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原自一身輕”
——悼蕭老
陳漱渝
春節(jié)前夕,我到海軍總醫(yī)院高干病房探望一位世交長輩,走錯了房間,里面迎出來的是蕭耘女士,一問,才知蕭老患了癌癥,在此治療。我心頭頓時一沉,既感到難過,又感到突然。蕭老是以鋼鑄鐵打的身板著稱的,七十歲在京郊東壩河村居住時還能擔水鋤地,留下了“寄語親朋休掛念,廉頗且老體猶康”的詩句,如今怎會突然患此惡癥呢?不久聽說蕭老正在接受氣功治療,我就指望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奇跡出現(xiàn),不料在6月22日的電視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中卻傳來了蕭老的噩耗!
蕭老去世,我自然是深感哀痛的,但絕沒有打算寫什么紀念文章,原因之一是我跟蕭老接觸甚少,對他的作品又無研究,如今寫這類文章頗有“借死者抬高活人”之嫌;二是我對蕭老的印象并不單純,直白地說,就是既有由衷敬仰之處,又有“略有微詞”之點。作為文壇后輩的我有什么資格和理由對這樣一位有民族氣節(jié)的革命作家“略有微詞”呢?說來可笑,這種印象是在讀了蕭紅生前從未發(fā)表的《自集詩稿》之后產生的?!霸姼濉敝杏惺皇最}為《苦杯》的組詩,其中有這樣一些凄苦的句子,如:“往日的愛人,為我遮避暴風雨;而今他變成暴風雨了!讓我怎來抵抗?”又如:“淚到眼邊流回去,流著回去浸食我的心吧!哭又有什么用!他的心中既不放著我,哭也是無足輕重?!弊x著讀著,我的同情就自然而然傾斜到了蕭紅一邊。此刻想來,我的這種情緒并不對頭,因為情人之間的事情,局外人是難知深淺的;只要不危及社會,就不容他人置喙。更何況評價一位作家的功過應依據他的作品,不應該對跟作品不相干的生活細事說長道短。
我原不打算撰文為什么又會終于提筆?這完全是由于一位友人的督促。這位友人來信說:“我曾聽蕭耘談起,困難時期,你曾專程探望過蕭軍,多少年后,老人提起仍感念在懷?!蚁耄@樣一位受盡磨難卻從未屈服的老人,是值得后人永遠尊敬、懷念的。我以為這樣做,同時也告慰了深知他的魯迅先生的在天之靈。”讀到這里,我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不寫點什么就覺到坐臥不寧。
其實,我根本沒有任何值得蕭老“感念”的地方。我初訪蕭老,大約在1976年的大地震之后,訪問的目的,也并不是出于對尚未落實政策的蕭老的關懷,而只是因為我們單位承擔了向中央提供“四人幫”(主要是江青、張春橋)歷史問題的任務,于是專程到位于后海銀錠橋畔的鴉兒胡同拜訪“三十年代人物”蕭軍,請他講述在上海徐家匯菜地跟馬吉烽、張春橋一伙打架的著名故事。那時,地震余波未盡,鴉兒胡同的居民全都在附近一所小學的操場安營扎寨,唯獨蕭老安然待在他的“蝸蝸居”,大有“我自巋然不動”之勢。蕭老寓所是一幢磚木結構的兩層樓房,我去那天,樓下只有一只山羊在靜靜地吃青草,樓上只有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憑欄而立。他穿著背心短褲,足蹬一雙拖鞋,臉膛方方正正,白發(fā)不長不短,像在演出一幕現(xiàn)代“空城計”——我在地震期間見到的這種不進抗震棚的勇士,除蕭老外,還有曹老、乃超同志以及當年為劉和珍烈士洗過尸體的李慧大姐。我昂著頭問:“蕭軍同志在嗎?”老人用洪鐘般的聲音回答:“我就是,請上樓?!蔽遗郎蠘翘荩M行了小半天的采訪。臨別前,蕭老拽住我參觀他的“蝸蝸居”。如果我沒記錯,所謂“蝸蝸居”其實是一個從墻里凹進去的壁櫥,里面端端正正貼著魯迅像,似乎還貼有一些詩詞,氣氛肅穆得近乎神龕。蕭老家人口多,房間小,“蝸蝸居”就成了這位文壇驍將馳騁文思的“廣闊天地”。蕭老晚年的一批新著,就是在這間名副其實的陋室中誕生的。此情此景更增添了我對這位在厄運中頑強抗爭的老作家的敬意。記得在這次談話中,蕭老還提到他在延安時期寫了一批珍貴日記,其中說林彪沒有大將風度,還說江青常提著破留聲機四處尋人跳舞。這些歷史的記錄,使蕭老在“文革”中吃了不少苦頭。他被迫承認預言林彪不得善終是犯了“先驗論”的錯誤。這四十六本日記被抄走后,聽說轉存到了街道辦事處。我不知這批歷史資料是否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了。
在這次會見中,蕭老還委托我代購一些魯迅著作,我并不費事地照辦了。這年年底,蕭老派蕭耘取書,同時送來了一封短簡,還有用鋼筆直書的兩首新作:
漱渝同志:
謹向您致謝——幾次代買了魯迅先生的著作。
魯迅先生四十周年逝世紀念日,我寫了兩章舊體詩,茲錄一份寄上,用作“報李”之義。
《日記》請交蕭耘帶下。時間如有暇,希來我家談談,俾使我知道一些關于研究室工作開展情況,這是我所殷切關心者。
此致
敬禮!
蕭軍
七六,十二月卅一日
兩首詩作是:
魯迅先生逝世周年有感
二律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至七六年十月十九日
四十年前此日情,床頭哭拜憶形容。嶙嶙瘦骨余一束,凜凜須眉死若生。
百戰(zhàn)文場悲荷戟,棲遲虎穴怒彎弓。傳薪衛(wèi)道庸何易,喋血狼山步步蹤。
無求無懼寸心參,歲月迢遙四十年!鏤骨恩情一若昔,臨淵思訓體猶寒!
嚙金有口隨銷鑠,折戟沉沙戰(zhàn)未闌。待得黃泉拜見日,敢將赤膽奉尊前。
七十歲小弟子蕭軍
蕭老的舊體詩是很有根底的——魯迅說他的舊詩比新詩好,但有些地方有名士氣。這兩首詩更熱烈抒發(fā)了他對魯迅“鏤骨恩情一若昔”的赤誠之心,我讀后深受感動,從中也學到了蕭老受人桃李之惠而以瓊瑤報之的為人之道。
除了跟蕭老為數不多的直接交往之外,我跟他還有一點點間接而又間接的關系。眾所周知,蕭老蜚聲文壇的代表作是魯迅為之作序的《八月的鄉(xiāng)村》,而他獲得這部小說的素材卻跟我的外祖父王時澤先生的經歷有一點間接的因緣。我的外祖父是光復會的早期成員,跟秋瑾交誼甚篤,辛亥革命時期曾率領海軍陸戰(zhàn)隊參加會攻南京之役。20世紀30年代,他在哈爾濱擔任東北商船學校校長。當時,東北是日本的勢力范圍。日本帝國主義當然不樂意中國建立一支強大的海軍,設立東北商船學校的目的,就是以學習商船知識為名,暗中為中國海軍造就“將校之才”。1949年之后,這所學校的學生有的在臺灣擔任了“臺灣當局領導人幕僚長”“海軍總司令”,也有人成了新中國海軍的教官和航運部門的骨干。我外祖父任職期間,學校的數學教師就是新中國成立后的水電部副部長馮仲云同志,學生中也有一批革命志士,如曾任青島地下市委書記的高嵩烈士,曾任“第三國際”情報人員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舒群同志,還有九一八事變后跟楊靖宇烈士一起在磐石創(chuàng)建游擊隊的傅天飛烈士。
我外祖父多次談到,傅天飛烈士在校從事地下工作時,被敵人發(fā)現(xiàn),準備逮捕他。我外祖父是東北海軍司令沈鴻烈的好友,特務要到學校抓人,不能不事前跟他這位校長打聲招呼。外祖父于是把傅天飛找來,問他是不是共產黨員。傅天飛搖頭否認。外祖父說:“現(xiàn)在正準備抓你。你如果不是共產黨員,那就不必理睬,如果真是,必須趕快逃走。”傅天飛這才紅著臉(他因常紅臉而被同學們稱為“小蘋果”)說:“我手頭沒有錢?!蔽彝庾娓赣谑琴Y助了一筆路費,幫助他逃離了商船學校。他后來的情況,外祖父就不很清楚,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東北烈士紀念館專門派人來長沙找我外祖父了解傅天飛的革命事跡,外祖父才痛心地獲悉這位當年的“小蘋果”已為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yè)而血灑白山黑水。
1980年,我到北京團結湖拜訪舒群老伯,促動他懷舊的激情。我走后,他歷時三個月,在記憶中搜尋半個世紀之前的崢嶸歲月,寫成了一篇長文《早年的影——憶天飛,念抗聯(lián)烈士》。文中談到,1933年春夏之間的一天,傅天飛忽然闖進他暫住的商報館,向他提供了一份寶貴材料——磐石游擊隊從小到擴大到大發(fā)展的過程。傅天飛生動藝術地描摹了磐石游擊隊驚天動地的戰(zhàn)斗、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和大無畏的精神,淋漓盡致地講了一天一夜。傅天飛說,他這樣做,是想留下兩部“腹稿”,萬一將來他們當中的一人犧牲了,剩下的那個就可以完成這部磐石游擊隊的史詩。然而,舒群卻把傅天飛的“腹稿”轉贈給了蕭軍,并邀傅天飛前去向蕭軍重新講述一遍。這次會見之后,蕭軍就根據傅天飛提供的真實材料,加上他本人軍旅生涯的體驗,再進行藝術虛構,終于在1934年完成了《八月的鄉(xiāng)村》這部“很好的書”。我外祖父已于1962年作古,因為他生前做過一些有益于人民的事,受到黨和政府的禮遇,但他當初絕沒有想到,他對傅天飛的營救會對產生一部被譽為“抵抗日本侵略的文學上的一面旗幟”的作品盡到微末的助力。
談到對蕭老的幫助和決定性影響,當然首推魯迅先生。事實上,蕭老一生的成就是跟魯迅不朽的事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的。蕭老的訃告上,他的名字之前一共列有十七個榮銜,從中反映出他的崇高聲譽和廣泛影響。假設有人提出一個苛刻規(guī)定——只允許保留一個頭銜,我想,蕭老九泉有知,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從中擇取一個:“魯迅先生的忠實弟子?!?/p>
這種選擇是恰當的。魯迅后期接觸的文學青年中,二蕭無疑是他傾注心血最多的兩位。這也可以說是二蕭坎坷人生中的最大驕傲和最大幸運。蕭軍是1934年10月初次給素昧平生的魯迅寫信的,信中就選擇創(chuàng)作題材的問題向魯迅請教,并希望魯迅對蕭紅《生死場》的手稿和他跟蕭紅合著的小說散文集《跋涉》進行批評。魯迅即刻作復,同意審閱他們的文稿。這固然體現(xiàn)出魯迅對文學青年獎掖教導的一貫作風,但也表現(xiàn)出魯迅對東北流亡青年的特殊關懷和對斗爭的文學的密切關注。二蕭的文學成就在今天自然是有口皆碑的了,但當他們剛步入文壇的時候,技術可以說還未脫盡稚氣。比如《八月的鄉(xiāng)村》缺乏長篇小說應具備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嚴密結構,說明性的文字較多,居然對“狗的心思”做了臆測性描寫;在蕭軍《職業(yè)》和《櫻花》兩文的原稿中,甚至還有少量錯別字。但是魯迅不辭勞苦地為他們的作品潤色、作序,精心安排他們跟上海著名的左翼作家茅盾等見面,支持他們創(chuàng)辦文學社團、自費印行作品。魯迅不僅將蕭軍的小說推薦到跟他關系密切的刊物(如《文學》《太白》)和出版社(如文化生活出版社)發(fā)表和出版,而且還將蕭軍的作品寄贈國際友人,使《八月的鄉(xiāng)村》很快得以譯成俄文,短篇小說《羊》很快譯成日文。不到而立之年的蕭軍從此在國際文壇贏得了聲譽。對于蕭軍和蕭紅這對苦難情侶來說,魯迅的幫助恰如從騰騰滾滾的陰云縫隙中間閃射出的一縷金色陽光,又如茫茫無際夜海上照射過來的一線燈塔上的燈光。
魯迅在他短暫的一生中,嘔心瀝血培養(yǎng)的文學青年是很多的,但魯迅與二蕭的關系有其特殊之處。凡是細讀過魯迅書信的人就能發(fā)現(xiàn),魯迅致蕭軍、蕭紅的書信跟致其他人的書信有一個十分明顯的區(qū)別,那就是談處世之道——主要是處理文壇人際關系的內容特別多,既真誠又深刻。究其原因,一是因為二蕭初到十里洋場的上海,人地兩疏,魯迅懷著“父愛”不能不切切叮囑;二是魯迅認為蕭軍雖然豪爽卻失之于粗,正如毛澤東后來認為蕭軍“極坦白豪爽”但卻不注意調理人我關系一樣,這就更需要有長者多提醒幾句。蕭軍十八歲就當騎兵,名副其實是行伍出身,據說他的二叔還當過土匪,所以朋友們開玩笑時常說蕭軍身上有一股“匪氣”,蕭軍自己也引以為榮。魯迅告訴他,“土匪氣”很好,不必克服它,但亂撞是不行的,亂撞容易上當、受害,甚至簡直連性命都會送掉。魯迅以自己的切身體驗推心置腹地告誡他:“上海有一批‘文學家’,陰險得很,非小心不可。”(1934年11月5日致蕭軍)“他們會因一點小利,要別人的性命。但自然是無聊的,并不可怕的居多,但卻討厭得很,恰如虱子跳蚤一樣,常常會暗中咬你幾個疙瘩,雖然不算大事,你總得搔一下了。這種人物,還是不和他們認識好。”魯迅深惡痛絕的“上海的文學家”,并非專指上海籍作家,而是泛指那些從各處漂流到上海作惡的文人。他們花樣多,手段常出人意料,尤其善于用各種學說和道理來粉飾自己的行為。他們造謠中傷別人,一旦對方反擊,就反說別人“氣量小”“好罵人”。魯迅提醒二蕭要警惕霞飛路上充當暗探的白俄和潛伏在上海工人區(qū)的特務,但更提醒他們要警惕這類雖有人面但無人氣的文人。從后來的發(fā)展看,蕭老雖然從魯迅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如錚錚硬骨,敢怒敢言,但在延安和東北時期,他仍然坦誠得近乎莽撞,以至于上當、受害,一生經歷的生死關頭有五六次,十年浩劫期間背心都被人打進皮肉里去。不過,對于蕭老來說,這是不幸?抑或是別一種意義上的有幸?我不知道。我只是感到,蕭軍的聲譽和成就跟他性格中的優(yōu)點或弱點是繞結在一起的??梢哉f,沒有了這些長處加短處,也就沒有了一個真實的蕭軍,一個在文壇歷次風暴中寧折不彎的蕭軍。
在“左”的政治路線干擾下,一個真正的文人要想不磨滅個性地生存下來是一件不易的事情。如今,蕭老已經安息,跟他的恩師魯迅先生相會于九泉之下。他的親友后輩在悲痛之余,聊可自慰的是,蕭老的靈魂終于得到了凈化和升華,不必再在歷次運動的篩子眼中艱難地穿行。“但得能為天下雨,白云原自一身輕”——這是蕭老半個世紀之前撰寫的七絕《言志》中的兩句。早在20世紀30年代,他就以文學的甘雨浸潤了舊中國干涸的文壇,今天,他文學的雨露仍將滋潤一茬接一茬茁壯的文學新苗。這位坎坷、勞苦一生的老人真應該歇歇肩了?!鞍自圃砸簧磔p”,愿蕭老不屈的靈魂在無垠的宇宙中輕盈自在地飄浮吧——飄向他畢生夢寐以求的理想天國……
載于198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