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色匆匆
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xiāng)。
我的家鄉(xiāng)
法國人安妮·居里安女士聽說我要到波士頓,特意退了機票,推遲了行期,希望和我見一面。她翻譯過我的幾篇小說。我們談了約一個小時,她問了我一些問題。其中一個是,為什么我的小說里總有水?即使沒有寫到水,也有水的感覺。這個問題我以前沒有意識到過。是這樣。這是很自然的。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水鄉(xiāng),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作品的風(fēng)格。
我的家鄉(xiāng)高郵在京杭大運河的下面。我小時候常常到運河堤上去玩(我的家鄉(xiāng)把運河堤叫作“上河堆”或“上河埫”?!皥谩弊忠话阕值渖蠜]有,可能是家鄉(xiāng)人造出來的字,音淌?!岸选碑?dāng)是“堤”的聲轉(zhuǎn))。我讀的小學(xué)的西面是一片菜園,穿過菜園就是河堤。我的大姑媽(我們那里對姑媽有個很奇怪的叫法,叫“擺擺”,別處我從未聽過有此叫法)的家,出門西望,就看見爬上河堤的石級。這段河堤有石級,因此地名“御碼頭”,康熙或乾隆曾在此泊舟登岸(據(jù)說御碼頭夏天沒有蚊子)。運河是一條“懸河”,河底比東堤下的地面高,據(jù)說河堤和墻垛子一般高,站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堤下街道房屋。我們幾個同學(xué),可以指認(rèn)哪一處的屋頂是誰家的。城外的孩子放風(fēng)箏,風(fēng)箏在我們腳下飄。城里人家養(yǎng)鴿子,鴿子飛過來,我們看到的是鴿子的背。幾只野鴨子貼水飛向東,過了河堤,下面的人看見野鴨子飛得高高的。
我們看船。運河里有大船。上水的大船多撐篙。弄船的脫光了上身,使勁把篙子梢頭頂上肩窩處,在船側(cè)窄窄的舷板上,從船頭一步一步走到船尾。然后拖著篙子走回船頭,欻的一聲把篙子投進水里,扎到河底,又頂著篙子,一步一步向船尾。如是往復(fù)不停。大船上用的船篙甚長而極粗,篙頭如飯碗大,有鋒利的鐵尖。使篙的通常是兩個人,船左右舷各一人;有時只一個人,在一邊。這條船的水程,實際上是他們用腳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這種船多是重載,船幫吃水甚低,幾乎要漫到船上來。這些撐篙男人都極精壯,渾身作古銅色。他們是不說話的,大都眉棱很高,眉毛很重。因為長年注視著流動的水,故目光清明堅定。這些大船常有一個舵樓,住著船老板的家眷。船老板娘子大都很年輕,一邊扳舵,一邊敞開懷奶孩子,態(tài)度悠然。舵樓大都伸出一支竹竿,晾曬著衣褲,風(fēng)吹著啪啪作響。
看打魚。在運河里打魚的多用魚鷹。一般都是兩條船,一船八只魚鷹。有時也會有三條、四條,排成陣勢。魚鷹棲在木架上,精神抖擻,如同臨戰(zhàn)狀態(tài)。打魚人把篙子一揮,這些魚鷹就劈劈啪啪,紛紛躍進水里。只見它們一個猛子扎下去,眨眼工夫,有的就叼了一條鱖魚上來——魚鷹似乎專逮鱖魚。打魚人解開魚鷹脖子上的金屬的箍(魚鷹脖子上都有一道箍,否則它就會把逮到的魚吞下去),把鱖魚扔進船里,獎給它一條小魚,它就高高興興,心甘情愿地轉(zhuǎn)身又跳進水里去了。有時兩只魚鷹合力抬起一條大鱖魚上來,鱖魚還在掙蹦,打魚人已經(jīng)一手撈住了。這條鱖魚夠四斤!這真是一個熱鬧場面??创螋~的,魚鷹都很興奮激動,倒是打魚人顯得十分冷靜,不動聲色。
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嘣嘣嘣嘣的響聲,那是在修船、造船。嘣嘣的聲音是斧頭往船板上敲釘。船體是空的,故聲音傳得很遠(yuǎn)。待修的船翻扣過來,底朝上。這只船辛苦了很久,它累了,它正在休息。一只新船造好了,油了桐油,過兩天就要下水了??纯磵湫碌拇?。叫人心里高興——生活是充滿希望的。船場附近照例有打船釘?shù)蔫F匠爐,叮叮當(dāng)當(dāng)。有碾石粉的碾子,石粉是填船縫用的。有賣牛雜碎的攤子。賣牛雜碎的是山東人。這種攤子上還賣鍋盔(一種很厚很大的面餅)。
我們有時到西堤去玩。我們那里的人都叫它西湖,湖很大,一眼望不到邊,很奇怪,我竟沒有在湖上坐過一次船。湖西是還有一些村鎮(zhèn)的。我知道一個地名,菱塘橋,想必是個大鎮(zhèn)子。我喜歡菱塘橋這個地名,引起我的向往,但我不知道菱塘橋是什么樣子。湖東有的村子,到夏天,就把耕牛送到湖西去歇伏。我所住的東大街上,那幾天就不斷有成隊的水牛在大街上慢慢地走過。牛過后,留下很大的一堆一堆牛屎。聽說是湖西涼快,而且湖西有茭草,牛吃了會消除勞乏,恢復(fù)健壯。我于是想象湖西是一片碧綠碧綠的茭草。
高郵湖中,曾有神珠。沈括《夢溪筆談》載:
嘉祐中,揚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見。初出于天長縣陂澤中,后轉(zhuǎn)入甓社湖,又后乃在新開湖中,凡十余年,居民行人常常見之。余友人書齋在湖上,一夜忽見其珠甚近,初微開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橫一金線,俄頃忽張殼,其大如半席,殼中白光如銀,珠大如拳,爛然不可正視,十余里間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遠(yuǎn)處但見天赤如野火,倏然遠(yuǎn)去,其行如飛,浮于波中,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類月,熒熒有芒焰,殆類日光。崔伯易嘗為《明珠賦》。伯易,高郵人,蓋常見之。近歲不復(fù)出,不知所往。樊良鎮(zhèn)正當(dāng)珠往來處,行人至此,往往維船數(shù)宵以待觀。名其亭為“玩珠”。
這就是“秦郵八景”的第一景“甓射珠光”。沈括是很嚴(yán)肅的學(xué)者,所言鑿鑿,又生動細(xì)微,似乎不容懷疑。這是個什么東西呢?是一顆大珠子?嘉祐到現(xiàn)在也才九百多年,已經(jīng)不可究詰了。高郵湖亦稱珠湖,以此。我小時學(xué)刻圖章,第一塊刻的就是“珠湖人”,是一塊肉紅色的長方形圖章。
湖通常是平靜的,透明的。這樣一片大水,浩浩渺渺(湖上常常沒有一只船),讓人覺得有些荒涼,有些寂寞,有些神秘。
黃昏了。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橘黃,又漸漸變成紫色,很深很濃的紫色。這種紫色使人深深感動。我永遠(yuǎn)忘不了這樣的紫色的長天。
聞到一陣陣炊煙的香味,停泊在御碼頭一帶的船上正在燒飯。
一個女人高亮而悠長的聲音:
“二丫頭……回來吃晚飯來……”
像我的老師沈從文常愛說的那樣,這一切真是一個圣境。
高郵湖也是一個懸湖。湖面,甚至有的地方的湖底,比運河?xùn)|面的地面都高。
湖是懸湖,河是懸河,我的家鄉(xiāng)隨時處在大水的威脅之中。翻開縣志,水災(zāi)接連不斷。我所經(jīng)歷過的最大的一次水災(zāi),是民國二十年。
這次水災(zāi)是全國性的。事前已經(jīng)有了很多征兆。連降大雨,西湖水位增高,運河水平了槽,坐在河堤上可以“踢水洗腳”。有許多很“瘆人”的不祥的現(xiàn)象。天王寺前,蝦蟆爬在柳樹頂上叫。老人們說:蝦蟆在多高的地方叫,大水就會漲得多高。我們在家里的天井里躺在竹床上乘涼,忽然潑剌一聲,從陰溝里蹦出一條大魚!運河堤上,龍王廟里香燭晝夜不熄。七公殿也是這樣。大風(fēng)雨的黑夜里,人們說是看見“耿廟神燈”了。耿七公是有這個人的,生前為人治病施藥,風(fēng)雨之夜,他就在家門前高旗桿上掛起一串紅燈,在黑暗的湖里打轉(zhuǎn)的船,奮力向紅燈劃去,就能平安到岸。他死后,紅燈還常在濃云密雨中出現(xiàn),這就是耿廟神燈——“秦郵八景”中的一景。耿七公是漁民和船民的保護神,漁民稱之為七公老爺,漁民每年要做會,謂之七公會。神燈是美麗的,但同時也給人一種神秘的恐怖感。陰歷七月,西風(fēng)大作。店鋪都預(yù)備了高挑燈籠——長竹柄,一頭用火烤彎如鉤狀,上懸一個燈籠,輪流值夜巡堤。告警鑼聲不絕。本來平靜的水變得暴怒了。一個浪頭翻上來,會把東堤石工的丈把長的青石掀起來??磥淼淌潜2蛔×?。終于,我記得是七月十三(可能記錯),倒了口子。我們那里把決堤叫作倒口子。西堤四處,東堤六處。湖水涌入運河,運河水直灌堤東。頃刻之間,高郵成為澤國。
我們家住進了竺家巷一個茶館的樓上(同時搬到茶館樓上的還有幾家),巷口外的東大街成了一條河,“河”里翻滾著箱箱柜柜,死豬死牛?!昂印崩镄辛舜?。會水的船家各處去救人(很多人家爬在屋頂上、樹上)。
約一星期后,水退了。
水退了,很多人家的墻壁上留下了水印,高及屋檐。很奇怪,水印怎么擦洗也擦洗不掉。全縣糧食幾乎顆粒無收。我們這樣的人家還不至挨餓,但是沒有菜吃。老是吃茨菰湯,很難吃。比茨菰湯還要難吃的是芋頭梗子做的湯。日本人愛喝芋梗湯,我覺得真不可理解。大水之后,百物皆一時生長不出,唯有茨菰芋頭卻是豐收!我在小學(xué)的教務(wù)處地上發(fā)現(xiàn)幾個特大的螞蟥,縮成一團,有拳頭大,踩也踩不破!
我小時候,從早到晚,一天沒有看見河水的日子,幾乎沒有。我上小學(xué),倘不走東大街而走后街,是沿河走的。上初中,如果不從城里走,走東門外,則是沿著護城河。出我家所在的巷子南頭,是越塘。出巷北,往東不遠(yuǎn),就是大淖。我在小說《異秉》中所寫的老朱,每天要到大淖去挑水,我就跟著他一起去玩。老朱真是個忠心耿耿的人,我很敬重他。他下水把水桶弄滿(他兩腿都是筋疙瘩——靜脈曲張),我就揀選平薄的瓦片打水漂。我到一溝、二溝、三垛,都是坐船。到我的小說《受戒》所寫的庵趙莊去,也是坐船。我第一次離家鄉(xiāng)去外地讀高中,也是坐船——輪船。
水鄉(xiāng)極富水產(chǎn)。魚之類,鄉(xiāng)人所重者為鳊、白、(
花魚即鱖魚)。蝦有青白兩種。青蝦宜炒蝦仁,熗蝦(活蝦酒醉生吃)則用白蝦。小魚小蝦,比青菜便宜,是小戶人家佐餐的恩物。小魚有名“羅漢狗子”“貓殺子”者,很好吃。高郵湖蟹甚佳,以作醉蟹,尤美。高郵的大麻鴨是名種。我們那里八月中秋興吃鴨,饋送節(jié)禮必有公母鴨成對。大麻鴨很能生蛋。腌制后即為著名的高郵咸蛋。高郵鴨蛋雙黃者甚多。江浙一帶人見面問起我的籍貫,答云高郵,多肅然起敬,曰:“你們那里出咸鴨蛋。”好像我們那里就只出咸鴨蛋似的!
我的家鄉(xiāng)不只出咸鴨蛋。我們還出過秦少游,出過散曲作家王磐,出過經(jīng)學(xué)大師王念孫、王引之父子。
縣里的名勝古跡最出名的是文游臺。這是秦少游、蘇東坡、孫莘老、王定國文酒游會之所。臺基在東山(一座土山)上,登臺四望,眼界空闊。我小時常憑欄看西面運河的船帆露著半截。在密密的楊柳梢頭后面,緩緩移過,覺得非常美。有一座鎮(zhèn)國寺塔,是個唐塔,方形。這座塔原在陸上,運河拓寬后,為了保存這座塔,留下塔的周圍的土地,成了運河當(dāng)中的一個小島。鎮(zhèn)國寺我小時還去玩過,是個不大的寺。寺門外有一堵紫色的石制的照壁,這堵照壁向前傾斜,卻不倒。照壁上刻著海水,故名水照壁。寺內(nèi)還有一尊肉身菩薩的坐像,是一個和尚坐化后漆成的。寺不知毀于何時。另外還有一座凈土寺塔,明代修建。我們小時候記不住什么鎮(zhèn)國寺、凈土寺,因其一在西門,名之為西門寶塔;一在東門,便叫它東門寶塔。老百姓都是這么叫的。
全國以郵字為地名的,似只高郵一縣。為什么叫作高郵?因為秦始皇曾在高處建郵亭。高郵是秦王子嬰的封地,至今還有一條河叫子嬰河,舊有子嬰廟,今不存。高郵為秦代始建,故又名秦郵。外地人或以為這跟秦少游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
昆明的雨
寧坤要我給他畫一張畫,要有昆明的特點。我想了一些時候,畫了一幅:右上角畫了一片倒掛著的濃綠的仙人掌,末端開出一朵金黃色的花;左下畫了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題了這樣幾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門頭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懸空倒掛,尚能存活開花。于此可見仙人掌生命之頑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濕潤。雨季則有青頭菌、牛肝菌,味極鮮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謂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體感受的。
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dāng)長的。但是并不使人厭煩。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并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里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tài),顯示出過分的、過于夸張的旺盛。
我的那張畫是寫實的。我確實親眼看見過倒掛著還能開花的仙人掌。舊日昆明人家門頭上用以辟邪的多是這樣一些東西:一面小鏡子,周圍畫著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個洞,用麻線穿了,掛在釘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極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園的周圍種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籬笆。——種了仙人掌,豬羊便不敢進園吃菜了。仙人掌有刺,豬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極多。雨季逛菜市場,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lián)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須多放蒜,否則容易使人暈倒。青頭菌比牛肝菌略貴。這種菌子炒熟了也還是淺綠色的,格調(diào)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雞,味道鮮濃,無可方比。雞
是名貴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貴得驚人。一盤紅燒雞
的價錢和一碗黃燜雞不相上下,因為這東西在云南并不難得。有一個笑話:有人從昆明坐火車到呈貢,在車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雞
,他跳下去把雞
撿了,緊趕兩步,還能爬上火車。這笑話用意在說明昆明到呈貢的火車之慢,但也說明雞
隨處可見。有一種菌子,中吃不中看,叫作干巴菌。乍一看那樣子,真叫人懷疑:這種東西也能吃?!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干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里頭還有許多草莖、松毛,亂七八糟!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擇凈,撕成蟹腿肉粗細(xì)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jié)舌:這東西這么好吃?!還有一種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雞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塊銀元那樣大,滴溜兒圓,顏色淺黃,恰似雞油一樣。這種菌子只能做菜時配色用,沒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楊梅。賣楊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頂小花帽子,穿著扳尖的繡了滿幫花的鞋,坐在人家階石的一角,不時吆喝一聲:“賣楊梅——”聲音嬌嬌的。她們的聲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氣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楊梅很大,有一個乒乓球那樣大,顏色黑紅黑紅的,叫作“火炭梅”。這個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燒得熾紅的火炭!一點都不酸!我吃過蘇州洞庭山的楊梅、井岡山的楊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緬桂花。緬桂花即白蘭花,北京叫作“把兒蘭”(這個名字真不好聽)。云南把這種花叫作緬桂花,可能最初這種花是從緬甸傳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點像桂花,其實這跟桂花實在沒有什么關(guān)系?!贿^話又說回來,別處叫它白蘭、把兒蘭,它和蘭花也挨不上呀,也不過是因為它很香,香得像蘭花。我在家鄉(xiāng)看到的白蘭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緬桂是大樹!我在若園巷二號住過,院里有一棵大緬桂,密密的葉子,把四周房間都映綠了。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就和她的一個養(yǎng)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里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xiāng)。
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xiāng)愁的。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為許多久客的游子而寫的。我有一天在積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從聯(lián)大新校舍到蓮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滿池清水,看了著比丘尼裝的陳圓圓的石像(傳說陳圓圓隨吳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蓮花池而死),雨又下起來了。蓮花池邊有一條小街,有一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斤市酒(裝在上了綠釉的土瓷杯里),坐了下來。雨下大了。酒店有幾只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腳著地,一動也不動地在檐下站著。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這樣大的木香卻不多見。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yán)嚴(yán)的。密匝匝的細(xì)碎的綠葉,數(shù)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
蓮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
木香花濕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七載云煙
天地一瞬
我在云南住過七年,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六年。準(zhǔn)確地說,只能說在昆明住了七年。昆明以外,最遠(yuǎn)只到過呈貢,還有滇池邊一片沙灘極美、柳樹濃密的叫作斗南村的地方,連富民都沒有去過。后期在黃土坡、白馬廟各住過年把二年,這只能算是郊區(qū)。到過金殿、黑龍?zhí)?、大觀樓,都只是去游逛,當(dāng)日來回。我們經(jīng)常活動的地方是市內(nèi)。市內(nèi)又以正義路及其旁出的幾條橫街為主。正義路北起華山南路,南至金馬碧雞牌坊,當(dāng)時是昆明的貫通南北的干線,又是市中心所在。我們到南屏大戲院去看電影,——演的都是美國片子。更多的時間是無目的地閑走,閑看。
我們?nèi)ス鋾?。?dāng)時書店都是開架售書,可以自己抽出書來看。有的窮大學(xué)生會靠在柜臺一邊,看一本書,一看兩三個小時。
逛裱畫店。昆明幾乎家家都有錢南園的寫得四方四正的顏字對聯(lián)。還有一個吳忠藎老先生寫的極其流利但用筆扁如竹篾的行書四扇屏。慰情聊勝無,看看也是享受。
武成路后街有兩家做錫箔的作坊。我每次經(jīng)過,都要停下來看做錫箔的師傅在一個木墩上墊了很厚的粗草紙,草紙間襯了錫片,用一柄很大的木槌,使勁夯砸那一垛草紙。師傅渾身是汗,于是錫箔就捶成了。沒有人愿意陪我欣賞這種捶錫箔藝術(shù),他們都以為:“這有什么看頭!”
逛茶葉店。茶葉店有什么逛頭?有!華山西路有一家茶葉店,一壁掛了一副嵌在鏡框里的米南宮體的小對聯(lián),字寫得好,聯(lián)語尤好:
靜對古碑臨黑女
閑吟絕句比紅兒
我覺得這對得很巧,但至今不知道這是誰的句子。尤其使我不明白的,是這家茶葉店為什么要掛這樣一副對子?
我們每天經(jīng)過,隨時往來的地方,還是大西門一帶。大西門里的文林街,大西門外的鳳翥街、龍翔街。“鳳翥”“龍翔”,不知道是哪位擅于辭藻的文人起下的富麗堂皇的街名,其實這只是兩條丁字形的小小的橫豎街。街雖小,人卻多,氣味濃稠。這是來往滇西的馬鍋頭卸貨、裝貨、喝酒、吃飯、抽鴉片、睡女人的地方。我們在街上很難“深入”這種生活的里層,只能切切實實地體會到:這是生活!我們在街上閑看。看賣木柴的,賣木炭的,賣粗瓷碗、賣砂鍋的,并且常常為一點細(xì)節(jié)感動不已。
但是我生活得最久,接受影響最深,使我成為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作家,——不是另一種作家的地方,是西南聯(lián)大,新校舍。
騎了毛驢考大學(xué)
萬里長征,
辭卻了五朝宮闕。
暫駐足,
衡山湘水,
又成離別。
絕徼移栽楨干質(zhì),
九州遍灑黎元血。
盡笳吹弦誦在山城,
情彌切……
——西南聯(lián)大校歌
日寇侵華,平津淪陷,北大、清華、南開被迫南遷,組成一個大學(xué),在長沙暫住,名為“臨時大學(xué)”。后遷云南,改名“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簡稱“西南聯(lián)大”。這是一座戰(zhàn)時的、臨時性的大學(xué),但卻是一個產(chǎn)生天才,影響深遠(yuǎn),可以彪炳于世界大學(xué)之林,與牛津、劍橋、哈佛、耶魯平列而無愧色的,窳陋而輝煌的,奇跡一樣的,“空前絕后”的大學(xué)。噢,我的母校,我的西南聯(lián)大!
像蜜蜂尋找蜜源一樣飛向昆明的大學(xué)生,大概有幾條路徑。
一條是陸路。三校部分同學(xué)組成“西南旅行團”,由北平出發(fā),走向大西南。一路夜宿曉行,埋鍋造飯,過的完全是軍旅生活。他們的“著裝”是短衣,打綁腿,布條編的草鞋,背負(fù)薄薄的一卷行李,行李卷上橫置一把紅油紙傘,有點像后來的大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除了擺渡過河外,全是徒步。自北平至昆明,全程三千五百里,算得是一個壯舉。旅行團有部分教授參加,聞一多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聞先生一路畫了不少鉛筆速寫。其時聞先生已經(jīng)把胡子留起來了,——聞先生曾發(fā)愿:抗戰(zhàn)不勝,誓不剃須!
另一路是海程。由天津或上海搭乘怡和或太古輪船,經(jīng)香港,到越南海防,然后坐滇越鐵路火車,由老街入境,至昆明。
有意思的是,輪船上開飯,除了白米飯之外,還有一籮高粱米飯。這是給東北學(xué)生預(yù)備的。吃高粱米飯,就咸魚、小蝦,可以使“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的流亡學(xué)生得到一點安慰,這種舉措很有人情味。
我們在上海就聽到滇越路有瘴氣,易得惡性瘧疾,沿路的水不能喝,于是帶了好多瓶礦泉水。當(dāng)時的礦泉水是從法國進口的,很貴。
沒有想到惡性瘧疾照顧上了我!到了昆明,就發(fā)了病,高燒超過四十度,進了醫(yī)院,醫(yī)生就給我打了強心針(我還跟護士開玩笑,問“要不要寫遺書?”)。用的藥是606,我趕快聲明:我沒有生梅毒!
出了院,暈暈乎乎地參加了全國統(tǒng)一招生考試。上帝保佑,竟以第一志愿被錄取,我當(dāng)時真是像做夢一樣。
當(dāng)時到昆明來考大學(xué)的,取道各有不同。
有一位歷史系學(xué)生姓劉的同學(xué)是自己挑了一擔(dān)行李,從家鄉(xiāng)河南一步一步走來的。這人的樣子完全是一個農(nóng)民,說話鄉(xiāng)音極重,而且四年不改。
有一位姓應(yīng)的物理系的同學(xué),是在西康買了一頭毛驢,一路騎到昆明來的。此人精瘦,外號“黑鬼”,寧波人。
這樣一些莘莘學(xué)子,不遠(yuǎn)千里,從四面八方奔到昆明來,考入西南聯(lián)大,他們來干什么,尋找什么?
大部分同學(xué)是來尋找真理,尋找智慧的。
也有些沒有明確目的,糊里糊涂的。我在報考申請書上填了西南聯(lián)大,只是聽說這三座大學(xué),尤其是北大的學(xué)風(fēng)是很自由的,學(xué)生上課、考試,都很隨便,可以吊兒郎當(dāng)。我就是沖著吊兒郎當(dāng)來的。
我尋找什么?
尋找瀟灑。
斯是陋室
西南聯(lián)大的校舍很分散,很多處是借用昆明原有的房屋,學(xué)校、祠堂。自建的,集中、成片的校舍叫“新校舍”。
新校舍大門南向,進了大門是一條南北大路。這條路是土路,下雨天滑不留足,摔倒的人很多。這條土路把新校舍劃分成東西兩區(qū)。
西邊是學(xué)生宿舍。土墻,草頂。土墻上開了幾個方洞,方洞上豎了幾根不去皮的樹棍,便是窗戶。挨著土墻排了一列雙人木床,一邊十張,一間宿舍可住四十人,桌椅是沒有的。兩個裝肥皂的木箱摞起來,既是書桌,也是衣柜。昆明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多肥皂箱,很便宜,男生女生多數(shù)都有這樣一筆“財產(chǎn)”。有的同學(xué)在同一宿舍中一住四年不挪窩,也有占了一個床位卻不來住的。有的不是這個大學(xué)的,卻住在這里。有一位,姓曹,是同濟大學(xué)的,學(xué)的是機械工程,可是他從來不到同濟大學(xué)去上課,卻從早到晚趴在木箱上寫小說。有些同學(xué)成天在一起,樂數(shù)晨夕,堪稱知己。也有老死不相往來,幾乎等于不認(rèn)識的。我和那位姓劉的歷史系同學(xué)就是這樣,我們倆同睡一張木床,他住上鋪,我住下鋪,卻很少見面。他是個很守規(guī)矩,很用功的人,每天按時作息。我是個夜貓子,每天在系圖書館看一夜書,到天亮才回宿舍。等我回屋就寢時,他已經(jīng)在校園樹下苦讀英文了。
大路的東側(cè),是大圖書館。這是新校舍唯一的一座瓦頂?shù)慕ㄖC刻煲辉?,就有人等在門外“搶圖書館”,——搶位置,搶指定參考書。大圖書館藏書不少,但指定參考書總是不夠用的。
每月月初要在這里開一次“國民精神總動員月會”,簡稱“國民月會”。把圖書館大門關(guān)上,釘了兩面交叉的黨國旗,便是會場。所謂月會,就是由學(xué)校的負(fù)責(zé)人講一通話。講的次數(shù)最多的是梅貽琦,他當(dāng)時是主持日常校務(wù)的校長(北大校長蔣夢麟、南開校長張伯苓)。梅先生相貌清癯,人很嚴(yán)肅,但講話有時很幽默。有一個時期昆明鬧霍亂,梅先生告誡學(xué)生不要在外面亂吃,說:“有同學(xué)說,‘我在外面亂吃了好多次,也沒有得一次霍亂’,同學(xué)們!這種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p>
更東,是教室區(qū)。土墻,鐵皮屋頂(涂了綠漆)。下起雨來,鐵皮屋頂被雨點打得乒乒乓乓地響,讓人想起王禹偁的《黃岡竹樓記》。
這些教室方向不同,大小不一,里面放了一些一邊有一塊平板,可以在上面記筆記的木椅,都是本色,不漆油漆。木椅的設(shè)計可能還是從美國傳來的,我在愛荷華、耶魯都看見過。這種椅子的好處是不固定,可以從這個教室到那個教室任意搬來搬去。吳宓(雨僧)先生講《紅樓夢》,一看下面有女生還站著,就放下手杖,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于是一些男同學(xué)也趕緊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到寶姐姐、林妹妹都坐下了,吳先生才開始講。
這樣的陋室之中,卻培養(yǎng)了很多優(yōu)秀的人才。
聯(lián)大五十周年校慶時,校友從各地紛紛返校。一位從國外趕回來的老同學(xué)(是個男生),進了大門就跪在地下放聲大哭。
前幾年我重回昆明,到新校舍舊址(現(xiàn)在是云南師范大學(xué))看了看,全都變了樣,什么都沒有了,只有東北角還保存了一間鐵皮屋頂?shù)慕淌?,也岌岌可危了?/p>
不衫不履
聯(lián)大師生服裝各異,但似乎又有一種比較一致的風(fēng)格。
女生的衣著是比較整潔的。有的有幾件華貴的衣服,那是少數(shù)軍閥商人的小姐。但是她們也只是參加Party時才穿,上課時不會穿得花里胡哨的。一般女生都是一身陰丹士林旗袍,上身套一件紅的毛衣。低年級的女生愛穿“工褲”,——勞動布的長褲,上面有兩條很寬的帶子,白色或淺花的襯衫。這大概本是北京的女中學(xué)生流行的服裝,這種風(fēng)氣被貝滿等校的女生帶到昆明來了。
男同學(xué)原來有些西裝革履,褲線筆直的,也有穿麂皮夾克的,后來就日漸少了,絕大多數(shù)是藍布長衫、長褲。幾年下來,衣服破舊,就想各種辦法“彌補”,如貼一張橡皮膏之類。有人褲子破了洞,不會補,也無針線,就找一根麻筋,把破洞結(jié)了一個疙瘩。這樣的疙瘩名士不止一人。
教授的衣服也多殘破了。聞一多先生有一個時期穿了一件一個親戚送給他的灰色夾袍,式樣早就過時,領(lǐng)子很高,袖子很窄。朱自清先生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就買了一件云南趕馬人穿的深藍氆氌的一口鐘(大概就是彝族察爾瓦)披在身上,遠(yuǎn)看有點像一個俠客。有一個女生從南院(女生宿舍)到新校舍去,天已經(jīng)黑了,路上沒有人,她聽到后面有梯里突魯?shù)哪_步聲,以為是壞人追了上來,很緊張?;仡^一看,是化學(xué)教授曾昭掄。他穿了一雙空前(露著腳趾)絕后鞋(后跟爛了,提不起來,只能半趿著),因此發(fā)出梯里突魯?shù)穆曇簟?/p>
聯(lián)大師生破衣爛衫,卻每天孜孜不倦地做學(xué)問,真是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這種精神,人天可感。
當(dāng)時“下?!钡模灿?。有的學(xué)生跑仰光、臘戌,躉賣“玻璃絲襪”“旁氏口紅”;有一個華僑同學(xué)在南屏街開了一家很大的咖啡館,那是極少數(shù)。
采薇
大學(xué)生大都愛吃,食欲很旺,有兩個錢都吃掉了。
初到昆明,帶來的盤纏尚未用盡,有些同學(xué)和家鄉(xiāng)郵匯尚通,不時可以得到接濟,一到星期天就出去到處吃館子。汽鍋雞、過橋米線,新亞飯店的過油肘子、東月樓的鍋貼烏魚、映時春的油淋雞、小西門馬家牛肉館的牛肉、厚德福的鐵鍋蛋、松鶴樓的腐乳肉、“三六九”(一家上海面館)的大排骨面,全都吃了一個遍。
錢逐漸用完了,吃不了大館子,就只能到米線店里吃米線、餌塊。當(dāng)時米線的澆頭很多,有燜雞(其實只是醬油煮的小方塊瘦肉,不是雞)、爨肉(即肉末,爨音川,云南人不知道為什么愛寫這樣一個筆畫繁多的怪字)、鱔魚、葉子(油炸肉皮煮軟,有的地方叫“響皮”,有的地方叫“假魚肚”)。米線上桌,都加很多辣椒,——“要解饞,辣加咸”。如果不吃辣,進門就得跟堂倌說:“免紅!”
到連吃米線、餌塊的錢也沒有的時候,便只有老老實實到新校舍吃大食堂的“伙食”。飯是“八寶飯”,通紅的糙米,里面有沙子、木屑、老鼠屎。菜,偶爾有一碗回鍋肉、炒豬血(云南謂之“旺子”),常備的菜是鹽水煮蕓豆,還有一種叫“魔芋豆腐”的紫灰色的,爛糊糊的淡而無味的奇怪東西。有一位姓鄭的同學(xué)告誡同學(xué):飯后不可張嘴——恐怕飛出只鳥來!
一九四四年,我在黃土坡一個中學(xué)教了兩個學(xué)期。這個中學(xué)是聯(lián)大辦的,沒有固定經(jīng)費,薪水很少,到后來連一點極少的薪水也發(fā)不出來,校長(也是同學(xué))只能設(shè)法弄一點米來,讓教員能吃上飯。菜,對不起,想不出辦法。學(xué)校周圍有很多野菜,我們就吃野菜。校工老魯是我們的技術(shù)指導(dǎo)。老魯是山東人,原是個老兵,照他說,可吃的野菜簡直太多了,但我們吃得最多的是野莧菜(比園種的家莧菜味濃)、灰菜(云南叫作灰藋菜,“藋”字見于《莊子》,是個很古的字),還有一種樣子像一根雞毛撣子的掃帚苗。野菜吃得我們真有些面有菜色了。
有一個時期附近小山上柏樹林里飛來很多硬殼昆蟲,黑色,形狀略似金龜子,老魯說這叫豆殼蟲,是可以吃的,好吃!他捉了一些,撕去硬翅,在鍋里干爆了,撒了一點花椒鹽,就起酒來。在他的示范下,我們也爆了一盤,閉著眼睛嘗了嘗,果然好吃。有點像鹽爆蝦,而且有一股柏樹葉的清香,——這種昆蟲只吃柏樹葉,別的樹葉不吃。于是我們有了就酒的酒菜和下飯的葷菜。這玩意多得很,一會兒的工夫就能捉一大瓶。
要寫一寫我在昆明吃過的東西,可以寫一大本,撮其大要寫了一首打油詩。怕讀者看不明白,加了一些注解,詩曰:
重升肆里陶杯綠,
餌塊攤來炭火紅。
正義路邊養(yǎng)正氣,
小西門外試撩青。
人間至味干巴菌,
世上饞人大學(xué)生。
尚有灰藋堪漫吃,
更循柏葉捉昆蟲。
一半光陰付苦茶
昆明的大學(xué)生(男生)不坐茶館的大概沒有。不可一日無此君,有人一天不喝茶就難受。有人一天喝到晚,可稱為“茶仙”。茶仙大抵有兩派。一派是固定茶座。有一位姓陸的研究生,每天在一家茶館里喝三遍茶,早,午,晚。他的牙刷、毛巾、洗臉盆就放這家茶館里,一起來就上茶館。另一派是流動茶客。有一姓朱的,也是研究生,他愛到處遛,腿累了就走進一家茶館,坐下喝一氣茶。全市的茶館他都喝遍了。他不但熟悉每一家茶館,并且知道附近哪是公共廁所,喝足了茶可以小便,不致被尿憋死。
關(guān)于喝茶,我寫過一篇《泡茶館》,已經(jīng)發(fā)表過,寫得相當(dāng)詳細(xì),不再重復(fù),有詩為證:
水厄囊空亦可賒,
枯腸三碗嗑葵花。
昆明七載成何事?
一半光陰付苦茶。
水流云在
云南人對聯(lián)大學(xué)生很好,我們對云南、對昆明也很有感情。我們?yōu)樵颇献隽艘恍┦裁词?,留下一點什么?
有些聯(lián)大師生為云南做了一些有益的實事,比如地質(zhì)系師生完成了《云南礦產(chǎn)普查報告》,生物系師生寫出了《中國植物志·云南卷》的長編初稿,其他還有多少科研成果,我不大知道,我不是搞科研的。
比較明顯的、普遍的影響是在教育方面。聯(lián)大學(xué)生在中學(xué)兼課的很多,連聞一多先生都在中學(xué)教過國文,這對昆明中學(xué)生學(xué)業(yè)成績的提高,是有很大作用的。
更重要的是使昆明學(xué)生接受了民主思想,呼吸到獨立思考、學(xué)術(shù)自由的空氣,使他們?yōu)閷W(xué)為人都比較開放,比較新鮮活潑。這是精神方面的東西,是抽象的,是一種氣質(zhì),一種格調(diào),難于確指,但是這種影響確實存在。如云如水,水流云在。
跑警報
西南聯(lián)大有一位歷史系的教授,——聽說是雷海宗先生,他開的一門課因為講授多年,已經(jīng)背得很熟,上課前無需準(zhǔn)備;下課了,講到哪里算哪里,他自己也不記得。每回上課,都要先問學(xué)生:“我上次講到哪里了?”然后就滔滔不絕地接著講下去。班上有個女同學(xué),筆記記得最詳細(xì),一句話不落。雷先生有一次問她:“我上一課最后說的是什么?”這位女同學(xué)打開筆記來,看了看,說:“您上次最后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空襲警報,我們下課。’”
這個故事說明昆明警報之多。我剛到昆明的頭兩年,一九三九、一九四〇年,三天兩頭有警報。有時每天都有,甚至一天有兩次。昆明那時幾乎說不上有空防力量,日本飛機想什么時候來就來。有時竟至在頭一天廣播:明天將有二十七架飛機來昆明轟炸。日本的空軍指揮部還真言而有信,說來準(zhǔn)來!
一有警報,別無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作“跑警報”?!芭堋焙汀熬瘓蟆甭?lián)在一起,構(gòu)成一個語詞,細(xì)想一下,是有些奇特的,因為所跑的并不是警報。這不像“跑馬”“跑生意”那樣通順。但是大家就這么叫了,誰都懂,而且覺得很合適。也有叫“逃警報”或“躲警報”的,都不如“跑警報”準(zhǔn)確?!岸恪?,太消極;“逃”又太狼狽。唯有這個“跑”字于緊張中透出從容,最有風(fēng)度,也最能表達豐富生動的內(nèi)容。
有一個姓馬的同學(xué)最善于跑警報。他早起看天,只要是萬里無云,不管有無警報,他就背了一壺水,帶點吃的,夾著一卷溫飛卿或李商隱的詩,向郊外走去。直到太陽偏西,估計日本飛機不會來了,才慢慢地回來。這樣的人不多。
警報有三種。如果在四十多年前向人介紹警報有幾種,會被認(rèn)為有“神經(jīng)病”,這是誰都知道的。然而對今天的青年,卻是一項新的課題。一曰“預(yù)行警報”。
聯(lián)大有一個姓侯的同學(xué),原系航校學(xué)生,因為反應(yīng)遲鈍,被淘汰下來,讀了聯(lián)大的哲學(xué)心理系。此人對于航空舊情不忘,曾用黃色的“標(biāo)語紙”貼出巨幅“廣告”,舉行學(xué)術(shù)報告,題曰《防空常識》。他不知道為什么對“警報”特別敏感。他正在聽課,忽然跑了出去,站在“新校舍”的南北通道上,扯起嗓子大聲喊叫:“現(xiàn)在有預(yù)行警報,五華山掛了三個紅球!”可不!抬頭往南一看,五華山果然掛起了三個很大的紅球。五華山是昆明的制高點,紅球掛出,全市皆見。我們一直很奇怪:他在教室里,正在聽講,怎么會“感覺”到五華山掛了紅球呢?——教室的門窗并不都正對五華山。
一有預(yù)行警報,市里的人就開始向郊外移動。住在翠湖迤北的,多半出北門或大西門,出大西門的似尤多。大西門外,越過聯(lián)大新校舍門前的公路,有一條由南向北的用渾圓的石塊鋪成的寬可五六尺的小路。這條路據(jù)說是古驛道,一直可以通到滇西。路在山溝里。平常走的人不多。常見的是馱著鹽巴、碗糖或其他貨物的馬幫走過。趕馬的馬鍋頭側(cè)身坐在木鞍上,從齒縫里咝咝地吹出口哨(馬鍋頭吹口哨都是這種吹法,沒有撮唇而吹的),或低聲唱著呈貢“調(diào)子”: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放呀放放牛,
妹那個在至花園那個梳那個梳梳頭。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招呀招招手,
妹那個在至花園點那個點點頭。
這些走長道的馬鍋頭有他們的特殊裝束。他們的短褂外都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皮背心,腦后掛著漆布的涼帽,腳下是一雙厚牛皮底的草鞋狀的涼鞋,鞋幫上大都繡了花,還釘著亮晶晶的“鬼眨眼”亮片。——這種鞋似只有馬鍋頭穿,我沒見從事別種行業(yè)的人穿過。馬鍋頭押著馬幫,從這條斜陽古道上走過,馬項鈴嘩棱嘩棱地響,很有點浪漫主義的味道,有時會引起遠(yuǎn)客的游子一點淡淡的鄉(xiāng)愁……
有了預(yù)行警報,這條古驛道就熱鬧起來了。從不同方向來的人都涌向這里,形成了一條人河。走出一截,離市較遠(yuǎn)了,就分散到古道兩旁的山野,各自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待下來,心平氣和地等著,——等空襲警報。
聯(lián)大的學(xué)生見到預(yù)行警報,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聽到空襲警報:汽笛聲一短一長,才動身。新校舍北邊圍墻上有一個后門,出了門,過鐵道(這條鐵道不知起訖地點,從來也沒見有火車通過),就是山野了。要走,完全來得及。——所以雷先生才會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空襲警報?!敝挥蓄A(yù)行警報,聯(lián)大師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課的。
跑警報大都沒有準(zhǔn)地點,漫山遍野。但人也有習(xí)慣性,跑慣了哪里,愿意上哪里。大多是找一個墳頭,這樣可以靠靠。昆明的墳多有碑,碑上除了刻下墳主的名諱,還刻出“×山×向”,并開出墳塋的“四至”。這風(fēng)俗我在別處還未見過。這大概也是一種古風(fēng)。
說是漫山遍野,但也有幾個比較集中的“點”。古驛道的一側(cè),靠近語言研究所資料館不遠(yuǎn),有一片馬尾松林,就是一個點。這地方除了離學(xué)校近,有一片碧綠的馬尾松,樹下一層厚厚的干了的松毛,很軟和,空氣好,——馬尾松揮發(fā)出很重的松脂氣味,曬著從松枝間漏下的陽光,或仰面看松樹上面藍得要滴下來的天空,都極舒適外,是因為這里還可以買到各種零吃。昆明做小買賣的,有了警報,就把擔(dān)子挑到郊外來了。五味俱全,什么都有。最常見的是“丁丁糖”?!岸《√恰奔贷溠刻牵簿褪潜本┤思涝钣玫年P(guān)東糖,不過做成一個直徑一尺多,厚可一寸許的大糖餅,放在四方的木盤上,有人掏錢要買,糖販即用一個刨刃形的鐵片揳入糖邊,然后用一個小小鐵錘,一擊鐵片,丁的一聲,一塊糖就震裂下來了,——所以叫作“丁丁糖”。其次是炒松子。昆明松子極多,個大皮薄仁飽,很香,也很便宜。我們有時能在松樹下面撿到一個很大的成熟了的生的松球,就掰開鱗瓣,一顆一顆地吃起來。——那時候,我們的牙都很好,那么硬的松子殼,一嗑就開了!
另一集中點比較遠(yuǎn),得沿古驛道走出四五里,驛道右側(cè)較高的土山上有一橫斷的山溝(大概是哪一年地震造成的),溝深約三丈,溝口有二丈多寬,溝底也寬有六七尺。這是一個很好的天然防空溝,日本飛機若是投彈,只要不是直接命中,落在溝里,即便是在溝頂上爆炸,彈片也不易蹦進來。機槍掃射也不要緊,溝的兩壁是死角。這道溝可以容數(shù)百人。有人常到這里,就利用閑空,在溝壁上修了一些私人專用的防空洞,大小不等,形式不一。這些防空洞不僅表面光潔,有的還用碎石子或碎瓷片嵌出圖案,綴成對聯(lián)。對聯(lián)大都有新意。我至今記得兩副,一副是:
人生幾何
戀愛三角
一副是:
見機而作
入土為安
對聯(lián)的嵌綴者的閑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前一副也許是有感而發(fā),后一副卻是紀(jì)實。
警報有三種。預(yù)行警報大概是表示日本飛機已經(jīng)起飛。拉空襲警報大概是表示日本飛機進入云南省境了,但是進云南省不一定到昆明來。等到汽笛拉了緊急警報:連續(xù)短音,這才可以肯定是朝昆明來的??找u警報到緊急警報之間,有時要間隔很長時間,所以到了這里的人都不忙下溝,——溝里沒有太陽,而且過早地像云岡石佛似的坐在洞里也很無聊,——大都先在溝上看書、閑聊、打橋牌。很多人聽到緊急警報還不動,因為緊急警報后日本飛機也不定準(zhǔn)來,常常是折飛到別處去了。要一直等到看見飛機的影子了,這才一骨碌站起來,下溝,進洞。聯(lián)大的學(xué)生,以及住在昆明的人,對跑警報太有經(jīng)驗了,從來不倉皇失措。
上舉的前一副對聯(lián)或許是一種泛泛的感慨,但也是有現(xiàn)實意義的。跑警報是談戀愛的機會。聯(lián)大同學(xué)跑警報時,成雙作對的很多??找u警報一響,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邊等著,有時還提著一袋點心吃食,寶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學(xué)來了,“嗨!”于是欣然并肩走出新校舍的后門。跑警報說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難,但隱隱約約有那么一點危險感,和看電影、遛翠湖時不同。這一點危險感使兩方的關(guān)系更加親近了。女同學(xué)樂于有人伺候,男同學(xué)也正好殷勤照顧,表現(xiàn)一點騎士風(fēng)度。正如孫悟空在高老莊所說:“一來醫(yī)得眼好,二來又照顧了郎中,這是湊四合六的買賣?!睆倪@點來說,跑警報是頗為羅曼蒂克的。有戀愛,就有三角,有失戀。跑警報的“對兒”并非總是固定的,有時一方被另一方“甩”了,兩人“吹”了,“對兒”就要重新組合。寫(姑且叫作“寫”吧)那副對聯(lián)的,大概就是一位被“甩”的男同學(xué)。不過,也不一定。
警報時間有時很長,長達兩三個小時,也很“膩歪”。緊急警報后,日本飛機轟炸已畢,人們就輕松下來。不一會,“解除警報”響了:汽笛拉長音,大家就起身拍拍塵土,絡(luò)繹不絕地返回市里。也有時不等解除警報,很多人就往回走:天上起了烏云,要下雨了。一下雨,日本飛機不會來。在野地里被雨淋濕,可不是事!一有雨,我們有一個同學(xué)一定是一馬當(dāng)先往回奔,就是前面所說那位報告預(yù)行警報的姓侯的。他奔回新校舍,到各個宿舍搜羅了很多雨傘,放在新校舍的后門外,見有女同學(xué)來,就遞過一把。他怕這些女同學(xué)挨淋。這位侯同學(xué)長得五大三粗,卻有一副賈寶玉的心腸。大概是上了吳雨僧先生的《紅樓夢》的課,受了影響。侯兄送傘,已成定例。警報下雨,一次不落。名聞全校,貴在有恒?!@些傘,等雨住后他還會到南院女生宿舍去斂回來,再歸還原主的。
跑警報,大都要把一點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最方便的是金子——金戒指。有一位哲學(xué)系的研究生曾經(jīng)作了這樣的邏輯推理:有人帶金子,必有人會丟掉金子,有人丟金子,就會有人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因此,跑警報時,特別是解除警報以后,他每次都很留心地巡視路面。他當(dāng)真兩次撿到過金戒指!邏輯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邏輯學(xué)的金岳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聯(lián)大師生跑警報時沒有什么可帶,因為身無長物,一般都是帶兩本書或一冊論文的草稿。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學(xué)的金先生每次跑警報總要提了一只很小的手提箱。箱子里不是什么別的東西,是一個女朋友寫給他的信——情書。他把這些情書視如性命,有時也會拿出一兩封來給別人看。沒有什么不能看的,因為沒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話,只是一個聰明女人對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滿了英國式的機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氣。這些信實在是可以拿來出版的。金先生辛辛苦苦地保存了多年,現(xiàn)在大概也不知去向了,可惜。我看過這個女人的照片,人長得就像她寫的那些信。
聯(lián)大同學(xué)也有不跑警報的,據(jù)我所知,就有兩人。一個是女同學(xué),姓羅,一有警報,她就洗頭。別人都走了,鍋爐房的熱水沒人用,她可以敞開來洗,要多少水有多少水!另一個是一位廣東同學(xué),姓鄭。他愛吃蓮子。一有警報,他就用一個大漱口缸到鍋爐火口上去煮蓮子。警報解除了,他的蓮子也爛了。有一次日本飛機炸了聯(lián)大,昆中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彈,這位老兄聽著炸彈乒乒乓乓在不遠(yuǎn)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圖書館旁的鍋爐上神色不動地攪和他的冰糖蓮子。
抗戰(zhàn)期間,昆明有過多少次警報,日本飛機來過多少次,無法統(tǒng)計。自然也死了一些人,毀了一些房屋。就我的記憶,大東門外,有一次日本飛機機槍掃射,田地里死的人較多。大西門外小樹林里曾炸死了好幾匹馱木柴的馬。此外似無較大傷亡。
日本人派飛機來轟炸昆明,其實沒有什么實際的軍事意義,用意不過是嚇唬嚇唬昆明人,施加威脅,使人產(chǎn)生恐懼。他們不知道中國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彈性的,不那么容易被嚇得魂不附體。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于憂患,已經(jīng)很“皮實”了,對于任何猝然而來的災(zāi)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yuǎn)征不服的。
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報》。
滇游新記
潑水節(jié)印象
作家訪問團四月六日離京赴云南,是為了能趕上潑水節(jié)。
十一日到芒市。這是潑水節(jié)的前一天。這天干部帶領(lǐng)群眾上山采花。采的花名錐栗花,是一串一串繁密而細(xì)碎的白色的小花,略帶點淺淺的豆綠。我們到時,全市已經(jīng)用錐栗花裝飾起來了。
潑水節(jié)由來的傳說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一魔王,具無上魔力,猛惡殘暴,禍祟人民。他有七個妻子。一日,魔王酒醉,告訴最年輕的妻子:“我雖有無上魔力,亦有弱點。如拔下我的一根頭發(fā),在我頸上一勒,我頭即斷?!逼淦弈顺四鹾ㄋ?,拔取其頭發(fā)一根,將魔王頭頸勒斷。不料魔王頭落在哪里,哪里即起大火。魔王之妻只好將頭抱著,七個妻子輪流抱持。她們身上沾染血污,氣味腥臭。諸鄰居人,乃各以香水,潑向她們,為除不潔,世代相沿,遂成節(jié)日。
這大概只是口頭傳說,并無文字記載。潑水節(jié)儀式中看不出和這個傳說直接有關(guān)的痕跡。傣族人所以重視這個節(jié),是因為這是傣歷的新年。作為節(jié)日的象征的,是龍。節(jié)日廣場的中心有一條木雕彩畫的巨龍。傣族的龍和漢族的不大一樣。漢族的龍大體像蛇,蜿蜒盤屈;傣族的龍有點像鳥,頭尾高昂,如欲輕舉。這是東南亞的龍,不是北方的龍。龍治水,這是南方人北方人都相信的。潑水節(jié)供養(yǎng)木龍,順理成章。潑水節(jié)是水的節(jié)。
節(jié)日還沒有正式開始,一早起來,遠(yuǎn)近已經(jīng)是一片铓鑼象腳鼓的聲音。铓鑼厚重,聲音發(fā)悶而能傳遠(yuǎn),象腳鼓聲也很低沉,節(jié)拍也似很單調(diào),只是一股勁地咚咚咚咚……嘭嘭嘭嘭……不像北方鑼鼓打出許多花點。不強烈,不高昂激越,而極溫柔。
儀式很簡單。先由地方負(fù)責(zé)同志講話,然后由一個中年的女歌手祝福,女歌手神情端肅,曼聲吟誦,時間不短,可惜聽不懂祝福的詞句,同時,有人分發(fā)潑水粑粑和金米飯。潑水粑粑乃以糯米粉和紅糖,包在芭蕉葉中蒸熟;金米飯是用一種山花把糯米染黃蒸熟了的。
潑水開始,每人手里都提了一只小水桶,塑料的或白鐵的,內(nèi)裝多半桶清水,水里還要滴幾點香水,桶內(nèi)插了花枝。潑水,并不是整桶地往你身上潑,只是用花枝蘸水,在你肩膀上撣兩下,一面用傣語說:“好吃好在。”我們是漢人,給我們潑水的大都用漢語說:“祝你健康?!薄白D憬】怠碧话懔?,不如“好吃好在”有意思。接受別人潑水后,可以也用花枝蘸水在對方肩頭撣撣,或在肩上輕輕拍三下?!昂贸院迷凇?,——“祝你健康”。但是少男少女互潑,常常就不那么文雅了。越是漂亮的,挨潑的越多。主席臺上有一個身材修長、穿了一身綠紗的姑娘,不大一會已經(jīng)被潑得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主席臺上的桌椅都挪開了,為什么?有人告訴我:要在這里跳舞,跳“嘎漾”。臺上跳,臺下也跳。不知多少副铓鑼象腳鼓都敲響了。嘭嘭咚咚,混成一片,分不清是哪一面鑼哪一腔鼓敲出來的聲音。
“嘎漾”的舞步比較簡單。腳下一步一頓,手臂自然擺動,至胸前一轉(zhuǎn)手腕?!案卵笔曲橔兾璧囊馑肌N枳舜_是有點像鷺鷥。傣族人很喜歡鷺鷥。在碧綠的田野里時常可以看到成群的白鷺?!案卵庇惺辶N姿勢,主要的變化在腕臂。雖然簡單,卻很優(yōu)美。傣族少女,著了筒裙,小腰秀頸,姍姍細(xì)步,跳起“嘎漾”,極有韻致。在臺上跳“嘎漾”的,就是方才招呼我們吃潑水粑粑,用花枝為我們潑水的服務(wù)人員,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個賽似一個。我問陪同人:“她們是不是演員?”——“不是,有的是機關(guān)干部,有的是商店營業(yè)員?!?/p>
跳“嘎漾”的大部分是水傣,也有幾個旱傣,她們也是服務(wù)人員。旱傣少女的打扮別是一樣:頭上盤了極粗的發(fā)辮,插了一頭各種顏色的絹花。白紗上衣,窄袖,胸前別滿了黃燦燦的鍍金飾物。一邊龍,一邊鳳,還有一些金花、金蝶、金葫蘆。下面是黑色的喇叭褲,系黑短圍裙,垂下兩根黑地彩繡的長飄帶。水傣少女長裙曳地,儀態(tài)萬方;旱傣少女則顯得玲瓏而帶點稚氣。
潑水節(jié)是少女的節(jié),是她們炫耀青春、比賽嬌美的節(jié)日。正是由于這些著意打扮,到處活躍的少女,才把節(jié)日襯托得如此華麗繽紛,充滿活力。
晚上有宴會,到各桌輪流敬酒的,還是她們。一個一個重新梳洗,換了別樣的衣裙,容光煥發(fā),精力旺盛。她們的敬酒,可有點霸道。杯到人到,非喝不可。好在砂仁酒度數(shù)不高而氣味極香,多喝兩杯也無妨。我問一個歲數(shù)稍大的姑娘:“你們今天是不是把全市的美人都動員來了?”她笑著說:“哪里喲!比我們好看的有的是!”
第二天,我們到法帕區(qū)又參加了一次潑水節(jié)。規(guī)模不能與芒市比,但在雜亂中顯出粗豪,另是一種情趣。
歸時已是黃昏。德宏州時差比北京晚一小時,過七點了,天還不暗。但是潑水高潮已過。潑水少女,已經(jīng)盡興,三三兩兩,闌珊歸去,只余少數(shù)頑童,還用整桶泥水,潑向行人車輛。
有一個少女在河邊洗凈筒裙,晾在樹上。同行的一位青年小說家,有詩人氣質(zhì),說他看了兩天潑水節(jié),沒有覺得怎么樣,看了這個少女晾筒裙,忽然非常感動。
潑水歸來日未曛,
散拋錐栗入深林。
铓鑼象鼓聲猶在,
緬桂梢頭晾筒裙。
潑水、潑人、被潑,都是未婚少女的事。一出嫁,即不再參與。已婚婦女的裝束也都改變了。不再著鮮艷的筒裙,只穿白色衫褲,頭上系一個襯有硬胎的高高的黑綢圓筒。背上大都用兜布背了一個孩子。她們也過潑水節(jié),但只是來看看熱鬧。她們的神情也變了,冷靜、淡漠,也許還有點惆悵、凄涼,不再像少女那樣笑聲朗朗,神采飛揚,眼睛發(fā)光。
大等喊
云南省作協(xié)的同志安排我們在一個傣族寨子里住一晚上。地名大等喊。
車從瑞麗出發(fā),經(jīng)過一個中緬邊界的寨子,云井寨。一條寬路從緬甸通向中國,可以直來直往。除了有一個水泥界樁外,無任何標(biāo)志。對面有一家賣餌絲的鋪子。有人買了一碗餌絲。一個緬甸女孩把餌絲遞過來,這邊把錢遞過去。他們的手已經(jīng)都伸過國界了。只要腳不跨過界樁,不算越境。
中緬邊界真是和平邊界。兩國之間,不但毫無壁壘,連一道鐵絲網(wǎng)都沒有,簡直不像兩國的分界。我們到畹町的界橋看過。橋頭有一個檢查站,旗桿上飄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旗。一個緬甸小女孩提了飯盒走過界橋。她媽在畹町街上擺攤子做生意,她來給媽送飯來了。她每天過來,檢查站的都認(rèn)得她。她大搖大擺地走過來。臉上帶著一點笑。意思是:我又來了,你們好!站在國境線上,我才真正體會到中緬人民真是胞波。陳毅同志詩“共飲一江水”,是紀(jì)實,不是詩人的想象。
車經(jīng)喊撒。喊撒有一個比較大的奘房,要去看看。
進寨子,有一家正在辦喪事,陪同的同志說:“可以到他家坐坐?!贝鲎迦藢ι揽吹帽容^超脫,人過五十五死去,親友不哭。這也許和信小乘佛教有關(guān)。這家的老人是六十歲死的,算是“喜喪”了。進寨,寨里的人似都沒有哀戚的神色,只是顯得很沉靜。有幾個中年人在糊扎引魂的幡幢?!鲎迦怂篮?,要給他制一個緬塔尖頂似的紙幡幢,用竹竿高高地豎起來,這樣他的靈魂才能上天。幾個年輕人不緊不慢地敲铓鑼、象腳鼓,另外一些人好像在忙著做飯。傣族的風(fēng)俗,人死了,親友要到這家來坐五天。這位老人死已三日,已經(jīng)安葬,親友們還要坐兩天。我們脫鞋,登木梯,上了竹樓。竹樓很寬敞,一側(cè)堆了很多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有二十來個歲數(shù)較大的男男女女在樓板上坐著,抽煙、喝茶。他們也極少說話,靜靜的。
奘房是賧佛的地方。賧是傣語,本意是以物獻佛,但不如說聽經(jīng)拜佛更確切些。傣族的賧佛,大體上是有一個男人跪在佛的前面誦念經(jīng)文,很多信佛的跪在他身后聽著。誦經(jīng)人穿著如常人,也并無鐘鼓法器,只是他一個人念,聲音平直。偶爾拖長,大概是到了一個段落。傣族的跪,實系中國古代人的坐。古人席地而坐。膝著地,臀部落于腳跟,謂之坐?!绻鄙?,即為“長跪”。傣族賧佛時的姿勢正是這樣。
喊撒奘房的出名,除了比較大,還因為有一位佛爺。這位佛爺多年在緬甸,前三年才被請了回來。他并不領(lǐng)頭賧佛,卻坐在偏殿上。佛爺名叫伍并亞溫撒,是全國佛教協(xié)會的理事,歲數(shù)不很大。他著了一身杏黃色的僧衣。這種僧衣不知叫什么,不是褊衫,也不是袈裟,上身好像只是一塊布,纏裹著,袒其右臂。他身前坐了一些善男。有人來了,向他合十為禮,他也點頭笑答。有些信徒抽用一種樹葉卷成的像雪茄似的煙。佛爺并不是道貌岸然,很隨和。他和信徒們隨意交談。談的似乎不是佛理,只是很家常的話,因為他不時發(fā)出很有人情味的笑聲。
近午,至大等喊。等喊,傣語是堆金子的地方。因為有兩個寨子都叫等喊,漢族人就在前面多加了一個字,一個叫大等喊,一個叫小等喊。傣語往往用很少的音節(jié)表很多的意思,如畹町,意思是太陽當(dāng)頂?shù)牡胤?。因為電影《葫蘆信》《孔雀公主》都在大等喊拍過外景,所以旅游的人都想來看看。
住的旅館名“醉仙樓”,這是個漢族名字,老板在招牌下面于是又加了兩個字:傣家。老板是漢人,夫人是傣族。兩層的木結(jié)構(gòu)建筑,作曲尺形。房間不多,作家訪問團二十余人,就基本上住滿了。房間里有床,并不是叫我們睡在地板上。房屋樣式稍稍有點像竹樓。老板又花了錢把拍《葫蘆信》和《孔雀公主》的布景上的裝飾零件和木雕的佛龕之類買了下來,配置在廊廈角落,于是就很有點傣味了。
一住下來,泡一杯茶,往藤椅一坐,覺得非常舒服。連日坐汽車,參加活動,大家都累了,需要休息。
醉仙樓在寨口。一條平路,通到寨子里。寨里有幾條岔路,也極平整。寨里極安靜。到處都是干干凈凈的??諝夂脴O了。到處是樹。一叢一叢的鳳尾竹,很多柚子樹。大等喊的柚子是很有名的?,F(xiàn)在不是柚子成熟的時候,只看見密密的深綠的樹葉??諝饫镉幸环N淡淡的清苦的味道,就是柚樹葉片散發(fā)出來的。這里那里安置了一座一座竹樓,錯落有致。傣家的竹樓不是緊挨著的,各家之間都有一段距離。除了當(dāng)路的正門,竹樓的三面都是樹。有一座奘房,大門鎖著。我們到寨里一家首富的竹樓上做了一會客,女主人漢話說得很好,善于應(yīng)酬。樓上真是纖塵不染。
醉仙樓的傣族特點不在住房,而在飯食。我們在這里吃了四頓地道的傣族飯。芭蕉葉蒸豆腐。拿上來的是一個綠色的芭蕉葉的包袱,解開來,里面是豆腐,還加了點碎肉、香料,鮮嫩無比。竹筒烤牛肉。一截二尺許長的青竹,把拌了佐料的牛肉塞在里面,筒口用樹葉封住,放在柴火里烤熟,切片裝盤。牛肉外面焦脆,聞起來香,吃起來有嚼頭。牛肉丸子。傣族人很會做牛肉。丸子小小的,我們吃了都以為是魚丸子,因為極其細(xì)嫩。問了問,才知道是牛肉的。做這種丸子不用刀剁,而是用兩根鐵棒敲,要敲兩個小時??嗄c丸子,苦腸是牛腸里沒有完全消化的青草。傣族人生吃,做調(diào)料,蘸肉,是難得的美味。聽說要請我們吃苦腸,我很高興。只是老板怕我們吃不來,是和在肉丸子里蒸了的。有一點苦味,大概是因為碎草里有牛的膽汁。其實我倒很想嘗嘗生苦腸的味道。弄熟了,意思就不大了。當(dāng)然,還少不了傣家的看家菜:酸筍煮雞。不過這道菜我們在畹町、芒市都已經(jīng)吃過了。小菜是酸腌菜、魚眼睛菜——一種樹的嫩頭,有小骨朵如魚眼,酸漬。傣族人喜食酸。
醉仙樓的老板不俗。他供應(yīng)我們這幾頓傣家飯是沒有多少賺頭的。他要請我們寫幾個字,特地大老遠(yuǎn)地跑到縣城,和一位畫家勻來了幾張宣紙。醉仙樓每個房間里都放著一個緬甸細(xì)陶水壺,通身烏黑,造型很美。好幾個作家想托他買。因為這兩天沒有緬甸人過來趕集,老板就按原價賣給了他們。這些作家于是一人攥了一個陶壺,上路了。
大等喊小住兩天,印象極好。
這里的烏鴉比北方的小,鳥身細(xì)長,鳴聲也比較尖細(xì),不像北方烏鴉哇哇地啞叫。
滇南草木狀
尤加利樹尤加利樹北方?jīng)]有。四十六年前到昆明始識此樹。樹葉厚重,風(fēng)吹作金石聲。在屋里靜坐讀書,聽著嘩啦嘩啦的聲音,會忽然想起:這是昆明。說不上是鄉(xiāng)愁,只是有點覺得此身如寄。因此對尤加利樹頗有感情。
尤加利樹木理旋擰,有一個特殊的用途,做枕木,經(jīng)得起震,不易裂?,F(xiàn)在枕木大都改成鋼或水泥制造的了,這種樹就不那么受到重視了。樹葉提汁,可制糖果,即桉葉糖。愛吃桉葉糖的人也不是很多。
連云賓館門內(nèi)有一棵大尤加利樹,粗可合抱,少見。
葉子花昆明葉子花多,楚雄更多。龍江公園到處都是葉子花。這座花園是新建的,建筑物的墻壁欄桿的水泥都發(fā)干凈的灰白色,葉子花的紫顏色更把公園襯托得十分明朗爽潔。芒市賓館一叢葉子花攀附在一棵大樹上。樹有四丈高,花一直開到樹頂。
葉子花的紫,紫得很特別,不像丁香,不像紫藤,也不像玫瑰,它就是它自己那樣的一種紫。
葉子花夏天開花。但在我的印象里,它好像一年到頭都開,老開著,沒有見它枯萎凋謝過。大概它自己覺得不過是葉子,就隨便開開吧。
葉子花不名貴,但不討厭。
馬纓花走進龍江公園,我跟市文聯(lián)的同志說:“楚雄如果選市花,可以選葉子花?!蔽穆?lián)的同志說:“彝族有自己的花,——馬纓花?!瘪R纓花?馬纓花即合歡,北方多得很?!斑@是杜鵑科,杜鵑的一種。”那么這不是合歡。走進開座談會的會議室,桌上擺了一盆很大的花,我問:“這是不是馬纓花?”——“是的,是的。”名不虛傳!這株馬纓花干粗如酒杯口,橫臥而出,矯矢如龍,似欲沖盆飛去。葉略似杜鵑而長,一叢一叢的,相抱如蓮花瓣。周圍的葉子深綠色,中心則為嫩綠。干端葉較密集,綠葉中開出一簇火紅的花?;ㄓ悬c像杜鵑,但花瓣較堅厚,不像杜鵑那樣的薄命相?;ㄕ媸羌t。這是正紅,大紅。彝族人叫它馬纓花是有道理的。云南的馬纓不是麻絲攢成的,而是用一方紅布扎成一個繡球。馬纓不是綴在馬的頸下,而是結(jié)在馬的前額。如果是白馬或黑馬,老遠(yuǎn)就看得見,非常顯眼。額頭有馬纓的馬,多半是馬幫里的頭馬。把這種花叫作馬纓花,神似。馬纓花大紅大綠,顏色華貴,而姿態(tài)又頗奔放,于端莊中透出粗野,真是難得!
車行在高黎貢山中,公路兩邊的叢嶺中,密林深處,時時可以看到一樹通紅通紅的馬纓花。
令箭云南人愛種花。楚雄街道兩邊樓房的欄桿上擺得滿滿的花,各色各樣,令箭尤其多。令箭北方常見,但不如楚雄的開花開得多。北方令箭,開十幾朵就算不錯,楚雄的令箭一盆開花上百朵。一片葉子上密密匝匝地長出了好多骨朵,大概都有三十幾個,真不得了!滇南草木,得天獨厚,沒有話說。
一品紅北京的一品紅是栽在盆里的,高二三尺。芒市、盈江的一品紅長成一人多高的樹,綠葉少而紅葉多,這也未免太過分了!
蘭云南蘭花品類極多。盈江縣招待所庭院中有一棵香樟樹,樹丫里寄生的蘭花就有四種。這都是熱帶蘭花。有一種是我認(rèn)得的,虎頭蘭。花大,淺黃色。有一舌,舌白,舌端有紫色斑點。其余三種都未見過。一種開白花,一種開淺綠花。另一種開淡銀紅色的花,花瓣邊似剪秋羅,很長的一串,除了有蘭花一樣的長葉子披下來,真很難說這是蘭花。
蘭花最貴重的是素心蘭。大理街上有一家門前放了兩盆素心蘭,旁貼一紙簽:“出售”。一看標(biāo)價:二百。大理是素心蘭的產(chǎn)地,本地昂貴如此,運到外地,可想而知。素心蘭種在高高的泥盆里。盆腹鼓起,如一小壇。
在保山,有人要送我一盆虎頭蘭。怎么帶呢?
茶花茶花已經(jīng)開過了。遺憾。
聞麗江有一棵茶花王,每年開花萬朵,號稱“萬朵茶花”,——當(dāng)然這是累計的,一次開不了那樣多。不過這也是奇跡了。有人告訴過我,茶花最多只能開三百朵。
大青樹大青樹不成材,連燒火都不燃,故能不遭斤斧,保其天年,唯堪與過往行人遮陰,此不材之材。滇南大青樹多“一樹成林”。
紫薇紫薇我沒有見過很大的。昆明金殿兩邊各有一棵紫薇,樹上掛一木牌,寫明是“明代紫薇”,似可信。樹干近根部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疙瘩流秋。梢頭枝葉猶繁茂,開花時,必有可觀。用手指搔搔它的樹干,無反應(yīng)。它已經(jīng)那么老了,不再怕癢癢了。
天山行色
行色匆匆。
——常語
南山塔松
所謂南山者,是一片塔松林。
烏魯木齊附近,可游之處有二,一為南山,一為天池。凡到烏魯木齊者,無不往。
南山是天山的邊緣,還不是腹地。南山是牧區(qū)。汽車漸入南山境,已經(jīng)看到牧區(qū)景象。兩邊的山起伏連綿,山勢皆平緩,望之渾然,遍山長著茸茸的細(xì)草。去年雪不大,草很短。老遠(yuǎn)地就看到山間錯錯落落,一叢一叢的塔松,黑黑的。
汽車路盡,舍車從山澗兩邊的石徑向上走,進入松林深處。
塔松極干凈,葉片片片如新拭,無一枯枝,顏色藍綠??諝庖矘O干凈。我們藉草倚樹吃西瓜,起身時衣褲上都沾了松脂。
新疆雨量很少,空氣很干燥,南山雨稍多,本地人說:“一塊帽子大的云也能下一陣雨?!比欢膊贿^只是帽子大的云的那么一點雨耳,南山也還是干燥的。然而一棵一棵塔松密密地長起來了,就靠了去年的雪和那么一點雨。塔松林中草很豐盛,花很多,樹下可以撿到蘑菇。蘑菇大如掌,潔白細(xì)嫩。
塔松帶來了濕潤,帶來了一片雨意。
樹是雨。
南山之勝處為楊樹溝、菊花臺,皆未往。
天池雪水
一位維吾爾族的青年油畫家(他看來很有才氣)告訴我:天池是不能畫的,太藍,太綠,畫出來像假的。
天池在博格達雪山下。博格達山終年用它的晶瑩潔白吸引著烏魯木齊人的眼睛。博格達是烏魯木齊的標(biāo)志,烏魯木齊的許多輕工業(yè)產(chǎn)品都用博格達山做商標(biāo)。
汽車出烏魯木齊,馳過荒涼蒼茫的戈壁灘,馳向天池。我恍惚覺得不是身在新疆,而是在南方的什么地方。莊稼長得非常壯大茁實,油綠油綠的,看了叫人身心舒暢。路旁的房屋也都干凈整齊。行人的氣色也很好,全都顯出欣慰而滿足。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得。有一個地方,一片極大的坪場,長了一片極大的榆樹林。榆樹皆數(shù)百年物,有些得兩三個人才抱得過來。樹皆健旺,無衰老態(tài)。樹下悠然地走著牛犢。新疆山風(fēng)化層厚,少露石骨。有一處,懸崖壁立,石骨盡露,石質(zhì)堅硬而有光澤,黑如精鐵,石縫間長出大樹,樹蔭下覆,纖藤細(xì)草,蒙翳披紛,石壁下是一條湍急而清亮的河水……這不像是新疆,好像是四川的峨眉山。
到小天池(誰編出來的,說這是王母娘娘洗腳的地方,真是煞風(fēng)景!)少憩,在崖下池邊站了一會,趕快就上來了:水邊涼氣逼人。
到了天池,嗬!那位維吾爾族畫家說得真是不錯。有人脫口說了一句:“春水碧于藍?!?/p>
天池的水,碧藍碧藍的。上面,稍遠(yuǎn)處,是雪白的雪山。對面的山上密密匝匝地布滿了塔松,——塔松即云杉。長得非常整齊,一排一排地,一棵一棵挨著,依山而上,顯得是人工布置的。池水極平靜,塔松、雪山和天上的云影倒映在池水當(dāng)中,一絲不爽。我覺得這不像在中國,好像是在瑞士的風(fēng)景明信片上見過的景色。
或說天池是火山口,——中國的好些天池都是火山口,自春至夏,博格達山積雪融化,流注其中,終年盈滿,水深不可測。天池雪水流下山,流域頗廣。凡雪水流經(jīng)處,皆草木華滋,人畜兩旺。
作《天池雪水歌》:
明月照天山,
雪峰淡淡藍。
春暖雪化水流澌,
流入深谷為天池。
天池水如孔雀綠,
水中森森萬松覆。
有時倒映雪山影,
雪山倒影明如玉。
天池雪水下山來,
快笑高歌不復(fù)回。
下山水如藍瑪瑙,
卷沫噴花斗奇巧。
雪水流處長榆樹,
風(fēng)吹白楊綠火炬。
雪水流處有人家,
白白紅紅大麗花。
雪水流處小麥?zhǔn)欤?/p>
新面打馕烤羊肉。
雪水流經(jīng)山北麓,
長宜子孫聚國族。
天池雪水深幾許?
儲量恰當(dāng)一年雨。
我從燕山向天山,
曾度蒼茫戈壁灘。
萬里西來終不悔,
待飲天池一杯水。
天山
天山大氣磅礴,大刀闊斧。
一個國畫家到新疆來畫天山,可以說是毫無辦法。所有一切皴法,大小斧劈、披麻、解索、牛毛、豆瓣,統(tǒng)統(tǒng)用不上。天山風(fēng)化層很厚,石骨深藏在沙礫泥土之中,表面平平渾渾,不見棱角。一個大山頭,只有陰陽明暗幾個面,沒有任何瑣碎的筆觸。
天山無奇峰,無陡壁懸崖,無流泉瀑布,無亭臺樓閣,而且沒有一棵樹,——樹都在“山里”。畫國畫者以樹為山之目,天山無樹,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紫褐色的光禿禿的裸露的干山,國畫家沒了轍了!
自烏魯木齊至伊犁,無處不見天山。天山綿延不絕,無盡無休,其長不知幾千里也。
天山是雄偉的。
早發(fā)烏蘇望天山
蒼蒼浮紫氣,
天山真雄偉。
陵谷分陰陽,
不假皴擦美。
初陽照積雪,
色如胭脂水。
往霍爾果斯途中望天山
天山在天上,
沒在白云間。
色與云相似,
微露數(shù)峰巔。
只從藍襞褶,
遙知這是山。
伊犁聞鳩
到伊犁,行裝甫卸,正洗著臉,聽見斑鳩叫: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這引動了我的一點鄉(xiāng)情。
我有很多年沒有聽見斑鳩叫了。
我的家鄉(xiāng)是有很多斑鳩的。我家的荒廢的后園的一棵樹上,住著一對斑鳩?!疤鞂⒂?,鳩喚婦”,到了濃陰將雨的天氣,就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急切:
“鵓鴣鴣,鵓鴣鴣,鵓鴣鴣……”
斑鳩在叫它的媳婦哩。
到了積雨將晴,又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懶散: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單聲叫雨,雙聲叫晴。這是雙聲,是斑鳩的媳婦回來啦?!啊尽?,這是媳婦在應(yīng)答。
是不是這樣呢?我一直沒有踏著掛著雨珠的青草去循聲觀察過。然而憑著鳩聲的單雙以占陰晴,似乎很靈驗。我小時常常在將雨或?qū)⑶绲奶鞖饫铮B聽著鳴鳩,心里又快樂又憂愁,凄凄涼涼的,凄涼得那么甜美。
我的童年的鳩聲啊。
昆明似乎應(yīng)該有斑鳩,然而我沒有聽鳩的印象。
上海沒有斑鳩。
我在北京住了多年,沒有聽過斑鳩叫。
張家口沒有斑鳩。
我在伊犁,在祖國的西北邊疆,聽見斑鳩叫了。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伊犁的鳩聲似乎比我的故鄉(xiāng)的要低沉一些,蒼老一些。
有鳩聲處,必多雨,且多大樹。鳴鳩多藏于深樹間。伊犁多雨。伊犁在全新疆是少有的雨多的地方。伊犁的樹很多。我所住的伊犁賓館,原是蘇聯(lián)領(lǐng)事館,大樹很多,青皮楊多合抱者。
伊犁很美。
洪亮吉《伊犁紀(jì)事詩》云:
鵓鴣啼處卻東風(fēng),
宛與江南氣候同。
注意到伊犁的鳩聲的,不是我一個人。
伊犁河
人間無水不朝東,伊犁河水向西流。
河水顏色灰白,流勢不甚急,不緊不慢,蕩蕩洄洄,似若有所依戀。河下游,流入蘇聯(lián)境。
在河邊小作盤桓。使我驚喜的是河邊長滿我所熟悉的水鄉(xiāng)的植物。蘆葦。蒲草。蒲草甚高,高過人頭。洪亮吉《天山客話》記云:“惠遠(yuǎn)城關(guān)帝廟后,頗有池臺之勝,池中積蒲盈頃,游魚百尾,蛙聲間之?!币晾绾影吨L蒲草,是古已有之的事了。蒲葦旁邊,搖動著一串一串殷紅的水蓼花,儼然江南秋色。
蹲在伊犁河邊撿小石子,起身時發(fā)覺腿上腳上有幾個地方奇癢,伊犁有蚊子!烏魯木齊沒有蚊子,新疆很多地方?jīng)]有蚊子,伊犁有蚊子,因為伊犁水多。水多是好事,咬兩下也值得。自來新疆,我才更深切地體會到水對于人的生活的重要性。
幾乎每個人看到戈壁灘,都要發(fā)出這樣的感慨:這么大的地,要是有水,能長多少糧食啊!
伊犁河北岸為惠遠(yuǎn)城。這是“總統(tǒng)伊犁一帶”的伊犁將軍的駐地,也是獲罪的“廢員”充軍的地方。充軍到伊犁,具體地說,就是到惠遠(yuǎn)。伊犁是個大地名。
惠遠(yuǎn)有新老兩座城。老城建于乾隆二十七年,后為伊犁河水沖潰,廢。光緒八年,于舊城西北郊十五里處建新城。
我們到新城看了看。城是土城,——新疆的城都是土城,黃土版筑而成,頗簡陋,想見是草草營建的。光緒年間,清廷的國力已經(jīng)很不行了。將軍府遺址尚在,房屋已經(jīng)翻蓋過,但大體規(guī)模還看得出來。照例是個大衙門的派頭,大堂、二堂、花廳,還有個供將軍下棋飲酒的亭子。兩側(cè)各有一溜耳房,這便是“廢員”們辦事的地方。將軍府下設(shè)六個處,“廢員”們都須分發(fā)在各處效力。現(xiàn)在的房屋有些地方還保留當(dāng)初的材料。木料都不甚粗大,有些地方還看得到當(dāng)初的彩畫遺跡,都很粗率。
新城沒有多少看頭,使人感慨興亡、早生華發(fā)的是老城。
舊城的規(guī)模是不小的。城墻高一丈四,城周九里。這里有將軍府,有兵營,有“廢員”們的寓處,街巷市里,房屋櫛比。也還有茶坊酒肆,有“卻賣鮮魚飼花鴨”“銅盤炙得花豬好”的南北名廚。也有可供登臨眺望,詩酒流連的去處。“城南有望河樓,面伊江,為一方之勝”,城西有半畝宮,城北一片高大的松林。到了重陽,歸家亭子的菊花開得正好,不妨開宴?;葸h(yuǎn)是個“廢員”“謫宦”“遷客”的城市。“自巡撫以下至簿尉,亦無官不具,又可知伊犁遷客之多矣”。從上引洪亮吉的詩文,可以看到這些遷客下放到這里,倒是頗不寂寞的。
伊犁河那年發(fā)的那場大水,是很不小的。大水把整個城全掃掉了?;葸h(yuǎn)城的城基是很高的,但是城西大部分已經(jīng)塌陷,變成和伊犁河岸一般平的草灘了。草灘上的草很好,碧綠的,有牛羊在隨意啃嚙。城西北的城基猶在,人們常??梢栽趶U墟中撿到陶瓷碎片,辨認(rèn)花紋字跡。
城的東半部的遺址還在。城里的市街都已犁為耕地,種了莊稼。東北城墻,猶余半壁。城墻雖是土筑的,但很結(jié)實,厚約三尺。稍遠(yuǎn),右側(cè),有一土墩,是鼓樓殘跡,那應(yīng)該是城的中心。林則徐就住在附近。
據(jù)記載:鼓樓前方第二巷,又名寬巷,是林的住處。我不禁向那個地方多看了幾眼。林公則徐,您就是住在那里的呀?
伊犁一帶關(guān)于林則徐的傳說很多。有的不一定可靠。比如現(xiàn)在還在使用的惠遠(yuǎn)渠,又名皇渠,傳說是林所修筑,有人就認(rèn)為這不可信:林則徐在伊犁只有兩年,這樣一條大渠,按當(dāng)時的條件,兩年是修不起來的。但是林則徐之致力新疆水利,是不能否定的(林則徐分發(fā)在糧餉處,工作很清閑,每月只須到職一次,本不管水利)。林有詩云:“要荒天遣作箕子,此說足壯羈臣羈?!笨磥硭m在遷謫之中,還是壯懷激烈,毫不頹唐的。他還是想有所作為,為百姓做一點好事,并不像許多廢員,成天只是“種樹養(yǎng)花,讀書靜坐”(洪亮吉語)。林則徐離開伊犁時有詩云:“格登山色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馬看。”他對伊犁是有感情的。
惠遠(yuǎn)城東的一個村邊,有四棵大青楓樹。傳說是林則徐手植的。這大概也是附會。林則徐為什么會跑到這樣一個村邊來種四棵樹呢?不過,人們愿意相信,就讓他相信吧。
這樣一個人,是值得大家懷念的。
據(jù)洪亮吉《客話》云:廢員例當(dāng)佩長刀,穿普通士兵的制服——短后衣。林則徐在伊犁日,亦當(dāng)如此。
伊犁河南岸是察布查爾。這是一個錫伯族自治縣。錫伯人善射,乾隆年間,為了戍邊,把他們由東北的呼倫貝爾遷調(diào)來此。來的時候,戍卒一千人,連同家屬和愿意一同跟上來的親友,共五千人,路上走了一年多?!ㄈ辏崆摆s到了。朝廷發(fā)下的差旅銀子是一總包給領(lǐng)隊人的,提前到,領(lǐng)隊可以白得若干。一路上,這支隊伍生下了三百個孩子!
這是一支多么壯觀的,富于浪漫主義色彩,充滿人情氣味的隊伍啊。五千人,一個民族,男男女女,鍋碗瓢盆,全部家當(dāng),騎著馬,騎著駱駝,乘著馬車、牛車,浩浩蕩蕩,迤迤邐邐,告別東北的大草原,朝著西北大戈壁,出發(fā)了。落日,朝霧,啟明星,北斗星。搭帳篷,飲牲口,宿營?;鸸?,炊煙,茯茶,奶子。歌聲,談笑聲,哪一個帳篷或車篷里傳出一聲啼哭,“呱——”又一個孩子出生了,一個小錫伯人,一個未來的武士。
一年多。
三百個孩子。
錫伯人是驕傲的。他們在這里駐防二百多年,沒有后退過一步。沒有一個人跑過邊界,也沒有一個人逃回東北,他們在這片土地扎下了深根。
錫伯族到現(xiàn)在還是善射的民族。他們的選手還時常在各地舉行的射箭比賽中奪標(biāo)。
錫伯人是很聰明的,他們一般都會說幾種語言,除了錫伯語,還會說維語、哈薩克語、漢語。他們不少人還能認(rèn)古滿文。在故宮翻譯、整理滿文老檔的,有幾個是從察布查爾調(diào)去的。
英雄的民族!
雨晴,自伊犁往尼勒克車中望烏孫山
一痕界破地天間,
淺絳依稀暗暗藍。
夾道白楊無盡綠,
殷紅數(shù)點女郎衫。
尼勒克
站在尼勒克街上,好像一步可登烏孫山。烏孫故國在伊犁河上游特克斯流域,尼勒克或當(dāng)是其轄境。細(xì)君公主、解憂公主遠(yuǎn)嫁烏孫,不知有沒有到過這里。漢代女外交家馮嫽夫人是個活躍人物,她的錦車可能是從這里走過的。
尼勒克地方很小,但是境內(nèi)現(xiàn)有十三個民族。新疆的十三個民族,這里全有。喀什河從城外流過,水清如碧玉,流甚急。
唐巴拉牧場
在烏魯木齊,在伊犁,接待我們的同志,都勸我們到唐巴拉牧場去看看,說是唐巴拉很美。
唐巴拉果然很美,但是美在哪里,又說不出。勉強要說,只好說:這兒的草真好!
喀什河經(jīng)過唐巴拉,流著一河碧玉。唐巴拉多雨。由尼勒克往唐巴拉,汽車一天到不了,在卡提布拉克種蜂場住了一夜。那一夜就下了一夜大雨。有河,雨水足,所以草好。這是一個綠色的王國,所有的山頭都是碧綠的。綠山上,這里那里,有小牛在慢悠悠地吃草。唐巴拉是高山牧場,牲口都散放在山上,盡它自己漫山瞎跑,放牧人不用管它,只要隔兩三天騎著馬去看看,不像內(nèi)蒙古,牲口放在平坦的草原上。真綠,空氣真新鮮,真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們來晚了。早一個多月來,這里到處是花。種蜂場設(shè)在這里,就是因為這里花多。這里的花很多是藥材,黨參、貝母……蜜蜂場出的蜂蜜能治氣管炎。
有的山是杉山。山很高,滿山滿山長了密匝匝的云杉。云杉極高大。這里的云杉據(jù)說已經(jīng)砍伐了三分之二,現(xiàn)在看起來還很多。招待我們的一個哈薩克牧民告訴我們:林業(yè)局有規(guī)定,四百年以上的,可以砍;四百年以下的,不許砍。云杉長得很慢。他用手指比了比碗口粗細(xì):“一百年,才這個樣子!”
到牧場,總要喝喝馬奶子,吃吃手抓羊肉。
馬奶子微酸,有點像格瓦斯,我在內(nèi)蒙古喝過,不難喝,但也不覺得怎么好喝。哈薩克人可是非常愛喝。他們一到夏天,就高興了:可以喝“白的”了。大概他們冬天只能喝磚茶,是黑的。馬奶子要夏天才有,要等母馬下了駒子,冬天沒有。一個才會走路的男娃子,老是哭鬧。給他糖,給他蘋果,都不要,摔了。他媽給他倒了半碗馬奶子,他巴呷巴呷地喝起來,安靜了。
招待我們的哈薩克牧人的孩子把一群羊趕下山了。我們看到兩個男人把羊一只一只周身揣過,特別用力地揣它的屁股蛋子。我們明白,這是揣羊的肥瘦(羊們一定不明白,主人這樣揣它是干什么),揣了一只,拍它一下,放掉了;又重捉過一只來,反復(fù)地揣。看得出,他們?yōu)槲覀冞x了一只最肥的羊羔。
哈薩克吃羊肉和內(nèi)蒙古不同,內(nèi)蒙古是各人攥了一大塊肉,自己用刀子割了吃。哈薩克是:一個大瓷盤子,下面襯著煮爛的面條,上面覆蓋著羊肉,主人用刀把肉割成碎塊,大家連肉帶面抓起來,送進嘴里。
好吃嗎?
好吃!
吃肉之前,由一個孩子提了一壺水,注水遍請客人洗手,這風(fēng)俗近似阿拉伯、土耳其。
“唐巴拉”是什么意思呢。哈薩克主人說:聽老人說,這是蒙古話。從前山下有一片大樹林子,蒙古人每年來收購牲畜,在樹上烙了好些印子(印子本是烙牲口的),作為做買賣的標(biāo)志。“唐巴拉”是印子的意思。他說:也說不準(zhǔn)。
賽里木湖·果子溝
烏魯木齊人交口稱道賽里木湖、果子溝。他們說賽里木湖水很藍;果子溝要是春天去,滿山都是野蘋果花。我們從烏魯木齊往伊犁,一路上就期待著看看這兩個地方。
車出蘆草溝,迎面的天色沉了下來,前面已經(jīng)在下雨。到賽里木湖,雨下得正大。
賽里木湖的水不是藍的呀。我們看到的湖水是鐵灰色的。風(fēng)雨交加,湖里浪很大?;液谏木蘩?,一浪接著一浪,撲面涌來,撞碎在岸邊,濺起白沫。這不像是湖,像是海?;臎龅模瑳]有人跡的,冷酷的海。沒有船,沒有飛鳥。賽里木湖使人覺得很神秘,甚至恐怖。賽里木湖是超人性的。它沒有人的氣息。
湖邊很冷,不可久留。
林則徐一八四二年(距今整一百四十年)十一月五日,曾過賽里木湖。林則徐日記云:“土人云:海中有神物如青羊,不可見,見則雨雹。其水亦不可飲,飲則手足疲軟,諒是雪水性寒故耳。”林則徐是了解賽里木湖的性格的。
到伊犁,和伊犁的同志談起我們見到的賽里木湖,他們都有些驚訝,說:“真還很少有人在大風(fēng)雨中過賽里木湖?!?/p>
賽里木湖正南,即果子溝。車到果子溝,雨停了。我們來得不是時候,沒有看到滿山密雪一樣的林檎的繁花,但是果子溝給我留下一個非常美的印象。
吉普車在山頂?shù)墓飞下兄?,公路一?cè)的下面是重重復(fù)復(fù)的山頭和深淺不一的山谷。山和谷都是綠的,但綠得不一樣。淺黃的、淺綠的、深綠的。每一個山頭和山谷多是一種綠法。大抵越是低處,顏色越淺;越往上,越深。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細(xì)草豐茸,光澤柔和,在深深淺淺的綠山綠谷中,星星點點地散牧著白羊、黃犢、棗紅的馬,十分悠閑安靜。迎面陡峭的高山上,密密地矗立著高大的云杉。一縷一縷白云從黑色的云杉間飛出。這是一個仙境。我到過很多地方,從來沒有覺得什么地方是仙境。到了這兒,我驀然想起這兩個字。我覺得這里該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仙女,穿著雪白的紗衣,披散著頭發(fā),手里拿一根細(xì)長的牧羊杖,赤著腳,唱著歌,歌聲悠遠(yuǎn),回繞在山谷之間……
從伊犁返回烏魯木齊,重過果子溝。果子溝不是來時那樣了。草、樹、山,都有點發(fā)干,沒有了那點靈氣。我不復(fù)覺得這是一個仙境了。旅游,也要碰運氣。我們在大風(fēng)雨中過賽里木,雨后看果子溝,皆可遇而不可求。
汽車轉(zhuǎn)過一個山頭,一車的人都叫了起來:“哈!”賽里木湖,真藍!好像賽里木湖故意設(shè)置了一個山頭,擋住人的視線。繞過這個山頭,它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似的,突然出現(xiàn)了。
真藍!下車待了一會,我心里一直驚呼著:真藍!
我見過不少藍色的水?!按核逃谒{”的西湖,“比似春莼碧不殊”的嘉陵江,還有最近看過的博格達雪山下的天池,都不似賽里木湖這樣的藍。藍得奇怪,藍得不近情理。藍得就像繪畫顏料里的普魯士藍,而且是沒有化開的。湖面無風(fēng),水紋細(xì)如魚鱗。天容云影,倒映其中,發(fā)寶石光。湖色略有深淺,然而一望皆藍。
上了車,車沿湖岸走了二十分鐘,我心里一直重復(fù)著這一句:真藍。遠(yuǎn)看,像一湖純藍墨水。
賽里木湖究竟美不美?我簡直說不上來。我只是覺得:真藍。我顧不上有別的感覺。只有一個感覺——藍。
為什么會這樣藍?有人說是因為水太深。據(jù)說賽里木湖水深至九十米。賽里木湖海拔二千零七十三米,水深九十米,真是不可思議。
“賽里木”是突厥語,意思是祝福、平安。突厥的旅人到了這里,都要對著湖水,說一聲:
“賽里木!”
為什么要說一聲“賽里木”,是出于欣喜,還是出于敬畏?
賽里木湖是神秘的。
蘇公塔
蘇公塔在吐魯番。吐魯番地遠(yuǎn),外省人很少到過,故不為人所知。蘇公塔,塔也,但不是平常的塔。蘇公塔是伊斯蘭教的塔,不是佛塔。
據(jù)說,像蘇公塔這樣的結(jié)構(gòu)的塔,中國共有兩座,另一座在南京。
塔不分層??床坏绞玖稀K氖且淮u砌的中心支柱。支柱周圍有盤道,逐級盤旋而上,直至塔頂。外殼是一個巨大的圓柱,下豐上銳,拱頂。這個大圓柱是磚砌的,用結(jié)實的方磚砌出凹凸不同的中亞風(fēng)格的幾何圖案,沒有任何增飾。磚是青磚,外面涂了一層黃土,呈淺土黃色。這種黃土,本地所產(chǎn),取之不盡。土質(zhì)細(xì)膩,無雜質(zhì),富黏性。吐魯番不下雨,塔上涂刷的土漿沒有被沖刷的痕跡。二百余年,完好如新。塔高約相當(dāng)于十層樓,樸素而不簡陋,精巧而不繁瑣。這樣一個淺土黃色的,滾圓的巨柱,拔地而起,直向天空,安靜肅穆,準(zhǔn)確地表達了穆斯林的虔誠和信念。
塔旁為一禮拜寺,頗宏偉,大廳可容千人,但外表極樸素,土筑、平頂。這座禮拜寺的構(gòu)思是費過斟酌的。不敢高,不與塔爭勢;不欲過卑,因為這是做禮拜的場所。整個建筑全由平行線和垂直線構(gòu)成,無弧線,無波紋起伏,亦呈淺土黃色。
圓柱形的蘇公塔和方正的禮拜寺造成極為鮮明的對比,而又非常協(xié)調(diào)。蘇公塔追求的是單純。
令人欽佩的是造塔的匠師把藍天也設(shè)計了進去。單純的、對比著而又協(xié)調(diào)著的淺土黃色的建筑,后面是吐魯番盆地特有的明凈無滓湛藍湛藍的天宇,真是太美了。沒有藍天,襯不出這種淺土黃色是多么美。一個有頭腦的、聰明的匠師!
蘇公塔亦稱額敏塔。造塔的由來有兩種說法。塔的進口處有一塊碑,一半是漢字,一半是維文。漢字的說塔是額敏造的。額敏和碩,因助清高宗平定準(zhǔn)噶爾有功,受封為郡王。碑文有感念清朝皇帝的意思,碑首冠以“大清乾隆”,自稱“皇帝舊仆”。維文的則說這是額敏的長子蘇來滿造,為了向安拉祈福。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兩種不同的說法。由來不同,塔名亦異。
大戈壁·火焰山·葡萄溝
從烏魯木齊到吐魯番,要經(jīng)過一片很大的戈壁灘。這是典型的大戈壁,寸草不生。沒有任何生物。我經(jīng)過別處的戈壁,總還有點芨芨草、梭梭、紅柳,偶爾有一兩棵曼陀羅開著白花,有幾只像黑漆涂出來的烏鴉。這里什么都沒有。沒有飛鳥的影子,沒有蟲聲,連苔蘚的痕跡都沒有。這是一片大平地,平極了。地面都是礫石。都差不多大,好像是篩選過的。有黑的,有白的。鋪得很均勻。遠(yuǎn)看像鋪了一地爐灰砟子。一望無際。真是荒涼。太古洪荒。真像是到了一個什么別的星球上。
我們的汽車以每小時八十公里的速度在平坦的柏油路上奔馳,我覺得汽車像一只快艇飛駛在海上。
戈壁上時常見到幻影,遠(yuǎn)看一片湖泊,清清楚楚。走近了,什么也沒有?;糜霸?jīng)欺騙了很多干渴的旅人。幻影不難碰到,我們一路見到多次。
人怎么能通過這樣的地方呢?他們?yōu)槭裁匆ㄟ^這樣的地方?他們要去干什么?
不能不想起張騫,想起班超,想起玄奘法師。這都是了不起的人……
快到吐魯番了,已經(jīng)看到坎兒井??矁壕褚涣镆涣锞薮蟮南佦臁O旅?,是暗渠,流著從天山引下來的雪水。這些大蟻垤是挖渠掏出的礫石堆?,F(xiàn)在有了水泥管道,有些坎兒井已經(jīng)廢棄了,有些還在用著。總有一天,它們都會成為古跡的。但是不管到什么時候,看到這些巨大的蟻垤,想到人能夠從這樣的大戈壁下面,把水引了過來,還是會生起歷史的莊嚴(yán)感和悲壯感的。
到了吐魯番,看到房屋、市街、樹木,加上天氣特殊的干熱,人昏昏的,有點像做夢。有點不相信我們是從那樣荒涼的戈壁灘上走過來的。
吐魯番是一個著名的綠洲。綠洲是什么意思呢?我從小就在詩歌里知道綠洲,以為只是有水草樹木的地方。而且既名為洲,想必很小。不對。綠洲很大。綠洲是人所居住的地方。綠洲意味著人的生活,人的勤勞,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人的文明。
一出吐魯番,南面便是火焰山。
又是戈壁。下面是蒼茫的戈壁,前面是通紅的火焰山。靠近火焰山時,發(fā)現(xiàn)戈壁上長了一叢叢翠綠翠綠的梭梭。這樣一個無雨的、酷熱的戈壁上怎么會長出梭梭來呢?而且是那樣的綠!不知它是本來就是這樣綠,還是通紅的山把它襯得更綠了。大概在干旱的戈壁上,凡能發(fā)綠的植物,都罄其生命,拼命地綠。這一叢一叢的翠綠,是一聲一聲勝利的呼喊。
火焰山,前人記載,都說它顏色赤紅如火。不止此也。整個山像一場正在延燒的大火。凡火之顏色、形態(tài)無不具。有些地方如火方熾,火苗高躥,顏色正紅。有些地方已經(jīng)燒成白熱,火頭旋擰如波濤。有一處火頭得了風(fēng),火借風(fēng)勢,呼嘯而起,橫扯成了一條很長的火帶,顏色微黃。有幾處,下面的小火為上面的大火所逼,帶著煙沫氣流,倒溢而出。有幾個小山岔,褶縫間黑黑的,分明是殘火將熄的煙炱……
火焰山真是一個奇觀。
火焰山大概是風(fēng)造成的,山的石質(zhì)本是紅的,表面風(fēng)化,成為細(xì)細(xì)的紅沙。風(fēng)于是在這些疏松的沙土上雕鏤搜剔,刻出了一場熱熱烘烘、刮刮雜雜的大火。風(fēng)是個大手筆。
火焰山下極熱,盛夏地表溫度至七十多度。
火焰山下,大戈壁上,有一條山溝,長十余里,溝中有一條從天山流下來的河,河兩岸,除了石榴、無花果、棉花、一般的莊稼,種的都是葡萄,是為葡萄溝。
葡萄溝里到處是晾葡萄干的蔭房?!咸迅墒橇莱鰜淼?,不是曬出來的。四方的土房子,四面都用土墼砌出透空的花墻。無核白葡萄就一長串一長串地掛在里面,盡吐魯番特有的干燥的熱風(fēng),把它吹上四十天,就成了葡萄干,運到北京、上海,外國。
吐魯番的葡萄全國第一,各樣品種無不極甜,而且皮很薄,入口即化。吐魯番人吃葡萄都不吐皮,因為無皮可吐?!坏煌缕?,連核也一同吃下,他們認(rèn)為葡萄核是好東西。北京繞口令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未免少見多怪。
- 昆明的白酒分市酒和升酒。市酒是普通白酒,升酒大概是用市酒再蒸一次,謂之“玫瑰重升”,似乎有點玫瑰香氣。昆明酒店都是盛在綠陶的小碗里,一碗可盛二小兩。
- 餌塊分兩種,都是米面蒸熟了的。一種狀如小枕頭,可做湯餌塊、炒餌塊。一種是橢圓的餅,狀如鞋底,在炭火上烤得發(fā)泡,一面用竹片涂了芝麻醬、花生醬、甜醬油、油辣子,對合而食之,謂之“燒餌塊”。
- 汽鍋雞以正義路牌樓旁一家最好。這家無字號,只有一塊匾,上書大字“培養(yǎng)正氣”,昆明人想吃汽鍋雞,就說:“我們今天去培養(yǎng)一下正氣?!?/li>
- 小西門馬家牛肉極好。牛肉是蒸或煮熟的,不炒菜,分部位,如“冷片”“湯片”……有的名稱很奇怪,如“大筋”(牛鞭)、“領(lǐng)肝”(牛肚)。最特別的是“撩青”(牛舌,牛的舌頭可不是撩青草的嗎?但非懂行人會覺得這很費解)?!傲们唷焙芎贸浴?/li>
- 昆明菌子種類甚多,如“雞
”,這是菌中之王,但至今我還不知道為什么只在白蟻窩上長?!芭8尉鄙缗8?,生時熟后都像牛肝,有小毒,不可多吃,且須加大量的蒜,否則會昏倒。有個女同學(xué)吃多了牛肝菌,竟至休克。“青頭菌”,菌蓋青綠,菌絲白色,味較清雅。味道最為雋永深長,不可名狀的是干巴菌。這東西中吃不中看,顏色紫褐,不成模樣,簡直像一堆牛屎,里面又夾雜了一些松毛、雜草??墒鞘帐案蓛袅?,撕成蟹腿狀的小片,加青辣椒同炒,一箸入口,酒興頓漲,飯量猛開。這真是人間至味!
- “藋”字云南讀平聲。
- 我們和鳳翥街幾家茶館很熟,不但喝茶、吃芙蓉糕可以欠賬,甚至可以向老板借錢去看電影。
- 茶館常有女孩子來賣炒葵花子,繞桌輕喚:“瓜子瓜,瓜子瓜?!?/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