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5年5月

我與戛納:戛納電影節(jié)掌門人福茂日記 作者:[法] 蒂耶里·福茂 著


2015年5月

2015年5月25日 周一

戛納電影節(jié)閉幕翌日。上午,烏云密布的天氣使我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這座城市。過去,我們通常會多逗留幾天,如今不會了,評委們都已離開或正準備離開。在這12天里負責照顧他們的羅麗·卡澤納夫告訴我:“杰克·吉倫哈爾和澤維爾·多蘭很早就出發(fā)了。接著,吉爾莫·德爾·托羅與羅西·德·帕樂瑪也于10點30分離開,科恩兄弟是11點走的,羅基亞·陶雷和西耶娜·米勒是在12點至1點30分之間離開的,蘇菲·瑪索則是在臨近傍晚時離開的?!弊蛱?,一股傷感的氣息開始在戛納電影節(jié)彌漫:藝術家們像候鳥般疾飛而過。

司機馬克把我送到尼斯機場。這是我們本屆電影節(jié)期間共事的最后一程。在十字大道的喧囂中,他的車廂仿佛是一座寧靜的避風港。法國航空公司值機柜臺處的地勤人員對我報以燦爛的笑容,她談論著電影節(jié),對我超重的行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蘇菲·瑪索和她的女兒也在候機室里,我們閑聊了幾分鐘,并沒有提起入圍或得獎名單。我們到了秋天會再見面的。在機場的書店里,我沒有買任何報紙,而是購買了第二本亨寧·曼凱爾的《憂慮的男人》[4]——在此刻,我不想閱讀任何關于戛納電影節(jié)的報道。下午5點,我登上飛機,這是本屆戛納電影節(jié)期間我的第23次也是最后一次航班。飛機穿過云層,大海迅速地被韋科爾地區(qū)[5]的山脈補位。我辨認出幾座村莊:維拉爾-德-朗、梅奧德和奧堂,接著是穆瓦朗的懸崖峭壁和蒙托附近的森林——我很熟悉那里用石頭和木頭蓋的房子。飛機在圣-??诵跖謇餀C場降落,我回到了夾在羅訥河與索恩河之間的里昂半島區(qū),站在河岸邊的艾利碼頭,看見河對岸的圣-喬治大教堂。我簡直感覺自己剛剛被流放歸來。我離家一個月了。我并不覺得疲累,只覺得幸福。我渴望見到瑪麗和孩子,還有我的朋友們。2015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結束了,夏天將飛快地到來。

5月26日 周二

雨天有時會讓紅毯呈現布列塔尼暴風雨般的慘狀,不過這個周日有驚無險。頒獎典禮及獲獎名單的公布并不意味著電影節(jié)的結束。法國電視四臺[6]的直播雖然結束了,但對于坐在盧米埃爾大廳里的2,200位觀眾來說,還有最后一部電影即將上映。接下來是由700位貴賓出席的晚宴,盡管他們中的有些人喜歡裝出一副不情愿的樣子。而對于戛納市的居民來說,十字大道上隨處可見的派對才算是真正的尾聲。今年的閉幕電影是呂克·雅克特的《冰川與蒼穹》。我們很喜歡這部電影,將其作為閉幕片,正是我們對即將在年底召開的氣候峰會的政治表態(tài)。

最后的夜晚,持續(xù)到黎明,就像夏令營結束前徹夜不眠的狂歡。我與兩位比利時電影人通宵達旦,他們是獲獎名單上的??停窒矚g在自己的房間里舉辦啤酒派對(達內兄弟激烈而莊重的電影很難讓人聯想到他們竟是派對動物)。

我待在七樓的露臺上,因為人們堅持要我品嘗紅酒、火腿和鵝肝醬。我手里端著一杯2004年產的木桐羅斯柴爾德紅酒[7],久久無法平靜下來。直到周一,我們才能真正放松。我注視著這座城市。從影節(jié)宮往下看,閃閃發(fā)光的十字大道就像一條寶石鑲成的蛇,擠滿了行人和密集的車輛,后者以時速5公里龜速行駛在電影世界最輝煌的1公里上。從馬杰斯迪克酒店到馬丁內斯酒店[8],準確地說,長1,800米。晚餐過后,我們去了阿爾巴尼俱樂部,那是我們晚上舉行告別派對的地方。其后,我們吹響解散的號聲,但是沒有人想去睡覺。酒店的大堂很冷清,很多派對因為省政府下達禁令而受限——現在,一切活動都只能在酒店房間、別墅等私人場所進行。過去三周里,和我們形影不離的團隊成員紛紛作鳥獸散,忙于參加各自的應酬,在不同的酒店里度過他們的夜晚。文化部長芙樂爾·佩勒林專程從巴黎再回戛納,慶祝雅克·歐迪亞獲得金棕櫚獎,但此刻連她也不見了蹤影。

我盡興地與一批又一批人應酬完,東方已泛起魚白肚。我和對這個夜晚戀戀不舍的洛朗·葛拉[9]及永遠不睡覺的英國人蒂姆·羅斯聚在一起。天亮時,我們坐在卡爾頓酒店的露天座椅上,看著太陽從世界上最美的電影港灣升起。除了一位女服務員之外,餐廳里空蕩蕩的,她很樂意陪伴在我們身邊——顯然,她也不愿電影節(jié)結束。每年,戛納電影節(jié)都在忐忑中開場,在傷感中收尾。某種熊熊燃燒的東西迅速熄滅,像一根蠟燭的顫抖的燭光。在那些時刻,我們會對自己說,這個電影節(jié)是不可超越的。這種情緒只有等到下一屆電影節(jié)來臨的時候才會消退——那將是第69屆戛納電影節(jié)拉開帷幕的日子,2016年5月11日。

這是一個與往常無異的漫長早晨。還未脫去吸煙裝,我們就已經決定互相道別。豪華酒店的圓形大廳里,那些早起的人急匆匆地擁入令人眩暈的車流中。沙灘上,巨型拖拉機把沙子一次又一次地推回原地,起重機吊起巨大的金屬屋架,那些互相嚷嚷著費解口令的伙計麻利地將它們拆卸一空。

我穿過卡爾頓酒店的大堂,看到人們正忙著拭去慶典的痕跡。上到五樓,經過兩條走廊,我又回到了從2001年起就始終入住的房間。這也是過去吉爾·雅各布擔任戛納電影節(jié)總監(jiān)時的下榻之處。我感覺需要打開窗戶。一股柔和而又清新的風從海上吹過來。電影節(jié)期間,我們不太能看到這片海。海濱浴場的那些茅棚又恢復了它們原本的功能。戛納迎回了她的居民,十字大道恢復了她的雙重身份,孩子們也回來了。幾個星期之后,海灘上又將會擠滿黑壓壓的人群。

三個小時的睡眠之后,我用上午僅余的時間來收拾行李,并等待那些尚未傳來的消息。之前的幾個月里,我始終處于永不下線、有求必應的狀態(tài)。當狂歡結束,那些短信、郵件和電話卻戛然而止。幾年前,我跟英國女演員蕾切爾·薇姿談及此事,她很受觸動。為了讓我覺得不那么孤單,周一,她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從明天起,每個人都將對彼此熟視無睹。戛納的街道上隨處可見眼神疲憊的人,他們拉著帶滑輪的笨重行李箱跳上的士,或急匆匆地趕去火車站。生活猛地回歸了正常。我?guī)缀跻艿绞执蟮郎蠈θ藗兒暗溃骸昂?,你們認出我了嗎?是我!”就像在一部由保羅·熱加編劇、由夏布洛爾導演的電影中,一個角色說:“我受夠了你們因為我本人而喜歡我,我想要你們因為我的錢而喜歡我?!痹谀切┟篮玫年┘{光環(huán)回歸之前,我將不得不憑個人魅力來討人歡心。在那之前,時間將繼續(xù)流逝。這也讓我得以完成這部日記。

5月27日 周三

我是蒂耶里·福茂,戛納電影節(jié)藝術總監(jiān)兼里昂盧米埃爾中心[10]負責人。1960年,也就是《筋疲力盡》上映的那一年,我出生在杜蘭-福爾。我從未遠離位于伊澤爾省的這座小城。我在韋尼雪的曼蓋特區(qū)生活了三十年,現居里昂。在這座我不斷往返的城市,在盧米埃爾中心,一個我永遠不可能離開的地方,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我無法斬斷與那些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的關聯,同時,對自己所到之處心生依戀,這常常讓我生活得不易。戛納電影節(jié),就是我的生活。

“你會把那些無人不知但又一無所知的事情記錄下來嗎?”很久以前,薩賓·阿澤瑪曾這樣問我。會,也不會,偶爾吧。我所履行的職責介于拋頭露面和緘默不語之間,在張揚和審慎的兩端搖擺不定。我所處的位置代表著巨大的特權:戛納的十字大道和里昂的“第一電影路”。一個是最盛大的電影節(jié),一個是“活動電影機”的誕生地。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對自己說:“為此而自吹自擂是無用的?!?/p>

在這部日記出版之際,我的觀點依然不變。我想談論一份職業(yè)、一個時代及一門瞬息萬變的電影藝術。我想講述一個被廣為慶祝、同時也被埋沒的戛納電影節(jié)。20世紀80年代末,我曾經試圖不讓自己忘記盧米埃爾中心誕生初期那些鮮活的時刻。與吉姆·哈里森、安德爾·德·托斯或艾倫·金斯伯格的友誼激發(fā)了我寫日記的沖動,于是有了維姆·文德斯、約瑟夫·曼凱維奇、伊利亞·卡贊到訪“第一電影路”時的情景再現。我曾在一本日志中記錄下了那些活動的日期和相關的電影。我是那本處于草稿狀態(tài)的日志的唯一讀者。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曼凱維奇和卡贊已經遠去,吉姆還會時不時地回到里昂。但是時光荏苒,我既沒能堅持記下去,也沒能遵守約定。

自我2001年開始為戛納電影節(jié)工作起(當年的評審團主席是麗芙·烏曼,開幕電影是《紅磨坊》,金棕櫚獎頒給了南尼·莫萊蒂的《兒子的房間》),我就開始做零星的記錄,不成體系,也沒頭沒腦。幾年前,我向制片人朱麗葉·法伏赫提起過它們。后來她又對格拉塞出版社的老板奧利維耶·諾拉提起,從那以后,后者就在持續(xù)等待我釋放出版的信號。所以,我準備開始了。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在時間的長河中留下印記。而奧利維耶對我發(fā)給他的一切文字都來者不拒。如果您正在讀它,那就說明我完成了。

5月28日 周四

塞繆爾·弗赫是我們團隊中在戛納電影節(jié)工作時間最長的成員,他要和住在戛納市的讓-皮埃爾·維達爾一起檢查慶典后的影節(jié)宮是否一切如常。他還負責“赫瓦號”,那是為嘉賓準備的游船,供他們游覽萊蘭群島,品嘗由圣-奧諾拉島修道院修士釀造的高級紅酒。當我的助手克里斯蒂安·熱那和媒體部的負責人克里斯蒂娜·艾穆分別在土倫和尼斯與家人團圓時,電影市場總監(jiān)杰拉姆·巴亞赫將去南部待幾天。電影節(jié)團隊像夏季進山放牧的羊群,緩緩散開,大家自在地回到巴黎,而我則回到里昂。

在怡人的陽光下,我驅車行駛在里昂半島區(qū)狹窄的路上,然后沿著羅訥河長長的河堤前行。不遠處,是我年輕時讀大學的地方。我重新回到“第一電影路”,與我在盧米埃爾中心的同事們相聚,他們都在迫不及待地準備為盧米埃爾電影節(jié)[11]大干一場。沒有什么比“回歸工作”這種方式能更好地消除殘存的疲憊感。今年,我們已經決定向皮克斯動畫工作室致敬,放映二十年前上映的《玩具總動員》。朱利安·杜維威爾,這位直到現在仍被法國正統(tǒng)影評界囚禁在口碑煉獄中的重要導演也在我們“解救”的名單上;“致敬”單元中的另外一位影人是拉莉薩·舍皮琴科,蘇聯電影界一閃而過的流星。還有很多其他的工作要做,包括正式宣布馬丁·斯科塞斯成為繼佩德羅·阿莫多瓦之后又一位獲得“盧米埃爾大獎”的導演。

戛納,最后的夜晚。那些被獲獎名單遺忘的電影人不會現身了。其他的無關人士也離開了十字大道,覺得自己并未得到幸運女神的垂青。我們無法想象,當一位導演得知自己在獎項上毫無斬獲時,他會陷入何等悲傷的境地。不過,如果他們在場,就會被視作此項競賽的英雄,正是他們奉獻的電影成就了高質量的主競賽單元。假使換成另外一個評審團,結局或許會大相徑庭。

入圍戛納主競賽單元本身就是一種勝利,不管最終結果如何,都會出席閉幕典禮,都會是一個引人矚目的舉動。但是在電影界,從天堂到地獄,只有區(qū)區(qū)一條路——約翰·褒曼曾說過,在最終獲得奧斯卡提名的五位候選人中,只有贏的那個才適得其所,其余四名陪跑者在電視轉播過程中受盡屈辱,而第六名開外的那些人則始終不被矚目。

即使知道自己將空手而歸,帕布羅·查比羅和羅伯特·羅德里格茲也都曾大方地出席了頒獎禮,我們對此記憶猶新。但在2008年,因為其媒體專員的誤傳,阿里·福爾曼全程參加了典禮,并堅信自己會獲獎。鑒于金棕櫚獎是最后才頒發(fā)的大獎,所以隨著典禮漸進尾聲,他越發(fā)確定自己會獲得最高獎項。當然,他最后的失望是巨大的。

相反的例子是在2009年,克里斯托弗·瓦爾茲在《無恥混蛋》中貢獻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他獲得最佳男演員是板上釘釘的事。為了讓所有焦點都集中在克里斯托弗身上,塔倫蒂諾自愿放棄參加頒獎典禮。他并未離開戛納,而且是在完全知情的情況下,在卡爾頓酒店大堂的屏幕前坦然觀看了頒獎禮。他毫不掩飾對克里斯托弗獲獎的喜悅之情。我們都知道,雀躍的塔倫蒂諾意味著怎樣的胸懷。

去年,昆汀回歸戛納,為努里·比格·錫蘭頒發(fā)金棕櫚獎,并慶賀《低俗小說》上映20周年。就在我寫下這段話時,他在懷俄明州山區(qū)完成了《八惡人》的拍攝,出演該片的蒂姆·羅斯得以脫身,隨同由墨西哥人米歇爾·弗蘭克導演的影片來到戛納——該片入圍了主競賽單元。我很喜歡這樣想:每當戛納電影節(jié)結束時,那些遍布世界各地的電影人正在為我們來年也許將會看到的電影辛勤工作著。雖然對于塔倫蒂諾來說,帶著這部影片來到十字大道完全不現實,因為它將在12月上映。

5月29日 周五

持續(xù)兩周的電影節(jié)會讓人產生時差錯覺,好在只要幾天時間便足以讓我復原。早上8點,我從酣睡中醒來。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的記者朋友、攝影怪杰伊芙·彭高頌和我的副手、戛納電影節(jié)電影部總監(jiān)克里斯蒂安·熱那的生日。我們會爭做第一個祝賀對方的人,然后高唱雷諾的歌:“該死的白頭發(fā)……”我對此類事情從不上心,2015年更是如此。但今天,我55歲了。時間著實過得飛快,直到最近,這才被我當回事兒。當雷蒙德·卡佛說起“那令人驚駭的、飛逝的過往”時,我著實被觸動了。如往年一樣,貝特朗·塔維涅會給我發(fā)來祝賀短信,里昂盧米埃爾中心的團隊則會給我制作驚喜蛋糕。我會再次與這些從未向我索求、從未責難過我的人歡聚。

法國百代公司(Pathé)的主席杰拉姆·賽杜告訴我:“你的電話留言箱已經滿了,它拒絕接收更多的情誼?!贝罅康亩绦?、感謝、道別和訴衷情的話朝我涌來,其中還有不少安慰的話:好些朋友會提及某些我選擇無視的報道來聲援我。我知道,有些報道對本屆電影節(jié)作出了負面評價。

呂克·達內從布魯塞爾給我寫信:“剛剛看完《昂首挺胸》,戲中的演員們實在質樸得很美麗?!眳慰私洺=o我發(fā)這類談論電影或文學的信息,因為他大量地閱讀,我也是;有時我們也會談論足球,因為我看很多比賽,他也一樣。他的判斷經常出人意料,但這樣才彌足珍貴。一個禮拜前,他還在戛納和他的哥哥讓-皮埃爾共同慶祝電影誕生120周年,在場的還有塔維亞尼兄弟和科恩兄弟。那一刻很是動人,洋溢著幸福喜悅。

很高興呂克喜歡艾瑪紐爾·貝克特的這部在戛納得到了諸多好評的電影。不過,導演本人曾對于影片作為開幕電影這件事猶豫不決。“不,我更想謹慎低調地來,參加‘一種關注’單元,然后讓電影在秋天上映?!彼龍?zhí)意說道。我則嘗試說服她去接受99%的電影人都會夢寐以求的主競賽提議。我知道,凱瑟琳·德納芙喜歡這個主意,她參演了艾瑪紐爾的這部電影。很多法國電影開始急了:一部開幕的法國電影同時參與主競賽,意味著其他法國電影在主競賽單元中少了一個席位。在戛納,選一部別具風格但不參與主競賽的開幕電影才是更受歡迎的做法——您理解嗎?我們的小套路嘛。另外的關鍵點和談判策略則是,這部電影將在首映當天登陸院線,讓影片、院線和觀眾可以充分享用戛納電影節(jié)高效的媒體傳播。

艾瑪紐爾放下了“慎重參展”的想法,接受了截然相反的現實:她的電影將成為開幕電影,并在院線同步上映。電影在戛納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在院線反響熱烈,媒體給出了良好的評價,即使沒有眾口一詞的夸贊也很正常(當我到達戛納的時候,我本打賭可以讓全世界都滿意,但很快就放棄了這種想法)。那些喜歡這部作品的人用無法抵擋、極具感染力的熱情證明了電影的成功,連那些認為本片不具備傳統(tǒng)開幕電影的特征(星光熠熠、大眾化、有媒體影響力)的人也滿意而歸。無論是在戛納電影節(jié)還是在別的地方,這部電影的確僭越了幾乎所有“規(guī)則”:它是社會的、政治的、作者化的,打著非本土觀眾陌生的“電影作者”的標簽。我們歡慶了自己的膽識,盡管之前也沒把這當回事:我們就是喜歡這部電影。如果《昂首挺胸》沒有得到這樣好的反響,艾瑪紐爾就該斥責我了。不過她是個好姑娘,給我發(fā)了無數條短信,跟我說她很高興。

5月30日 周六

19世紀末,在我老家的那片家族土地上,人們建造了一座農場。1995年,電影誕生百年之際,我將這片離我住處不遠的農場“秘密”收為了私有。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大家便在這里招待我。如今,我依然在這里的丘陵和小山谷中漫步,一走就是好幾個小時。炎熱的日子即將到來,空氣里充溢著夏天的味道。面朝“酷寒之地”[12]的邊界山坡,查特和韋科爾山脈俯視著整個伊澤爾平原。一切準備就緒,老托馬斯捆上干草,賦予了山野如影如畫的美感。

騎行了一個早上,我重新折回韋科爾山,與克勞德·朗茲曼交談??藙诘略?999年進入了我的人生,那時他在里昂宣傳紀錄片《浩劫之后1:訪客》。他是一名大作家,因創(chuàng)作《浩劫》而家喻戶曉;但人們常常忽略的是,他曾經有過輝煌的記者生涯。他也常常會在電話答錄機上用迷人的聲音留下讓人愉悅的留言。為了去休假,他會對我說:“我要擁抱你?!蔽迥昵埃埼业揭患也宛^用餐,跟我談他當時寫的書,并說他想把書命名為《巴塔哥尼亞的野兔》。他跟我講述了創(chuàng)作起源,并說:“你將收到我的書。你會打開它,閱讀它,保準會喜歡它。當你合上書的時候,會對自己說:‘這個人??!’”這絕對是真實發(fā)生的事情。他不會再有其他的表達方式了??藙诘孪褚活^憤怒的公牛,隨時會沖撞攻擊。不過,我確實很喜歡他的書。

我問起他小兒子的近況,這孩子受著一種罕見癌癥的折磨?!斑@病在法國沒什么人得,病患之間互相都認識。不過菲利克斯在頑強戰(zhàn)斗,他的朋友們堅守在他的床頭。他很快就要出院了?!蔽液完┘{電影節(jié)主席皮埃爾·萊斯屈爾向他發(fā)出邀請,讓他觀看匈牙利年輕導演拉斯洛·奈邁施的處女作《索爾之子》。他很高興,也很喜歡這部電影。電影講述了奧斯維辛納粹集中營特遣隊成員索爾發(fā)現自己兒子的尸體后,想盡辦法埋葬他的故事。由于克勞德·朗茲曼對大屠殺歷史的電影化有著自己絕不妥協的倫理準則體系,人們總以為他會排斥任何以此為主題的劇情片,甚至懷疑他認為唯有自己的《浩劫》才能代表電影正確處理集中營問題的方式。一些跟風者未經深思熟慮就人云亦云。于是,我們看到那些在《無恥混蛋》放映時憤怒離場的觀眾,他們宣稱,無論如何,只有朗茲曼才是對的,我們不可以濫用攝影機拍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讓人誤以為希特勒真是死于一場由電影院膠片起火而引發(fā)的爆炸(補充一句,這個主意來自塔倫蒂諾,一個鐘情賽璐珞膠片的“迷影”天才)。這絕對是不夠了解朗茲曼才會給他冠上這樣的想法。事實上,他可喜歡塔倫蒂諾的電影了。

《索爾之子》提出了一個有關“如何對大屠殺歷史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敏感問題。當電影中成功塑造的虛構人物讓觀眾們目瞪口呆地面對歷史時,這個問題就愈發(fā)凸顯。也許,我們可以認同朗茲曼的是(比如我),在“呈現不可呈現之物”時需要備加小心,并且無論如何,電影都不應將這一有關人性的歷史時刻束之高閣??藙诘聞倎淼臅r候,我就對他說:“你的電影《浩劫》拍攝的人,要么已經死了,要么正在死亡的邊緣?!彼麑δ芜~施電影中的噪聲興趣盎然。直接見證歷史的時代已經過去,我們是否應該僅僅滿足于為歷史存檔而不努力制作新的影像?年輕的一代,還有電影本身,難道為了規(guī)避迷失的風險就沒有資格去對故事進行創(chuàng)作性嘗試了嗎?“我完全同意你的觀點?!崩势澛卮鸬馈D芜~施的想法為他的電影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情境,失去了它,這個故事將變得不再可信:攝影機始終集中在索爾這個人身上,觀眾是通過索爾來窺見集中營的。這種在混亂中展開的場面調度,迫使觀眾去體驗片中人物所感知到的一切:嘈雜聲、無盡的威脅、臭氣、羞辱、日復一日的命懸一線以及一個在世界范圍內犯下滔天罪行的組織。作為歷史見證者,朗茲曼以紀錄片的形式講述了歷史幸存者的生活,其后繼者奈邁施,則以劇情片的方式呈現了死者:對不同形式的信念讓兩人彼此靠近,而非遠離。

在阿格拉餐廳舉行的官方午宴上,拉斯洛渾身顫抖地見到了朗茲曼。我觀察到他們交談了很久,談話是這樣收尾的:“我會去看您的電影?!薄拔矣行┖ε履脑u價?!薄拔視绤枱o情的?!?/p>

克勞德看了《索爾之子》后,向我表揚了它?!胺庞辰Y束后,我對自己說,這真是一部很美的電影,充滿了力量,相當成熟。它所表現的主題,我再熟悉不過了。它真的很成功,你可以這樣轉告他。”在朗茲曼說這些話之前,電影正好在官方放映后遭到了一群人“朗茲曼式”的戲謔、反對與譴責。當得知朗茲曼本人喜歡這部電影時,這群諂媚者的言論就開始反轉了。

下午快結束的時候,文森特·林頓打來了電話:“蒂耶里,我又打給你了,但我必須打給你。我有點兒從夢境里出不來了,你知道。頒給我的這個最佳男演員,不是給我一個人的。你明白,這不是我的獎,是屬于大家的,屬于每一個人!大街上的人會攔下我,然后就像瘋了一樣;我走進餐廳的時候,人們竟然為我鼓掌!還有一天,有輛巴士停下來,然后司機打開門,從方向盤那兒對我大聲道賀,簡直太友善了。你發(fā)覺了沒?還有入口那兒,你看見入口那兒了嗎?我真的沒瘋嗎?和卡瓦利埃拍《佩特》的時候,我們的確經歷了奇妙的時刻。但對現在這些,我沒什么好說的?!睂@位難以長久保持沉默的行業(yè)杰出大咖來說,這就是他真實的說話方式。

5月31日 周日

法國《電視縱覽》雜志的記者奧雷利恩·弗朗茨和《法國電影》雜志的記者洛朗·戈迪龍想要采訪我。奧雷利恩深諳如何以誠懇的方式開啟棘手的話題,但講真話會讓我處于微妙的境地?!斗▏娪啊穭t主要針對專業(yè)人士,更適合我的胃口。

這是皮埃爾·萊斯屈爾作為主席第一次亮相戛納,他知道電影節(jié)各方都對此密切關注,不成功便成仁。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為了質疑電影節(jié)屈服于私人贊助商,《世界報》竟然刊登了他本人的照片。接受《十字報》記者讓-克勞德·拉斯平賈斯的采訪時,皮埃爾提到了自己當時的震驚,同時,他的堅定讓人欣喜。此前,一旦發(fā)現電影節(jié)受到質疑,吉爾·雅各布總會為了電影節(jié)的利益做一些必須的工作,而我總是那個被推到最前線的孤獨者。現在總算有了一個讓人尊敬的新主席,同時也是一位直言不諱的前記者,去滿足大家的圍觀。我曾提醒過皮埃爾,多年以來,部分媒體會對參加戛納電影節(jié)有些神經質。事實也是如此,但成功參加過幾屆電影節(jié)后,他們就開始找麻煩了。第68屆戛納電影節(jié)的官方選片缺少電影大師的壓軸,也沒有其他重磅作品為電影節(jié)保駕護航,這就為他們找到了挑刺的借口。在整體成功之余(除了我們,沒人知道這一年剩下的日子里會發(fā)生什么,然而,嗯,不會發(fā)生更好),總會時不時地出現飛行員口中的“晴空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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