還會嘗試抬起小臂。這時的伯公心情既焦灼又興奮,和平生敦慎溫謹(jǐn)?shù)乃刹灰粯?。伯公說,你是一個甲子以來這件事唯一的聽眾,而他則是上一個甲子里這樣的人,講述者是他的祖父,也就是夏澤柱的高祖父。伯公說,你念過書,所以講給你聽。夏澤柱聯(lián)想到,伯公也是他們那輩里念過書的人。要到聽完故事,夏澤柱才了解其中的用意。講述完畢后,伯公倦怠至極,但還是就幾處細節(jié)做出補充。不久伯公死去,火葬場的化妝工人用針線將他的嘴唇縫緊。
婚前,夏澤柱一直為自己這支不足四十戶的人家的神秘來歷所困擾。他們姓夏,然而和其他地方的夏姓人完全不同。根據(jù)他的說法,將近兩百年前,他們唯一可考的祖先雨滴公在隱避此地后,給自己的后裔創(chuàng)下一個奇怪的姓:下。這似乎是一個潦草的決定,甚至像惡作劇。至于雨滴公自己姓什么,原籍何處,則無從知曉。夏澤柱有時猜測自己是一名綠林人的后代(后來在垂死的伯公那里,這一猜想得到證實)。1965年,橫港公社的干部在細線般的山道上跋涉整日,找到眩潭這個地方,當(dāng)時有三戶還在穴居。根據(jù)干部的建議,眩潭人更姓為夏。后來夏澤柱在入黨申請書上簽名為“下澤柱”時,還被批評是在態(tài)度上不莊重。有人解圍說,夏澤柱使用的不過是已廢棄的“二簡字”。
在夏澤柱的印象里,伯公所秘授的故事像一塊斑斕而殘缺不全的布料。夏澤柱仍然沒有掌握雨滴公的身世,不過多少還是了解到他為什么要隱避此地,以及他在隱避前都干了什么。在人心躁動的傍晚,雨滴公用私刑處死異姓兄弟不滅。他將弓套在不滅的頸部,按照條例所規(guī)定,雙手抓住弓把的兩端,一共旋轉(zhuǎn)十六圈,直至收緊的弓弦將不滅勒死。此前,在爭執(zhí)過程中,不滅以匕首將他們的另一名兄弟棟梁戳死。加上被政府梟首示眾的馥月,這個叫“右手”的匪伙,其主事人五死其三,從此便像在水流中般旋的土塊一樣,分解、消失于人間。
匪伙的規(guī)模有多大,以及它造成的影響有多廣,在伯公的講述中缺乏細致的描述,不過可以通過當(dāng)時政府的反應(yīng)揣測到一二。幾乎在抓捕到匪首馥月的同時,便有一匹邀賞的快馬馳往督署里。此后,鞫訊每有進展,便有信使馳奔于驛道。有時,使者項背相望,啼聲彼此相聞。馥月被抓時顯得極為平靜,不但沒有做出任何反抗,甚至在被捆綁時還配合地伸出兩手。后來,雨滴公想,馥月應(yīng)該是在此刻想到一個問題。內(nèi)部人出賣他了。換句話說,他被使了鉤子。政府在策反此人時付出極大的耐心,如今瓜熟蒂落。馥月很肯定地知道此人是誰,然而在長久的受審及坐獄過程中,他卻缺乏將這個令他悲痛以致夜不能寐的情報輸送出去的機會。
他的名字——原來叫斧鉞——預(yù)示了他死亡的方式。在那個提前下雪的日子,劊子手將他拖到一塊掃好的空地上,讓他的頭側(cè)向貼住那顯現(xiàn)出可怕年輪的木樁,然后朝他脖子吐唾沫,拿手擦來擦去。行刑后,馥月的頭滾落一旁,劊子手大喊他的名字,于是在場者均看見他緊閉的眼睛睜開,甚至轉(zhuǎn)動起來,以尋找呼喊的人。一會兒,就在那對眼皮又要閉上時,劊子手再次大喊,因此那雙眼睛又睜開。但在睜到一半時,眼珠就永遠停在那兒了。這是當(dāng)日被傳出來的事情之一。另外一件事,則是在行刑前,馥月喊叫著要早些去和地府的那些兄弟相會,當(dāng)晚就把酒斟上。然而在劊子手帶著世襲的一身寒氣,拖著一把總有一頭豬那么大的斧子趕來時,他卻變得貪生怕死。他哭泣著懇求不要就這么弄死他。為此他提出一些荒唐的要求,最后提出的要求還算正常,因為他已經(jīng)不要求免除死刑,只要求政府在處死他前,用紅漆在他胸前寫一個驕傲的“人”字。政府沒有答應(yīng)。
馥月有四個異姓兄弟,分別是棟梁、雨滴、不滅(原取名燈燭)、田園,平日互稱金老、木老、水老、火老、土老。馥月死后約兩月,他在刑場上的事跡傳出來。也許是目擊者忘記了政府的一再叮囑,也許是他覺得這樣的謹(jǐn)慎隨著時過境遷,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又或許是他覺得自己當(dāng)初的所見所聞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秘密。消息給不滅帶來極大的恐慌。他將兄弟中最為聰敏的棟梁(人稱“足智星”)倉促殺害,他指斥棟梁試圖取代馥月的位置。率先明白過來的是夏澤柱的祖上雨滴公。相信,明白的人會越來越多,這種明白就像厲害的瘟疫,用不上半天,就會在匪伙里傳遍。是雨滴公找來一把弓,將走投無路的不滅處死。而在當(dāng)初改換燈燭一名為不滅時,其用意竟是:雖雨中燈不滅。乙,我想你也是讀書人,是咱班里唯一讀到省里的,現(xiàn)在又在北京發(fā)展,因此你不會不懂得這中間的奧秘。幾乎和雨滴公同時代,我們江西撫州出過一位詩人,叫夢花樓主。他所記載的一樁傳聞,證明在這個宇宙里永遠沒有孤獨的事:過去,在長安市中起火之前,曾預(yù)言性地走過一位裸露上身的羽士,其兩乳間恰恰也寫著一個醒目的“人”字。
夏澤柱說:現(xiàn)在眩潭的人都在挖山,很多打工的人也回來挖,試圖找出雨滴公可能埋藏的寶物。
鬼見愁
2016年10月,回鄉(xiāng)葬父,見到姑媽一家。姑媽坐在棺材旁,和死去的我的父親長時間說話。姑媽的第二個女兒嫁在距我家?guī)桌镞h的盤絲壟,因患宮頸癌,無法拯治,在家等死。姑媽去探望她,快到她家時,說:“弟呀,你怎么比我還先到呢?”姑媽所稱之弟,即我剛剛死去的父親。在姑媽的子女們還小時,姑父喜歡跟他們講鬼故事。老七——也就是姑媽的第七個女兒——跟我復(fù)述了其中的一則:在鄉(xiāng)村,有一人膽子大,敢走夜路,每稱這世上沒有鬼,即使有,也不應(yīng)當(dāng)是人怕鬼,而應(yīng)當(dāng)是鬼怕人。有夜,異鄉(xiāng)的人趁他醉酒,在他辮子上系上一頂干枯的荷葉,將他喚醒。他就這樣在微弱的月光下回家。每走一步,便聽見身后傳來跟隨的聲響,一回頭又什么人沒有。他這樣行走一段路程后,終于恐懼地奔跑起來,不虞身后那追隨的聲響因而也更加激烈起來。
因為荷葉是系在辮子上的,我想故事發(fā)生在清朝。
現(xiàn)在的人都聰明了,腦筋活動得很,他們可以去發(fā)詐騙短信,黑銀行賬號,不然假裝被車子撞——花樣多得五六頁紙都寫不完——于是我們居然也會懷念那些又笨又老實的賊娃子,硬是要辛辛苦苦滿身汗地鉆到人堆子里,拿個鑷子去夾那三五塊錢。
平樂事
撰文 顏歌
不揣錢
在郫縣新城建起來以前,我們的縣城郫筒鎮(zhèn)小得像一塊葉兒粑,鎮(zhèn)上的每個人就像這塊葉兒粑里面的肉渣渣,肥而不膩地靠在一起,互相知根知底,親親熱熱。那個時候,大家形容哪個人在鎮(zhèn)上吃得開,就說:“這娃一上街,分兒錢不揣,走路飛快!”
這話說起來豪邁,倒也未必完全客觀。
有一天,我爸爸騎車帶著我走西門城墻邊過,忽然聽見有人喊他:“戴偉!戴偉!”我爸爸驚了一跳,一剎車,扭頭過去就看見路對面的抄手店里坐著南街的黃三哥。“三哥!好久不見!”爸爸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帶我過去打招呼,“來,喊人,喊黃叔叔”。
我就喊了黃叔叔,黃三哥敷敷衍衍地答應(yīng)了我一聲,只顧扯到爸爸,小聲問:“戴偉,不好意思啊,你身上有沒錢啊,我這抄手吃了一半才發(fā)現(xiàn)今天沒揣錢出來!唉呀!”
我們就一下領(lǐng)會了,剛才那幾聲喊得的確是十分慘烈。爸爸幫黃三哥給了錢,他連聲地道謝,說:“唉呀不好意思啊,改天還給你!”
“一塊多錢!還啥還!”爸爸?jǐn)[擺手,帶著我走了。
這一種只是遇到了,叫做沒揣錢;還有一種就更刁鉆了,正兒八經(jīng)就是超得不揣錢。
那還是在爸爸他剛剛從郫師校畢業(yè)、參加工作的時候,有一天,他在街上走,忽然聽到有人喊他:“戴眼鏡!戴眼鏡!”
爸爸就轉(zhuǎn)腦殼過去看,看到街對面站著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毛根兒朋友邱娃兒。說起來也是多年沒見,分外親熱,邱娃兒跳起跳起地過了馬路,一巴掌拍到爸爸的肩膀上:“戴眼鏡!聽說你超得好哦!”
“超啥子哦超,我就是教個書!”爸爸說。
“人民教師,好光榮!”邱娃兒猛起給他戴高帽子。
兩個小伙子二十出頭,也沒耍半個朋友,肝精火旺地站在街邊上擺龍門陣,一起抽了兩根煙。“走嘛!戴眼鏡,好多年不見了!走!我請你吃飯!”邱娃兒說。
“吃館子?。俊卑职志陀X得很震撼,“狗的邱娃兒,你硬是發(fā)財了!”
不管嘛,邱娃兒就拖著爸爸去了東門城墻邊的王家飯店,兩個人坐下來就先喊了一斤鹵豬耳朵,吃!
他們很是點了幾個菜,還打了一斤枸杞酒,一口接一口,把天都喝成了麻麻黑。兩個人把酒話當(dāng)年,說眼下,基本上也展望了未來。
末了,老板過來算賬:“來,麻煩,十元零三角啊?!?/p>
邱娃兒就伸手往褲子兜兜里摸包包。他這手一摸下去臉上唱戲一樣變了顏色:“哎呀哎呀哎呀!龜兒子的!戴眼鏡!遭了!你身上有沒錢?。课艺]帶錢呢?……”
也是湊巧了,爸爸剛剛發(fā)了工資,揣得熱胴胴的四十一元五角一下子去了四分之一。
那一天,他照著路燈,順著城墻邊走回去,一邊走一邊想:“這個邱爛人,喊得黏,待得淡!硬把我當(dāng)瓜娃子在整!”
“唉,都怪我沒事出門帶那么多錢,下回,我也不揣錢!”他想到這十元零三角錢,正兒八經(jīng)的,心口都在發(fā)痛。
所以說我們鎮(zhèn)上人都不愛揣錢,從南門走出來,哪里不是熟人,這家吃個棗子,那家喝口涼水,忙忙碌碌就走出了北門外頭——又再走回來,還是不揣錢!
這都是新城修起來以前的事情。
后來,新城修起來了,房子一棟比一棟更洋氣。賣衣裳的不叫攤販?zhǔn)袌?,而叫百貨大樓,吃飯的不叫館子,而叫餐廳,喝茶的也不是茶鋪子了,叫做茶樓。
茶樓里面的茶聽說要十五塊錢一杯,嚇掉了鎮(zhèn)上不少老居民的眼睛,更嚇人的還在后頭:有一天,就在這茶樓里面,來了兩個老板。一個男老板,一個女老板。這兩個說起說起就爭起來了。男的是說你注意到點!老子有的是錢;女的說錢哪個沒見過!
他們哪個也說不贏哪個,就啪地把皮夾子甩出來:“比嘛!看哪個錢多!”
其他人就眼睜睜看著他們對著數(shù)票子,一二三四五六七。男的帶了三千七,女的揣了四千二。
男的就蔫了,活生生輸給了一個婆娘!
這場惡斗在我們鎮(zhèn)上流傳了好一陣,看過的,聽過的,都覺得算是開了眼界,見了世面。
“看來出門還是要多揣點錢??!”我們這才醒悟過來了。
大聲氣
開出成都市西三環(huán),順著羊西線筆端端開二十分鐘,就開到了我們郫縣的縣城郫筒鎮(zhèn)上。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天寬了,地廣了,深深一口,吸進去的是故鄉(xiāng)的氣,吐出來它還是故鄉(xiāng)的氣,原湯化原食,眼角眉梢都舒坦起來。
回家三件事:走路不揣錢,吃飯鹽味重,說話大聲氣。
今天說的是說話大聲氣。
第一個說話大聲氣的就是我爸爸。他站在院壩里打個噴嚏,一院子的樓房,第一層到第六層樓梯上的燈都要被他“刷”一聲震亮;他走到家門口招呼我回去吃飯,一聲出去了,沒有哪家的小娃娃不敢忙丟了東西就往回跑;他給我奶奶擺個龍門陣,我奶奶八十多歲了,再是耳朵不好也要起個聲音喊他:“戴偉!你小聲點嘛!”
他們說是因為我爸爸現(xiàn)在長胖了,聲音就特別大。但是,反正我沒見過他年輕時候瘦的樣子,更沒聽過他小聲說話。
第二個說話大聲氣的就是進修校收發(fā)室的曾八伯。他每天吃了飯沒事做,就站在院子門口,看到這個喊一聲:“周三孃!走人戶回來啦!”看到那個喊一聲:“宋老師,才下班???今天吃飯遲哦?”不然就說:“蔣燕子,有一封你的信,廣州寫來的!”
也就是多虧了他這么一個人,我們院子的人全都對彼此的生活一清二楚:今天周家多吃了一盤鹽煎肉,明天汪家下了三兩臊子面,至于打架吵嘴,婚喪嫁娶,更是不在話下。
也有人說他煩人得很,也有人說多虧了他我們院子才從來沒有遭過賊,直到很久以后他不在收發(fā)室上班了,我們才開始深深地想念他。
還有修剪刀的,磨菜刀的,賣蚊子蒼蠅虼蚤藥的,說出來都是些有名有姓的好漢。總而言之那幾年,在我們鎮(zhèn)上,每個人說出來都是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郫縣話,說半個字都要張大了嘴,鼓飽了氣,卷實了舌頭,然后“啪”地一聲喊出來:白是白,黑是黑,吃飯是吃飯,國家是國家。偶爾冒出來一個成都人,尖起舌頭扁起嘴,說一句細聲聲的“吃飯”——簡直就要被哈哈哈笑話半天。
當(dāng)然了,有些道理我們也是懂的。比如“有理不在聲高”,有時候也相互勸告“輕輕說話不費力”——但是真正走出門去,跟人家雅聲雅氣地擺兩句,人家就說:“今天咋了?沒吃飽?。空]聲氣呢?走走走!我招待你吃飯!”
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大聲氣是不被喜歡的。我爸爸帶我去醫(yī)院看病,等在走廊上,多遠就聽到有個人在呻喚?!鞍パ?!哎呀!痛啊!痛??!”——全部的人就都伸著頸項看,看了半天,看到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被扶著走過來了,表面上是好好生生的,穿得甚至還舒舒氣氣,就是嘴里面一聲接一聲地喊:“哎呀!痛?。“パ?!痛??!”——把半個醫(yī)院都喊穿了。
其他人倒還忍著,沒說啥子,有個干癟癟的老太婆忽然說:“小伙子!你這么大個人了,也就是生個病嘛!喊這么大聲喊啥喊!羞人!”
這男人也是沒想到,就跟個氣球被針尖尖戳了一般,“噗”地啞了。我們就看著他蔫巴巴地走了,我爸爸說:“你看到?jīng)],吃苦吃痛要忍到,哎呀呀地喊啊,人家要笑!”
壞事都不要出門,好事才能傳千里。心里面有了真情意,見人說話才是大聲氣。這些事情也不用多說了,反正縣城里人人都是這樣長大的。等到我們高中畢了業(yè),到城里面讀書了,畢業(yè)了,工作了,終于發(fā)現(xiàn)要輕聲細語地說普通話才顯得舒氣;跟人聊個天,不能說:“我爸說”,“我姨媽說”,或者“謝老五說”,而要說:“我聽說”,“我朋友說”,或者“有人說”,才是合適——世上的一切都清淡了,模糊了,疏遠了,也就顯得高雅了,文明了,恰當(dāng)了。
于是你好久沒有看見你的爸爸,也好久沒有看見你的媽媽,更不要說其他的張三叔陳二姐周四伯。你一年到頭回一趟家,沙發(fā)茶幾電視冰箱一樣沒變,你坐在客廳里連WiFi,生怕錯過了外面世界上的精彩,這個時候你爸爸在廚房里煮飯,忽然喊:“戴月行!快點下去幫我買包鹽上來!”
你就嚇了一跳,忍不住想:“唉呀,我爸這人說個話真的是好大的聲氣啊?!?/p>
惦記賊
早年時候,我們鎮(zhèn)上很是有些偷東西的。趕到逢場,爺爺出個門,屋里的奶奶就一遍遍地站在窗口喊:“小心錢啊,小心遭賊!”
爺爺就不高興,大約是擔(dān)心滿院子都知道自己揣著錢出門了。他把腦殼一扭,吼道:“我沒帶錢,我又不買東西!”
他大踏步地出了院壩門,走到街上,想了一下,還是把自己褲子兜兜里的錢摸出來,揣到了襯衣胸口的包包里。
可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誰也看不出誰是賊娃子。爺爺走去趕場,滿街上那個熱鬧!打鐵的,磨刀的,賣草藥的,換雞蛋的,賣雞賣兔賣鴨子的,再走兩步,還有冒肥腸粉的,打鍋盔的,轉(zhuǎn)糖餅子的,爺爺?shù)男囊幌禄?,眼睛看一看,清水口鉆出來。終于,他看到一家賣甜水面和涼粉的,就想去吃碗黃涼粉——他手往心口上一摸,這才發(fā)現(xiàn)錢都掉了!
爺爺氣急了,轉(zhuǎn)頭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看,看到哪個都像是個賊。他唉呀呀地找了一路,找回了家,奶奶正在廚房洗藤藤菜,問他:“回來啦?中午飯吃了沒?沒吃我正好要下面?!?/p>
爺爺說吃了吃了,氣鼓鼓地走回寢室,坐在床邊上想。想了好久,終于被他想到一個人:三十歲上下,中等身材,穿的是灰襯衣,臉長得有點尖,眼睛有點斜——就是這么個人,走對面過來,撞了他一下——爺爺斷定出來,這個人就是那個偷他錢的賊!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爺爺悶聲不響地吃了那一天的夜飯,然后睡了。等到下一回逢場的時候,他就又去街上轉(zhuǎn)。這一回,他不看稀奇,也不想吃的,就專門去找那個灰襯衣。走啊走,看啊看,爺爺把人臉都看花了,居然真的被他看到了!賊娃子今天穿了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黃襯衫,提著個塑料袋,正在一家五金店門口伸著腦殼往里頭看。
爺爺就兩步走過去,一把扭住了這個人?!澳?!”爺爺吼他,“你上回偷我的錢哇?”黃襯衫嚇了一大跳,轉(zhuǎn)回頭來看爺爺,他也認(rèn)出了爺爺,臉?biāo)装椎?,在爺爺手上掙扎了兩下,終于沒掙脫。
爺爺要扯他去公安局,看熱鬧的人也馬上來了,黃襯衣說:“老爺子,你輕點,你輕點,我還給你嘛!我還給你!”
爺爺說他也終究是軟心腸的,看到這人年輕輕的,想說何必呢,就說:“對嘛,那你把錢還給我?!?/p>
兩個人走到街邊上,一手交錢,一手放人。黃襯衫摸了半天,全身上下摸出了五角錢。他也不好過,臉都皺成了一團,他說:“唉老爺子,你看嘛,你的錢我都用了……我真的沒錢了……這樣嘛,我這有雙鞋子,你穿得起你就拿起走,算我賠你的?!?/p>
賊娃子把手上的袋子打開,里面居然有一雙嶄新新的牛皮鞋,爺爺拿出來一試,居然巴巴適適地很合腳——他就穿著這雙牛皮鞋子回來了。
這故事叫做“三塊五換了雙新皮鞋”——從小到大,我們聽爺爺講過不下十次。每次他講一講,奶奶就從廚房里面走出來罵:“你們不要聽你們爺爺?shù)模咕幍?,哪有那么好的賊娃子,偷雙皮鞋給他穿!”
爺爺就跟她說:“咳!你不信!我那雙鞋穿了好多年!你忘啦?穿到去年子才穿爛!”
他有時候也要回頭想一想——得了個便宜,他心里就更有了慈悲。爺爺想賊娃子們不容易啊,多半都是小時候爸媽不管,書也讀不得,沒辦法只有跟了個師傅學(xué)偷東西,每天又要給師傅煮飯,又要挨打,還要練手藝,學(xué)了七八年出師來,才到街道上面偷包包。偷包包也是些渣渣錢——那幾年哪有人真正揣錢出門呢?——今天三塊,明天一塊,說不定就只摸了六七角,希希瑟瑟湊起來,買三斤面,買五兩豬油,也就沒了。
爺爺說他穿那雙皮鞋穿了十多年,期間再也沒有遭過賊,他想到賊娃子的事情,心里總是放不下?!澳阏f那賊啊,長得也舒舒氣氣的,”他常常感嘆,“有那精神做個啥不好!”
當(dāng)然了,也不是人人都有爺爺?shù)男哪c。我爸爸就說:“賊娃子,偷東西,逮到一個打一個!”——我們鎮(zhèn)上的人多半也這么想,我時常走街串巷,從南街走到西街,不時就撞到哪個倒霉賊娃子被逮了,被一群人圍著,罵:“死賊娃子!”“要死了!”“打死他!”中間就有個人,埋著腦殼,弓著腰桿,蝦子樣被扯過來踢過去,看起來真的跟死了一樣。
后來呢,隨著我越長大,我們鎮(zhèn)上的馬路越修越寬,房子越來越高,轎車越開越多,也沒有趕場了,也沒有擺攤子了,這樣的場景就越來越少。人走在街上,很難見到半個賊娃子——現(xiàn)在的人都聰明了,腦筋活動得很,他們可以去發(fā)詐騙短信,黑銀行賬號,不然假裝被車子撞——花樣多得五六頁紙都寫不完——于是我們居然也會懷念那些又笨又老實的賊娃子,硬是要辛辛苦苦滿身汗地鉆到人堆子里,拿個鑷子去夾那三五塊錢。
白水蛋
還沒有我媽媽的時候,我姥姥生了一場大病。吃也吃不得,睡也睡不著,躺在床上,臉上蓋著一張枕巾,哎呀呀地直呻喚。姥爺就說:“王蕙蘭,走,起來,我們?nèi)タ床??!崩牙颜f:“起來不到啊?!崩褷敿钡貌坏昧?,一個大男人家,活生生沒了抓拿,他說:“那你要咋個嘛,你要不要喝水?”姥姥說:“你不管我,你不管我?!?/p>
姥爺坐在床腳上,盯著腦殼頂上的房梁看。聽我媽媽說,也就是那幾年,他們連著死了三個娃娃,眼淚花流了又流,心都磨玉了。姥爺想,這個人這下怕是來不起了,他就說:“王蕙蘭,你要不要吃蛋嘛,我給你煮兩個蛋?”——姥姥最愛吃白水蛋,姥爺想好歹吃兩口好的再上路嘛。
她說:“對嘛,你給我煮兩個?!?/p>
家頭居然找出了三個蛋,姥爺都一鍋煮了,又在灶頭上把蛋磕磕磕敲爛了,剝了蛋殼殼,白生生地裝在碗里面,拿來給姥姥吃。
姥姥就好歹坐起來,一口接一口地,把這三個白水蛋都吃了——一口水都沒喝!
吃完了,她又躺下去,睡了一會,忽然喊姥爺:“楊嵩林!楊嵩林!”
姥爺從床腳上彈起來,趕緊問:“王蕙蘭,啥事?”
“我還想吃蛋。”姥姥說。
姥爺就帶著大姨媽走到鄰居家里,挨家挨戶地去借雞蛋,借回來,煮給姥姥吃。
也要謝謝東門上的鄰居都是善心人啊,媽媽說。前前后后,姥姥總共吃下了二十個白水蛋,就慢慢地坐起來,下了地,走出了門。
因為靠吃水白蛋撿回了一條命,姥姥對雞蛋自然有了特殊的感情。小時候,一旦我有個傷風(fēng)感冒頭痛腦熱,姥姥就說:“來,娃娃,我給你煮個白水蛋,吃了就好了!”
我媽媽就說:“媽!吃不得!那么小娃娃,吃了要不消化!”
姥姥說:“你懂啥,吃了好!”
——母女兩個就要爭執(zhí)兩句,最后姥姥讓了步:“吃半個!吃半個!”
我媽就給我煮了一個蛋,拿給我,說:“只準(zhǔn)吃半個??!”——我也是很聽話的,就把蛋掰開來,把蛋黃仔仔細細地吃干凈了,留下蛋白給她收拾。
那幾年,姥爺早就不在了,剩下姥姥一個人跟我們住在一起。她是大字都不識一個的人,我媽媽呢又上過許多的學(xué),于是兩個人說起要怎么教育娃娃,就總是說不到一堆去。每每到了最后,我媽媽只有說:“媽!你不要搞那些!封建迷信!”
姥姥就扁一扁嘴,坐到院壩里去繡蒲墊了。
她繡好了蒲墊,就要走好幾里地,到東門外面的曹家寺去捐了。平日里,她隨時都拿著一串佛珠,轉(zhuǎn)啊轉(zhuǎn)啊轉(zhuǎn)。她還有一個搪瓷盅盅,里面大半盅的米拿來插香蠟,早上晚上都拜一拜——有一天,姥姥把香蠟打倒了,在板凳上燒了焦黑的一片,我媽下班回來就忍不住說:“媽,這是教師家屬院,你不要在這搞這些封建迷信,人家看到笑你!”
那一次姥姥還了嘴:“你這女子!我不多念點經(jīng),你爸轉(zhuǎn)世哪能投個好人家?”
不去管這些偶爾的紛爭,媽媽和姥姥畢竟還是一家人。不時有農(nóng)村的婦女來院子里換雞蛋,我媽媽永遠是第一個跑出去,把糧票和米票都湊出來,甚至還有爸爸的舊春秋衫和我的舊毛衣——換一筐粉嘟嘟圓滾滾的土雞蛋。
有了這一筐,媽媽就先給姥姥煮兩個白水蛋;又再拿兩個出來打散,加涼開水,撒毛毛鹽,蒸上一碗她自己最喜歡的蒸雞蛋。然后倆娘母就親親熱熱地坐在廚房里,你一口我一勺地把蛋都吃了。
姥姥慢慢地就不清醒了,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院壩里,自言自語地說些話。我放學(xué)早,就搬著小板凳坐到她身邊去看書,聽到她呢呢喃喃地說些名字。我說:“姥姥,你在跟哪個說話?”“你們姑爹嘛,”姥姥說,“還有你們爸,你們哥,你們姐……”
她以前吃飯是很能吃的,后來也不行了,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是糖尿病,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雞蛋也不能吃多了,膽固醇太高!
我小學(xué)三年級那一年,姥姥終于住進了醫(yī)院,左手插著輸液的管子,右手拿著佛珠子,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姨媽和舅舅來看她,一看都哭了,舅舅說:“媽啊,你這輩子太命苦了?!?/p>
姥姥說:“楊嵩林,你不是投胎了,咋又走到這來了?”
其實那時候我還小得很,不懂事,看到大人們哭起來,只覺得肚皮痛。我記得姥姥說:“我想吃白水蛋?!眿寢尯鸵虌屢贿吙蓿贿呎f:“媽,醫(yī)生說了,你吃不得蛋?!?/p>
“我就想吃個白水蛋,唉?!崩牙岩淮淮卣f。
最后,我媽媽心軟了。她拿了一個雞蛋,打散了,倒著開水進去一點點攪開了,沖了碗蛋花湯,給姥姥喝了。
姥姥喝了蛋花湯,就悠悠地上路了。雞蛋說,我救了你第一回啊王蕙蘭,這回子我真的是管不到了。
天大地大,我卻找不到一個地方自由自在地展示軟弱。
風(fēng)后面是風(fēng)
撰文 文珍
[一]
一開始我們只是賭氣比賽不說話。比賽著比賽著就成了真的無話可說。
我記得最后一次說話,是他分手后仍然留言評論我的博客激怒了我。我起初只忍氣回復(fù)道:你想多了。其實我是想說這不關(guān)他事。他對此保持沉默。過了差不多大半天,我還是忍不住刪掉了博客。一刪他立刻在微信上和我道歉,時隔六個小時前前后后共說了三句話:怎么刪了。你生氣了嗎。對不起我話說重了。
這次輪到我整整一晚上一聲不吭。那是個周末。周一上班,早上接到的第一個辦公室座機就是他的。開場白是:怎么不接我手機,是把我拉黑了嗎?聲音并不氣勢洶洶,略心虛:我一夜沒睡。一直在想我們之間的事。
我說,手機忘車?yán)锪?。不好意思?/p>
然后他重新道歉。這次我表示接受。當(dāng)著全辦公室十多個人尤其是離我工位只差十公分的小田,我縮在座位一隅壓低聲音和他說了半天,也算是豁出去了。不知道他想說的說完沒有,基本上我想表達的都表達了,比如說覺得他并不真正尊重我,也一直不曾認(rèn)真考慮過我的需求。光說愛是不夠的。在一起需要安全感、理解、真實的生活基礎(chǔ),諸如此類,等等等等——時隔太久說實話也不太想得起來了??偠灾掚m然說得很重,鑒于態(tài)度都很良好,聊天氣氛大抵還算心平氣和。煲了一個半小時粥之后小田和其他同事漸漸側(cè)目,我掛斷電話,仍然覺得沒說完,換QQ繼續(xù)說。一直說到中午,下樓去拿了手機,又改用微信網(wǎng)頁版聊。這期間他都非常配合。我說的話可能還多些。雖然被分手的是我,但表示會一直愛下去的是他。所以我仿佛很有安全感地,不假思索、毫無顧慮地打字,間中也有互相嘲笑和批評,但也都是輕描淡寫的,略微過火一點也沒有關(guān)系。就好像剛開始戀愛一樣。就像第二天我們?nèi)匀粫^續(xù)說話一樣。就好像我們還有漫長的一輩子時間慢慢調(diào)整,互相適應(yīng),彼此忍受,直至告別人世。
所有說過的話里沒有祝他幸福。之前他說分手時惹惱我的話就是這句。其實這句話特別、特別地沒有必要。但古往今來——或者說近一百年吧,特別流行這句莫名其妙的套話。就好像說了這句咒語的人就真的可以放下一切,立地成佛,“只要你過得比我好”。事實上,分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只全心全意地希望對方過得不好。至少是不夠好。這樣有對比才會有傷害,和別人過得糟糕才知道自己的好。才會痛哭流涕摧心剖肝地意識到永失我愛。
事實上誰離開誰不能活下去呢。這事實既殘忍。也慈悲。
說回最后那天。我們先是QQ,再是微信,最后還是必須結(jié)束。他說我走了,你自己珍重。立刻又說,珍重不好。因為禪宗公案里,珍重就是再見的意思。
我想說,難道再也不見?但是我只說,去吧,快去吧。
他稍微猶豫了一下,說嗯。
自從我在一次爭吵后,從此拒絕接受視頻邀請,他再也看不到我這邊的表情。這個“嗯”字一出,我這邊的情緒基本也是安寧的。微笑著沒有流淚?!沁^了很久以后,我還在想我最后說的話,竟然是快去吧。
而“嗯”是特別老實的一個字??梢韵胂笏谋砬橐餐瑯邮菍庫o的。
就好像兩只相跟著游了很久的鯨魚遙遠地用鰭揮了揮手。然后就漸漸消失在各自的視野里。大海那么大那么無窮無盡,很快茫茫莽莽的水域中就再也找不到彼此了。此后余生。此后余生。
[二]
我一直待在原來的城市,原來的公司,原來的家。QQ、微信和郵箱都天天登陸。手機號碼也沒有換,一天二十四小時保持開機。然而他再也沒找過我。他大概也終于失望了,或者終于發(fā)現(xiàn)時移世易,一切戀愛的致幻術(shù)盡皆失效。我們都那么驕傲,最終一定不會在一起的,因此再糾纏往復(fù),說愛啊,不愛啊,等啊,忘記啊,或者互相指責(zé)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
但是我接受這件事還是用了比想象中多很多的時間。我本來以為他過兩天可能會受不了再來找我的。也許這次他就會給我一個明確的結(jié)果。比如說,我愿意為你來你的城市。我已經(jīng)把那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我考慮了很久,還是覺得只想和你在一起,沒什么比這更重要的了。
當(dāng)然我指的是好的結(jié)果。而這些想象中的話全都沒有發(fā)生。只是我太渴望聽到,所以就在意念中聽到了無數(shù)次。
這很奇怪,在他提出分手的那一刻,我明明告訴自己心已經(jīng)可以死了。但是他反復(fù)幾次之后,余燼又悄悄復(fù)燃了一陣子。當(dāng)然最終還是熄滅。而且每一次死亡,都比上一次死得更透一點。其實他也不是沒有表示過希望再復(fù)合,至少再見一面。但是見面也不代表會在一起,一時在一起也不代表永遠在一起。既不代表他會一直愛我,也不代表我會一直愛他。既然如此,與其俗套而涕泗橫流地完成最后的告別式,我倒更希望在一個尋常天氣毫無儀式感地離開。
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既沒有像第一次分手那樣聲嘶力竭地說:我恨你,我一輩子不會原諒你,我永遠不要再見你。也沒有像第二次那樣文藝傷心地說:我最終還是會原諒你,因為我真的愛過你。是你的無所作為一點點消耗了一切。而我此刻只懷念當(dāng)初那個深深愛著的自己。
事不過三。到了第三次仍然只能分手,大概就只能認(rèn)命?;サ勒渲?。就是他說過的,禪宗里珍重就是再見的意思。他卻不知道或者忘了,所謂再見,有時候是再也不見。
[三]
我照常上班下班。照常和要好的同事們相約出去聚餐。初春的好天氣照常在胡同遛彎,用手機拍剛綻出新芽的迎春和玉蘭,照常在辦公室貧嘴,哈哈哈笑出眼淚。需要大刀闊斧調(diào)整的只是獨處時間。我以前很少看電視劇,一有時間就會打電話、旅行和約會?,F(xiàn)在則花錢租了個百度超大網(wǎng)盤一部接著一部下當(dāng)季美劇日劇英劇。實在看不動劇了,就把床底下這些年忙于談戀愛沒來得及看的DVD一箱箱拖出來,打撲克一樣抽牌,抽到哪張看哪張。因為也都是自己一張張?zhí)舻?,真看不下去的時候很少。一個晚上最多能看三張碟,通??吹降诙恐虚g的時候,基本就已經(jīng)餓得不能忍,只能踅進廚房多少給自己弄點東西果腹。
終于看碟看惡心了,有那么幾個禮拜我開始熱衷于每天照著一本《美味中西日食譜》炮制各種匪夷所思的介乎于“茄鲞”和黑暗料理之間的古怪菜品,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書里最常用到的食材居然是高麗菜、蘇子葉和朝鮮薊。高麗菜就是卷心菜,蘇子葉就是紫蘇,朝鮮薊還要更罕見一點,長得酷似榨菜頭,是一種類似加肥版霸王花的地中海地區(qū)蔬菜。我一直很好奇本書的作者到底是什么來頭——雖然名字叫蘇西黃,但也極有可能是河北某縣城的蘇西黃呀——因為書里信手拈來的食材中國普通超市里壓根買不著。但鑒于我手頭機緣巧合恰好也就只有這么一本菜譜,與其下單重找一本新的還不知道是不是依然有這樣那樣的陷阱,不如隨遇而安應(yīng)對各種不可能的挑戰(zhàn)。
照這食譜做飯永遠缺這少那。甚至于三缺二。比如說一個牛油果櫻桃西紅柿煎羽衣甘藍,不是買不到牛油果,就是勉強能找到甘藍但并非羽衣甘藍……最終只得湊合著拿生菜炒西紅柿拉倒。新鮮百里香上窮碧落下黃泉京城茫茫皆不見,最多只能勉強找到干燥包裝好的碎末。九層塔炒蛋里的九層塔也就是羅勒,只有麥德龍歐尚或者望京三里屯少數(shù)幾家進口超市能找到,再有就是花鳥市場。然而自己親手種的香草總是會舍不得拿來做菜,何況分量也不夠。臺灣經(jīng)典菜式“蒼蠅頭”必放之物韭苔,并非每個菜場都有,只得改用春韭——說到韭菜就想起一個笑話,某留法學(xué)生驚喜地發(fā)現(xiàn)巴黎超市里居然也有韭菜出售,然而標(biāo)簽上的商品名譯成中文,是“異國風(fēng)味的草”。
也許每個國家最常見的食材,到其他國家的人眼里都會變成“異國風(fēng)味的草”?我們每個人都站在個體有限認(rèn)知的局限里?!敲矗瑧賽凼遣皇且彩侨绱??我們向?qū)Ψ剿魅〉?,往往是對方同樣無法從我們身上獲得的。比如堅定,信任,和設(shè)身處地的體諒。以及因愛之名提出種種要求的荒謬,和高級菜譜需要古怪食材的荒謬,也是一樣的——
我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為他開脫。時值一個周日的中午。陰天。廚房日光燈靜靜地亮著,一只不知何處飛來的小飛蟲停在電飯煲邊緣,翅膀仿佛被出口的水汽濡濕了一動不動。也許是被燙傷了。我用筷子輕輕挑起它送到窗外,又擔(dān)心它無法張開翅膀摔死,神經(jīng)質(zhì)地探身望出窗外,小蟲早已徑直落到我看不到的虛空。又怔怔等了很久,突然一只很像它的小蟲奇跡般飛過眼前,再次經(jīng)過我的窗臺,略一頓足,振翅往上飛去。
是它嗎?它得救了嗎?
小蟲飛往江湖河海。而我卻還困在廚房,和種種不可名狀的情緒中。
小時候看港片,里面常有前輩規(guī)勸后生:做人就系梗啦。好又一餐,唔好又一餐。大意就是說,人生起落尋常。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喜歡這句話,做飯時默念數(shù)次,就好像真的可以什么都不想。頭腦里一片空茫,只有眼前的案板。以及正在揀擇、洗凈和切碎的肉菜。
北京頗有一些專供外國友人采辦食材的市場,但不知為何離我家都極其遙遠,去一次殊難成行。因此七拼八湊——毋寧還是說缺這少那弄出的飯菜,和菜譜實際要求的成品相去千里。然而這也沒有辦法,只能把它們湊合著弄熟,下咽,果腹。
然而這最基礎(chǔ)的要求同樣難以達到。有一次我突發(fā)奇想做了椰奶香茅西米露布丁當(dāng)甜品,吃后卻腹瀉不止,在床上疼痛輾轉(zhuǎn)了十多個小時。
每當(dāng)這種時候,孤獨感就會比平時更強烈地侵襲肉身。每當(dāng)這時,也自然不能去深想某人曾專門來北京陪我去那家醫(yī)院看胃病的往事。雖然只是不久之前,但好像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中文里沒有過去完成時是奇怪的事。一切都過去了。早就過去了。
事實上,他陪我去看過病的醫(yī)院就在我家附近,甚至是每天上下班去地鐵站的必經(jīng)之路。前陣子我去附近超市采購食物,還曾進去上了個廁所。
看病是在去年十二月底某個傍晚。分手在二月。而再進那醫(yī)院是三月初的一天晚上。我走進醫(yī)院時急診掛號收費處窗口早已空無一人,大廳也只剩下零星幾個不知是病人還是家屬的人在游蕩,連天花板的白熾燈都滅了一多半,光線昏暗得很凄涼。從廁所出來,我突然注意到門診樓的入口上方左側(cè)用醒目紅色大字寫著那行著名的南丁格爾誓約:
余謹(jǐn)于上帝及公眾前宣誓,愿吾一生純潔忠誠服務(wù),勿為有損無益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藥,當(dāng)盡予力以增高吾職業(yè)之程度,凡服務(wù)時所知所聞之個人私事及一切家務(wù)均當(dāng)謹(jǐn)守秘密,予將以忠誠勉助醫(yī)生行事,并專心致志以注意授予護理者之幸福。
在它的右邊并排,又用更大一點的黑色楷體寫著希波克拉底誓言:
1.請允許我行醫(yī),我要終生奉行人道主義。
2.向恩師表達尊敬與感謝之意。
3.在行醫(yī)過程中嚴(yán)守良心與尊嚴(yán)。
4.以患者的健康與生命為第一位。
5.嚴(yán)格為患者保守秘密。
看完兩段誓言我只記住了同一個詞:“秘密”。謹(jǐn)守和保守毫無區(qū)別,不同的,只是每個人的秘密。獨自站在這四面來風(fēng)的醫(yī)院大廳里,仿佛許許多多人世間看不見的秘密正探頭探腦地向我靠攏,走近,爭相發(fā)出窸窸窣窣的嘆息聲。病痛、恐懼和情感都是秘密。是誰說的,世界上有三種東西永遠無法向人隱瞞?
咳嗽。貧窮。愛。
那么我最大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是依然無法止息的愛,還是無法繼續(xù)自欺欺人的不愛?突然間我感到衰竭,累得沒辦法直起腰來,只能很慢很慢地蹲下身子,把頭埋在雙膝中間——
不到三十秒,有人走過來問:你怎么了?
我還并沒有真正流出眼淚。一切都來不及醞釀。來不及等待。來不及遺忘。我緩緩抬起的臉神色想必不大好:沒啥,就是肚子有點痛。
起身太快,一陣暈眩。并不是偶像劇的情節(jié)——偶染小恙深夜急診的富二代偶遇失戀女青年,天雷勾動地火,互救于倒懸中——來者不過是一個圓臉的夜班護士。
也許因為我臉色不佳,護士的表情甚是關(guān)切:急性腸胃炎?你掛急診號了嗎?
我隨口說,掛了。
孫醫(yī)生的號?現(xiàn)在腸胃科就他一個人在。要不要我扶你上去?
不用。我再上個廁所。
狼狽地在充滿難以描述氣味的廁所隔斷站了五分鐘后,料想護士小姐泰半走了,剛打開門把頭伸出去,但見那張圓臉站在廁所正中一臉憂色: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這就上去。
確定不用我送你?護士大概新分配來不久,仍然充滿南丁格爾諄諄教誨的職業(yè)熱情,看上去決心對這大廳唯一一個急診病人負(fù)責(zé)到底。
我自己走沒問題。我飛快地從她身邊閃出廁所,簡直慌不擇路。
喂,你走錯方向啦!她緊跟在后面大喊。
我不再回答,逃出了醫(yī)院大門。
外面空氣凜冽,天上甚至出現(xiàn)了久違的星星。幾近完美的華北春季星空圖,大熊和仙女在廣闊遙遠的蒼穹清晰可見,也許過分明晰因此顯得過分冷漠。天大地大,我卻找不到一個地方自由自在地展示軟弱。在家里是自己不允許。在外面,是所有其他人不讓。
眼淚終于還是適時流了下來。在陰險的小刀也似的風(fēng)里緩緩滑過臉頰,很長時間都不干,風(fēng)吹過冰涼,刺痛。因為有鹽。
[四]
三禮拜后迎春花將要開敗而某人依然杳無音訊。大抵真的斷了。我已經(jīng)把所有的底牌攤開而他最終做了決定。我必須接受。
既然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既然太陽每天都會升起,而這個不時發(fā)作霧霾的世界離真正末日還遠。既然我還好端端地在原地活著,除了犯了一次腸胃炎之外,并未傷筋動骨,短期內(nèi)也并無精神崩潰的跡象——記得一次他說過: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得抑郁癥了,你都不會得。你這么驕傲,斷然不會允許自己崩塌。
而我當(dāng)時說什么呢。我好像笑著說,是啊。
是啊。因此離開我是可以放心的。
我對自己說,改變了的只是人生規(guī)劃。一生一世的期待被一盆冷水澆醒之后,必須重新部署。其實這也沒什么——全世界每一分鐘都有無數(shù)人心如鹿撞地去愛,更多人正經(jīng)歷黯然神傷的分手。這當(dāng)然也不是我第一次失戀,只是成年后最用心費力的一次。也許只是因為史無前例聲勢浩大無所保留。結(jié)果卻一如既往一敗涂地。因此再也不可能比這更糟了。不可能了。
如果之前的鎮(zhèn)定不過為了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yán),此刻卻變成小型崩潰的起點。不知道為什么,從第三個禮拜起我臉上突然開始大規(guī)模過敏。先從鼻子開始,向著兩邊太陽穴急遽蔓延。一種細小如蚊叮的疹子像雀斑一樣均勻灑落面頰,每天都比前一天數(shù)量更激增一倍。這對于從不長青春痘的我不啻于毀容。失戀并沒有讓我瘦削,憔悴,變得深刻,而是換了另一種更直觀的方式讓人看上去一目了然的糟糕:不值得被愛。不可能翻本。
倘若真有上帝,他一定是個落井下石愛好者。
我為此不得不請了整整一禮拜的假。現(xiàn)在才年初,就把今年的年假徹底完全地奉獻給了過敏君。上廁所時極力無視鏡子里那個一臉麻子的陌生人。那個自以為強大理性無懈可擊的自己徐徐消失在無數(shù)生理性的紅斑后。
如果這時候他突然出現(xiàn),見還是不見?我在馬桶上想了三十秒鐘,結(jié)論是死也不見。哪怕從此誤會難以弭除,也不能冒這個生死大險。
比鏡中人更可笑的,是如此盛大愛情的殘念,竟敵不過一場過敏。
這時我終于開始慶幸醫(yī)院就在家馬路對面。請假后翌日清晨,我戴上口罩,來到那個曾經(jīng)讓我倉皇逃跑的大廳,手持一本帕慕克的《黑書》排隊,約莫半小時后,成功掛號變態(tài)科室一室的主治醫(yī)師王醫(yī)生——沒錯,過敏就是一種變態(tài)反應(yīng),和情人之間的謔浪笑敖不是一回事——也許也是一回事。
醫(yī)院是現(xiàn)代社會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你可以看到無數(shù)囿于軟弱肉身的人們匆匆行經(jīng)于此。絕大多數(shù)看上去無助,疲憊,聽天由命。即使是有人陪著過來的患者,臉上也很少流露愉悅表情。每個人都低頭揚眉想著自己此刻被選中的痛苦,和一些顯而易見的喪失。
是蘇珊·桑塔格關(guān)于疾病的隱喻:
我寫作那本書的目的,是平息想象,而不是激發(fā)想象。不是去演繹意義,而是從意義中剝離出一些東西。
……
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rèn)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
此刻我正大步邁入這一國度。盡量放棄聯(lián)想,也不可自憐。我應(yīng)該喜歡這個國度,因為這個國度似乎和羅曼司全然無關(guān)。此處因為過于現(xiàn)實似乎沒有半點愛意可孳生的冷酷仙境,只有生、老、病、死、怨憎會和求不得,而沒有愛別離。然而就在出了電梯門快要到診室的路上,我突然看到一個年輕男人牽著一個看上去略微年長的女人的手在候診廳并排而坐。也許是在等待叫號。看不出是誰是患者,兩人沒有任何親密的動作,沒有交談,甚至沒有看彼此一眼。我卻好像白日撞鬼一樣清清楚楚看到了愛情。頭腦嗡的一聲。心臟隨即一陣絞痛。
眼淚嗒地剛落下就被口罩迅速吸干。這時我聽到了廣播在叫我的號碼。
和你說話呢。你看病,還不取下口罩?桌子前的王醫(yī)生皺著眉,看上去臉色比我還不善。
噢。我取下口罩。同時想象他和周圍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又像沸水澆過花壇植物。剛才流過的眼淚早干了。
然而王醫(yī)生保持了某種可敬的職業(yè)鎮(zhèn)定。你這像是起風(fēng)疹了。最近吃錯了什么東西?
我神情呆滯,把之前自己烹調(diào)過的食物能想起來的都一一報給他聽。才報到第五個王醫(yī)生已經(jīng)不耐煩了:打住打住,你當(dāng)自己“報菜名”呢。說起來,大姐你煮的這都嘛玩意兒?沒毒死就算不錯,虧你還知道怕過敏。得,告訴我最后一次吃的東西就成——過敏又不是狂犬病,沒那么長的潛伏期。
和風(fēng)牛蒡炒鹿尾菜。我想了半天,說。
啥?牛啥?
牛蒡。我說。
——嘛,蒡?我是說,那個蒡字咋寫?
聽口音是天津籍小哥,對自己的貧嘴完全沒有自控能力。平時應(yīng)該愛聽相聲,沒準(zhǔn)是德云社愛好者。也可能被我的報菜名逗的。在這年復(fù)一年枯燥乏味的看病生涯里,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像我這樣過敏過出某種喜感的病人。
那天除了那啥蒡,還吃了什么?
我說,那天是周末。早上吃的是自制酸黃瓜火腿三明治,中午吃的是網(wǎng)上買的螺螄粉。叫什么先生有限。
到底是螺螄粉先生,還是水平有限?先生有限又是個嘛玩意?
王醫(yī)生,你也愛吃螺螄粉?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面前這小哥是同好。
愛吃咋的,你要請我?他冷哼一聲。如果是你買那牌子還是算了,我也怕過敏。
房間里唯一一個護士笑出了聲,如果那短促的一聲“嗤”算是笑的話。我不無窘迫地看了她一眼,登時眼前一黑:不不,你們猜錯了。她并不是那個深夜哭著喊著非要幫助我的圓臉護士。她是另一個青春痘長得比我過敏還要放飛自我的小護士??吹剿笪倚那楦映林亓?。如果連同科室護士的皮膚都不能治療,那么患者也很難對自己的治療前景持樂觀態(tài)度吧。
沮喪之下我再次沒聽清王醫(yī)生的話:喂,聽到我剛才說的了嗎?
啥?
我看大姐你最應(yīng)該去的是耳鼻喉科而不是我們這兒。這輩子就沒見過你這么耳背的患者。
對不起真對不起。
喏,剛給你開了單子。先吃三天的撲爾敏,配合桑竹風(fēng)疹消一起。照說明書劑量按天服用,別自己任意加大劑量妄圖揠苗助長。那什么先生有限的螺螄粉,這兩天就算饞死也先別吃了。筍是發(fā)物,牛蒡也是?,F(xiàn)在還沒確定過敏源,最好是連喝三天白粥——貴家族并沒有白粥過敏史吧?
好像是沒聽說有。我賠笑道。
門被嚯地推開,下一個病人不耐煩地伸頭進來。王醫(yī)生瞬間恢復(fù)了老干部臉:這位患者聽明白了嗎?三天之后回來復(fù)診。
藥很有效,過敏果然一天好似一天。到了第四天,已經(jīng)看不到明顯紅斑,只是少數(shù)地方仍然還有腫塊,并不明顯。復(fù)診的那天早上,我鬼使神差翻箱倒柜找出一瓶噴霧。有個閨蜜給我從英國帶的契爾氏的保濕噴霧帶錯了,買成了祛痘噴霧,我一直用不著。鑒于變態(tài)科小護士是我這輩子見過最青春逼人的人,把那個尚在保質(zhì)期內(nèi)的噴霧送給她,也算功德一樁。
剛到科室門口,就被人從后面拍了肩膀。一回頭,正是王醫(yī)生??瓷先ハ袷莿倧膸貋恚肄D(zhuǎn)頭從肩膀后側(cè)斜睨他,有點疑心他拍我的手還是濕的。
干嗎?我手是干的。他說。
我撲哧一笑。聰明人總是讓人更容易高興一點——當(dāng)初某個人喜歡我,也不過說我比別的女生更聰明??墒瞧鋵嵰苍S不然。凡人的貪嗔癡疑慢大抵都是一樣的。區(qū)別只在于表演姿態(tài),一樣的虛弱愚蠢,有的人姿態(tài)略微好看些,有些人不。
基本上全好了啊。王醫(yī)生聲音提高八度,一語震醒夢中人。風(fēng)疹就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要不怎么叫風(fēng)呢:風(fēng)一樣的疹子!
我聽了也不禁一粲:是不是大變樣了?一下子美得認(rèn)不出吧。
認(rèn)不出我敢從后面拍你,我不怕人喊抓流氓啊。王醫(yī)生沒好氣道:你剛從電梯出來我就看到你了。就是忘了你名,光記得牛蒡了。要不就叫你牛小姐。
很奇怪的,我們才見過兩次,已經(jīng)很像老朋友了。我笑道:牛小姐不是來送錦旗的,王大夫您可千萬別想多了。對了,你房間的小護士呢?
誰?噢,你說痘痘龍?
這名字倒是貼切。我大笑。
痘痘龍今天輪休。找她啥事?
我揚了揚手里的噴霧。他接過去皺著眉頭看了半天,明顯英文閱讀能力不俗:作為一個患者,你真是反客為主到極點了,居然反過來給醫(yī)護人員送藥。喂這不算職務(wù)賄賂吧?
最多算灑向人間都是愛——賄賂你們一冷門科室有啥用,我都風(fēng)一樣地好了。
那我替痘痘龍謝你了啊。要不,咱加個微信,我把她名片轉(zhuǎn)發(fā)你?
好。
互加微信的時候,我注意到王醫(yī)生的無名指上有一枚戒指。大概是白金的,冷冷地閃著光。心底微微一動。然而也并不當(dāng)真多么失望。也許我只是想找個有趣的人說說話罷了。不管是圓臉護士、痘痘龍,還是王醫(yī)生。只要是分手之后認(rèn)識的陌生人,都仿佛具備某種把我拉出泥潭的力量。
也許我只是需要確認(rèn)一點:除了以愛之名彼此折磨的那個人之外,這個世界上可以輕松交談、能讓我們笑的人還有很多。哪怕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背后都可能有著一個自成體系的美麗新世界,等待被探索和發(fā)現(xiàn)。
和他在一起的一年多,我卻完全掩面不看四周,堅信不疑一切都沒有他重要。他就是我的全世界。然而這個世界的末日到來得竟如此之快,現(xiàn)在新世界又在廢墟之上艱難地重建中。或者說催生:雖然還怯生生地沾滿血污,非常幼小。要么就是重新打開:雖然新生活的打開方式,不過是急性腸胃炎、皮膚過敏和一個油嘴滑舌的已婚男醫(yī)生。
但是。能打開就好。
[五]
一禮拜后我回到公司上班。所有的同事都若無其事安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除了我隔壁的小田,幾乎沒人注意到我的離開。我不禁想,就算我辭職了,對這個單位的影響大概也微乎其微。然而此刻對于我而言,這份工作的重要性卻無與倫比。它讓我可以和人有合理而不至于過度消耗的相處。它如同無數(shù)根繩索可以拴定渙散的心神,不至于讓我繼續(xù)在自憐中迷失。
甚至因為專心致志我的工作效率都變高了。反應(yīng)極快,舉一反三。午休時小田突然問我:你最近怎么不打電話了?
她終于發(fā)現(xiàn)我不再在中午給某個固定的人打電話。躲在辦公室的樓道,背對著所有人,低頭喁喁細語。通常是笑著的,少數(shù)時間表情嚴(yán)重。那些“嚴(yán)重的時刻”通常會說得更久,一打總歸要一個鐘頭,甚至影響下午的工作。還好老板足夠年輕,足夠?qū)捜荨_€好是異地,可以通過深夜加班來彌補。
我說,嗯,不打了。
沒事吧?她試探地問。
我說,沒事。就是分手了。
啊,一直覺得你最近不太正常。果然。
什么叫不正常?我面無表情道。上班時間打電話哭哭笑笑,這就叫正常?
你受刺激不輕。小田怯生生道。得,不惹你了。
我說,沒有,我只是覺得自己此前非常可笑。
小田迷惘道,可笑?可是談戀愛不是人人都這樣嗎?
我說,是嗎。我就是覺得好像生了一場熱病終于好轉(zhuǎn)了。一好就覺得無稽。
說好就能好?
好像好了。我說。過了一會又說,我不知道。
小田特別懂事地說,真好了就是不愛了吧??墒菒圻^就沒什么可后悔的。我覺得你也不怪他,其實。
我不再說話。
雖然無悔,卻很難說真的無怨。是在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有恨。恨他不肯配合完成我的夢想,恨他的人生規(guī)劃中未必有我。恨這段關(guān)系也許早被視同雞肋,茍延殘喘這么久,都是回光返照。恨他一直不夠珍惜。恨他不設(shè)法挽回。我當(dāng)然也不能說,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這書2009年剛出的時候,我認(rèn)識的一萬多個白領(lǐng)的QQ或MSN簽名檔一夜之間都變成了這句話。話不矯情,濫用矯情。我們都不是那樣文藝和自憐的人。我連信都不肯再寫,不過是因為不愿再用言語矯飾一切。
能夠在一起的人,終歸還是會在一起吧。不能,就說什么都沒用。一切已經(jīng)說得夠清楚了。我的無能為力。以及他的無所作為。
說到底,也很有可能是不夠愛吧。但是這個“夠”字讓人痛恨,因為咄咄逼人。永遠尖銳地指向自身。因為每個人只能逼自己,對他人徒呼奈何。
我漸漸習(xí)慣了給自己做飯、并放棄追求奇技淫巧之后,一切漸漸駛?cè)氤\?,也同時開始變得怠惰。然而注意力不再放在烹調(diào)上,似乎也真的能好好生活下去了。就算只吃最簡單的晚飯,我也不再會在半夜流淚驚醒——哪怕喝的只是幾乎沒有內(nèi)容的白粥,餓醒后也不再在黑暗里蜷成一團,半天都無法從噩夢中醒轉(zhuǎn)。只需下定決心離開溫暖的被窩,然后走到廚房再吃一碗白粥,如此,就可以再次平靜入睡。
因為一個人睡,漸漸養(yǎng)成了用熱水袋的習(xí)慣。臨睡前灌滿放進被窩,可以持續(xù)供應(yīng)一整晚的暖意,天亮猶有余溫??上宜貌凰憷蠈崳胍篃崴鼤晃也恍⌒奶咛h,偶爾也會凍醒。只好哆嗦著伸直腳尖去夠,一旦重新碰到,那種溫吞的暖意又重新回來,足夠維持至少兩小時的安穩(wěn)睡眠。非常實在。
于是我想,斯時斯世,一個足夠出色的職業(yè)女性為什么仍然會需要一個男人?熱水袋比男人實用多了,晚上可以侍寢,無論是大姨媽還是腸胃炎,都可以緩解疼痛,用不著待著也不會鬧心。關(guān)鍵價廉物美,用壞了還可以換。甚至還可以享齊人之福:單位一個,辦公室一個。
當(dāng)然偶爾也會出一點意想不到的事故。我就認(rèn)識一個同學(xué)的姐姐睡到半夜,熱水袋突然爆裂,燙成三級燙傷的。然而,這比例是多么低啊。我認(rèn)識的那么多人都戀愛又分手、結(jié)婚又離婚,遇到不對的人的幾率是那么大。而熱水袋出問題的,身邊終究不過這么一個案例。
[六]
可惜終究不能對著萬能的熱水袋先生長訴衷情。大約一個月后,我接受了第一次相親。是我在北京的二姨安排的。
我從小就是七大姑八大姨口中的早戀不服管的典型,現(xiàn)在終于進階為自由戀愛若干次終宣告慘敗的反面教材。我發(fā)小聽說我要去相親,專門打來電話慶祝:你也有今天!
我恨道:不過就是成了剩女,至于這么喜大普奔嗎。
一直沒有談過戀愛的發(fā)小笑道:至少你這些年也沒閑著。
沒閑著什么?屢敗屢戰(zhàn),還是屢戰(zhàn)屢???
別這么喪。結(jié)婚也不是你戀愛的主要目的。至少開心過。
是開心過,然后呢。我突然真的頹喪下來。開心過,才會知道失去多少。早知如此,我寧肯一直不愛。真氣未泄,刀槍不入。
你少來。天生戀愛狂,現(xiàn)在才悔不當(dāng)初,晚了。其實我還挺羨慕你的,至少一直很充實,人生經(jīng)歷比我完整。
是很完整。一次又一次完整的成、住、壞、空。
你說什么我聽不懂。發(fā)小說。
我答非所問:最近春光大好了吧。找一天去大覺寺看玉蘭花,再不去該全謝啦。
好呀。找個周末。你剛才說什么壞空?
沒什么。我說。我只是在想,也許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適合戀愛。又挑剔。又敏感。還該死的過分驕傲。我根本不夠愛任何人,而任何人也不能達到我的標(biāo)準(zhǔn),大家都太理智,維持戀愛都困難,遑論結(jié)婚。
她哈哈大笑:這個我二十年前就發(fā)現(xiàn)的問題,你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
我說,我比較蠢,非得扎扎實實碰這么多次壁才意識得到。
那你還相親嗎?
相。我說,答應(yīng)了二姨的。總得見識一次人生才更完滿。
我敬你是條漢子。發(fā)小說。這么觸碰你底線的事都肯接受。
別假裝你從來沒相過親。我笑道。都一樣。
她在那邊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悶悶地說:伐開心。啪地掛斷電話。
來吧。互相傷害吧。我看著黑屏的手機笑微微。也許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在隱秘地嫌棄我。我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可怕的戀愛狂啊,永遠重色輕友,永遠忍不住和人傾訴戀愛煩惱,更關(guān)鍵的,是認(rèn)識二十年以來她一直都是單身,而我一直都在戀愛,永遠沒有空檔,甚至有的還有短暫交集——不停地愛。不停地不愛。錯誤結(jié)束,只為了另一個錯誤重新開始。
是海子的詩吧。
永遠是這樣/風(fēng)后面是風(fēng)/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
一頓飯接著另一頓飯。一個人離開再遇到新的人。周而復(fù)始,永無長進。發(fā)小大概早就厭煩了我的凡心熾烈輕易淪陷。也許只是因為識于微時變成親情,一直沒有放棄我。
第一次我試著站在發(fā)小角度看自己。有人可戀就變得驕傲和自以為是。水變清天變藍霧霾都變得清新。一旦失戀又開始懷疑人生自我價值無限貶低。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至此,戀愛癌晚期患者假裝看破紅塵。不可救藥的愛情宗教迷狂人士轉(zhuǎn)向其他信仰。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究竟是為什么,落魄人生踉蹌行至中段,曲終人散之際,居然還留下了那么幾個碩果僅存的老友?
我該為此專門感謝上帝。阿門。
后來我察看我手所經(jīng)營的一切事,和我勞碌所成的功。誰知都是虛空,都是捕風(fēng),日光之下毫無益處。
我所以恨惡生命,因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為煩惱。都是虛空,都是捕風(fēng)。
[七]
相親那天,我特意穿了一件趨保守的寶姿米色套裙。這顏色能顯得我膚色白皙且精神。而且是一字裙。這樣邁動雙腿步伐無法太大,儀態(tài)勢必斯文??诩t是不褪色的香奈兒最新魅惑,試了幾次,并不會沾在茶杯邊沿露怯。對鏡練習(xí)微笑。還化了淡妝。不是胡亂涂抹一層BB霜那種出門上班的妝,而是真正的先用爽膚水再用定妝水、先打底再隔離再粉底再上腮紅那種。為凸顯眼睛更大而有神,甚至還打了一層大地色眼影和睫毛膏。我一邊捯飭自己一邊忍不住想:也算對得起爹媽二姨七大姨八大舅子了……轉(zhuǎn)念又想:都是成年人,還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往下跳。何必撇清呢。
相親對象的打扮和我預(yù)計中差不多。黑色西裝革履,深藍色襯衣,領(lǐng)帶是淡灰紫千鳥格,看不出個人趣味,品位不算離譜。見面地點約在王品臺塑牛排,臺灣人開的西餐店,裝修老派,服務(wù)尚可,因為性價比低,無需預(yù)訂,飯點進來仍然空空蕩蕩。我翻了半天點菜本,最終點了一份經(jīng)典小牛排套餐,相親對象看都不看菜單就說:和你一樣。
不是個喜歡吃的人。我想。不愛吃的人,無趣的概率通常更大一倍。
他看上去的確很像是個無趣的人。比我大三歲,長得不算丑,但也很難用英俊來形容。從坐在那里的身高目測一米七八到一米八。祖籍山東萊陽。聲音普通,倒是聽不出膠東口音。阿姨說他以前是公務(wù)員,工作七年之后下了海,創(chuàng)業(yè)掙了點錢,前兩年離了婚,原因未詳。離婚大概是婚戀市場上這位青年才俊唯一不太有利的條件了。二姨介紹情況時說:否則也輪不到和你相親。
和我相親怎么了?我條件有多一般?
阿姨不接話,又說:雖然離異了,但沒孩。因此也算不常見的搶手貨。能抓住就抓住,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她用的術(shù)語一套一套,甚至都不問我到底喜歡哪一型。也是,我喜歡有用嗎?此前二十年,我談過戀愛的,個個都是自己喜歡的型,結(jié)果呢?
入座之前該才俊幫我拉開椅子。算加分點,基本彌補了千鳥格略顯娘炮扣的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們倆一直在拼命找話題。每一句話都看似輕易實則百上加斤。我們就像兩個水平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的羽毛球選手,彼此都根本接不住對方發(fā)過來的球。我愛看英劇和日劇,最近正在研習(xí)《空王冠》、《賢者之愛》和《無恥家庭》。他最近看過的影視作品是《羋月傳》、《余罪》,電影則剛看了《釜山行》,問我《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怎樣,能看嗎。我只好坦言不大了解。職業(yè)領(lǐng)域也不搭界:他自己當(dāng)老板,做出口外貿(mào),我是公司法務(wù)、小白領(lǐng)。學(xué)歷雖然都是碩士,但一個是經(jīng)管,一個是法律,學(xué)校一南一北,相差五個年級,找不到任何可能共同認(rèn)識的人。甚至連飲食口味都南轅北轍:雖然點的是一模一樣的小牛排套餐,但我留意了一下,最后他剩下的是西蘭花和土豆泥,而我卻把配菜吃了個精光,牛排連筋帶肉剩下一多半。
這頓飯的蕭條尾聲,他看著我說,你吃得可不經(jīng)濟。剩下的都是貴的。
這差不多是他整個約會期間說過最有趣的一句話了。
吃得差不多了,我們幾乎同時決定終止艱難的談話。他先瞄我一眼。我趕緊說:真不好意思,突然想起來還得去買點東西。他說,正好,我也有點事要回公司處理。誰也沒有提續(xù)攤的事,他開了車過來,也沒說要送我,我站起身來對他露出八顆牙齒的甜美微笑,感謝他請我吃的這頓不算便宜的晚餐,雙方就此江湖別過。如無意外——和彗星造訪地球的概率一樣低——此后也應(yīng)該不會再聯(lián)系對方。
一個半小時后,我都已經(jīng)窩在家里開始看碟了,二姨氣急敗壞地打給我:對方說對你印象還挺好的,但問你是不是不太喜歡他這一型。你是不是態(tài)度太冷淡了?!
我說,啊,不可能——我是說不可能他對我印象還挺好。
她恨恨地說:反正以后你別想我再替你介紹對象!
[八]
這次分手之后的后遺癥之一,是我發(fā)現(xiàn)我變成了一個非常直接和冷淡的人。以前拒絕任何一件工作,都會思前想后很久?,F(xiàn)在似乎活開了。這讓我身邊的人多少都有一點不適應(yīng),但是好在我提高的廚藝部分挽回了失去的人心——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帶自己做的甜品上班了。
每當(dāng)我把紙盒打開,總有那么一群人好像蒼蠅見血一樣嗡嗡圍攏來。免費而真材實料的小甜點讓同事們極盡諂媚之能事,可恨的是每次都有人要歸結(jié)到這么賢惠怎么還不結(jié)婚的看似貼心實際不懷好意的喟嘆上。
我第一次反應(yīng)就很過激。做甜品和結(jié)婚有什么關(guān)系?
小田趕緊和所有人使一圈眼色。議論聲就好像一排煮沸的水壺被陸續(xù)關(guān)火,動靜此起彼伏,繼續(xù)竊竊私語好一陣子才水定河清。
然而只要下次有不同的人加入,這種莫名其妙的感慨就一直存在。后來我就不帶甜品到公司里去了。大家哀嘆了幾次,也就忘了。
實在太寂寞也不是沒想過領(lǐng)養(yǎng)一只貓。結(jié)果和三個不同的流浪動物領(lǐng)養(yǎng)機構(gòu)分別填報了三次申請材料,從一開始相中的一歲銀虎斑美短,到一只三歲半的中華田園四腳白,再到一只已步入中年的鴛鴦眼獅子貓,要求越來越低,而各種材料都一應(yīng)準(zhǔn)備齊全,卻依然被三家機構(gòu)以各種不同理由拒絕。后來才知道問題主要出在未婚上。沒有配偶簽字表示愿意和我一起養(yǎng)貓。未婚者原來是社會最大不穩(wěn)定因素,如不定時炸彈一般讓人不安,這樣的人非但拒絕擔(dān)負(fù)人類繁衍的義務(wù),將來也極有可能隨時遺棄領(lǐng)養(yǎng)到的動物。除非父母代替配偶簽字,擔(dān)保這個不穩(wěn)定因素將來就算結(jié)婚也務(wù)必對貓負(fù)責(zé)到底。
然而我親愛的爸爸媽媽都還在湖南。我給媽媽打電話說起此事,媽媽說,囡囡你不打算結(jié)婚啦?
我說,你們來北京吧,和我一起住?,F(xiàn)在租的房子雖然小了點,但在城里,交通挺方便的。離青年湖公園也近,你們沒事可以去遛遛彎。我也一直在申請兩限房,快有希望了?;仡^再養(yǎng)只貓,大家會過得很開心的。
神經(jīng)病。都是小孩子話。她說,你二姨都和我說了,你現(xiàn)在狀態(tài)特別不穩(wěn)定,我也贊同那些機構(gòu)的意見,你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還養(yǎng)貓。我們在老家住慣了,手頭也有放不下的事,沒空過來照顧你。倒是一直在給你攢錢準(zhǔn)備買房。對了現(xiàn)在你家附近的房價到底怎樣了?三萬?四萬?
八萬。所以房子的事就先別考慮了。我說,不過,我都這么大了,該我照顧你們了。這么多年一直沒在你們身邊盡孝。我一直挺自責(zé)的。
那邊久久沒有聲音,也許是被八萬嚇到了。我喂了幾次,媽媽才說:要不你認(rèn)真考慮一下回來?長沙發(fā)展也不錯的,離家又近?,F(xiàn)在北京的房價……
這不是重點。我喜歡北京。我說。而且我也習(xí)慣在這了。
你又沒在北京結(jié)婚,北京有什么好的?你一直一個人租房子住。她那邊聲音明顯哽咽起來。一直讓你回來,說什么也不聽。前不久張阿姨還問我你結(jié)婚沒有。她家那個兒子也是……
媽你別說了。
好好好不說了?;仡^二姨要是再給你介紹,你態(tài)度千萬好點,???
我放下電話。原本是要他們遠程簽字同意我養(yǎng)貓的事,但是領(lǐng)養(yǎng)一只貓居然也這么麻煩,在家從父出門從夫的——那就算了吧。這個社會到處都是秘而不宣的單身歧視。事實上,結(jié)婚也許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兩個家庭至少可以一起買房子。我想起卡夫卡的《城堡》:萬事艱難概莫能外。無論是進入一個城堡,締結(jié)一段看似幸福的婚姻,找一個安身立命的長久住所,還是領(lǐng)養(yǎng)一只貓。
然而那個能讓我幸福的最大可能性依然存在于世界上某個地方。另一個看不見的城市,房子同樣很貴。必須咬緊牙關(guān),才能時時忍住聯(lián)系的沖動。那么多的社交工具和聯(lián)絡(luò)方式,恢復(fù)聯(lián)系仿佛是輕而易舉的,不聯(lián)系才變得困難。
分手三個月后。每隔十五到二十分鐘我仍會神經(jīng)質(zhì)地打開手機微信,看他有沒有聯(lián)系我。微博豆瓣郵箱也是一兩小時一刷。我仍然渴望知道他的動靜。想確認(rèn)這個人還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是沒想過去他的城市看他。給他匿名訂一束花或者借路人手機編個理由讓他出來,遠遠地看一眼再淚流滿面地回來。這些瘋狂的小事我都想過,然而沒有去做的原因,不過是覺得虛無,以及絲毫無法改變現(xiàn)實。但這現(xiàn)實對于他人毫不重要,因此也就不必再提。
我對發(fā)小說:我不怪他。只怪自己剛好愛上了一個軟弱的人……愛上的時候只想拼命去愛,并不知道一個能力不足的人,遇到另一個能力不足的人,結(jié)局只能如此。與其泥足深陷互相毀滅,不如讓痛苦提前到來吧。晚痛不如早痛。靴子落地。飛蛾撲火也有撲不下去的一天——
發(fā)小說:深奧,我還是聽不懂。但是你長得這么好看,說什么都對。
我說,滾。
也試過求助專業(yè)的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聽完我的案例,說,你的選擇無疑是正確的。你們在一起太難了。勉強了結(jié)果也未必會好。
但每當(dāng)這時我總是很生氣。我為什么要付錢來聽隨便什么路人都能告訴我的廢話?
心理醫(yī)生看看我臉色又說,不過如果你非常喜歡他,當(dāng)然你也可以放下一切去找他。這樣至少試過了不會后悔。
這句話也是隨便一個閨蜜損友都說得出??墒侨绻欢ㄒ粋€人低到塵埃里放棄一切尊嚴(yán)才值得被愛,我寧可先放手。
那些雞湯公號又說,要做最好的自己,才會吸引更好的對象。女人不狠,地位不穩(wěn)。你值得更好的對待,展望更光明的將來——
可是我并不要吸引更好的對象。也不要什么前途。
人又不是靠前途活著的。如果迢迢前途,也不過是隨時可能變質(zhì)的愛、婚姻、房子,和一兩個跑來跑去的小孩。
我目前所想要的,不過只是想從這一段關(guān)系里盡量完好地走出去。完完全全憑借一己之力免疫,自救,康復(fù)。不需要別的可能性,不借助任何一個別的人,不需要任何虛幻的幸福保障。也不必安慰。真正的安慰是不存在的。
永遠是這樣。風(fēng)后面是風(fēng)。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
在看了至少五十張碟一百集美劇之后的某夜,時間已臨近我最愛的初夏。芍藥和刺玫在小區(qū)的花壇里競相開放,桃紅鵝黃,充滿明艷不可言說的希望?;ǖ昀镆查_始擺上花瓣潔白枝葉油綠的梔子,一束束非常之香,香得像從童年一直馥郁到現(xiàn)在。
新世界里仍然充滿無用而美麗的事物。
這時我終于對視聽耳目之娛徹底厭倦,轉(zhuǎn)而開始掃蕩架子上的存書。看安吉拉·卡特的《新夏娃》時我突然想,也許支撐我堅持下去的是《紅玫瑰和白玫瑰》的一個情節(jié)。幾乎每個人都看過的,嬌蕊在公交車上重逢佟振保那一段。
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是從你起,我才學(xué)會了,怎樣,愛,認(rèn)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后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把手卷著她兒子的海裝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領(lǐng),低聲道:“你很快樂。”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么就是什么?!闭癖@湫Φ溃骸澳闩龅降臒o非是男人?!眿扇锊⒉簧鷼?,側(cè)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jì)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么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墒堑胶髞恚四腥酥饪傔€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是的總還有別的。我想象未來有一天再遇到那個人,也許不一定是在公交車上——那個時候我們也許都老得不能坐公交車了。也許是在病榻前,也許在意想不到的任何別的地方,地鐵站,商場,電影院。他如果問我過得好不好,我也可以說,好啊;生活里除了愛情,也總還有別的。那個時候,他會想起來這是紅白玫瑰里的話嗎?會記得我們當(dāng)初是一起看的田沁鑫的青春版話劇嗎?舞臺上佟振保痛哭的時候,我也正好在黑暗里漫然流了一臉的眼淚。但我并非不知這是張愛玲二十四歲寫的小說,她那個時候還年輕,還充滿了女性主義懲戒男性的小小心機。等到她寫《小團圓》也許才知道,和故人的重逢如無意外,永遠不會發(fā)生,縱使重逢,悔恨也不可能當(dāng)面展示。畢竟那么多時間已經(jīng)滔滔地過去了。很多對錯,時過境遷漸漸就不記得了??v使記得,也不再重要。
振??粗约寒?dāng)時并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嬌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座位右邊突出的小鏡子里,看見他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嗒嗒搖動,鏡子里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里,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這一類的會晤里,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yīng)當(dāng)是她。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著,半晌,說:“你是這里下車罷?”
但縱然知道這一幕不會發(fā)生,這一切報復(fù)的鋪排都是假的,假的,假的。我仍然沒有辦法不用這一幕來安慰自己。很遠的將來??倳幸惶臁?/p>
發(fā)小說,你這次堅持時間很久。不錯。
我笑道,那也許是因為我真的老了。開始心如古井了。
她說,少來。真如止水了,我們將來可以一起去養(yǎng)老院呀?!短医恪纺憧催^吧?
我說,好啊好啊?,F(xiàn)在開始攢錢,應(yīng)該沒有問題。
到時候你要是身體好,要給我擦身翻身噢。發(fā)小撇撇嘴。護工總歸沒那么靠得住的,那些小年輕,一心就想著談戀愛。瞎七搭八。
萬一你活得比我久呢。我說。我應(yīng)該會早死吧,一個人獨居的話。
她瞪大眼睛看我。親愛的,你真的那么怕一個人嗎?
我說,沒有,我前所未有地愛一個人。愛自己。I am my own Lord.
發(fā)小說,還有我。我也愛你啊。
認(rèn)識快二十年了,還有必要這么肉麻么。
她大笑:那好吧,那快把那個王醫(yī)生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我也去見識一下天津段子手。還有那個拉椅子的青年才俊的,也要。
給你都給你。我哈哈哈哈。我投王醫(yī)生一票,但是他得先離婚。God bless you,Eva!
她正色道,我們都是Eva,永遠的夏娃,永遠的女人。莎翁說過,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圣經(jīng)》里那個回頭變鹽柱的,是不是也是女的?
但美杜莎也是女的。我笑著說??吹剿娜耍紩兂墒?。男與女,永遠互相傷害。戰(zhàn)爭永無休止。
[九]
分手第十一個月,季節(jié)的時針再度撥回冬季。那些春天和夏天開過的花都紛紛凋零,只有月季的種子依然紅紅黃黃停留在枯枝頂端,又刺刺啦啦地從那些籬笆的網(wǎng)眼里漏出來,提醒路人那些好天氣曾經(jīng)有過的明麗和芬芳。這時候街上突然開始流行起來一種共享單車來,各種品牌,也都紅紅藍藍黃黃,很鮮艷,部分彌補了冬季街頭顏色的匱乏。
時間一直在往前走。在消磨。某種程度上,也在蛻舊換新。
也在重蹈覆轍。
我有一天突然做了一個夢。夢見房間里有人在給我做飯,仿佛回到小時候的寒假,房間漸漸充滿南方飯菜驚心動魄的香氣。唯有飯菜香才可以穿堂過戶,而其他化學(xué)香氛則并不。冬日特有的暖陽穿透玻璃窗如瀑布一般大量慷慨地潑灑在靠窗的床上,我賴在曬得又暖又輕的被子里不肯起來。越來越香,香氣一一化身實有之物。青辣椒炒臘肉。小白菜芋頭湯。紅椒臘八豆炒牛肉絲。米粉肉。多么奇怪,全都是我的拿手家鄉(xiāng)菜,不需要菜譜也仍然會做的。一頓飯連著另一頓飯。風(fēng)后面是風(fēng)。道路前方還是道路。但是這次不需要我給自己做。有人在照顧我,出于真正的愛,愛啊。而今天也不用上學(xué)上班,可以一直覺睡到中午。這時我突然意識到在廚房里為我忙碌不停的那人就是他而不是媽媽。一種久違的安全感緩緩升起,比陽光的溫度更無處不在,更煦暖光明,更教人安心。這時窗外天已經(jīng)慢慢慢慢全黑了??諝鉄o可逆轉(zhuǎn)地冷下去,冷下去。飯菜香氣如謙卑的奴仆悄悄退下,終于他親自來到床邊,輕輕俯下身。他說,飯好了,起來吃飯吧。但我只是像個病人一樣又幸福又羞愧地醒不過來。
醒來之后我踢到了一個很涼很硬的東西。是那個涼掉的熱水袋。
而今天的確是一個禮拜天,我從中午得以一直昏睡到現(xiàn)在。房間里沒開燈——沒人為我開燈——周圍的黑暗漸漸聚攏來,睜大眼圍觀如夢方醒的我。這一刻世人離我委實十分遙遠,肉身也漸漸變得輕盈,飄至窗口,順著飄下去又驀然回頭。像那只小蟲。像一片將化未化的雪花,一朵蒲公英,一片小極了的落葉??梢院茌p地覆蓋在大地上也可以隨時在半空起舞。當(dāng)發(fā)現(xiàn)愛完全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我便徹底得著了自由。光著腳跳下床,開始按照夢中的食譜給自己做飯。冰箱里這些食材居然樣樣都有。我感到非??鞓贰?/p>
這時突然有人敲門。篤篤篤。篤篤。
我問誰啊。門外沒有回答。過一會又開始敲:篤篤篤。篤。飽滿的紅椒切成薄片再細細切成絲。案板上還有蒜、牛肉和香菜。我想人世漫長不必慌張。先切完手頭辣椒再說。再說。
初稿2017年3月20日
安翔路1號
二稿3月24日—27日
朝內(nèi)166號
眼睜睜地,我們都看見有一只蝴蝶風(fēng)箏斷了線,急速墜下,纏在夾竹桃枝上,天空中另一只,卻只是飛得更遠。
鹽井風(fēng)箏
撰文 李靜睿
[一]
夏天總是很糟。潮熱中對別人的故事失去反應(yīng),別人對我大概也是如此。一切蒸發(fā)在空中,同情、憐憫、好奇心。半空盤旋,而不降落,因為始終沒有下雨。
關(guān)靜找到我,我不怎么愿意。夏天中我有自己的煩心事,一個專職做離婚案件的律師,自己也離了婚,卻沒占到什么便宜,畢竟前夫也是律師,發(fā)表過學(xué)術(shù)論文,業(yè)務(wù)能力略強于我。我沒有駕照,那輛國產(chǎn)寶馬5系歸他,又把朝陽公園邊上的兩室一廳賣了,這筆錢還貸又平分后,我多拿了二十萬,算是抵車錢——誰都買不起四環(huán)內(nèi)的房子。我在鼓樓租了一套兩居室,多少憧憬著還能約會男人,在后海喝完酒,順勢步行回來過夜。他因為已經(jīng)有了再婚對象,安心把新房買在亦莊。以前我們也看過亦莊的聯(lián)排別墅,小區(qū)里種滿銀杏,兩層三百平方,小車庫,小院子,一架子紫藤,一只狗,狗在紫藤架子下撒尿。兩個律師稍微努力幾年也能過那樣的日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們中途泄了氣。
我不恨前夫,不過私下里也想過,如果他不存在,也許北京會是一個更適合呼吸的城市,好像濃濃霧霾天里,他是一顆吞咽不下的大型顆粒。好幾次,刷到前夫的朋友圈(為了證明自己的文明程度,我們都還看對方的朋友圈,甚至偶爾互相點贊),我都會想,他要是突然死了就好了。不用死太慘,不要得重病受折磨,我也不忍心。腦溢血,或者心臟病,他一直說自己心臟不好,長年備有硝酸甘油,但一次沒有用過,性生活進行到一半,他會突然停幾秒鐘,大概是怕死。那幾秒中斷意外漫長,我直直往窗外看去,沒有霾的日子,天狼星猛烈閃動,讓人更覺焦急。
關(guān)靜打電話過來,我正在看大盤。賣房后的大筆現(xiàn)金找不到出路,我?guī)缀跞胚M了股市,重倉五糧液,也沒什么原因,家里親戚都喜歡喝五糧液。我在三十一塊進去,后來政府清理場外配資,一路跌到二十二,我又加了倉位,把均價拉到二十八,它現(xiàn)在一直停在二十六上下。并沒虧多少,我還是較著勁,每隔三十秒刷新一下大盤,為一毛錢漲跌心情起伏,許久沒有接過新案子,全身心炒股,渴望解套,大概沒法接受在一個全新的領(lǐng)域,我又一次被死死套住。
天氣苦熱,離婚后我不大去律所坐班,租的房子朝西南,空調(diào)總是漏氟。收市前房間內(nèi)溫度達到頂點,我無意識又刷新一次大盤網(wǎng)頁,看墻角翹起的復(fù)合木地板,房東留下的艷黃色簡易沙發(fā),陽臺上堆滿紙箱子而紙箱子又堆滿灰塵,不明白一個差點買聯(lián)排別墅的女律師,怎么會到了這里。那種希望前夫死掉的心情,又自顧自涌上來,混雜著罪惡、負(fù)疚和快意。
如果他之前死掉,我就還能住在那套房子里,朝陽公園邊的房子。陽臺上養(yǎng)了幾盆花,月季和梔子,最后一次和前夫吵架,我們不知道誰把一盆滿是花骨朵的梔子推到樓下,二十三樓,一聲巨響。如果當(dāng)時砸到路人就好了,我會站出來指證他,警察、檢察官、法官,他們當(dāng)然更相信女人,前夫會被判刑,路人最好不要砸死,這樣屬于情節(jié)較輕,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但樓下并沒有人,我拿著掃帚簸箕下去收拾,滿地狼藉中,聞到梔子香氣。前夫一直活著,沒有判刑,沒有心臟病,已經(jīng)再婚,過得很好。
關(guān)靜說了一半,我才漸漸聽懂意思:“……不行不行,我哪里有時間回去,而且我沒有做過刑事案,你知道吧,我一直就打打離婚案,從來沒有進過看守所……這個案子,還是得找個有經(jīng)驗的本地律師?!?/p>
但關(guān)靜沒有放棄,她向來不容易放棄:“……你就當(dāng)回來休個假,散散心,老悶在北京也不是個辦法……”看來大家都知道我離了婚,“看守所嘛,沒去過有什么關(guān)系,去一次就認(rèn)識路了……你就當(dāng)幫幫林凌,她也是好造孽,肯定是失手嘛,要不然她腦殼有包要去殺人?……”家鄉(xiāng)話用“造孽”說一個人可憐,我有時候也會自我感覺“造孽”,但不知道用哪種定義,動詞還是形容詞。
晚上八點,我同意接下林凌的案子。關(guān)靜是我和中學(xué)同學(xué)的最后聯(lián)系,沒有她,我是一個和那六年徹底斷交的人,我不想這樣,有時候?qū)﹃P(guān)靜近乎諂媚。我高興自己被拉到所有群里:小學(xué)同學(xué)、中學(xué)同學(xué)、大學(xué)同學(xué)、研究生同學(xué),我給每個群發(fā)紅包。春節(jié)回家,有人組織聚會,在橋頭燒烤鋪,我也去了,吃五串烤排骨。排骨腌過了,醬油齁住喉嚨,我沒有選擇;不知道怎么回事,排骨一直送到我這桌來,且只有排骨,如果想吃鯽魚和雞胗,就得換張桌子。關(guān)靜那天不在,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不敢換桌,后來大家都說要拍合影,我趕緊理理頭發(fā),站在第二排中間,照片發(fā)到群里,斷續(xù)有人說,“顧小夢還是長那樣啊”,“真的,就是發(fā)型變了”,有人議論我,這讓我安心,就又發(fā)了一個紅包。
外面漸漸暗下去,卻始終沒有降溫,我走到后海邊,吃一罐老北京酸奶,水面蒸騰熱氣,風(fēng)也只顯擾人。湖中有開黃鴨子電動船的情侶吵架,船劇烈搖擺,我知道艙下水草瘋長,如果船真的傾翻,水草會纏住手腳,四下喧囂,呼救不易,一場沒有兇手的謀殺案。但過了一會兒,船平靜下來,路燈探照之下,我看見兩個人并排擠擠挨挨坐在一起,齊心協(xié)力把黃鴨子開回碼頭。有那么一會兒他們混淆了方向,但最終還是開到了正確的路上,很奇怪,每個人最終都能回到正確的路上。
我坐在樹下花壇石沿邊,翻了很久手機,翻到那張燒烤鋪合影。林凌在第一排最右,穿一件紅色大衣,葉敏敏和她隔了幾個人,穿藍色大衣。暖黃濾鏡之下,每個人都長得像,我記不起林凌,也記不起葉敏敏,照片中兩個人是一模一樣的小圓臉,長卷發(fā),我也差不多如此,我穿一件駝色大衣。
警方指控稱,2015年7月13日晚上八點二十七分,犯罪嫌疑人林凌趁人不備,將被害人葉敏敏推入一口正在漏氣的鹽井,后者腦部撞擊井壁,當(dāng)場死亡。林凌被控涉嫌故意殺人,目前羈押于貢井區(qū)看守所,我是她的律師。
[二]
吃過晚飯,我和父母散步到旭河對岸。旭河上有兩座橋,剛下過雨,平橋漫水,應(yīng)該是橋面的地方,現(xiàn)在浮著幾個黑膠輪胎,有男人赤膊坐在輪胎上撒網(wǎng)捕魚。我們走上大橋,攤販們占滿人行道,賣襪子、發(fā)飾、十塊錢三條的內(nèi)褲和西藏風(fēng)格的綠松石項鏈耳環(huán)。有一家賣石榴,裂開兩個作為樣品,有瑪瑙樣鮮紅的籽,我們一路沒有說話,現(xiàn)在倒是商量起要不要買石榴,最后買了五個。
父母對我非常失望,看起來是因為我的離婚,其實是因為我在離婚后暴露的一切:三十九歲,沒有房子,沒有車,沒有男人,也沒有男人追求。三十九歲還要有人追求不容易,我從來長得不美,四肢細細,卻有肚腩,皮膚發(fā)黃,粉底顏色一直不對,總像一張臉上浮動另一張臉。剛搬到鼓樓后的那兩個月,我也晚上十點化好妝,走到后海喝酒。從小區(qū)到水邊需要走一條石子路,高跟鞋走在上面有一種絕望的決心,但我一直堅持穿八厘米尖頭細跟鞋。我換過不少酒吧和不少裙子,卻一直沒有人請我喝酒,始終沒有。我也就放棄了,現(xiàn)在每天穿拖鞋T恤出門,喝老北京酸奶,坐在酸奶鋪的塑料矮凳上。
在別的家庭,“律師”這種身份也許還能拿出來搪塞,但我的父母都在市司法局工作,都有點職位,見慣了畏畏縮縮沒有案源的律師,頂著合伙人的頭銜卻出不起合伙人的份子錢,這更讓他們一眼可以看透我的生活,看透隱藏其下的落魄失敗。父母是關(guān)靜一定要找到我做林凌律師的原因,司法局對案子說不上有什么具體用處,但聽起來總更讓人放心,更何況關(guān)靜私下里對我說“肯定是要判刑的吧?那起碼進去了能托人照顧?!蔽掖饝?yīng)她,這沒有問題,司法局管監(jiān)獄。
拿著一袋子石榴繼續(xù)往前走,漸漸到了老街,青石板兩旁是黑瓦平房,每個人都坐在路邊乘涼吃西瓜,把西瓜籽吐在石板和石板縫隙。爸爸突然說:“你代理的那個同學(xué),叫什么來著,好像就住在這一帶……死的那個好像也是,說是同一個居委會,現(xiàn)在分別派了人做兩邊男人的工作?!?/p>
我簽了偵查階段律師代理,只收兩萬,這個價格極低,卻多少能彌補我在股市上損失的錢,在無人察覺的隱秘之處,我想蓋住這又一場失敗。和林凌的丈夫王云雷簽好合同,拿到一萬塊首付款,裝在一個用金粉印著“新春賀喜”的紅包里,他訕訕說:“……家里找不到信封……”王云雷穿戴整齊,看不出住在老街,家中還沒有獨立衛(wèi)生間,每天早上需要排隊上公共廁所,關(guān)靜后來說,那兩萬塊是她的錢。
我們走到公共廁所,新近裝修過,貼滿一看即是公共廁所的白色瓷磚,作為居委會的業(yè)績,門口放了幾盆茉莉,尿騷味混茉莉香,晚風(fēng)又帶水氣,讓這附近有一種含糊的定位:窮,卻又有點風(fēng)情。承包公共廁所的是一對夫妻,大概就住邊上,在門廊里支了一張塑料圓凳,兩個人蹲在地上吃飯,各自抱著大碗,幾種菜混在一個大鋁盆里。我辨認(rèn)出萵筍燒泥鰍和蒜薹肉絲,走過了才輕聲對爸媽說:“守廁所的吃得還可以?!?/p>
空氣中有天然氣味,我以為是誰家煮湯撲鍋,爸爸卻說:“一直這樣,快一個月了……上次井下漏的氣還沒散完,這兩天下了雨,味道已經(jīng)淡了?!?/p>
“那天晚上你們都去了?”
“去了,晚上散步的人哪個沒去。”
東源井離市區(qū)不遠,沿著旭河一直往下游走,有時候我們也走那條路散步,經(jīng)過老鹽廠坍塌的紅磚房,瓦礫堆中長出藤蔓,結(jié)鮮紅漿果。鹽廠早就破產(chǎn),留下極少工人生產(chǎn)沐浴鹽和調(diào)味鹽,東源井又出鹽鹵又出天然氣,從咸豐年間一直生產(chǎn)到現(xiàn)在,老早就評上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
中學(xué)有一次郊游,不知道怎么選在這里,大概因為井在半山上,前面有一塊平壩,壩上稀稀落落長草,四周又有不結(jié)果的桃花。我和關(guān)靜坐在一起,吃小圓面包夾火腿腸,喝同一個保溫瓶中的熱水。有兩個人用漁線放風(fēng)箏,兩只一模一樣的大蜈蚣,先并排飛得很高,后來有一只漸漸下墜,又纏到井上的天車。我記得班上最高的男同學(xué)試圖爬上去取回風(fēng)箏,我們所有人站在下面仰頭望著。風(fēng)箏沒有取下來,天車太高,有工人出來制止,春天的風(fēng)其實極大,我們下山的時候,那只風(fēng)箏已經(jīng)斷線,往不確切的方向飛去。我忘記另一只蜈蚣的下落,我也忘記到底是哪兩個人在放風(fēng)箏,每個人都看起來可疑,林凌和葉敏敏,我和關(guān)靜。
7月13號凌晨五點,東源井井筒出現(xiàn)故障,工人在維修井筒時發(fā)生坍塌,筒內(nèi)發(fā)生堵塞。上午八點井筒疏通時,筒內(nèi)被封存的氣體和水由于壓力過大,發(fā)生了井涌現(xiàn)象,導(dǎo)致天然氣及硫化氫泄漏。下午六點,氣場工人控制住危險,開始進場維修,到了七點半,飯后散步的人漸漸聚集在東源井,有些人靠得很近,想看到井下維修現(xiàn)場,拍下來發(fā)到朋友圈。葉敏敏站在最前面,她掉下去前先驚呼了半聲,但即刻安靜下來,她死得非???。井筒一直到當(dāng)晚十二點才徹底疏通,葉敏敏的尸體被吊了上來,零零星星的幾塊,頭發(fā)中混著她那部蘋果4S的屏幕碎片。
開始都以為是意外,后來有個男人回家看手機視頻,清楚看見林凌在背后推她的那一下,林凌本來站得有點遠,但她突然擠開人群,猛地伸出手推向葉敏敏的腰。那男人報了警,刑警大隊的人趕到老街時,林凌正在露天壩中打麻將,穿一條碎花睡裙,她那天贏了不少錢,被帶走時還把那幾百塊胡亂塞到睡裙口袋里。
我們在青石板路盡頭拐錯了一個彎,不知怎么走到區(qū)里一個近一百年的教堂,一直說要塌,一直沒有塌。院子里有四間房,圍住一個小天井,沒有人種過什么,卻自顧自長出了橘子樹和夾竹桃。外婆在世的時候,我陪她來過這里幾次,因為她應(yīng)承聽一次福音給我五塊錢,為了錢我聽。我當(dāng)然沒有信主,和所有人一樣,我被他人說閑話,也說他人的閑話。
爸爸說:“這里現(xiàn)在分了一半地方給社區(qū)做文化中心,每個月有兩天市川劇團在這里免費表演……下次我們都來看看吧,還可以,有時候會演琵琶記?!?/p>
我不知道琵琶記是什么,但我說:“好啊,下次是幾號?我叫上關(guān)靜?!?/p>
[三]
我們本來坐在室外,覺得一點點雨不妨礙喝茶,但雨漸漸密了,關(guān)靜又穿白色真絲襯衫,我們就挪到王爺廟里面。房間內(nèi)開著空調(diào),卻不禁煙,我們先打兩個噴嚏,然后都拿出了七星,開始抽煙后空氣就舒服多了,潮氣混雜煙霧,兩個人有好一會兒不想說話。
王爺廟以前是戲樓,現(xiàn)在和城中所有帶院子的古跡一樣,不過給人打牌喝茶,賣十塊錢一杯的青山綠水。廟建在河邊石崖上,崖身上的“喚魚池”三個字據(jù)傳是蘇東坡真跡,都說他在這里釣過魚。廟內(nèi)石壁上有“還我河山”,倒的的確確是馮玉祥的字。1944年抗戰(zhàn)艱難,馮玉祥來城中發(fā)起節(jié)約獻金愛國運動,籌到一個多億,有大鹽商一筆拿出一千五百萬。
這些都是關(guān)靜告訴我的,沒想到她變成文化人。初中她成績一直不好,讀中專時花了一筆錢,后來又托人進了本地銀行。我考上大學(xué)的夏天,去找她吃飯,在柜臺前等她下班,看她穿式樣古老的襯衫和一步裙,化紅臉蛋和血盆大口妝,飛快數(shù)錢,數(shù)完一疊又重新從第一張數(shù)起,如此往復(fù)三遍。她后來跟我說:“第一個月就數(shù)錯了,罰了兩千?!爆F(xiàn)在關(guān)靜是一家區(qū)支行的副行長,有個丈夫,但我們不怎么提到他,關(guān)靜自己開車來接我,她先是開一輛??怂梗ツ険Q成寶藍色mini cooper。
反復(fù)打量自己的生活時,我總會想到關(guān)靜,好像以她為坐標(biāo),我才能確定自我位置??赡芩策^得不好,不然她為什么一直沒有生孩子?為什么她從來不帶丈夫和我吃飯?為什么有時候半夜三點,她會在朋友圈轉(zhuǎn)“女人這輩子不能犯的十個錯誤”,她犯了什么錯誤?為什么她熱衷于和所有同學(xué)維持聯(lián)系,哪個生活幸福的銀行副行長這么閑?這么想下去,讓我更容易和她交往,雖然她的不好隱藏在“可能”的水底,我的卻浮動在青天白日的水面。
這兩年關(guān)靜總是主動來找我,就像讀大學(xué)和剛開始工作那幾年,我志得意滿野心勃勃,尚未意識到前方看似水泥鋪就的大路,會漸次出現(xiàn)泥沼般挫敗。我總是主動找她,那時候我是一個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北京的律師,以結(jié)婚為前提談了一個同行男朋友;她剛剛從柜臺調(diào)到房貸部,幾次相親后也有了固定男友,我一目了然過得比她好,卻沒有好太多,這讓我們的友誼持續(xù)下來,持續(xù)到她一目了然過得比我好、卻沒有好太多的現(xiàn)在。我們是兩只蜈蚣風(fēng)箏,開始并排飛在有風(fēng)的地方,后來風(fēng)太大了,她偏離方向,我則一路下墜,墜向今天。
以前我們當(dāng)然也聊男人,后來這個話題漸漸退場,現(xiàn)在我們和所有閨蜜一樣,聊眼霜、年終獎和包,這并不意味著男人在我們的生活中變得不再重要,而是真正重要的話題,我們都不再向?qū)Ψ健聦嵣鲜侨魏稳恕崞?。我在婚姻中有過兩次無人知曉的一夜情(不知道怎么回事,離婚后反而沒有機會);她有一次在唱歌間隙出去接了七八次電話,再回來唱《勇氣》,包房內(nèi)的旋轉(zhuǎn)彩燈下,我看她淚光粼粼。唱完歌,我們一起去吃了串串香,我們依然親密,只是不再知道對方生活中真正發(fā)生了什么,把一切秘密混混沌沌煮進這口油膩的鍋里。
抽完第二支七星,關(guān)靜問我:“你去見了林凌沒有?”
“見了,難道白收錢不干活,見了兩次了?!?/p>
“她怎么樣?”
“能怎么樣……看守所里……跟我說吃得還可以,因為我爸托人給公安那邊打了個招呼……能吃什么?也就是早上能加個蛋,晚飯有點肉吧,我也是估計,我們哪能聊這么多……”
“那你們聊什么?”
“案情啊……你說律師和當(dāng)事人能聊什么……”
“她怎么說?真是她殺的?”
有老太婆挑著扁擔(dān)在茶館內(nèi)賣涼皮涼面,我叫了一碗涼面,囑咐她多放蒜泥,吃了幾口才對關(guān)靜說:“對外人泄漏案情,你是想讓我被吊銷執(zhí)照啊?!泵孔蓝荚诔詻雒?,都多加了蒜泥,濃烈蒜味讓空氣更顯污濁,卻蓋住那些不想被說出口的話語。
當(dāng)然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關(guān)靜卻也沒有繼續(xù)問下去。雨下得更大,有男人進來避雨,又不想出茶錢,就扭扭捏捏站在臺階上,院子和室內(nèi)之間的含糊地帶。我無端端想到王云雷,他可能就會這樣,舍不得十塊錢茶錢。王云雷長得不錯,像多次變形后的胡軍,林凌也算得上標(biāo)致,一對外貌中上的夫妻,在錢上面顯見窘迫,不知道為什么,好像更讓人覺得難堪。
我和關(guān)靜都想走了,但下大雨還一定要結(jié)束閨蜜下午茶,好像會顯得關(guān)系冷淡。浮在水面上的話題被一一打撈干凈,連新叫的一盤瓜子都一顆顆剝完,我終于問道:“林凌和葉敏敏到底關(guān)系怎么樣?”
關(guān)靜在聽一段微信語音,似乎是無意識回答:“還可以吧。”
“什么叫還可以?”
“……就是每次同學(xué)聚會,兩個人也都來,也沒聽誰說她們有矛盾?!?/p>
“我爸說她們住得很近?”
“……是啊,都在老街那邊,那兩排平房嘛,以前老鹽廠職工都住那邊,廠里分的房子……你忘了?初中班上有幾個從鹽廠子弟校上來的,她倆都是……咦,這么說起來,她們應(yīng)該小學(xué)就認(rèn)識了,也許是幼兒園,鹽廠都有自己的幼兒園……”
“她們到底在哪里工作?”
“開始也都進了鹽廠,后來不是下崗了嗎,就都自己找工作咯,幫幫私人老板,打打工。兩個技校畢業(yè)生,你說能找到什么工作……林凌好像在商場里賣包,葉敏敏不曉得,她離了兩次婚,你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但我意識到別的同學(xué)背后說起我時,提到的第一句話是什么。這也不意外,在任何瀕臨冷場的時刻,總有別人的生活作為談資,尤其是顯而易見失敗的生活,這在明處拯救僵局,暗處則拯救我們自己。關(guān)靜也意識到了,她只能提供更多八卦,以讓我們都忘記前面話中的暗刺:“……葉敏敏聽說又要結(jié)婚了,這次找的人很可以,就是橋頭那家羊肉湯的老板,你記得吧?我們?nèi)コ赃^幾次的那家,他老婆去年死了……”
我記得那家,老板是一個油膩的胖子,怕有五十五歲,身上經(jīng)年不散的羊膻味,羊肉湯是地道的,后廚院子里有整張帶血羊皮。他看起來也是個好人,買單時總給我們抹掉零頭,又送一杯極烈的檸檬酒,但我沒有想到葉敏敏嫁給他,背后收獲的普遍評價是“很可以”。離婚后陸續(xù)有人給我介紹對象,離異有孩有房,離異有孩有房但孩子跟著對方,最好的那個喪偶無孩有房,我想,回北京應(yīng)該見見他,有點禿頂算不上什么問題。但也許他已經(jīng)見過別人,夏天總讓人著急,希望一切在冬天之前有個定局。
后來關(guān)靜送我回家,開車十分鐘,她的微信響了六次,在最后一個調(diào)頭處,我突然希望我們的關(guān)系可以突破眼前的雨霧,抵達更清晰透明的地方。如果我想和一個人有清晰透明的關(guān)系,關(guān)靜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問她:“欸……這幾年,你有沒有遇到過什么人?”
關(guān)靜化了濃妝,睫毛長到不合理的地步,撲簌簌閃動時把整個世界遮蔽在外。她沒有轉(zhuǎn)頭看我,半分鐘沉默后,她輕快地說:“什么什么人?一個已婚婦女還能認(rèn)識什么人???怎么啦,你是不是認(rèn)識誰了?有照片沒有,快發(fā)我微信!”
我也轉(zhuǎn)過頭去,看雨刷拼了命想擋住水滴和霧氣,然而世界還是混沌難辨,我說:“隨便問問,我也沒有,哪里那么容易?!?/p>
[四]
看守所在龍洞村,去往富東水泥廠路上有個陡峭上坡,爬坡之后轉(zhuǎn)左手再走十分鐘,半坡上經(jīng)過一個養(yǎng)魚堰塘,周圍擺幾張白色塑料椅,這就算開了農(nóng)家樂??词厮劈c開始會見,我八點半到,堰塘邊已經(jīng)有人釣魚,水泥廠的灰厚厚一層漂在水面上,有黑魚浮出水面,以為那是魚食。黑魚兇猛,兩排帶狀細牙列于上下頜,它們吞食青蛙、鯽魚和泥鰍,最后吞食體型不超過自己三分之二的同類,它們精確估算,并不冒險。
林凌把頭發(fā)挽成髻,橘色囚服背心里是一件白色T恤,衣服起毛,但都洗得干凈,讓囚服像刻意搭配顏色,如果不是手銬,她遠遠走過來,也就像是要和我坐下來喝茶。王云雷給她送過兩次衣服,往消費卡里存了一千塊錢,看守所里每個月可以用五百,買生活用品和零食。林凌跟我提過兩次,里面有一種牛肉罐頭,很咸,但汁水可以用來蘸饅頭,看守所每天提供四個饅頭。我們初中三年沒有說過幾句話,畢業(yè)后更是毫無聯(lián)系,我從來沒有想起過她,也疑心她根本不記得我是誰。但我們現(xiàn)在坐在欄桿的兩邊,聊起了咸牛肉、饅頭和謀殺案。
案件有一個顯而易見的辯護方向:那天井上的燈正好打在林凌上方,人群外圍沒有光,視頻上看起來后面黑乎乎推搡成一團,人人都擠著往前,想讓自己的手機鏡頭對準(zhǔn)井內(nèi)。林凌當(dāng)然有可能是被后面的人猛推一把,她伸出手試圖維持平衡,混亂中卻沒有注意到自己推向了小學(xué)、初中、技校同學(xué)以及鄰居葉敏敏的腰間。
律師不能誘導(dǎo)當(dāng)事人說出這些,會被吊銷執(zhí)照和坐牢。我只能問她:“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要怕,慢慢說清楚?!?/p>
林凌眼窩淤青,看起來睡不安寧,卻不像害怕,只是再復(fù)雜的局勢,兩句話也就說完了:“……人很多,我站不穩(wěn)……后來,后來不知道怎么就推到了敏敏?!?/p>
大概也就需要這些,但我確認(rèn)了一下:“所以你根本沒想要推她?”
會見室沒有空調(diào),門外四十?dāng)z氏度的感覺慢慢滲進這沒有窗的陰陰房間,看守所小賣鋪又只有一種袋裝寶寶霜,白熾燈管下林凌滿臉浮油,讓我看不清她的臉色表情。她略加停頓,說:“……當(dāng)然……不然你說我推她干什么?”
我點點頭,在筆記本里記下這句。
已經(jīng)沒有問題,但會見時間只過去二十分鐘,我總不能現(xiàn)在就走,沒有九點半就結(jié)束會見的律師。我和林凌,就像我和關(guān)靜在王爺廟喝下午茶一樣,冷場片刻后,突然真的聊了起來。會見室里稀落有人,大部分律師更愿意下午過來,這樣不用早起,龍洞村不通公交,打車來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土路,如果車上睡得不沉,會被凹凸路面反復(fù)叫醒。會見室沒有裝監(jiān)控頭,這讓隔壁座位的律師和當(dāng)事人放心聊起了多少錢可以取保候?qū)彛ā笆f哪里得行,十萬你找哪個都搞不定,起碼要十五萬”)。偌大房間,只不遠處有個警察,叼著煙玩手機,煙是“小熊貓”,我進門遞給他的兩包軟中華被隨手扔在旁邊。
我自己也點了一支,看守所里律師都抽煙,也許這樣會顯得專業(yè),也許是一種隱秘善意,讓當(dāng)事人在煙霧中有這一切并未發(fā)生的幻覺。我故作輕松,問道:“……你和葉敏敏很熟?”
林凌想用右手撓左手手腕上的一個蚊子包,但手銬銬得緊,我眼見她右手勒出紅印,她狠撓幾下,這才舒了一口氣說:“很熟的……當(dāng)然很熟,我們幼兒園就認(rèn)識了?!?/p>
“你們兩家常來往?”
“來往的……她以前那個男人和我們一起打麻將。”
“她到底為什么離婚?”
“能給我支煙嗎……麻煩替我點一下……謝謝……”林凌用兩只手艱難夾住那根煙,她看起來不常吸,在口腔里繞了一圈又吐出來,“誰知道她……可能是嫌以前的男人沒錢吧?!?/p>
閑話一個死人讓我略感愧疚,但又帶來莫名快意,我說:“她后來找的男人倒是挺有錢的。”
“是,那個開羊肉湯館的……”她不方便撣去煙灰,大半截掉在手指縫中,讓人有焦煳痛感。
我又看了看時間,一個小時,是說得過去的會見時間,律師一般兩周會見一次,我一個月來了三次,誰也不能說我應(yīng)付敷衍。我正把筆記本收拾進包里,林凌抽完那支煙,把煙頭放在欄桿上,細碎煙灰半浮空中,她突然開口說:“她打算搬家?!?/p>
我愣了愣:“誰打算搬家?葉敏敏?”
“她不是要和羊肉湯老板結(jié)婚嗎?他們買了套房子。”
“在哪里?”
“威尼斯家園,三室兩廳?!蓖崴辜覉@里都是電梯公寓,有噴泉、棕櫚樹和不太干凈的游泳池。我和關(guān)靜去游過一次,水面漂動皮屑,游著游著突然熱流襲來,除了有人在水中撒尿別無解釋,然而這就是我們城中的高檔小區(qū)。
我覺得不安,卻又興奮,像一個竭盡全力被摁進水里的氣球,再也控制不了掙扎著涌出水面,我死死摁住自己的氣球,卻想看到別人的浮出水面,以證明我不是唯一一個藏起氣球的人。會見室猛然間熱到不能忍受,我穿一條黑色無袖連衣裙,清晰感覺到腋下濡濕,汗水順著拉鏈一路流到腰間,我問林凌:“你不想她搬家是吧?”
林凌也站起來準(zhǔn)備走了,燈管白光下她長得像我們每一個人:葉敏敏,我,也像關(guān)靜,但關(guān)靜多年沒有素顏出門,游泳時她也用防水粉底和唇膏,我拿不準(zhǔn)她現(xiàn)在的模樣。林凌說:“是啊,這么多年我們一直都在一起的,要不是同學(xué),要不是同事,要不是鄰居……她要是搬了,以后見面都不方便?!?/p>
村口打不到車,我一路沿著坡往下走,在低矮的柚子樹下徒勞尋找樹蔭。柚子結(jié)出拳頭大小青果,隱藏在油綠樹葉中,猛撞上去既覺鈍痛,又覺清醒。堰塘邊還是有人釣魚,有條黑魚躺在水紅色塑料桶里,它轉(zhuǎn)不開身,首尾相連就那么硬挺挺憋在水里,露兩排細牙,灼灼烈日之下,它會死得很快。
[五]
去老街看戲前,我們在路邊吃飯,關(guān)靜點了一道黑魚三吃:泡椒魚片、酸菜魚頭、魚尾魚架做湯。我疑心在這個下午盛夏抵達頂點,每個人都出了一身又一身汗,但都夸關(guān)靜菜點得好,黑魚新鮮,應(yīng)該是今天才釣上來的魚。
吃完飯我們走到社區(qū)文化中心,今天演《白蛇傳》,爸爸說,里面的缽?fù)梢宰儼藦埬槨N矣浀谩栋咨邆鳌?,以前陪外婆看過,一開始白蛇在峨眉山修煉,后來才去西湖,變八張臉的缽?fù)窃谒鹕侥且欢巍?/p>
七點半還有明亮天光,云被撕得粉碎,但大風(fēng)卷起沙塵,讓萬物既暴露在外,又有藏匿之地。老街上擠擠挨挨,賣石榴的人幾乎把兩挑石榴放進了公共廁所的門洞,有人就在那門洞口討價還價,買下幾個石榴,裝在水紅色塑料袋里。好像城中所有人都趕來看這場免費川劇,我們陸續(xù)遇到小學(xué)老師、中學(xué)隔壁班班長和關(guān)靜中專時的男朋友。他穿灰色汗衫,短褲卻配皮鞋,手上抱著一個泡好茶的保溫杯,關(guān)靜裝作沒有看見他,他可能是真的沒有認(rèn)出關(guān)靜。
他走了很遠,關(guān)靜松一口氣說:“有時候真希望這個人根本沒存在過?!?/p>
我們都買了一支橘子冰棒,香精甜到近乎于苦,吃到一小半就開始融化,滴滴答答黏在手心里。我突然問關(guān)靜:“你還有沒有希望過誰根本不存在?”
關(guān)靜沉默片刻,忽然輕松起來,說:“有啊,我們行長?!?/p>
前方道路逼仄,卻也有小孩放風(fēng)箏,兩只一模一樣的蝴蝶,翅膀上畫著繁復(fù)花紋,都飛得很高,好像在向那灼灼落日奔去。我想到多年前的春天,又問她:“你記不記得我們那次去東源井放風(fēng)箏?”
關(guān)靜扔掉冰棒棍子,漫不經(jīng)心說:“我們什么時候去放過風(fēng)箏?”
“就是有一年春天呢?班上春游,我們好像一人放了一只蜈蚣?!?/p>
“不可能,我們從來沒有一起放過風(fēng)箏。”
“那是誰和誰放的?”
“誰知道,除了我和你,任何兩個人?!?/p>
后來終于進了院子,夾竹桃似乎整年開花,我們小時候都看過《黑貓警長》,知道它莖、葉、花無一不毒,莖中乳白色汁液含有夾竹桃苷,0.5毫克即可致死,但夜色中那花開得正好,誰會去榨出莖中汁液?哪怕明知有毒,夾竹桃還是夏天里最美的花:玫紅花瓣,鵝黃花心,最后結(jié)出青色莢果,像一個變形的小辣椒。
他們都排隊去了,我先轉(zhuǎn)到教堂這邊,一個中年婦女端著飯碗,碗中有幾塊魔芋燒鴨,大概是吃著飯無聊,就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她正打算離開,眼睜睜地,我們都看見有一只蝴蝶風(fēng)箏斷了線,急速墜下,纏在夾竹桃枝上,天空中另一只,卻只是飛得更遠。
關(guān)靜遠遠叫我:“……顧小夢!趕緊過來,你還要不要看變臉?”我答應(yīng)她,往那搖搖欲墜的戲樓走去,我要看變臉。
我走到路的盡頭,右面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子弟幼兒園。走進去,看見一棟二層小樓,樓門緊鎖。樓前的土地上,有一個蹺蹺板。我在蹺蹺板上坐了一會,雖然銹了,可還能翹動,只是對面沒有人,只能當(dāng)椅子。
蹺蹺板
撰文 雙雪濤
劉一朵指著床尾的搖柄對我說,搖六下,是仰臥,能喝水。搖十二下,能坐直,他坐不直,往下出溜,你給他墊個枕頭。我說,你鋪墊了嗎?她說,你自己跟他說一下。我說,還是應(yīng)該鋪墊一下。她說,他現(xiàn)在疼得一會明白,一會糊涂,你自己鋪墊。
劉一朵比我高,大概高十五公分,主要是高在腿上,上半身我和她差不多,脖子我比她還長一點,主要是腿,腿長,胳膊也長。所以據(jù)我目測,我一下?lián)u不了她那么瓷實,可能得七下,十三下。這是一間單人病房,窗簾和沙發(fā)是藍的,上午的太陽一照,好像在透視。茶幾上擺著幾個橘子和一只細口花瓶,花瓶里沒有花,暖氣太熱,一般花都死,劉一朵買了一盆仙人掌,放在花瓶旁邊,像是一個自卑的胖子。夜里守夜的是劉一朵她媽,我叫阿姨,為了顯得親切,我不說你媽,一般都說我姨。此時我姨已經(jīng)回去,睡在她家那張巨大的床上。床有四柱,上有木頂,極像轎子,床體極大,兩米乘兩米五,放于主臥。白天是劉一朵的班,她請了四個月假,遵醫(yī)囑,四個月差不多,頂多五個月,我叔也該走了。晚上有時我住在劉家,家的面積有點大,樓下一層,樓上一層,還有個天臺。劉一朵說自己住,放個屁都有回音。我們幾乎每晚做愛,就在她父母的那張大床上,樂此不疲。
這天是劉一朵的單位要年終考核,她非得回去做個陳述,要不上半年干的活就有點吃虧,如能評個先進,獎金也多了幾千塊,錢是小事兒,主要是一張臉。她在一家銀行上班,事兒倒不多,每周還有瑜伽,攀巖,遠足,活動不少。行里頭有食堂,澡堂,乒乓球案子,臺球桌,中央空調(diào)。只是沉悶,不太適合她的性格。相親時聽說她是銀行職員,心里有點抵觸,一是怕懸殊,二是怕無聊,見面之后發(fā)現(xiàn)大出我意料,說話像連珠炮,還能喝酒,喝完還酒駕。她把我送到樓下說,總結(jié)總結(jié)。我說,總結(jié)啥?她說,總結(jié)總結(jié)今天。我說,我是個工人,一輩子掙不了你這么一輛車。她說,你庸俗。我說,介紹人不靠譜,差距太大,我不是庸俗,我父母都是工人,我爸說過一句話,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以前不知道啥意思,今天坐在車?yán)铮懒?。她說,我爸過去也是工人,做手扶拖拉機。我扭頭看她說,是嗎?她說,什么是嗎?我小時候還開過,三個檔位,柴油的,一開直顛,跟騎馬一樣。我說,什么廠子?她說,小型拖拉機廠,后來改叫金牛機械廠,后來黃了。我說,我知道,在新華街上,現(xiàn)在廠房還在,好大一片,據(jù)說是工人不讓拆,自己湊錢雇人,在那看著。她說,就你知道。我爸原來是廠長,那人還是我爸找的。我就在那的幼兒園長大的,幼兒園院子很小,沒啥玩具,只有一個轉(zhuǎn)椅,不知是哪個工人車的,噴成好幾個顏色,轉(zhuǎn)起來極快。我就愛坐那個,有一次掉下來,頭頂磕了口子,現(xiàn)在還有疤。你摸摸。我伸手摸了摸,不太好摸,摸了半天,果然有,在頭發(fā)中間,有一個肉的凸起。她說,頭發(fā)都讓你摸亂了。她摘下皮套,把頭發(fā)披在肩上,皮套套在手腕,手腕纖細,腕骨清晰,成掎角之勢,如同瓷器。她照著后視鏡,把頭發(fā)重新扎起來。我說,我開吊車。她說,你吃飯的時候說了。我說,三十幾米高,上面就我自己,沒人跟我說話,冬冷夏熱,但是我愛開。她說,喜歡受罪?我說,安靜。還能俯視別人,都比我小,我一個不注意,就能砸死倆。她說,當(dāng)自己是上帝了是嗎?我說,就是有時候高,待在高處,感覺特別。她說,你一個月掙多錢?我說,三千七,五險一金,如果我從吊車上掉下來摔死了,能賠二十萬。她說,比我想象得多。我說,我開得好,你把瓶起子綁勾上,我能給你開啤酒。她說,我從那個轉(zhuǎn)椅摔下來之后,我爸打個電話,把那個轉(zhuǎn)椅拔了,換成了蹺蹺板。我說,嗯。她說,我沒坐過蹺蹺板,我討厭讓人撅起來。嗯,長大了想法有點變化。我說,我媽那個廠子有個秋千,我……她說,你家有人嗎?我說,有,我爸媽都在,估計在看電視。她說,下車吧。我拉開車門走下去,冷風(fēng)一吹,頓覺剛才話多了,牛逼吹得也有點大。她搖下車窗說,明天你給介紹人拿條煙。說完把車開走了。
我叔在睡著。他不知道劉一朵今天要去單位,我當(dāng)班。他過去見過我,在他家樓下,我站在那等劉一朵去看電影,這是我和劉一朵共同的愛好。確定關(guān)系之后,我想送個信物,既特別又不腐壞,如果有一天分手,讓她還能記得我。我讓廠里的車工給她車了一個鐵花,鐵玫瑰,那哥們問我,用噴點紅漆不?我說,不用,就這鐵色兒。他看著鋒利的花瓣,說,這玩意過不了安檢。我說,你他媽操心的還挺多,我騎車送去。劉一朵拿在手里看了看,說,看過《第五區(qū)》?我說,是,你就不能假裝不知道?她說,走,看電影去。我和劉一朵看電影就是看電影,不吃爆米花,也不接吻,就是坐著看,看完吃飯。那天我等劉一朵下樓,先看見劉一朵,然后看見我叔,劉一朵看見我使了個眼色,我剛想溜,我叔說,找你的?劉說,是,我單位司機,一會我要出差。我叔微胖,穿著皮夾克,沒拉拉劃兒,肚子略顯立體,腿短,也比劉一朵矮半頭,可是腰板筆直,手里拿著翻蓋手機,看上去能接通不少人。他走過來同我握了握手,說,那你辛苦。我說,沒事兒,沒事兒。他說,那我先走,路面有雪,慢點開。我說,您放心。老司機了。他朝我們擺擺手,朝另一個方向走去。那時他并沒生病,或者說已經(jīng)有了病灶但并不知曉。他三十幾歲就戒了煙,很少喝酒,每周打羽毛球,理應(yīng)對身體充滿信心。
我叔動了動,應(yīng)該說是蠕動了一下,手指的監(jiān)控夾松了,我?guī)退o上。監(jiān)控器上的指標(biāo)劉一朵教我看了一遍,心率正常,主要是注意血壓,最近腫瘤頂破了十二指腸,有點便血。屁股底下墊了尿不濕,頭頂上掛著一只血袋,這邊拉,這邊灌,有點像小時候的數(shù)學(xué)題。他的腫瘤原發(fā)于胰腺,這事情比較難辦,癌喜歡開拓,胰腺又是樞紐,癌細胞從胰腺開始向上,攻陷了肺和淋巴,正在迫近南京,人類的大腦。最初的癥狀開始于幾個月前,是絲絲拉拉的疼痛感,他跟我姨說,最近不知咋了,老愛岔氣,肋叉子疼。岔氣并不是疑難雜癥,喝點熱水放幾個屁便好,可是人開始消瘦,肚子癟了,腮幫子也像是秋天的山嶺一樣清癯起來。有幾次岔氣岔了一夜,沒有屁,只是疼。我叔是條硬漢,聽劉一朵說,年輕時有次在廠里讓鏟車撞出五米遠,腰已不會動,還緊急給幾個班長開了一個會,談了一下安全生產(chǎn)的問題,到醫(yī)院時,大夫說錯位得厲害,人都快兩截了,怎么還能自己走來?可是那一夜岔氣,他疼得想給肋叉子一刀,我姨覺出不對,送到醫(yī)院就沒讓走,直接住進了單人病房。晚了,手術(shù)已無意義??墒撬约翰⒉恢?,這個保密工作做得之好,全賴劉一朵的縝密,每一個來探視的人,她都要走一遍戲,對一下臺詞。我叔知道得了癌,但是很輕微,手術(shù)都不用做,化療一下就能回家。劉一朵跟他說,咱家到醫(yī)院有兩站地,大夫說,做完兩個療程,你能自己走回去。那時我叔雙腿已瘦得如同秸稈,他說,我想騎自行車,我挺長時間沒騎自行車了,想騎自行車。劉一朵說,那就說定,等你好了,你騎自行車馱我回去。劉一朵跟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沒穿衣服,身上有細汗,她說小時候都是我叔馱她上學(xué),后來下海經(jīng)商,再沒馱過她。
我叔又動了,哼了一聲。我趕忙站起來,聽他說啥。他的臉皮脫落了大半,顏色深淺不一,如同得了癬。我對劉一朵的行徑深不以為然,我覺得應(yīng)該把真實情況告訴我叔,萬一他想周游世界啥的,你這么欺瞞,也許會留下遺憾??墒莿⒁欢湔f在她小時候,我叔老騙他周末會回家,可是老不回來,但是她還是每次都信,她覺得我叔騙她是對的,讓她有個念想。后來我便不與她爭論,畢竟是人家的家事。
他睜開眼睛看了看我,說,護工?我說,不是,我是一朵的朋友,今天她單位脫不了身,我照顧您。他看了我半天,說,司機?我說,您還記得我。他說,你瘦了。我想了想說,最近晚上睡不好,老起夜。他說,年輕人要注意身體,要不老了全找回來。我說,您說的是。他說,你把我搖起來點,我喝口水。我走到床尾,搖了七下,看他要歪,又跑過去給他墊了個枕頭。保溫瓶里的水足夠,我遞給他,他說,抽屜里有吸管,我得用吸管。我找出吸管放在水瓶里,他喝了一點遞給我。他的嘴唇都枯了,好像樹皮,水喝了一點,有一半都滲進了嘴唇里。他說,有點不太好意思,上次你見我時,我還有頭發(fā)。我說,您沒頭發(fā)看著挺精神,也省事兒。他說,是,不用洗,拿抹布一擦就干凈了。我樂了,他沒樂,他知道他說了個笑話,可是不樂,雙手交叉放在腿上,雖是瘦得像紙皮一樣,可是還是有種威嚴(yán)。他說,一朵有點脾氣,你多擔(dān)待,她有啥說啥,這點倒是好,比悶聲讓你猜強。我有點不知該說啥,也許他第一次見我就已經(jīng)識破了。他說,你做什么工作?我說,您英明,我不是司機,我開吊車,在鐵西的鋼廠。他說,我知道,第三軋鋼廠,我回城分配還考慮過那?,F(xiàn)在效益怎么樣?我說,還行,光吃飯夠用,現(xiàn)在廠子少,活著的都能勉強堅持。他說,受累,我得上趟廁所,自從得了病,喝點水就上廁所,腸子跟直筒一樣。我說,你要是嫌費事,就尿尿不濕上吧,我不嫌費事,就是怕您累著。他說,有時候控制不了,就那么著了,這自己都知道了,尿被窩里還是有點不習(xí)慣,你架我一下。廁所離床大概十米,我們大概走了五分鐘,我一手提著他的吊瓶架,一手支著他的腋窩,我感覺他在渾身用力,可是效果并不明顯,好像這副骨架并不聽他擺弄。而且我感覺到他疼,說不清是哪,但是肯定有地方在疼痛,他站在坐便前面尿了一會,尿了幾滴,然后我們原路返回,他開始出汗了,雙腿也開始發(fā)抖,在他坐在床沿的時候,我一手扶著他,一手給他換了個干凈的尿不濕,他躺下時,準(zhǔn)確地說,有點像把自己摔在床上,然后歇了半晌。我覺得這么老盯著他不太禮貌,就站起來走了走,擺動擺動茶幾上的報紙,給仙人掌澆了點水。他在我身后說,你叫什么?我說,我叫李默。他說,小李,我最近忘了不少事情。我回過頭,看他正在看架子上的血袋,還有半袋子血,鮮紅黏稠,不知是誰的。我說,您別費勁想,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想起來了。他說,可能是化療的副作用,記性變差了,我上午一直在想當(dāng)年我車間的那個看門人,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叫什么。我說,看門人?那很正常。他說,那個看門人是跟我一起下鄉(xiāng)的知青,算上下鄉(xiāng),算上回城,在一起待了十幾年,可我想不起來他叫啥了。我說,我也經(jīng)常想不起初中同學(xué)的名字,有次在紅旗廣場碰著一個,說啥想不起來,就記得她有個綽號,叫八戒。他說,八戒?我說,是叫八戒,剛開始還挺不樂意,后來老自稱老豬。他說,我想起來了,那個人綽號叫干瞪。因為眼珠有點突出,一半在外面,又看門,所以叫干瞪。我說,這外號,形象。他說,想起來了,他大名叫甘沛元,父親是糧食局工會主席,母親在百貨商店,他姐是變壓器廠的電工。我說,您看,這不全想起了。他說,我有次發(fā)現(xiàn)他偷車間里的零件,就說了他兩句,晚上他把我們家窗戶全砸了。我說,后來呢?他說,我累了。我瞇一會。我?guī)退汛矒u下來,瞥了一眼心率,略有點快,平躺之后好了一些。他說,小李,你把窗臺那只鳥放出去吧。我說,鳥?他說,窗臺有只鳥,在那半天了,飛不出去,你給他它放出去吧。窗臺空無一物,窗簾堆在一側(cè),今天天氣很好,雖冷,午后陽光還有,照在窗臺上,好像一層黃色的細沙。窗外是停車場,一只鳥也沒有,大小車輛停在白線里,幾個人在車旁邊握手。再看他已經(jīng)睡了。
我坐在椅子上,也在發(fā)困,很想出去抽支煙,又怕他的滴流斷了沒人知道。早上我陪劉一朵過來,先在走廊抽了支煙,一個中年女人自己舉著滴流瓶子,在那吸煙,她的腫瘤在肝臟,她告訴我是喝酒喝的,醫(yī)生不讓喝酒,趕忙學(xué)會了抽煙,兒子在外地,她沒敢告訴他自己得病,正是晉升的關(guān)鍵時刻。她帶著絨線帽子,努力跟每一個陌生人交談。我捏了捏臉頰,掀起被子看了看,沒有排便,也沒有出汗。血袋要沒了,我按了按鈴,沒人來,只好自己走到醫(yī)生辦公室。一個大夫正在電腦上下處方,我說,502三床的血袋沒了。他回頭看我說,劉慶革?我說,是。他打了個電話給護士站,讓他們?nèi)Q血袋,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張CT圖說,這是昨天照的腦部CT,不太樂觀,你看這片陰影,邊緣不規(guī)則。我說,他剛才跟我說,在窗臺看著一只鳥,可是窗臺沒有鳥。他說,腫瘤已經(jīng)到了腦部,癥狀因人而異,有的是疼,有的是健忘,有的是幻覺,也有的是都有,你明白吧。我說,明白。他說,你爸這狀況,堅持不了多久,也許會昏迷,如果不昏迷,可能會非常痛苦,要有心理準(zhǔn)備。已經(jīng)堅持這么久,實屬不易,你爸的求生欲望很強。我說,他不是我爸,我是他女兒的朋友。他說,哦,我是值班大夫,對家屬不太熟,等他家人來,讓他們來一趟。止疼藥這么打下去,跟毒品差不多,有錢也不是這么花的。我說,知道了。
晚上劉一朵來了,我跟她說了一下,過了一會我姨來了,她們倆一起去了醫(yī)生那,談了半天。我叔醒了,看我在,說,你開幾噸的吊車?我說,二十二噸半。他從被里面伸出手與我握了握說,我有事先走,雪天路滑,慢點開。然后又閉眼睡了。
劉一朵并沒有告訴我談話的結(jié)果,只是跟我說,她租了個床,這幾天晚上也在這兒,讓我先回家。我知道也許有了新情況,可是也沒必要多問。除我之外,劉一朵有幾個曖昧的對象,我是知道的。有天我在她微信里看到,一個人跟她說,二壘時間太長,想三壘。我也沒問,這在我意料之中,只是下班之后推說有事,跟幾個同事去洗了個澡。我總不能和她結(jié)合,雖說床上和諧,可是在某種層面上,友誼大于愛情。同事里有跟我要好的,女的,我也沒事過去她工位看看。她是個鉗工,比我矮一點,年年先進,就住在我家對面,鞍山人,我和她每天在一起吃飯,她能做極好的炸黃花魚,每周末都做幾條,分我半數(shù)。我喜歡吃魚,如果老婆能燒一手好魚,可能這一輩子就能堅持下來。但是我還是有點躊躇,劉一朵現(xiàn)在家里攤上了事兒,很多問題需要這件事情過去之后再談。
兩天過去,劉一朵都沒跟我聯(lián)系,有幾次我拿起手機,又放下,在這個關(guān)系里,還是讓她主事比較好,其實我想問問我叔咋樣了?可是這句話像客套,容易讓她覺得我是在關(guān)心她,可是其實真的就是字面意思。她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這點我深信不疑。第二天晚上,我和鉗工去看了一場電影,她睡著了,電影有點科幻,有點鬧,3D眼鏡讓人頭暈。故事發(fā)生在未來,很老套,大概是從未來回到過去,為了更改現(xiàn)在,可是現(xiàn)在正在發(fā)生,我總懷疑已經(jīng)被更改過多次,那又如何,不還是現(xiàn)在?結(jié)束之后我叫醒她,把她送到樓下,沒有上樓,但是我們第一次接吻了,感覺很好,她的嘴唇結(jié)實,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肘,洗衣粉和我用的是一個牌子?;氐郊椅野终谟梦业碾娔X下棋,他和我媽都已經(jīng)退休兩年,其實退休之前的二十年已經(jīng)下崗,做過不少小買賣,在街邊流竄,被驅(qū)趕,與城管廝打,爭奪一口苞米鍋,終于到了兩年前,可以安心養(yǎng)老。我媽此時應(yīng)該正在馬路上和一群同齡人暴走,一路從和平區(qū)走到鐵西區(qū),可是效果并不明顯,眼看胖了起來。我爸學(xué)會了用電腦下棋,還學(xué)會了下載作弊器,預(yù)感要輸,退出了也不減少積分。等到開春,他就會回到路邊攤,那并不只是下棋,還有許多話可以跟棋友說,有時候心理戰(zhàn)比棋藝更重要。兩人過去是戰(zhàn)友,如今各玩各的,倒疏遠起來,崢嶸歲月恍若隔世,閑時總是爭吵。我洗了個澡,躺在床上玩手機,發(fā)現(xiàn)劉一朵在半小時前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我在電影院靜音,沒有發(fā)覺。我打回去,劉一朵說,你死了?我說,沒,睡著了,沒聽見電話。她說,我爸鬧了一夜,非得要見你,非得要你陪護。我說,我何德何能?她說,你他媽還端起來,來不來?我說,我打個車,也許我到了他就睡了。她說,我等你。
我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門口圍了一群人,年齡都和我姨相仿,應(yīng)該是我叔那頭的親屬。我姨說一句話就哭一聲,幾個女眷也在抹眼淚。主治醫(yī)生站在門口,正和他們小聲商談。醫(yī)生說,你是小李?我說,我是。他說,誰也不讓近前,就讓你進去。也不知是哪來的勁兒,剛才把枕頭扔我臉上了。我說,你臉沒事兒吧?我進去看看,等他睡了喊你們。劉一朵罔顧醫(yī)院的規(guī)定,正在抽煙,她推了我一把說,你為什么不接電話?我說,真沒聽見,我打電話有時候你也沒接。大夫說,都別著急,今晚應(yīng)該沒事兒,家屬該休息休息,我今晚值班,放心。隔壁一個家屬推開門探出頭來,說,你們還有完沒完,就你們家有病人?已是夜里十二點多,護士站就剩一個護士,眼皮發(fā)沉,正在用iPad看美劇。劉一朵走近我,把我抱住,說,想你了,等他睡了,你讓我進去。我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推門走了進去。
我叔坐得挺直,正在用手夠桌上的橘子,我把橘子遞給他。他把橘子扒開說,給你吃。我說,我剛吃過飯,吃不下。他把橘子皮放回桌子上說,不吃也行,橘子這味也挺好聞。我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說,叔,你困了就睡會。他說,我不困,想跟你聊會天,你困嗎?我說,我睡得晚。他比我想象得平靜,枕頭在他身后,沒有要飛出來的征兆,床邊的吊瓶架上沒有血袋,已經(jīng)換成葡萄糖。他說,我跟你聊的事情,你不要跟一朵說,不要跟任何人說,永遠別說,能答應(yīng)我嗎?我說,我就見過您一面,我答應(yīng)了您也不一定相信。他說,我力氣有限,沒用的話不要講,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跟別人聊不上。我說,好,如果您看得起我,您就說,我不說出去。他的樣子沒怎么變,只是眼睛比過去大了,通紅,好像內(nèi)心被什么催動,眼仁兒燒得如同火炭。他說,我有個軍大衣,過去廠子發(fā)的,跟一朵說了,給你穿,吊車上冷,現(xiàn)在這些新東西都不如軍大衣暖和。我說,謝謝您,就缺這么一個東西。他說,等我好了,你再還給我。我說,好,等您好了,我給您洗干凈拿回來。他說,在柜子里,你自己拿。我懷疑是他的幻覺,如果沒有會很尷尬,可是他在盯著我看,我不打開柜子恐怕是不行。柜子里果然有一件軍大衣,洗得有點舊,不過一點沒壞,我拿起穿上,大小正好,又暖和又敦實。他說,你轉(zhuǎn)過身來我看看。我轉(zhuǎn)過身去,他說,你很像我年輕的時候。我說,您抬舉我。他說,我有個兒子,自從我病了,從來沒來看過我。我心想,這倒是情理之中,錢這么寬裕,有個把私生子不足為奇,原來這就是他要跟我說的秘密。我說,您兒子在哪工作?他說,在銀行,我給辦進去的。我聽著有點奇怪,說,叫什么?他說,叫劉一朵,姓劉的劉,一二三四的一,花朵的朵。我知道他是想竄了,說,現(xiàn)在年輕人都忙,等您好了好好批評他。他說,桌上有個止疼貼,你給我貼一下。止疼貼上沒有中國字兒,但是上次架他去上廁所,看見他大腿上有一個,所以大概應(yīng)該是貼到動脈上。我剛想掀被,他指了指太陽穴,說,貼這兒。我說,恐怕效果不好。他說,我頭疼得不行,但是想把話說完,你給我貼上。止疼貼是個圓片兒,貼上之后搞得我叔有點滑稽,像是天橋上的癟三。
他說,上次跟你說到甘沛元,這兩天我又想起點事情。我說,您說。他說,1995年廠子不行了,我拉了一伙人自己干,但是肯定不能全叫著,養(yǎng)活不了那么些,就得先讓一批人下崗。甘沛元是我發(fā)小,一起長大,我養(yǎng)了他這么多年,也算夠意思了,就找他談了一下,讓他買斷,錢比別人多五千,這錢我自己掏。他不答應(yīng),四處告我,說我侵吞國有資產(chǎn),威脅我要殺我全家。告我沒用,那是大政策,不是我發(fā)明的,但是我發(fā)現(xiàn)他跟著一朵,那時一朵上初一,并不知道有人跟她,有一天我把他叫住,他從皮包里拿出一瓶硫酸,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走了。我說,您歇會。他的心率增加,已經(jīng)到了一百六。他說,我一口氣說完,害怕忘了。我想找人把他做了,可是想來想去,還得自己來??爝^年了,廠子已經(jīng)放假,我約在他在車間辦公室見面,給他拿點年貨,談一下把他招過來的事兒。我用扳子把他敲倒了,然后又拿尼龍繩勒了他的脖子。他一個人過,愛喝酒,孩子跟前妻,父母也早不理他,他不是管他們要錢,就是從家里偷東西。我確定他死了,眼睛比過去還突出,舌頭也咬折了,我就把他拖到廠子盡里頭的幼兒園,用鐵鍬挖了個坑,把他埋了。就在院子里蹺蹺板的底下。說完,我叔閉上了眼睛,滿臉都是汗,枕頭濕了一片。我說,您喝點水嗎?他搖了搖頭。我想走,但是他好像沒睡,這時候出去,恐怕會讓他覺得我有點懦弱。他閉著眼睛說,我這兩天做夢老夢見他,說我的行為他理解,可是能不能給他遷個地方,立塊碑,沒名字也行,這么多年老被孩子們在上面踩來踩去,有點不好受。我說,您放心,我給您辦吧。他點點頭說,動靜要小,那廠子我找人看著呢,這么多年我花了不少錢,等我好了,我去給他燒紙,你是司機,你開車帶我去。以后你就給我開車吧。我說,好,老司機了。
他終于睡熟了,呼吸極其輕微,我掀開被,看見尿不濕上一大片黑血,幫他換了,他也沒醒。我盯著他看了一會,他的胸口在起伏,有時候突然吸進一大口氣,好像要吞掉這個病房的空氣一樣,然后慢慢地,游絲一般地呼出來。我推開門,發(fā)現(xiàn)人都已經(jīng)散了,只有劉一朵靠在走廊的墻上,閉目沉思。她睜開眼說,睡了?我說,睡了。她說,我媽去買壽衣了,免得到時候抓瞎。我說,一點希望沒有了嗎?她說,他的身體里已經(jīng)快沒有血了,你明白嗎?沒有血了。她拉著我的手,走進病房,洗手間擺著她的護膚品和牙具。她洗漱完畢,脫光自己,抱著我鉆進病房一角的行軍床,軍大衣我蓋在暖氣上,房間里實在太熱,能遮一點是一點。我們抱了一會,誰也沒有說話,我能聽見我叔的呼吸聲,或者說我小心翼翼地聽著他的呼吸聲,監(jiān)控器時不時發(fā)出一點微小的聲響,那是血壓在緩慢地掉下來。她在我下巴底下說,到我上面來。我說,睡吧,叔能聽見。她沒有答言,伸手脫掉我的內(nèi)褲。我翻起身壓住她,她的眼睛里都是淚水,我抱著她,一動不動,她的眼淚蹭了我一臉,過了一會,她推了推我的肩膀,翻身沖外,沒有了動靜。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兩點,口干舌燥。劉一朵睡著了,身體蜷成一團。我穿上衣服走到我叔的床邊,在他的保溫瓶里喝了點水,水尚溫,我叔微張著嘴,一動不動,裹在白色的寢具里,我趴在他耳邊叫他,叔?叔?他沒有反應(yīng)。我等到他又吸上一口氣,披上軍大衣,離開了醫(yī)院。
出租車司機開得飛快,冬天的深夜,路上幾乎沒有人,路邊時有嘔吐物,已經(jīng)凍成硬坨兒。樹木都禿了,像是鐵做的。他認(rèn)識小型拖拉機廠,說沒人不認(rèn)識,那曾經(jīng)是效益最好的大工廠,現(xiàn)在沒拆,一直爛在那里,地皮的權(quán)屬不清。我站在大門口,發(fā)現(xiàn)廠子比我想象得還要大,如同巨獸一般盤踞于此,大門有五六米高,只是沒有牌子,也沒有燈。我從大門上面爬過去,跨過鋒利的鐵尖,剛一落地,門房的燈亮了。一個人拉開窗戶探出頭來,此人也許五十歲,也許六十,頭發(fā)沒白,可是臉上都是皺紋,下巴上全是胡子楂子,瞪著一雙突出的大眼,看著我。手里拿著一只甩棍。他說,爬回去。我看著他的眼珠,一半在里頭,一半在外頭,好像隨時能掉在地上。我說,甘沛元?他說,你誰???我說,干瞪?他說,哥們,你認(rèn)識我?進來坐坐。他的屋子很小,從窗戶里望,有一個煤爐子和一個小電視,煤爐上擱著水壺,墻上都結(jié)了冰。我呼出一口氣說,我是劉慶革的司機。他說,你是慶革廠長的司機?他現(xiàn)在怎么樣,每個月往我卡里打錢,好久沒見過他了。我說,他挺好,老提起你,就是忙。我進去走一圈,一會回來我們聊聊。信得過嗎?他說,大半夜的,就是走一圈?我說,就是走一圈,然后回來跟你喝點酒。他說,成,我把酒溫上等你。
廠區(qū)的中央是一條寬闊的大道,兩邊是廠房,廠房都是鐵門,有的鎖了,有的鎖已經(jīng)壞了,風(fēng)一吹嘎吱吱直響。有的已經(jīng)空空如也,玻璃全都碎掉,有的還有生銹的生產(chǎn)線,工具箱倒在地上,我扶起來一個,發(fā)現(xiàn)里面有1996年的報紙。我順著大路往里走,車間的墻上刷著字,大都斑駁,但是能認(rèn)出大概,一車間是裝配車間,二車間是維修車間,三車間是噴漆車間,一直到九車間,是檢測車間。路的左側(cè),跟車間正對,有衛(wèi)生所和工人之家,衛(wèi)生所的地上還有滴流瓶子,上面寫著青霉素,工人之家有個舞臺,座椅爛了大半,東倒西歪。我走到路的盡頭,右面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子弟幼兒園。走進去,看見一棟二層小樓,樓門緊鎖。樓前的土地上,有一個蹺蹺板。我在蹺蹺板上坐了一會,雖然銹了,可是還能翹動,只是對面沒有人,只能當(dāng)椅子。坐了大概五分鐘,我回到二車間,找到一根彎曲的鐵條,回到蹺蹺板開始挖。土已經(jīng)凍了,非常難對付,累得我滿頭大汗,大概挖了一個鐘頭,已經(jīng)有了一個半米的小坑,什么也沒有。我歇了一會,抽了支煙,發(fā)現(xiàn)汗要涼,趕緊繼續(xù)挖。又挖了半米,看見一串骨頭,應(yīng)該是腳趾,我順著腳趾往寬了挖,很小心,怕把骨頭碰壞了。又花了大概四十分鐘,看見了一副骸骨,平躺在坑里,不知此人生前多高,但是骨頭是不大,也許人的骸骨都比真人要小。他的骨頭里面雜著幾塊破布,是工作服。我盯著骨架看了一會,想了想城市周圍的墓地,也許東頭的那個棋盤山墓園不錯,我給我爺掃墓去過,如果能訂到南山的位置,居高臨下,能夠俯瞰半個城。
墓碑上該刻什么,一時想不出,名字也許沒有,話總該寫上幾句。我裹著軍大衣蹲在坑邊想著,冷風(fēng)吹動我嘴前的火光,也許我應(yīng)該去門房的小屋里喝點酒暖暖,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痛快地喝點酒,讓筋骨舒緩,然后一切就都清晰起來了。
- [加]卜正民、[法]鞏濤、[加]格里高利·布魯著,張光潤、樂凌、伍潔靜譯:《殺千刀:中西視野下的凌遲處死》,商務(wù)印書館,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