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蘭德·桑德斯,1890年出生在美國南方印第安納州的亨利維爾農(nóng)業(yè)社區(qū),是威爾伯特和瑪格麗特·安·桑德斯三個孩子中最年長的。就那個時代和地區(qū)來說,他們一家還算過得去。農(nóng)社的人在百畝地頭勞作,混一口生計。威爾伯特·桑德斯在大兒子滿5歲后離世,留給妻子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敻覃愄厥莻€堅強的女人,她聽天由命、虔誠信教。年輕守寡讓她處境為難:30歲的年齡,三個嗷嗷待哺的幼兒,又是在1895年的印第安納農(nóng)村。若是領(lǐng)悟不了上校母親的絕望處境和平凡一生,那便不能欣賞透徹桑德斯上校的一生和品行。一個農(nóng)民,想要在那個年代、那個地區(qū)扛下去,最好的情形,也讓大部分美國人無法想象,生活夾在絕望和貧困之中。“1893年大恐慌”是當時重創(chuàng)美國經(jīng)濟最為嚴重的蕭條時期,而農(nóng)民則無疑是最艱難的受災群體,他們遭受著銀行毀滅性的高利貸,被房產(chǎn)投機者和鐵路系統(tǒng)洗劫一空,連獲得信用借款或強勢貨幣的希望都很渺茫??缮5滤挂患疑踔吝€算不上這種境地,全家都還在最基礎(chǔ)的生存線上掙扎,生活不如之前的邊境時光——那段三代人最初居住的時期。(印第安納州在1816年被承認為一個國家。)
瑪格麗特·安·桑德斯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她是一個受人尊敬,有著良好聲譽的基督教女人。她有80多英畝肥沃的田地,但要撫養(yǎng)三個孩子,自己無法耕種。田地是她的財產(chǎn),她可以“租出去”,讓更窮的佃農(nóng)去耕種,她從中收取部分收成。不過對佃農(nóng)來說,80多英畝地并不算多。她的處境步履維艱。即便如此,亨利維爾農(nóng)場的人們依然團結(jié)一心、互相幫扶。因此,瑪格麗特多年來為鄰居縫縫補補、整理家務。毫無疑問,這是她與生俱來的尊嚴——新教祖先一脈相承的堅忍耐心。1897年,哈蘭德7歲,家里需要更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母親瑪格麗特便到當?shù)匾患夜揞^廠工作。這是桑德斯上校傳奇一生中家庭生活與現(xiàn)代的第一次交匯。那時,讓詹姆斯·麥迪遜政府議論紛紛的事情還沒發(fā)生。瑪格麗特艱難養(yǎng)育三個孩子的處境也不會讓任何窮困人民感到驚訝。一位單身母親在21世紀的掙扎:她讓長子照看他的弟弟和妹妹,祈禱一切順利安穩(wěn)。桑德斯上校非常樂意講述自己第一次接管廚房的情景:在熱木爐灶上烘烤面包,驕傲地給在罐頭廠工作的母親送去。一路上其他的婦女擁抱著、親吻著這個小男孩。數(shù)十年后,這個備受整個國家崇拜的老人,還是對這個故事百講不厭。
哈蘭德·桑德斯的早年生活大部分都愁苦不堪,沒有人想要把他的苦悶時光拍進電影。他的母親派他去為附近的農(nóng)民清理灌木和修剪樹枝。這種單調(diào)、無情、孤獨的工作往往像給人鎖上鐵鏈。那時,桑德斯才10歲。他的傳記作家、《路易斯維爾快報》的記者約翰·埃德·皮爾斯說:“那并不是特別辛苦的工作?!彼f,正如上校所做的那般,問題在于桑德斯上校時常偷懶,沒有全心全力干活。皮爾斯寫道:“沒有人總是盯著他,很多時候他都是躺在那兒望著大地藍天,聽著大自然的鳥鳴風聲。大自然不會懲罰這個小懶鬼,但責罰隨之就來,10歲的桑德斯被解雇,還被鄰居說道一番:‘你這個可惡的小子?!?sup>
這種挫敗的恥辱,他似乎要背負余生。小桑德斯害怕回去面對母親,害怕告訴母親和年幼的弟弟妹妹自己失敗了。他的恐懼終成噩夢:“你似乎永遠一事無成”,桑德斯上校清晰地記得母親說的這句話?!澳憧赡芫瓦@樣了吧。我呢,獨自養(yǎng)著你們?nèi)齻€孩子,你是我的長子,是唯一可以幫得上忙的人,可你不好好工作反倒讓人辭退。我想我算是指望不上你了?!?sup>
桑德斯上校的第二任妻子克勞迪婭·萊丁頓(廣為人知的)說母親的這番話對小桑德斯的成長格外重要,就像一味滋補良方,激勵著他后來加倍努力。同許多單身母親養(yǎng)大的孩子一樣,上校十分崇拜母親的記憶力,內(nèi)心暗暗思忖,今后絕不辜負母親,一定刻苦努力。即便到了80多歲,成為美國最著名的人,他也從未質(zhì)疑過母親教會的信仰或是母親膝下的訓諭。他能做的,便是接受母親的教導。盡管他從小遠離吸煙、喝酒和賭博,但他仍然害怕辭世之時,自己曾經(jīng)的“咒罵”會讓他永世沉淪。上校沒有冰鎮(zhèn)的薄荷酒以解千愁,只有嚴格不斷地自我鞭策,當新教的工作倫理真的有所意味的時候,這幅新教徒工作倫理的畫面才會再次浮現(xiàn)。
被辭退一個月后,上?;氐睫r(nóng)場繼續(xù)工作。這一次,他在縣城南部一個大點的農(nóng)場主亨利·蒙克手下當小工。桑德斯整天拉著一隊騾子耕地,累得搖搖晃晃,也不忘給牛喂食、補水,還要擠牛奶,著實把這個小家伙累得夠嗆。11歲那年的夏天,桑德斯就在蒙克的農(nóng)場里待著,黎明之前就要起床,晚上10點還在工作。小桑德斯的手上起了第一個繭子,但他懂得了勞動的價值。約翰·埃德·皮爾斯稱贊說:“傳統(tǒng)守舊的肯塔基州的人們之間都流傳著一個說法:‘哈蘭德回來了,帶著尊嚴回家,還掙了更多的錢。他現(xiàn)在知道自己要成為什么樣的人,要做男人該做的事,謀得生存。這以后,上學就顯得小兒科,也實屬是浪費時間了。’”
不用說,桑德斯上校的現(xiàn)代傳記作家定不會是這般小大人般的口吻,即便他或她感覺如此,也同樣不大可能。(桑德斯上校后來努力擠進中產(chǎn)階級時明顯感到自己缺乏學校教育。)而實際情況是,出于供養(yǎng)家人的需要,他沒有機會接受教育。16歲的時候,桑德斯找到了一份全職工作,也是他今后長久以來能找尋到的擅長的卻總是辭去或是被開除的一系列工作中的第一份。不過,這些工作有著共同之處,都是在城市里,這些支薪崗位可讓這位充滿干勁兒的年輕人隨時拿得起、放得下。對桑德斯來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適合他的農(nóng)活,他已然是21世紀的人了。
哈蘭德·桑德斯的叔叔在印第安納州新奧爾巴尼附近的電車公司上班。1906年,年輕的桑德斯在那里謀到了一份工作。他在那兒售賣車票、找換零錢,還從電車司機那里改變了內(nèi)心頑固的觀念。不過隨著古巴的局勢緊張起來,人們呼吁志愿者前去,桑德斯便參了軍。參軍的經(jīng)歷短暫而又慘淡,他能做的也就是鏟騾糞和暈船不止,這讓他暴瘦了40斤。在新奧爾良登陸后,他乘上前往密西西比河的火車,第一次見到了圣路易斯。在車軌上疾馳而過的感覺讓他沉醉,他索性一直乘著列車,向南旅行,最后抵達亞拉巴馬州的謝菲爾德,那里有他的親人。他的另一個叔叔在南方鐵路公司工作,于是,這個17歲的小伙子當上了鐵匠的幫手——這是個糟糕的工作。這份工作往好了說,雖看不到火車的影子,但確實是與鐵路相關(guān)的工作;往壞了說,現(xiàn)實殘酷無情。據(jù)上?;貞?,鐵匠是個卑鄙的老鬼,鐵塊都冷卻下來了,他還命令下屬不斷錘煉。然而不管怎樣,它還算是一份鐵路工作,且與其他的鐵路工作相關(guān)。雖然所有的工作一樣卑微,但不像他第一個工作那般古老。當然,鐵路的魅力在于它的現(xiàn)代性——自由,鐵路擊垮距離的束縛,火車無處不在的咆哮打破了19世紀農(nóng)村生活的呆滯和愚笨。桑德斯上校生活的時代和地區(qū),人們無以慰藉的時候,就站著等著,看看火車駛過來的樣子。朝氣蓬勃的上校自然向往成為現(xiàn)代世界的一部分。即便只是一名道班工人,整日忙著把道釘釘進軌道,或是只在車站附近工作,又或是做著把煤塊填送進火車發(fā)動機里的活兒。但簡單說來,無論哪種活兒,只要能把他帶上火車,他便心滿意足。這是他性格的雛形,他總會把自己推向最火熱的地方。如果上校還活著,毫無疑問,他會資助社交媒體新秀,并向國產(chǎn)微型酒廠投資。
值得注意的是,上校進入鐵路工作的時候早已是鐵路時代的末期。汽車仍然是新奇事物,開車還得帶著護目鏡,穿上一身的“防塵罩衫”。1908年,第一臺T型車生產(chǎn)下線,汽車創(chuàng)造的文化后來則成為上校一次次擊破各方的不斷尋求的事業(yè)。這種不知疲倦、活躍無比、靈活多變的精力不僅是在回應爵士樂時代,更是爵士的精神所在。
說來也怪,亦算特殊優(yōu)勢,即便生活在經(jīng)濟繁榮且變化無常的時代,桑德斯仍舊是根深蒂固的農(nóng)業(yè)生活的產(chǎn)物。1909年,桑德斯同自己的第一任女朋友約瑟芬·金結(jié)了婚。在他再次尋求自由之身前,他迅速地承擔起撫養(yǎng)家庭的責任。這并不是說他對婚姻玩世不恭,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就是現(xiàn)實和無情。似乎他也別無他法。上校在電影院外遇到了約瑟芬,約會了幾周后,決定娶她為妻。據(jù)他講,約瑟芬婚后變得沉默寡言、喜怒無常,不喜云雨。這段婚姻一直很糟糕,兩人也在結(jié)婚39年后離了婚。
約瑟芬生了三個孩子,但之后對云雨之歡沒了興趣,這讓桑德斯的炙熱多情和熱血天性感到尤為遺憾。桑德斯只好在外尋歡,正如他第二任妻子的外甥萊丁頓微妙而簡潔地說:“很明顯,如果約瑟芬對那些事不感興趣,他也不會忘記那些,他在別處得到了滿足?!?sup>
婚姻使得桑德斯再次背負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他在諾???西方公司找到一份燒爐工的活兒,往發(fā)動機填送煤塊。在桑德斯眼中,這是個很不錯的工作,除了遠離自己的孩子和那不怎么回信的妻子。妻子帶著孩子搬到了位于亞拉巴馬州賈斯珀的父母家。桑德斯回家后發(fā)現(xiàn)妻子不僅搬離,還把家中的家具都送走了。這下可麻煩了。“她傷透了我的心,”桑德斯上校后來回憶道,“她無權(quán)帶走我的孩子,也不能送走我的家具。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在他懸崖勒馬之前,桑德斯都計劃好了綁架孩子,甚至還爬進岳父家的灌木叢里。這番鬧劇讓桑德斯太太約瑟芬同意與桑德斯和好,但她對之前的離去沒有任何解釋。上校重返男人當家的家庭生活中,而這無趣的生活讓他忍受了近40年。(如果說上校母親當年那番話冥冥之中確有其意,那么現(xiàn)在便是應驗的時候。)
這時,哈蘭德·桑德斯,未來的上校,第一次從年幼時卑微的工作中挺起胸膛。在一次火車失事的處理中,桑德斯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的首席律師可以代表客戶起訴要求賠償損失,但那律師必須先在受害方和鐵路部門簽署索賠協(xié)議才能多要一美元或是更多。桑德斯后來回憶道:“這取決于當事人有多少油水可賺?!庇纱?,桑德斯得到了第一份白領(lǐng)生活。桑德斯用今后改變了大量潛在特許經(jīng)營人的營銷手段,開始帶著律師授權(quán)書在人群中推銷。雖然理賠員不久之后就已出現(xiàn),但桑德斯已經(jīng)得到大量客戶的簽單。他在一起事故中賺了2500美元——對他來說是筆小錢,卻是真正掙到了錢。這一刻,桑德斯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這般才能,盡管當年在鐵路工作時這才能還被母親和妻子忽略過。(他的第二任妻子克勞迪婭說:“他天生愛出風頭。無論什么時候,他都可以站在人前,推銷些什么,引起人們注意,他就是有那種范兒?!?sup>)
對桑德斯來說,這比一己之私還要沖動。盡管大字不識,桑德斯卻把克萊倫斯·丹諾奉作英杰,參加了一系列的函授課程,夢想成為一名律師。1915年,桑德斯和全家居住的阿肯色州,幾乎任何一個“懂法識法”的人都可以在法庭里代表客戶出庭,至少能在和平治安法院中處理輕微事故,只要他有客戶。半路出家的律師總比一竅不通的好,所以總會有市場。在小鎮(zhèn)的法庭上,律師的人際關(guān)系和個人魅力通常更吃香。鐵路事故解決后,桑德斯有過短暫的律師事業(yè),要不是沖動的他好幾個月都在酒吧說服阿肯色州立法機構(gòu)限制和平正義的權(quán)力,他的律師事業(yè)可以更長久。
即便是上校多年以后安寧地回憶起來,他也會說自己在聽證會上大放異彩,而代價是“丟掉了自己的飯碗”。他疏遠了新事業(yè)中的同事。不久之后,他結(jié)束了這份工作,即便是在阿肯色州這種水平不高的小鎮(zhèn)法院,他的行為也出了格:他在法庭上和自己的客戶動手,就在法官的眼前。桑德斯當場被逮捕,還被指控,即便是他的指路英雄丹諾也無力回天。
桑德斯上校的律師生涯就此結(jié)束,經(jīng)過這短暫的輝煌后,他又跌入另一個陡崖里。他去了賓夕法尼亞鐵路公司,回到鋪鐵軌的活計上,每天1.65美元,為了貼補生計,每晚卸一車煤額外掙得6美元。這便是支撐他生存的現(xiàn)實,無論是當時還是幾十年后,供養(yǎng)一個家,做著最卑微的工作。他希望能有均等的機會進入社會較高階層。他明白,在專業(yè)的等級里,人不僅出賣著勞力,更出賣著自己。而上校則是天生的推銷員,他想穿著一件白襯衫,系著白領(lǐng)帶,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終有一天他真的會身著一整套白色套裝。
20世紀中葉,就美國的商貿(mào)事業(yè)來說,這會遭受許多批評。C.賴特·米爾斯在人們廣為追捧的《白領(lǐng)》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寫道:
在以營銷心態(tài)為主導的員工社會中,人格市場會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由于手工技能到“處理”藝術(shù)的偉大轉(zhuǎn)變,推銷和服務人員、員工個體或親密特征進入交換領(lǐng)域,成為勞動力市場上的商品。
這正合桑德斯心意,實際上,這讓他喜出望外。在被人稱頌的時期,桑德斯上校徹底完成了從工人到生活資產(chǎn)階級的轉(zhuǎn)變,他的白色西裝永遠不會染上灰塵或油脂。為什么呢?因為他的工作是展示炸雞,而不是殺雞烹飪。他逐漸明白,自己也是一種商品,盡管他的出身一貧如洗,但他擁有百萬美金的品性。他打算依靠個人品性,重返曾在短暫的鄉(xiāng)村律師時期目睹的中產(chǎn)階級中。
1921年,他為此十分熱忱。聽說保德信金融保險有份保險推銷員的工作,他出去給自己買了一件灰色的西裝和一雙閃亮的黑色鞋子,并堅信公司會給他一個機會。他被分配到最糟糕的印第安納州,那里滿是貧窮無比的居民和游手好閑的人。他每天要努力工作20個小時,但他一點兒也不氣餒,照舊帶著委托書滿街跑。憑借渾身的推銷技巧和手藝(上校有時跑到人家家門口,說自己正在做調(diào)查,還問人家:“你有買人壽保險嗎?”)及頑強的意志力,31歲的桑德斯在一年多的時間里闖蕩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不過正如他的律師生涯一般,他的放蕩不羈再次斷送了他的前程。
人家告訴他,只有把賬單上交,他才能得到傭金;而他卻認為,賬單是他唯一來財?shù)那溃虼怂芙^這么做。就這樣,他被開除了。即便桑德斯不知道中產(chǎn)階級到底如何運作,他還是擠破了腦袋要想成為其中一員?!八莻€優(yōu)秀的商人,”他的合伙人約翰·Y.布朗后來說道,“他只是還沒完全摸清商業(yè)世界?!?sup>令人欣慰的是,當你離開一個工作,你才能夠去往下一站,找到類似的工作。專業(yè)世界里精心打造的機器,連同混雜的建議、信用報告、人力資源部門,以及其他的一切都不是噩夢般的處境。桑德斯穿過密西西比河,在路易斯維爾又找到一份工作,這次是新澤西的互惠保險。他加入了青年商人俱樂部,回味著許許多多振奮人心的座右銘。他加倍努力推銷保險,仿佛從未有人賣過一樣。但很明顯,他并不適合工薪階層。在路易斯維爾定居沒多久,他決定自己開家渡船公司,以取代“遠古咆哮”——一個肯塔基州的船夫?qū)⒙眯姓咚瓦^河的古老的渡口。
難以置信的是,這艘名為弗羅曼·M.庫茨的渡船成功了。桑德斯在其回憶錄里開玩笑地說道:“咳,我的渡船……并沒有航行太久,我怕嚇到渡船公司,以為我要搶生意啦?!?sup>他并沒再詳細說下去。但從這一刻起,哈蘭德·桑德斯不再是一個試圖拼補生活的貧瘠的奮斗者,他已然是有著自己小小商業(yè)世界的商人、扶輪社員,是“興旺的20年”里招徠投資、迎合興企的熱情支持者。
扶輪社是1905年由芝加哥格調(diào)高尚的商人成立的服務機構(gòu),也是20世紀最杰出的兄弟俱樂部之一。志同道合的商人在這些組織中享有盛名,他們暫時擺脫妻子的管教,正如他們有時說的,大家有了獨一無二的聯(lián)絡網(wǎng)和交易機會。19世紀20年代,要是不加入像扶輪社、共濟會、麋鹿社、麋鹿小屋這樣的社團,那就太孤獨無友了。在美國小鎮(zhèn)化進程時期,這些團體在聚集卡爾文·庫利奇總統(tǒng)所代表的中產(chǎn)階級共識方面具有核心重要性。
扶輪社小企業(yè)的虔誠讓哈蘭德·桑德斯悠然向往,他從來沒有看到上帝和財神之間,做好與做得很好之間有任何沖突。如同美國其他的樂觀企業(yè)家一樣,他認為在做上帝的工作時向前邁進,即便在這里,它還是世俗圣禮的形式。桑德斯被扶輪社的口號所震懾,“服務好,掙錢多”和“先人后己”,后來他進一步向大家推介扶輪社的“四大考驗”:“這是真的嗎?這對所有人都公平嗎?這會建立善意和更好的友誼嗎?這對所有人都有利嗎?”桑德斯聲稱自己余生都認為“四大考驗”是企業(yè)成功的終極導向,這點很重要,因為“四大考驗”被過分拔高而使人誤導。更確切地說,任何商業(yè)交易都不可能通過其中任何一個考驗。當然,它不過是擁護者內(nèi)心把商業(yè)和道德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F(xiàn)在,20世紀20年代的支持者很大程度上只能從H.L.門肯、約翰·多斯帕斯和辛克萊·劉易斯筆下的描述中記起來,這些作家樂于把支持者描寫成讓人壓抑窒息的蠢貨和市儈。
擁護主義和擁護兄弟組織隱藏在這位堅持下來的上校背后。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經(jīng)常有人在私底下,后來又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聲稱,桑德斯上校是,3K黨(美國南部的白人秘密組織,利用暴力反對社會變革和黑人的平等權(quán)利)的秘密成員,并把他的部分財富留給了“無形帝國”。傳說這帝國力量巨大,有一部黑人電影《一水黑人》,講的是克隆人指揮官克羅斯上校,在他的地下室豢養(yǎng)著一個3K分子。桑德斯的意愿顯而易見,因此這些指控很容易反駁,但沒法明確證明他不是3K黨成員——3K黨對其成員尤為保密——所以有必要查出這個組織的本源。這里,提筆之前要說明的是,哈蘭德·桑德斯完全沒有任何種族偏見。我寫這本書時,沒有人對我說過,也沒有任何明確消息,無論是一手還是二手文獻,都沒有暗示對桑德斯的偏見或仇恨。像他那個時代的南方人,他說“黑鬼”這個詞的時候,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直到一些好心人告知這個詞已經(jīng)變得有攻擊性。(直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這個詞才變成這樣。馬丁·路德·金在1963年《我有一個夢想》的演講中使用到了這個詞。)事實上,20世紀70年代早期,肯德基公共關(guān)系部的負責人是一個名叫雷·卡蘭德的黑人。同桑德斯上校打過多年交道后,卡蘭德告訴他,他更喜歡被叫做“黑鬼”。上校則回答說:“嗯,我叫你友好黑人小伙就好。”
也就是說,3K黨在20世紀20年代采取的形式——一個沉浸在網(wǎng)絡和飲酒,以及消除天主教徒、猶太人、黑人的兄弟組織——對風華正茂、雄心勃勃的哈蘭德·桑德斯來說根本是視而不見的。如果他加入,那也許是完全為了商業(yè)目的。在他漫長的一生中,除了在游行和簡短的儀式上露面,以及出席20世紀50年代肯塔基商會的“地區(qū)負責人”儀式,他從未對政治表現(xiàn)出任何興趣。所謂的第二個3K黨,在20世紀20年代達到頂峰,聲稱有500萬至600萬成員(南方不斷增長的年輕商人數(shù)量異常巨大),從人口學的角度來看,與當時其他一些兄弟會組織,如扶輪社、麋鹿社、共濟會等沒有什么不同。年輕的桑德斯渴望提高自我,成為一個老手藝人,可能加入了一段時間。如果是這樣,他從來沒有說過,沒有他這么做的證據(jù)。作為國家最顯眼的南方白人老頭,哈蘭德·桑德斯很有可能被人潑了臟水。
一個養(yǎng)家糊口的人,想要在中產(chǎn)階級有立足之地,對哈蘭德·桑德斯來說所有的圖騰都代表了一種救恩的形式。他出生的社會是一個往前或往后50年里,階級還不穩(wěn)定、還可滲透的時期。正如沒有高中文憑依舊阻止不了他成為律師一樣,他那短暫的、接連兩次被辭退的推銷員經(jīng)歷也不妨礙桑德斯擔任印第安納州哥倫布商會的秘書一職。在上任之后不景氣的一年里,他發(fā)現(xiàn)商業(yè)很難推進,也很難在以大型制造業(yè)為主導的小城市里推行扶輪社的商譽。同樣,他放棄了這份工作,想到自己河船企業(yè)的成功,他把剩余的資金投入制造乙炔燈的計劃。他想賣給農(nóng)民,以取代那些普遍昏暗、危險的煤油燈。同樣,這是任何一個商人都不會考慮的項目,因為農(nóng)民并沒有錢購買。人們都知道,哈蘭德·桑德斯是貧窮的農(nóng)場家庭出身,他想賣給南印第安納州的農(nóng)民。更糟糕的是,幾乎就在桑德斯開始創(chuàng)業(yè)時,德科推出了可為縣電力覆蓋內(nèi)的農(nóng)場電源燈供電的小型發(fā)電機。乙炔燈廠的火焰就此熄滅,可以這么說,哈蘭德·桑德斯再一次失敗了。
桑德斯為他的下一步盤算著,他還沒想到要去更大點兒的城市。但是到20世紀初,汽車給印第安納州帶來了現(xiàn)代氣息,有消息說米其林輪胎公司需要一名推銷員。像他那一代的許多美國人一樣,桑德斯迎來了鐵路時代。那曾是他的第一份工作,是他的第一次解放,第一次離開自給自足的農(nóng)場生活。直到生命的盡頭,他仍然喜歡火車的浪漫、噪音、節(jié)奏和蜂鳴聲。但鐵路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隨著汽車的到來,新的領(lǐng)域正在打開,有識之士大為所用。身為天才推銷員,桑德斯可以很輕松地把車像輪胎那樣賣出去,而輪胎成就了上校。這個工作對他來說格外好,每月完成配額,便會有750美元的工資。鑒于整個肯塔基州都是他的領(lǐng)地,以及與州內(nèi)各種商人日益交往,他的品性沒什么好說的,那是他最大的財富,他馬上就在新工作中大放異彩。他在公司勤勤懇懇、無可挑剔,他首次出演的真人圖標便是米其林寶寶——公司用輪胎制成的吉祥物。桑德斯穿上米其林男套裝參加展會和公開活動,展示產(chǎn)品的優(yōu)勢,并讓本地同行進行測試,通常是讓健壯的農(nóng)場小伙給輪胎充氣,看誰充得最鼓最大。直到肯德基出現(xiàn)之前,上校按部就班,他迅速成為肯塔基州的頂級輪胎銷售員,但在1924年,不知怎么的,他離開公司或被解雇,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起點。
兩輛汽車相撞,一場可怕的事故差點兒要了他的命。結(jié)果正是在這個汽車時代,他被要求減少乘車。同標準石油公司代表的一次談話從此改變了上校的命運,他接管了尼古拉斯維爾的一個加油站。他一路的奔波、悲傷和辛勤工作終于有了回報。這個加油站很不錯,桑德斯能夠把他的家人接到城里。他甚至在1928年供得起他的大女兒瑪格麗特上大學。兩年后,加油站關(guān)門了,倒不是因為桑德斯不成熟的脾氣,或者他頻繁的掙扎,經(jīng)濟大蕭條才是標準石油公司關(guān)閉尼古拉斯維爾站的理由。但肯塔基很快建好了另一個加油站。殼牌石油公司的管理人員聽說了桑德斯在尼古拉斯維爾的成績,給了他在肯塔基州科爾賓的邊際站,還免了租金。據(jù)說,他能做得非常好,那地方不會虧本一分,他可以每加侖多向公司付一便士來代替租金。這一便士,結(jié)束了他長久以來的漂泊。
加油站處在繁忙的25號公路上,公路對面還有一家更大的加油站,但更大的挑戰(zhàn)是這里臭名昭著的粗俗的貿(mào)易。這是骯臟的地方,當?shù)厝税芽勘边叺膮^(qū)域叫做“半畝地獄”,這里經(jīng)常有人斗毆,甚至有時還有槍戰(zhàn)。(在科爾賓期間,桑德斯在現(xiàn)金抽屜里放著一把槍,在家中床的旁邊還放著一把“霍步槍”。)這是一座暴力之城,10年前,1919年的“紅色夏天”,城里宣稱有種族暴亂,驅(qū)逐了所有的黑人公民,并采取了南方黑人稱之為“不要讓太陽落在你身上”的態(tài)度。
桑德斯在這座城市開啟了新的職業(yè)生涯,在科爾賓建立業(yè)務很是艱難,沒有當?shù)氐姆鲚喩鐔T加入,沒有人關(guān)心“四大考驗”。但是哈蘭德·桑德斯用他一貫的激情經(jīng)營著這家店,即使面臨他的直接競爭對手的威脅——一個名叫馬特·斯圖爾特的人早些時候在公路上開了一個標準公司的加油站。這兩個人性格剛強,脾氣暴躁,都喜歡摩拳擦掌,開始戰(zhàn)爭只是時間的問題。桑德斯在公路旁的墻上畫了巨大的指示標志,直接指向自家的站點,斯圖爾特把指示方向涂改過來作為回應。桑德斯給斯圖爾特打去電話,并說要“敲打他的腦袋”。桑德斯繼續(xù)推進他的廣告計劃,重新畫了標志。回應是肯定的,只是時機沒那么好。當聽說斯圖爾特又在涂改標志的時候,桑德斯正同兩位殼牌官員商談,一位是區(qū)域經(jīng)理羅伯特·吉布森,一個是主管H.D.謝爾本。他們?nèi)巳蔽溲b起來,跳進車里直奔標示牌。斯圖爾特踩著梯子涂畫,看到他們過來便跳了下來,拔出槍來,子彈飛出槍口,殼牌經(jīng)理胸口連中三槍,當即死亡。桑德斯躲在一旁,趁戰(zhàn)況稍緩便搶過倒在身旁的戰(zhàn)友的槍。他和謝爾本前后夾住躲在墻后的斯圖爾特。上校舉起手槍,瞄準斯圖爾特的肩膀,謝爾本則瞄準他的臀部。
“別開槍,桑德斯!”斯圖爾特哭著說,“你這一槍下去會要了我的命的!”事實上,上校并沒索去他的性命。
警察逮捕了他們?nèi)?,案件移交到法庭。結(jié)局很簡單,殼牌有權(quán)勢,上校有威望,最后,桑德斯和謝爾本的指控被駁回,斯圖爾特則因犯謀殺罪被判入獄18年。兩年后,斯圖爾特試圖上訴時被副警長射殺,據(jù)說那是被害人羅伯特·吉布森的家人花錢請人做的。皮爾斯提到桑德斯傳記的傳聞,但暗示:“提出的指控從來沒有被證明?!?sup>
哈蘭德·桑德斯通過戰(zhàn)斗贏得了銷售汽油的權(quán)利,他的加油站大獲成功。他一生的奔波、喧囂和合群或多或少地保證了加油站必將成功。他是該地區(qū)第一個提供石油支票、免費空氣抽運以及其他在肯塔基州農(nóng)村還享受不到的服務的站點。司機們經(jīng)常問桑德斯,哪里可以吃到飯,因為那附近并沒多少吃飯的地方?,F(xiàn)在,桑德斯一家都在車站吃飯,有時他還邀請旅行者進來,同他們一起用餐。于是他想道:“為什么不順便做點什么呢?”車站一側(cè)有個小房間,桑德斯花了16美元買了一些油氈,并將家庭餐廳搬了進去。他們在上午11點準備食物,因為東部人習慣在中午吃飯,如果沒有人出現(xiàn),家人可以吃午飯。如果有人過來吃飯,晚上家里就多做點兒。桑德斯做所有南方的美食,如火腿、餅干、蔬菜,當然還有炸雞,像所有南方廚師那樣在煎鍋里做好。這便是現(xiàn)代肯德基公司的雛形。給車加滿油成了副業(yè),美食生意成了主業(yè),桑德斯上校絕不會錯過晉升的好機會,他把桑德斯服務站更名為桑德斯服務站和咖啡館,之后,隨著美食業(yè)務不斷擴大,又更名為桑德斯咖啡館和汽車服務站。隔壁一家四室的棚屋空出來,桑德斯立馬接手過來,并把它打造成汽車旅館餐廳——桑德斯的小院和咖啡館。
店名雖然換了,但風格一點兒沒變。這個加油站附帶著一些房間,在這個貧困州的角落,在大蕭條的夾擊中,是個絕望的事業(yè),像那個時期那個地區(qū)大多數(shù)小企業(yè)一樣。那時汽油也才幾美分一加侖,他們只能從加油站每加侖汽油中獲得一點兒收益,卻要供一大家子人吃穿?。幌蜻^路的人兜售食物也只是為了吸引更多的司機前來加油,以多掙得幾美元。食物雖不是賺錢的主要來源,但桑德斯一家不得不購買食材。如果沒有旅客,他們會自己吃,如同所有貧瘠、孤立的餐館老板那樣。登記存款的現(xiàn)金大多是家族銀行,若有需要,便會拿出來,注明什么時間拿走了多少錢。不過,等到1935年,汽車旅館生意已經(jīng)做得很好,據(jù)上校的女兒瑪格麗特說,附近的另外兩個汽車旅館均開始盈利了。
沒有什么比炸雞更能代表貧困農(nóng)村的集群特性。并不是每家每戶都養(yǎng)著肥豬,有吸煙房,更不用說,貧窮無比的肯塔基人會在寬廣、綠色的田野上放牧。不過,在那個年代,肯塔基州和整個南部的農(nóng)村窮人,還能很幸運地擁有幾只小雞在院子里刨來刨去,它們吃著蟲子和泥土,偶爾還會產(chǎn)下幾枚珍貴的蛋。在禮拜日和其他特殊場合,這種人家便會殺一只雞,剁成塊,每個人都能嘗一口。他們會用豬油煎炒,用香料來調(diào)味,這是他們從流離失所的西非奴隸那里學來的伎倆。炸雞不是一種零食,而是一種主食,遠不像后來商業(yè)化之后象征性成堆的饋贈,對最溫馨和最饑餓的禮拜膳食來說,這是一種倒退。因此,它是南方窮人最珍貴的食物,當他們用炸雞來款待陌生人時,意味著與客人分享一家人的生活。這么多年以后,肯德基品牌所倡導的營銷理論并非空穴來風。在上校的眼中,炸雞不單單是你在餐館吃到的一種食物,它更是一家人生活的一部分。許多南方人理解這一點,而世界上其他人尚未有所領(lǐng)悟。桑德斯上校雖不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卻比南方人更會做炸雞。
首先,他明白,雞肉剁塊后丟在面粉里,再到油鍋里炸熟,而炸薯條和洋蔥圈可不算炸雞。炸雞不是那么好做的,在炸籃里更是做不出來。在美國第一本食譜《弗吉尼亞州家庭主婦的菜譜》(1824年)中,幾乎每個傳統(tǒng)的食譜都號召使用厚鍋進行烹飪。盛滿豬油或其他油的厚底鍋很是笨重、骯臟不堪,難以清洗,制作美食花費時間相對較長。最重要的是,還需要廚師嫻熟的技巧,這也是使得偉大的炸雞在南方白人和黑人的眼中像特別榮譽徽章般重要的原因之一。
沒人知道,桑德斯曾試圖大規(guī)模生產(chǎn)這道備受推崇、好歹算是美國南部美食的菜品。他一開始并無目的,也沒策劃,更沒有什么商業(yè)計劃。后來,他得到了經(jīng)驗豐富的餐館、銀行家和企業(yè)家的幫助。不過,也只有像桑德斯這樣的人物才能把家庭炸雞和市場炸雞結(jié)合起來,也只有他才能把身穿白色套裝的“南方紳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桑德斯在商業(yè)上的文化資本便是如今享有盛譽的肯德基公司。同樣,這也是他自身的矛盾。任何一個了解南方的人都知道,在南方普通的家庭里不會有肯德基上校烹飪的炸雞,只有富裕的家庭才能吃得起炸雞,特別是在上校那個時代,炸雞一般都是由黑人傭人或家庭管家烹飪。但桑德斯上校創(chuàng)造了另一種現(xiàn)實,白人種植園主不僅享用炸雞,而且還親自下廚制作炸雞。這便是事實的真相。
同樣,桑德斯在21世紀中葉向顧客呼吁的是古老價值觀的象征,而不是抽象的吉布森女孩和某種特殊歷史感的男人。沒錯,肯德基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指望一款味道很棒的炸雞。不過,也只有在南方的飲食文化中,這款炸雞才能得到了解炸雞的人的贊許。桑德斯上校使用某種模糊但又真實的方式,將自己的過去人格化——一個移居南方的人、一個廚師、一個老式保守派、一個傳奇的銷售員、一個真正的商人。更有力的是,人們把他視為夾在一個時代與另一個時代之間的男人。當他在明顯超現(xiàn)代的高級餐廳制作這種傳統(tǒng)佳肴,看起來也別無二異,矛盾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