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有黃花

在中國，花總是與文化關聯著；甚至，總是和文學藝術聯系著的。說到菊花，人們首先想到就是幾千年前的老話：“鞠有黃花?！苯又拖肫稹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自然、閑適。至于“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那又是閨秀情懷，千古絕唱了。

梅花是因了詩人的贊賞和寄托感情而聲名大振的；菊花同樣如此，晉陶淵明獨愛菊，周敦頤《愛蓮說》中便說：“菊花，隱逸者也?！睆拇酥螅簧俜N菊花的文人，便以隱逸標榜了。當然，隱逸也得吃飯，還得有點無求于人的財力，有點種菊的土地，不然隱逸也就做不成。因為隱逸還是“自由人”，“山漢交了糧，上山為了王”，只要完了國家課賦，便能自由自在做隱逸。而催租吏一至，也便馬上愁容滿臉了。所以當年陶淵明做隱逸，也不是十分容易的；自然現在就更不可能了。

閑話少說，還是回來再說菊花?！熬嫌悬S花”，“鞠”就是菊，似乎從古以來，黃色的菊花就是正宗，而且都是小朵的。所以書上稱這種菊花叫“真菊”，這才是真正的菊花?！度悍甲V》中說：“甘菊，一名真菊，一名家菊，一名茶菊，花正黃，小如指頂，外尖瓣，內細萼，柄細而長，味甘而辛，氣香而烈，葉似小金鈴而尖?！?/p>

照《群芳譜》所寫，這種真正的菊花，雖然顏色正黃，但花很小，好像并不好看。所說“氣香而烈”，在實際生活中，好像菊花香并不濃烈。像蘭花、丁香、桂花等等芳香花木時時飄著香的菊花我從未嗅到過?！度悍甲V》中同時說：“九華菊乃淵明所賞，今越俗多呼為‘大笑’，瓣兩層者曰‘九華’……九月半方開，昔淵明嘗言‘秋菊盈園’，其詩集中僅存‘九華’一種?！?/p>

“九華”這一名稱是很古老的了，而延續(xù)到后代，北京人一直把菊花叫做“九花”。右安門外的花農，早上挑著花擔子帶著朝露、迎著晨風，串胡同叫賣菊花：

“栽——九花哎——”

聲音抑揚而漫長，叫你“栽”，而不是叫你買。《燕京歲時記》云：“以九花數百盆，架庋廣廈中，前軒后輊，望之若山，曰九花山子。四面堆積者曰九華塔?！边@同現在的菊花展覽一樣，一擺大概就是幾十盆、幾百盆，五彩繽紛，爭奇斗艷，洋洋大觀。其實對這種“隱逸花”說來，千百盆擺在一起，并沒有什么看頭，因為顯示不出其風格，況且千百個“隱逸”聚在一起，那還叫“隱逸”嗎？弄不好還有聚眾鬧事、圖謀不軌的嫌疑呢！菊花最好賞在蕭疏之致、自然之態(tài)，東籬秋色、田野風光，一登富貴之堂，便全無韻味了。我最討厭看一個大盆中植蒿子根，上面插上千百朵同樣顏色的菊花，像把大洋傘或大蘑菇一樣，全無生趣，把自然的生機、自由生長的生命，人為地束在一起，并不引人注意，轉瞬之間，嚴霜一打，全部枯萎，連根拔掉，扔到垃圾堆中去了，真是何苦呢？我有時由此聯想到大小運動會開幕時的團體操之類的項目，那每一個表演的男女小人兒，似乎也像那菊展時插在一起的千百朵大盆菊花一樣的無聊……世界上相似的事似乎太多了。作為菊花，我寧可生長在荒村野店的籬邊墻下，也不愿被插在千百朵同樣命運的大盆中，被擺在公園門口，但菊花又哪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呢？

說來菊花實際是最易培育的花種，在春夏之交，把菊叢上的頭，隨便拗幾枝下來，插在泥土中，適當澆點水，一兩天后那已發(fā)軟的葉子就會挺起來，下面已生了根，到了秋天，就會開出大朵的菊花。即使住在樓上，沒有寸土之地的人家，也可在陽臺上、窗臺上種上一兩盆菊花，黃的固是正色，白的、紫的也無妨，到秋來總能有花可看、有菊可對。在熙熙攘攘的生活拼搏中，偶然以疲勞不堪的眼光，于室中望一望盆中的秋色，也可以感受片刻的生趣，感到自己還是個活人，而不是任何動物或機器。

我國藝菊的工藝，自何時開始，一時是說不清楚的。大概在“鞠有黃華”的時代，菊花還是野菊花。只是人們已注意到它是秋天九月的花朵，稱之為“節(jié)華”。漢崔寔《四民月令》云：“九月九日，可采菊花，收枳實?！?/p>

李時珍《本草綱目》中引《本草經》并崔寔《月令》，解說甚詳。據云：“菊，一名節(jié)華，一名傅公，一名延年，一名白華，一名日精，一名更生，又云陰威，一名朱嬴，一名女華?！庇衷疲骸肮?jié)華之名，亦取其應節(jié)候也。”李時珍是注意到它藥用價值，而不是從賞花上著眼。陸佃《埤雅》、蔡邕《月令章句》，都說“鞠”，草名也，都未說到賞玩、種植的事，大概那時還是以野生為主。

園藝種植菊花，大概自唐宋以后，品種日繁，這就完全是人工培育的，而且也不只是黃色的了。宋人劉蒙《菊譜》著錄洛陽劉家菊有三十六種。史正志《菊譜》著錄吳門菊花有二十七種。而范成大《范村菊譜》著錄僅范村一地就有三十五種之多。其《秋日田園雜興》絕句之十云：

菽粟瓶罌貯滿家，天教將醉作生涯。

不知新滴堪篘未？今歲重陽有菊花。

南宋雖是偏安局面，看當時范村的農家生活還是很安寧的，菊花便是很好的點綴和說明。

明人王象晉作《群芳譜》，著錄菊花已有二百七十五種。黃色九十二種，白色七十三種，紅色三十五種，紫色三十一種，粉紅色二十二種，雜色二十二種，已經洋洋大觀了。而清康熙時御敕編撰的《廣群芳譜》，菊花著錄已增至三百一十六種。時至今日，園藝科學日新月異，那菊花的品種究竟有多少，恐怕誰也說不清了。同樣，歷代有多少菊花詩，也是一個無法統(tǒng)計的未知數。對此，也就不必再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