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草木
屋里有一盆很大的素心蘭,開得正好。好看的女人、小白貓、蘭花的香味,這一切是一個夢境。
人間草木
山丹丹
我在大青山挖到一棵山丹丹。這棵山丹丹的花真多。招待我們的老堡壘戶看了看,說:“這棵山丹丹有十三年了?!?/p>
“十三年了?咋知道?”
“山丹丹長一年,多開一朵花。你看,十三朵?!?/p>
山丹丹記得自己的歲數(shù)。
我本想把這棵山丹丹帶回呼和浩特,想了想,找了把鐵鍬,在老堡壘戶的開滿了藍色黨參花的土臺上刨了個坑,把這棵山丹丹種上了。問老堡壘戶:
“能活?”
“能活。這東西,皮實?!?/p>
大青山到處是山丹丹,開七朵花、八朵花的,多的是。
山丹丹花開花又落,
一年又一年……
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過一年多開一朵花。唱歌的歌星就更不會知道了。
枸杞
枸杞到處都有。枸杞頭是春天的野菜。采摘枸杞的嫩頭,略焯過,切碎,與香干丁同拌,澆醬油醋香油;或入油鍋爆炒,皆極清香。夏末秋初,開淡紫色小花,誰也不注意。隨即結(jié)出小小的紅色的卵形漿果,即枸杞子。我的家鄉(xiāng)叫作狗奶子。
我在玉淵潭散步,在一個山包下的草叢里看見一對老夫妻彎著腰在找什么。他們一邊走,一邊搜索。走幾步,停一停,彎腰。
“您二位找什么?”
“枸杞子?!?/p>
“有嗎?”
老同志把手里一個罐頭玻璃瓶舉起來給我看,已經(jīng)有半瓶了。
“不少!”
“不少!”
他解嘲似的哈哈笑了幾聲。
“您慢慢撿著!”
“慢慢撿著!”
看樣子這對老夫妻是離休干部,穿得很整齊干凈,氣色很好。
他們撿枸杞子干什么?是配藥?泡酒?看來都不完全是。真要是需要,可以托熟人從寧夏捎一點或寄一點來?!牽谝?,老同志是西北人,那邊肯定會有熟人。
他們撿枸杞子其實只是玩!一邊走著,一邊撿枸杞子,這比單純的散步要有意思。這是兩個童心未泯的老人,兩個老孩子!
人老了,是得學(xué)會這樣的生活??磥恚@二位中年時也是很會生活,會從生活中尋找樂趣的。他們?yōu)槿艘欢ê芎?,很厚道。他們還一定不貪權(quán)勢,甘于淡泊。夫妻間一定不會為柴米油鹽、兒女婚嫁而吵嘴。
從釣魚臺到甘家口商場的路上,路西,有一家的門頭上種了很大的一叢枸杞,秋天結(jié)了很多枸杞子,通紅通紅的,禮花似的,噴泉似的垂掛下來,一個珊瑚珠穿成的華蓋,好看極了。這叢枸杞可以拿到花會上去展覽。這家怎么會想起在門頭上種一叢枸杞?
槐花
玉淵潭洋槐花盛開,像下了一場大雪,白得耀眼。來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頓了。一個刷了涂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篷子。里面打了兩道土堰,上面架起幾塊木板,是床。床上一卷鋪蓋。地上排著油瓶、醬油瓶、醋瓶。一個白鐵桶里已經(jīng)有多半桶蜜。外面一個蜂窩煤爐子上坐著鍋。一個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鍋開了,她往鍋里下了一把干切面。不大會兒,面熟了,她把面撈在碗里,加了佐料、撒上青蒜,在一個碗里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著采蜜,進進出出,飛滿一天。
我跟養(yǎng)蜂人買過兩次蜜,繞玉淵潭散步回來,經(jīng)過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門前的樹墩上坐一坐,抽一支煙,看他收蜜,刮蠟,跟他聊兩句,彼此都熟了。
這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體像是不太好,他做事總是那么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樣子不像個農(nóng)民,倒有點像一個農(nóng)村小學(xué)校長。聽口音,是石家莊一帶的。他到過很多省。哪里有鮮花,就到哪里去。菜花開的地方,玫瑰花開的地方,蘋果花開的地方,棗花開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過冬,廣西、貴州。到了春暖,再往北翻。我問他是不是棗花蜜最好,他說是荊條花的蜜最好。這很出乎我的意外。荊條是個不起眼的東西,而且我從來沒有見過荊條開花,想不到荊條花蜜卻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應(yīng)當不錯。他說比一般農(nóng)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費;而且每年要賠幾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采蜜,得喂它糖。
女人顯然是他的老婆。不過他們歲數(shù)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頭。而且,她是四川人,說四川話。我問他:你們是怎么認識的?他說:她是新繁縣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認識了。她說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來了。
有那么簡單?也許她看中了他的脾氣好,喜歡這樣安靜平和的性格?也許她覺得這種放蜂生活,東南西北到處跑,好耍?這是一種農(nóng)村式的浪漫主義。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灑脫,想咋個就咋個,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么多考慮。他們結(jié)婚已經(jīng)幾年了。丈夫?qū)λ?,她對丈夫也很體貼。她覺得她的選擇沒有錯,很滿意,不后悔。我問養(yǎng)蜂人:她回去過沒有?他說:回去過一次,一個人,他讓她帶了兩千塊錢,她買了好些禮物送人,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沒有看見女人,問養(yǎng)蜂人,她到哪里去了。養(yǎng)蜂人說:到我那大兒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兒子的孩子。他有個大兒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車修配廠當工人。
她抱回來一個四歲多的男孩,帶著他在棚子里住了幾天。她帶他到甘家口商場買衣服,買鞋,買餅干,買冰糖葫蘆。男孩子在床上玩雞啄米,她靠著被窩用鉤針給他鉤一頂大紅的毛線帽子。她很愛這個孩子。這種愛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討丈夫的歡心,也不是為了和丈夫的兒子一家搞好關(guān)系。這是一顆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過了幾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過了兩天,我去玉淵潭散步,養(yǎng)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來,養(yǎng)蜂人的大兒子開來一輛卡車,把棚柱、木板、煤爐、鍋碗和蜂箱裝好,養(yǎng)蜂人兩口子坐上車,卡車開走了。
玉淵潭的槐花落了。
關(guān)于葡萄
葡萄和爬山虎
一個學(xué)農(nóng)業(yè)的同志告訴我:谷子是從狗尾巴草變來的,葡萄是從爬山虎變來的。我聽了,覺得很有意思。谷子和狗尾巴草,葡萄和爬山虎,長得是很像。
另一個學(xué)農(nóng)業(yè)的同志說:這沒有科學(xué)根據(jù),這是想象。
就算是想象吧,我還是覺得這想象得很有意思。我覺得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世界上的東西,總是由別的什么東西變來的。我們現(xiàn)在有了這么多品種的葡萄,有玫瑰香、馬奶、金鈴、秋紫、黑罕、白拿破侖、巴勒斯坦、虎眼、牛心、大粒白、柔丁香、白香蕉……顏色、形狀、果粒大小、酸甜、香味,各不相同。它們是從來就有的嗎?不會的。最初一定只有一種果粒只有胡椒那樣大,顏色半青半紫,味道酸澀的那么一種東西。是什么東西呢?大概就是爬山虎。
從狗尾巴草到谷子,從爬山虎到葡萄,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這種變化,是在人的參與之下完成的。人說:要大穗,要香甜多汁,于是谷子和葡萄就成了現(xiàn)在這樣。
葡萄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
葡萄的來歷
至少玫瑰香不是張騫從西域帶回來的。玫瑰香的家譜是可以查考的。它的故鄉(xiāng),是英國。
中國的葡萄是什么時候有的,從哪里來的,自來有不同的說法。
最流行的說法是:張騫從西域帶回來的,在漢武帝的時候,即公元前一三〇年左右?!秷D經(jīng)》:“張騫使西域,得其種而還,種之,中國始有?!薄洱R民要術(shù)》:“漢武帝使張騫至大宛,取葡萄實,于離宮別館旁盡種之?!比藗兒茉敢庀嘈胚@種說法,因為可以發(fā)思古之幽情?!翱找娖咸讶霛h家”,讓人感到歷史的寥廓。說張騫帶回葡萄,是有根據(jù)的?,F(xiàn)在還大量存在的夸耀漢朝的國力和武功的“葡萄海馬鏡”,可以證明。新疆不是現(xiàn)在還出很好的葡萄嗎?
但是是不是張騫之前,中國就沒有葡萄?有人是懷疑過的。魏文帝曹丕《與吳監(jiān)書》,是專談葡萄的,他只說:“中國珍果甚多,且復(fù)為說葡萄?!卑惨厥莻€出葡萄的地方?!栋惨毓尽份d,“《蒙泉雜言》《酉陽雜俎》與《六帖》皆載:葡萄由張騫自大宛移植漢宮。按《本草》已具神農(nóng)九種,當涂熄火,去騫未遠,而魏文之詔,實稱中國名果,不言西來。是唐以前無此論”(《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引)?!犊h志》的作者以為中國本來就有。他還以為中國本土的葡萄和張騫帶回來的葡萄“別是一種”。
魏晉時葡萄還不多見,所以曹丕才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庾信和尉瑾才對它“體”了半天“物”,一個說“有類軟棗”,一個說“似生荔枝”。唐宋以后,就比較普遍,不是那樣珍貴難得了。宋朝有一個和尚畫家溫日觀就專門畫葡萄。
張騫帶回的葡萄是什么品種的呢?從“葡萄海馬鏡”上看不出。從拓片上看,只是黑的一串,果粒是圓的。
魏文帝吃的是什么葡萄?不知道。他只說是這種葡萄很好吃:“當其夏末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酲,掩露而食,甘而不飴,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長汁多,除煩解倦。”沒有說是什么顏色,什么形狀,——他吃的葡萄是“脆”的,這是什么葡萄?
溫日觀所畫的葡萄,我所見到的都是淡墨的,沒有著色。從墨色看,是深紫的。果粒都作正圓,有點像是秋紫或是金鈴。
反正,張騫帶回來的,曹丕吃的,溫日觀畫的,都不是玫瑰香。
中國現(xiàn)在的葡萄以玫瑰香為大宗。以玫瑰香為其大宗的現(xiàn)在的中國葡萄是從山東傳開來的。其時最早不超過明代。
山東的葡萄是外國的傳教士帶進來的。
他們最先帶來的是葡萄酒?!@種葡萄酒是洋酒,和“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葡萄酒是兩碼事。這是傳教必不可少的東西。在做禮拜領(lǐng)圣餐的時候,都要讓信徒們喝一口葡萄酒,這是耶穌的血。傳教士們漂洋過海地到中國來,船上總要帶著一桶一桶的葡萄酒。
從本國帶酒來很不方便,于是有的教士就想起帶了葡萄苗來,到中國來種。收了葡萄,就地釀酒。
他們把葡萄種在教堂墻內(nèi)的花園里。
中國的農(nóng)民留神看他們種葡萄。哦,是這樣的!這個農(nóng)民撅了幾根葡萄藤,插在土里。葡萄出芽了,長大了,結(jié)了很多葡萄。
這就傳開了。
現(xiàn)在,中國到處都是玫瑰香。
這故事是一個種葡萄的果農(nóng)告訴我的。他說:中國的農(nóng)民是很能干的。什么事都瞞不過中國人。中國人一看就會。
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靜靜地下著。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
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風(fēng)。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擺條風(fēng)”。風(fēng)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樹枝軟了。樹綠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長出了茵陳蒿。碧綠。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鍬一鍬挖開。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來了,烏黑的。有的梢頭已經(jīng)綻開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蒼白的小葉。它已經(jīng)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來,放在松松的濕土上。
不大一會,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fā)紅;——又不大一會,綠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備料。把立柱、橫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楊木的、樺木的,按照樹棵大小,分別堆放在旁邊。立柱有湯碗口粗的、飯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豎柱。然后搭橫梁,用粗鐵絲摽緊。然后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
然后,請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來,得費一點勁。大的,得四五個人一起來?!捌?!——起!”哎,它起來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面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地伸開,扇面似的伸開。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待著。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溝,把大糞倒在里面。葡萄上大糞,不用稀釋,就這樣把原汁大糞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夠了。
四月,澆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筑起壟,就成一個池子。池里放滿了水。葡萄園里水氣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組織跟別的果樹不一樣,它里面是一根一根細小的導(dǎo)管。這一點,中國的古人早就發(fā)現(xiàn)了。《圖經(jīng)》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將貨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為木通?!薄澳焊绕涓?,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對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澆水了。再澆,果粒就會漲破?!爸锌障嗤ā眳s是很準確的。澆了水,不大一會,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澆過了水,你再回來看看吧:梢頭切斷過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種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澆了水,葡萄就使勁抽條、長葉子。真快!原來是幾根枯藤,幾天工夫,就變成青枝綠葉的一大片。
五月,澆水,噴藥,打梢,掐須。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別的果樹都不這樣。別的果樹都是刨一個“樹碗”,往里澆幾擔(dān)水就得了,沒有像它這樣的“漫灌”,整池子地喝。
噴波爾多液。從抽條長葉,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噴多少次。噴了波爾多液,太陽一曬,葡萄葉子就都變成藍的了。
葡萄抽條,絲毫不知節(jié)制,它簡直是瞎長!幾天工夫,就抽出好長一截的新條。這樣長法還行呀,還結(jié)不結(jié)果呀?因此,過幾天就得給它打一次條。葡萄打條,也用不著什么技巧,是個人就能干,拿起樹剪,劈劈啪啪,把新抽出來的一截都給它鉸了就得了。一鉸,一地的長著新葉的條。
葡萄的卷須,在它還是野生的時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別的什么樹木上?,F(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給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點用也沒有了。卷須這東西最耗養(yǎng)分,——凡是作物,都是優(yōu)先把養(yǎng)分輸送到頂端,因此,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
葡萄的卷須有一點淡淡的甜味。這東西如果腌成咸菜,大概不難吃。
五月中下旬,果樹開花了。果園,美極了。梨樹開花了,蘋果樹開花了,葡萄也開花了。
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說葡萄不開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顏色淡黃微綠,不鉆進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開花期很短。很快,就結(jié)出了綠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澆水、噴藥、打條、掐須。
葡萄粒長了一點了,一顆一顆,像綠玻璃料做的紐子。硬的。
葡萄不招蟲。葡萄會生病,所以要經(jīng)常噴波爾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蟲;梨,梨有梨食心蟲。葡萄不用疏蟲果?!麍@每年疏蟲果是要費很多工的。蟲果沒有用,黑黑的一個半干的球,可是它耗養(yǎng)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須、打條、噴藥,大大地澆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銨。在原來施糞肥的溝里撒上硫銨。然后,就把溝填平了,把硫銨封在里面。
漢朝是不會追這次肥的。漢朝沒有硫銨。
八月,葡萄“著色”。
你別以為我這里是把畫家的術(shù)語借用來了。不是的。這是果農(nóng)的語言,他們就叫“著色”。
下過大雨,你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飽滿、瓷棒、挺括,璀璨琳瑯。你就把《說文解字》里的帶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來吧,那也不夠用呀!
可是你得快來!明天,對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們要噴波爾多液了。一噴波爾多液,它們的晶瑩鮮艷全都沒有了,它們蒙上一層藍兮兮、白糊糊的東西,成了磨砂玻璃。我們不得不這樣干。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們得保護它。
過不了兩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來,把病果、癟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滿了,蓋上蓋,要一個棒小伙子跳上去蹦兩下,用麻筋縫的筐蓋?!孪碌墓?,不怕壓,它很結(jié)實,壓不壞。倒怕是裝不緊,哐里哐當?shù)摹D?,來回一晃悠,全得爛!
葡萄裝上車,走了。
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
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
我們還要給葡萄噴一次波爾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
十月,我們有別的農(nóng)活。我們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長,就怎么長著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來。檢查一下,還能再用的,擱在一邊。糟朽了的,只好燒火。立柱、橫梁、小棍,分別堆垛起來。
剪葡萄條。干脆得很,除了老條,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個大禿子。
剪下的葡萄條,挑有三個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長的一截,捆起來,放在屋里,準備明春插條。
其余的,連枝帶葉,都用竹笤帚掃成一堆,裝走了。
葡萄園光禿禿。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這是個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來。要埋得很厚實。外面要用鐵鍬拍平。這個活不能馬虎。都要經(jīng)過驗收,才給記工。
葡萄窖,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風(fēng)一吹,土色發(fā)了白。
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熱熱鬧鬧的果園,現(xiàn)在什么顏色都沒有了。眼界空闊,一覽無余,只剩下發(fā)白的黃土。
下雪了。我們踏著碎玻璃碴似的雪,檢查葡萄窖,扛著鐵鍬。
一到冬天,要檢查幾次。不是怕別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愛往這里面鉆。它倒是暖和了,咱們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夏天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諝夂軟鏊菁膺€掛著露水(蜘蛛網(wǎng)上也掛著露水)。寫大字一張,讀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凡花大都是五瓣,梔子花卻是六瓣。山歌云:“梔子花開六瓣頭?!睏d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處微綠,極香,香氣簡直有點叫人受不了,我的家鄉(xiāng)人說是“碰鼻子香”。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人們往往把梔子花和白蘭花相比。蘇州姑娘串街賣花,嬌聲叫賣:“梔子花!白蘭花!”白蘭花花朵半開,嬌嬌嫩嫩,如象牙白玉,香氣文靜,但有點甜俗,為上海長三堂子的“倌人”所喜,因為聽說白蘭花要到夜間枕上才格外地香。我覺得紅“倌人”的枕上之花,不如船娘髻邊之花更為刺激。
夏天的花里最為幽靜的是珠蘭。
牽?;ǘ堂?。早晨沾露才開,午時即已萎謝。
秋葵也命薄。瓣淡黃,白心,心外有紫暈。風(fēng)吹薄瓣,楚楚可憐。
鳳仙花有單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鳳仙花莖粗肥,湖南人用以腌“臭咸菜”,此吾鄉(xiāng)所未有。
馬齒莧、狗尾巴草、益母草,都長得非常旺盛。
淡竹葉開淺藍色小花,如小蝴蝶,很好看。葉片微似竹葉而較柔軟。
“萬把鉤”即蒼耳。因為結(jié)的小果上有許多小鉤,碰到它就會掛在衣服上,得小心摘去。所以孩子叫它“萬把鉤”。
我們那里有一種“巴根草”,貼地而長,見縫扎根,一棵草蔓延開來,長了很多根,橫的,豎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頑強,拉扯不斷。很小的孩子就會唱:
巴根草,
綠茵茵,
唱個唱,
把狗聽。
最討厭的是“臭芝麻”。掏蟋蟀、捉金鈴子,常常沾了一褲腿。其臭無比,很難除凈。
西瓜以繩絡(luò)懸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
天下皆重“黑籽紅瓤”,吾鄉(xiāng)獨以“三白”為貴:白皮、白瓤、白籽?!叭住币詵|墩產(chǎn)者最佳。
香瓜有:牛角酥,狀似牛角,瓜皮淡綠色,刨去皮,則瓜肉濃綠,籽赤紅,味濃而肉脆,北京亦有,謂之“羊角蜜”;蝦蟆酥,不甚甜而脆,嚼之有黃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種較大,皮色如蝦蟆,不甚甜,而極“面”,孩子們稱之為“奶奶哼”,說奶奶一邊吃,一邊“哼”。
蟈蟈,我的家鄉(xiāng)叫作“叫蚰子”。叫蚰子有兩種。一種叫“侉叫蚰子”,那真是“侉”,跟一個小驢子似的,叫起來“呱呱呱呱”很吵人。喂它一點辣椒,更吵得厲害。一種叫“秋叫蚰子”,全身碧綠如玻璃翠,小巧玲瓏,鳴聲亦柔細。
別出聲,金鈴子在小玻璃盒子里爬哪!它停下來,吃兩口食,——鴨梨切成小骰子塊。它叫了:丁零零零……
乘涼。
搬一張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橫七豎八一躺,渾身爽利,暑氣全消??丛氯A。月華五色晶瑩,變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圍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大圓圈,謂之“風(fēng)圈”,近幾天會刮風(fēng)?!盀踟i子過江了”——黑云漫過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來,竹床子的欄桿都濕了,才回去,這時已經(jīng)很困了,才沾藤枕(我們那里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夢鄉(xiāng)。
雞頭米老了,新核桃下來了,夏天就快過去了。
北京的秋花
桂花
桂花以多為勝?!都t樓夢》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家“單有幾十頃地種桂花”,人稱“桂花夏家”?!皫资暤胤N桂花”,真是一個大觀!四川新都桂花甚多。楊升庵祠在桂湖,環(huán)湖植桂花,自山坡至水湄,層層疊疊,都是桂花。我到新都謁升庵祠,曾作詩:
桂湖老桂發(fā)新枝,
湖上升庵舊有祠。
一種風(fēng)流誰得似,
狀元詞曲罪臣詩。
楊升庵是才子,以一甲一名中進士,著作有七十種。他因“議大禮”獲罪,充軍云南,七十余歲,客死于永昌。陳老蓮曾畫過他的像,“醉則簪花滿頭”,面色酡紅,是喝醉了的樣子。從陳老蓮的畫像看,升庵是個高個兒的胖子。但陳老蓮恐怕是憑想象畫的,未必即像升庵。新都人為他在桂湖建祠,升庵死若有知,亦當欣慰。
北京桂花不多,且無大樹。頤和園有幾棵,沒有什么人注意。我曾在藻鑒堂小住,樓道里有兩棵桂花,是種在盆里的,不到一人高!
我建議北京多種一點桂花。桂花美陰,葉堅厚,入冬不凋。開花極香濃,干制可以做元宵餡、年糕。既有觀賞價值,也有經(jīng)濟價值,何樂而不為呢?
菊花
秋季廣交會上擺了很多盆菊花。廣交會結(jié)束了,菊花還沒有完全開殘。有一個日本商人問管理人員:“這些花你們打算怎么處理?”答云:“扔了!”——“別扔,我買?!彼o了一點錢,把開得還正盛的菊花全部包了,訂了一架飛機,把菊花從廣州空運到日本,張貼了很大的海報:“中國菊展”。賣門票,參觀的人很多。他撈了一大筆錢。這件事叫我有兩點感想:一是日本商人真有商業(yè)頭腦,任何賺錢的機會都不放過,我們的管理人員是老爺,到手的錢也抓不住。二是中國的菊花好,能得到日本人的贊賞。
中國人長于藝菊,不知始于何年,全國有幾個城市的菊花都負盛名,如揚州、鎮(zhèn)江、合肥,黃河以北,當以北京為最。
菊花品種甚多,在眾多的花卉中也許是最多的。
首先,有各種顏色。最初的菊大概只有黃色的?!熬嫌悬S華”“零落黃花滿地金”,“黃華”和菊花是同義詞。后來就發(fā)展到什么顏色都有了。黃色的、白色的、紫的、紅的、粉的,都有。挪威的散文家別倫·別爾生說各種花里只有菊花有綠色的,也不盡然,牡丹、芍藥、月季都有綠的,但像綠菊那樣綠得像初新的嫩蠶豆那樣,確乎是沒有。我?guī)啄昵盎剜l(xiāng),在公園里看到一盆綠菊,花大盈尺。
其次,花瓣形狀多樣,有平瓣的、卷瓣的、管狀瓣的。在鎮(zhèn)江焦山見過一盆“十丈珠簾”,細長的管瓣下垂到地,說“十丈”當然不會,但三四尺是有的。
北京菊花和南方的差不多,獅子頭、蟹爪、小鵝、金背大紅……南北皆相似,有的連名字也相同。如一種淺紅的瓣,極細而卷曲如一頭亂發(fā)的,上海人叫它“懶梳妝”,北京人也叫它“懶梳妝”,因為得其神韻。
有些南方菊種北京少見。揚州人重“曉色”,謂其色如初日曉云,北京似沒有?!笆芍楹煛保以诒本]見過。“楓葉蘆花”,紫平瓣,有白色斑點,也沒有見過。
我在北京見過的最好的菊花是在老舍先生家里。老舍先生每年要請北京市文聯(lián)、文化局的干部到他家聚聚,一次是臘月,老舍先生的生日(我記得是臘月二十三);一次是重陽節(jié)左右,賞菊。老舍先生的哥哥很會蒔弄菊花?;ê荃r艷;菜有北京特點(如芝麻醬燉黃花魚、“盒子菜”);酒“敞開供應(yīng)”,既醉既飽,至今不忘。
我不贊成搞菊山菊海,讓菊花都按部就班,排排坐,或擠成一堆,鬧鬧嚷嚷。菊花還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更不贊成把菊花縛扎成龍、成獅子,這簡直是糟蹋了菊花。
秋葵·雞冠·鳳仙·秋海棠
秋葵我在北京沒有見過,想來是有的。秋葵是很好種的,在籬落、石縫間隨便丟幾個種子,即可開花?;虿粺┤朔N,也能自己開落。花瓣大、花淺黃,淡得近乎沒有顏色,瓣有細脈,瓣內(nèi)側(cè)近花心處有紫色斑。秋葵風(fēng)致楚楚,自甘寂寞。不知道為什么,秋葵讓我想起女道士。秋葵亦名雞腳葵,以其葉似雞爪。
我在家鄉(xiāng)縣委招待所見一大叢雞冠花,高過人頭,花大如掃地笤帚,顏色深得嚇人一跳。北京雞冠花未見有如此之粗野者。
鳳仙花可染指甲,故又名指甲花。鳳仙花搗爛,少入礬,敷于指尖,即以鳳仙葉裹之,隔一夜,指甲即紅。鳳仙花莖可長得很粗,湖南人或以入臭壇腌漬,以佐粥,味似臭莧菜稈。
秋海棠北京甚多,齊白石喜畫之。齊白石所畫,花梗頗長,這在我家那里叫作“靈芝海棠”。諸花多為五瓣,唯秋海棠為四瓣。北京有銀星海棠,大葉甚堅厚,上灑銀星,稈亦高壯,簡直近似木本。我對這種孫二娘似的海棠不大感興趣。我所不忘的秋海棠總是伶仃瘦弱的。我的生母得了肺病,怕“過人”——傳染別人,獨自臥病,在一座偏房里,我們都叫那間小屋為“小房”。她不讓人去看她,我的保姆要抱我去讓她看看,她也不同意。因此我對我的母親毫無印象。她死后,這間“小房”成了堆放她的嫁妝的儲藏室,成年鎖著。我的繼母偶爾打開,取一兩件東西,我也跟了進去?!靶》俊蓖饷嬗幸粋€小天井,靠墻有一個秋葉形的小花壇,不知道是誰種了兩三棵秋海棠,也沒有人管它,它在秋天竟也開花。花色蒼白,樣子很可憐。不論在哪里,我每看到秋海棠,總要想起我的母親。
黃櫨·爬山虎
霜葉紅于二月花。
西山紅葉是黃櫨,不是楓樹。我覺得不妨種一點楓樹,這樣顏色更豐富些。日本楓嬌紅可愛,可以引進。
近年北京種了很多爬山虎,入秋,爬山虎葉轉(zhuǎn)紅。
沿街的爬山虎紅了。
北京的秋意濃了。
草木蟲魚鳥獸
雁
“爬山調(diào)”:“大雁南飛頭朝西……”
詩人韓燕如告訴我,他曾經(jīng)用心觀察過,確實是這樣。他驚嘆草原人民對生活的觀察的準確而細致。他說:“生活!生活!……”
為什么大雁南飛要頭朝著西呢?草原上的人說這是依戀故土。“爬山調(diào)”是用這樣的意思作比喻和起興的。
“大雁南飛頭朝西……”
河北民歌:“八月十五雁門開,孤雁頭上帶霜來……”“孤雁頭上帶霜來”,這寫得多美呀!
琥珀
我在祖母的首飾盒子里找到一個琥珀扇墜。一滴琥珀里有一只小黃蜂。琥珀是透明的,從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黃蜂。觸須、翅膀、腿腳,清清楚楚,形態(tài)如生,好像它還活著。祖母說,黃蜂正在飛動,一滴松脂滴下來,恰巧把它裹住。松脂埋在地下好多年,就成了琥珀。祖母告訴我,這樣的琥珀并非罕見,值不了多少錢。
后來我在一個賓館的小賣部看到好些人造琥珀的首飾。各種形狀的都有,都琢治得很規(guī)整,里面也都壓著一只昆蟲。有一個項鏈上的淡黃色的琥珀片里竟壓著一只蜻蜓。這些昆蟲都很完整,不缺腿腳,不缺翅膀,但都是僵直的,缺少生氣。顯然這些昆蟲是弄死了以后,被精心地、端端正正地壓在里面的。
我不喜歡這種里面壓著昆蟲的人造琥珀。
我的祖母的那個琥珀扇墜之所以美,是因為它是偶然形成的。
美,多少要包含一點偶然。
瓢蟲
瓢蟲有好幾種,外形上的區(qū)別在鞘翅上有多少黑點。這種黑點,昆蟲學(xué)家謂之“星”。有七星瓢蟲、十四星瓢蟲、二十星瓢蟲……有的瓢蟲是益蟲,它吃蚜蟲,是蚜蟲的天敵;有的瓢蟲是害蟲,吃馬鈴薯的嫩芽。
瓢蟲的樣子是差不多的。
中國畫里很早就有畫瓢蟲的了。通紅的一個圓點,在綠葉上,很顯眼,使畫面增加了生趣。
齊白石愛畫瓢蟲。他用藤黃涂成一個葫蘆,上面棲息了一只瓢蟲,對比非常鮮明。王雪濤、許麟廬都畫過瓢蟲。
誰也沒有數(shù)過畫里的瓢蟲身上有幾個黑點,指出這只瓢蟲是害蟲還是益蟲。
科學(xué)和藝術(shù)有時是兩回事。
瓢蟲像一粒用朱漆制成的小玩意。
北京的孩子(包括大人)叫瓢蟲為“花大姐”,這個名字很美。
螃蟹
螃蟹的樣子很怪。
《夢溪筆談》載:關(guān)中人不識螃蟹。有人收得一只干蟹,人家病瘧,就借去掛在門上。——中國過去相信生瘧疾是由于瘧鬼作祟。門上掛了一只螃蟹,瘧鬼不知道這是什么玩意,就不敢進門了。沈括說:不但人不識,鬼亦不識也?!安坏瞬蛔R,鬼亦不識也”,這說得很幽默!
在拉薩八角街一家賣藏藥的鋪子里看到一只小螃蟹,蟹身只有拇指大,金紅色的,已經(jīng)干透了,放在一只盤子里。大概西藏人也相信這只奇形怪狀的蟲子有某種魔力,是能治病的。
螃蟹為什么要橫著走呢?
螃蟹的樣子很兇惡,很奇怪,也很滑稽。
兇惡和滑稽往往近似。
豆芽
朱小山去點豆子。地埂上都點了,還剩一把,他懶得帶回去,就搬起一塊石頭,把剩下的豆子都塞到石頭下面。過了些日子,朱小山發(fā)現(xiàn):石頭離開地面了。豆子發(fā)了芽,豆芽把石頭頂起來了。朱小山非常驚奇。
朱小山為這件事驚奇了好多年。他跟好些人講起過這件事。
有人問朱小山:“你老說這件事是什么意思?是要說明一種什么哲學(xué)嗎?”
朱小山說:“不,我只是想說說我的驚奇?!?/p>
過了好些年,朱小山成了一個知名的學(xué)者,他回他的家鄉(xiāng)去看看。他想找到那塊石頭。
他沒有找到。
落葉
漠漠春陰柳未青,
凍云欲濕上元燈。
行過玉淵潭畔路,
去年殘葉太分明。
汽車開過湖邊,
帶起一群落葉。
落葉追著汽車,
一直追得很遠。
終于沒有力氣了,
又紛紛地停下了。
“你神氣什么?
還嘀嘀地叫!”
“甭理它。
咱們講故事?!?/p>
“秋天,
早晨的露水……”
啄木鳥
啄木鳥追逐著雌鳥,
紅胸脯發(fā)出無聲的喊叫,
它們一翅飛出樹林,
落在湖邊的柳梢。
不知從哪里鉆出一個孩子,
一聲大叫。
啄木鳥吃了一驚,
他身邊已經(jīng)沒有雌鳥。
不一會樹林里傳出啄木的聲音,
他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的煩惱。
貓
我不喜歡貓。
我的祖父有一只大黑貓,這只貓很老了,老得懶得動,整天在屋里趴著。
從這只老貓我知道貓的一些習(xí)性:
貓念經(jīng)。貓不知道為什么整天“念經(jīng)”,整天嗚嚕嗚嚕不停。這嗚嚕嗚嚕的聲音不知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怎么發(fā)出來的。不是從喉嚨里,像是從肚子里發(fā)出的。嗚嚕嗚?!媸瞧婀帧e的動物沒有這樣不停地念經(jīng)的。
貓洗臉。我小時洗臉很馬虎,我的繼母說我是貓洗臉。貓為什么要“洗臉”呢?
貓蓋屎。北京人把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想遮掩而又遮不住,叫“貓蓋屎”。貓怎么知道拉了屎要蓋起來的?誰教給它的?——母貓,貓的媽?
我的大伯父養(yǎng)了十幾只貓。比較名貴的是玳瑁貓——有白、黃、黑色的斑塊。如是獅子貓,即更名貴。其他的貓也都有品,如“鐵棒打三桃”——白貓黑尾,身有三塊桃形的黑斑;“雪里拖槍”;黑貓、白貓、黃貓、貍貓……
我覺得不論叫什么名堂的貓,都不好看。
只有一次,在昆明,我看見過一只非常好看的小貓。
這家姓陳,是廣東人。我有個同鄉(xiāng),姓朱,在輪船上結(jié)識了她們,母親和女兒,攀談起來。我這同鄉(xiāng)愛和漂亮女人來往。她的女兒上小學(xué)了。女兒很喜歡我,愛跟我玩。母親有一次在金碧路遇見我們,邀我們上她家喝咖啡。我們?nèi)チ恕_@位母親已經(jīng)過了三十歲了,人很漂亮,身材高高的,腿很長。她看人眼睛瞇瞇的,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成熟的美。她斜靠在長沙發(fā)的靠枕上,神態(tài)有點慵懶。在她腳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繡墩,繡墩上一個墨綠色軟緞圓墊上臥著一只小白貓。這貓真小,連頭帶尾只有五寸,雪白的,白得像一團新雪。這貓也是懶懶的,不時睜開藍眼睛顧盼一下,就又閉上了。屋里有一盆很大的素心蘭,開得正好。好看的女人、小白貓、蘭花的香味,這一切是一個夢境。
貓的最大的劣跡是交配時大張旗鼓地嚎叫。有的地方叫作“貓叫春”,北京為之“鬧貓”。不知道是由于快感或痛感,郎貓女貓(這是北京人的說法,一般地方都叫公貓、母貓)一遞一聲,叫起來沒完,其聲凄厲,實在討厭。魯迅“仇貓”,良有以也。有一老和尚為其叫聲所擾,以至不能入定,乃作詩一首。詩曰:
春叫貓兒貓叫春,
看他越叫越來神。
老僧亦有貓兒意,
不敢人前叫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